二日并光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韦应物 化学世家林氏历来是化学界的泰山北斗;自从出了两大高徒楚江秋和方胜,这十年,更可独吞天下。 所以本次同门聚会,人称“二日并光”。至于林家的传人林琢玉,虽才不在二位师兄之下,毕竟是青年隐逸,人又极其玲珑可爱,大家都把他比作皎洁的月亮。 东道主楚江秋仪表堂堂,为人豪侠。他一见林琢玉小跑过来就激动万分,一下子横抱起来,一部美髯拂在后者的面颊上,然后放声大笑。 方胜也踱入大门。此人的样子与其说是个化学家,不如说是个浪漫颓废的诗人。眼高于顶,孤傲如狼。世上除了二位同门以及传奇人物花欣,哪怕用最冷漠的目光他也不屑瞧别人一眼。此刻他却出奇温柔地凝视林琢玉清澈的大眼睛,同时用销魂的嗓音轻轻呼唤他十年前的绰号:“纳西塞斯,纳西塞斯!” 无论何时,林琢玉都还是他俩膝头上,眼睛里那心爱的小弟弟呢。 随后,楚江秋与方胜庄严地握手。这才是巨人的面对,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特有的惺惺相惜。最知心的朋友,最值得尊敬的对手,高山流水,一笑之间,虽铁石人亦动容;然而不是巅峰之人,谁又能完全懂得,谁的胸中又能盛下这样宏大的感情呢? 年轻的林琢玉默默地瞧着,虽只体会一半,已欢喜不置。在化学界,正如上一个时代是他父亲林老爷子的时代,下一个是林琢玉时代一样,现在这一个,是楚江秋与方胜的时代。他俩在三年一度的化学金榜上,已连续三次并列第一!这是个二日并光的时代! 楚江秋偏重理论研究,人称没有他解不了的题;方胜云游四方,实践无数,号称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二人相互辉映,相得益彰。 进入大厅,四壁铁架及顶,中间一张梨木长条桌,十二支小蜡烛燎着一瓶未开封的波斯红葡萄酒。 方胜、林琢玉左右分坐,楚江秋居中。他左手拈髯,右手指瓶笑道:“这酒饮前必煨一小时整方妙,是以备迟。”三人趁此时正好款款叙谈。楚江秋固堪挥洒,以方胜之倨傲,林琢玉之腼腆,竟也开金口。席间楚江秋频频抬腕看表,当然不是没礼貌,而是为了那瓶精心为友人准备的葡萄酒。外人恐怕要讥诮他这个理论上的化学家对实际时间没有一点概念。 林琢玉环顾四周。铁架上,占半壁江山以上的是令人生畏的大厚书。文件、笔记亦纷如雪片。其余是整整齐齐的几排小瓶试剂,都用鹅黄笺子标着拉丁名和分子结构。这也许是唯一像化学家多于像思想家的地方。 火苗吱吱几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瓶中澄波微微摇荡,颜色之媚无以复加。 楚江秋满意点头,轻摩双手——这是他屈指可数的几次化学实验养成的习惯——取过二位师弟面前的半透明水晶杯子,亲手斟满。 方胜冷漠的眼睛忽然生光,好像满天乌云里掠过一点流星。他谢过主人,然后开怀畅饮。 然后他就死了。 人称天下没有他解不了的毒的方胜,居然就这样中毒死了。 二位同门悲伤得说不出话,外人更是无法描写。 过了好久,林琢玉才抬起头,走过去,迟疑地站在楚江秋面前,想要又不敢安慰这个威如神像却陷在双重痛苦里的人——浅薄的世人谁不会猜疑化学家毒死了化学家,朋友毒死了朋友呢? 幸好林琢玉也是化学家,只有他能证明师兄的清白了。 他观察杯中物,持杯来到铁架前,踮脚去够最上排黑皮烫金的《无机物大词典》。 楚江秋含悲微笑,替他搬下这本书,交到手里。 林琢玉吃力地翻开书,终于找到某一页,又从铁架上拣出一小瓶药水来对照,轻轻点头。药水好像流动的红宝石,它的拉丁名竟达三十个字母,在此不妨称为药品甲。 化验结果,杯中正有此物。 这么简单,绝不是最终的答案。严谨的当事人、自以为是的读者和不甘寂寞的作者同时发出这一心声。 “警方可以判你罪了。” “你不是警方。”楚江秋惨淡地笑。 “而我是化学家。” 林琢玉小心翼翼地从方胜身上切下几部分进行化验,然后又翻开书。 原来方胜所中的毒——我们称为药品乙——是一种蔚蓝色的液体,无味,与药品甲同属剧毒,但毒性恰好相克,换句话说,他饮的酒里既然有药品乙,就不能有药品甲,除非几百年来化学界对这两种药品的认识是个大谬。 “搁置这个问题,”楚江秋像教授一样说,“考虑其他方面。” 比如说,毒药的来源。我们很容易找到了药品甲,但偌大楚家,药品乙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另外,《无机物大词典》指出了药品乙的全部合成方法,可惜这里原料并不齐备。 “很遗憾,你不能指望一个理论家手里有很多药品。”楚江秋说。 这时候林琢玉已经完成了他的中和滴定实验。定量结果指出,残酒中的药品甲虽存在,但浓度仅为可致命量的十分之一。亦即:楚江秋即使投了毒,也不可能杀人。何况药品乙,他又根本没使用。 