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凶画 (引) 他曾经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他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中生活了很多年。俗世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了。 就连那曾经如烈火一般燃烧的仇恨,如魔鬼一般吞噬着自己的仇恨,也随着那幅画卷被尘封了起来。 同样被尘封的还有他的回忆,他几乎已不记得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一副怎样可怕的模样和心情。 他以为那回忆再也不会被触及,但是他错了。 当画卷被打开的那一刻,烈火重新燃烧起来,在它面前,除了颤抖,你还能做什么? (一)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末,龙州市郊南明山地区。 日近黄昏,天阴沉沉的,朔风呼呼地吹着,一阵紧似一阵。 罗飞站在窗后,眺望着屋外绵延的群山,在心里思忖着:看来今年的第一场雪很快就会到来了。 早一点下雪也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雪封了山,这一年的工作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罗飞的心中隐隐有种轻松和解脱的感觉。 他的这种感觉却一点也没有在脸上显现出来。其实,当罗飞在想事情的时候,别人很难从他的表情揣度其内心的状态。他的面部皮肤天生有些松弛,这使得他看起来总是一副眼角下垂,愁眉不展的模样。即使他非常高兴,那笑容在面部的表现也仅仅是在嘴角处出现两道明显的月沟。不了解罗飞的人会因此而觉得他冷漠,难以接近,而事实上,罗飞是一个典型的外冷内热的天歇座男人。在于别人交往时,通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方还在费力地琢磨罗飞的态度,而罗飞却已完全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朋友。当然,这个人首先得在人品上获得罗飞的认可。 罗飞看人是非常准的,这也许也和他的所属星座有关。星相书上说,天歇座的人思维缜密,擅识人辨物,好推理分析。这些话用在罗飞身上极为恰当,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解谜的欲望和能力。“为什么?”这是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的一个词汇,他总在寻找各种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在别人看来或者是微不足道的,或者是无法解释的,但罗飞却乐此不疲。也许在很多情况下,他并不是在追求问题的结果,而是在享受那种探求的过程。 从小以来,罗飞便梦想着成为一名警察,像小说中的福尔摩斯那样,侦破各种离奇诡异的案件,这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精彩和刺激!他一直在为这个梦想努力着,十年前的夏天,高考结束,他进入了中国警官大学。 警校毕业后,成绩优异的罗飞被直接分配到龙州市南明山派出所担任副所长,两年后,提拔为所长。罗飞管辖着方圆十三平方公里的山区,这个面积在全市十七个派出所里是最大的。但他不喜欢这份工作。 在罗飞广阔的辖区内,有五百二十七家住户和四座寺庙,常住人口共两千五百一十二名。两年多来,邻里纠纷和失窃是所里接报最多的案件。罗飞有时走上几个钟头的山路,可能就是因为张家的二舅喝酒打了李家的姑爷,或者王家被人偷摘了果园里的果子。 在春秋两季,罗飞的工作会显得略微有些意义。南明山虽然未经开发,但在季节合适的情况下,山上的美景还是能够吸引不少的游客。人多,事自然也就多了起来。防火、防盗、防偷伐都是派出所应尽的职责。 毫无疑问,这样的工作让罗飞感到了厌烦。他宁愿自己是基层某个刑警队的侦查员,每天在外面忙碌地奔波,走访,调查,接触各色各样的人和事,观察他们,剖析他们,寻找那些被遮掩的真相。这才是他当初梦想和追求的生活。 两年前,罗飞就向上级写了报告,要求调至市局的刑警队工作。他的要求在不久前终于有了结果,组织上已经做了决定,等他把手头今年的工作结束,就会安排调动事宜。 所以,罗飞现在盼望着下雪。他久久地伫立在窗后,目视着阴沉的天空,然而天色越来越暗,雪花却始终没有飘落下来。 “罗所,没回家?一个人发什么愣呢?”一个声音从办公室门口传来,随即一声轻响,说话者拉亮了屋里的日光灯,灯光立刻烘托出一种夜晚的气氛。 说话者的声音对罗飞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回过头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果然是周平那张笑嘻嘻的脸庞。 罗飞离开窗口,在办公桌旁坐下,顺便解释了一句:“今天我值夜班。” 周平大咧咧地坐在罗飞对面:“今晚我也不回家了。” “为什么?” “看球。十一点半有场冠军杯,巴塞罗那对米兰。” “回家看不了么?”罗飞本身并不是个球迷。 “嗳~”周平晃着脑袋,“回家一个人看多没意思。这儿有老郑陪着我,看球嘛,就得边看边侃。” 罗飞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老郑是所里看传达室的师傅,今年50多了,独身一人,整天猫在屋里和那台21寸的彩电为伴,也是一个铁杆的球迷。 罗飞看了看手表:“现在还不到七点,你在这儿等四个多小时?” “我早跟老郑约好了,趁着今天的机会喝两杯。熟食和一瓶白的都在老郑屋里了,你也一块来吧。一会要下了雪,喝起来多有气氛。” “不行,值班期间不能喝酒。”罗飞想也没想就回绝了周平的提议。 周平有些遗憾地挠着自己的板寸头:“嗨,值班也就是个形式,都这个天气了,谁还往山里跑?” 说归说,周平清楚罗飞是个严谨的人,不待对方回答,他自己随即便话锋一转:“那就我和老郑单挑去了,你这边要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罗飞点点头,目送周平离去。 如果离开这个派出所,最令罗飞遗憾的就是会失去周平这样一个下属。周平是本地人,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但已经是个有着十年警龄的老警察了。由于学历比较低,这么多年来只在所里混了个刑侦科科长。不过他自己对这一点似乎并不在意,总是能