二人仔仔细细地写好了三篇实验报告,搁笔,长吁,把头放在彼此的肩上。 楚江秋用他低沉的,被人恰如其分地形容富有磁性的声音说:“这件离奇的案子只有我们三人参与。已知杀人的人不可能是你、我,那是谁呢?” “是方师兄,自杀?” “对了。他熟谙毒性,又多实践,只有他随身携带,使用药品乙。” “哦,捧杯饮酒会挡住别人视线,这时候他就往酒里掺了药品乙。那么出现在杯中的为什么是药品甲,而且浓度很低?” 楚江秋说:“我相信一个携带药品乙的人也可能携带药品甲。方师弟饮酒前注入杯中药品乙,同样在饮酒后注入了药品甲。” “天哪,原来这么复杂,难道他想嫁祸?不,我又不是警方,我只是化学家。”林琢玉喃喃,“现在我可以解释浓度问题了。方师兄后来注入的药品甲大半都与原有的药品乙化合掉了,既然它们恰好相克,过量的药品甲就很少,再说,液体又被冲淡了,对吗?” “我不能给出更好的答案了。”楚江秋赞许。 林琢玉很有成就感地拍拍手,忽然说:“咦,他既然要自杀,为什么非在这‘二日并光’聚会上干呢?方师兄从不是杀风景的人。再说,他为什么又加进药品甲?真是多此一举。” 楚江秋神色凝重地说:“亲爱的小弟弟,化学家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用普通人的眼光看一看这件事吧。有两个字像铅一样压在我的舌尖,好比巨石堵住了鹰的巢穴,却被小鸽子一样的你无意中拂开。这就是‘嫁祸’!”他长叹一声,半晌又叹一声,“他到我家,用我这里有的药品,不但杀自己,也要用伪象杀死我楚江秋呵。” 师兄弟二人不愿出口而不约而同想到的乃是即将揭晓的化学金榜。名利、人性等等最好的动机何须再谈。 一切既清,两个化学家一抱而别。 后来花欣源源本本听说了这件事。他呵呵大笑:“性格决定命运啊!” 林琢玉忧郁地叹:“方师兄孤傲的个性,真好比烈性的药品乙,闪着幽幽的蓝光,最后竟死于此。” “可爱的化学家呀,这案子有关化学的部分你做得很好,其余,咳,背道而驰。”花欣兴致勃勃地说,“并非方胜要用楚江秋的药品加害楚江秋,却是楚江秋用方胜的药品杀掉方胜。” “药品乙……?楚师兄明明没有。” “有是一回事,用是另一回事。善兵者必谙‘借’字。好啦,不必扯《高卢战记》、《汉尼拔战记》,更不用背诵《孙子兵法》十三篇。一句话,楚江秋用兵家一样神秘的手法‘借’用了药品乙。 一杯稀世珍品红葡萄酒,其中含药品甲,你一定不喝,呵呵,这就是你为什么成不了‘天下没有他解不了的毒’的实践高手的地方。然而以方胜那种高贵的天性,他绝不把区区药品甲放在眼里。他要怎样喝掉美酒又不中毒?年就是加入药品甲的解药药品乙。” “致命的自负!唉,可是他加的药品乙大部分与杯中药品甲化合掉了,剩余的浓度不够吧……” “杯中根本就没有药品甲!”花欣做了个非常权威的手势。 花欣家居然也有《无机物大词典》。他翻开药品甲那页:“看看药品甲的色、味、溶解性,它混在红葡萄酒里其实看不出来。再说你们那瓶酒又是原封的。楚江秋必是向方胜当面出示了药品甲,当然是假作无心的泄密,如此聪明的方胜才会用这个对策。至于具体情节,来,我模拟楚江秋坐桌子一端,频频抬腕看表——右撇子的表当然戴左手——你坐右边当然什么也没注意到,请转到左边方胜这个位置……” 花欣左手翻动,好像洁白的玉兰花。林琢玉目不转睛:“红宝石戒指!——药品甲?” “不错,他正是让方胜这么想的。普通人看表只需把眼光扫下去,不必把手臂抬上来。另外,他为了提醒自己翻手的动作,甚至可能把表戴在了手腕的掌心一侧。 后来倒酒时,楚江秋把宝石转到里面……” “怪不得我没注意……” “这个举动消除你的警觉而引起方胜的警觉。于是有了这一幕。更妙的是,方胜死后,戒指里的药品甲又倒进杯中,其中一部分与药品乙化合——这就是杯中有低浓度药品甲的缘故。我想他凭浓度问题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投药——什么时候?” “就在他帮你取书时,词典挡住了你的视线,像现在这样。——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在你的饮料里加了盐?” “天哪,楚兄的解释已相当严谨,你的却更上一层楼!” “严谨?哈哈,你和楚江秋的严谨只用在化学上啦。方胜若自杀嫁祸,临死前叫一声‘楚兄杀我’不就行了么?药品乙太剧烈了,他连叫的工夫都没有,又怎么再加药品甲呢?再说他直接服药品甲就可以了。连你一进门就知道楚家有药品甲。小鸽子能看到的,鹰隼反而看不到么? 二日并光,凯撒的星宿罩住了安东尼的星宿,这样一个时代,争名夺利的绝非自杀者,而是杀人者。好了,我的小朋友,这届化学金榜的头名究竟是谁呢?”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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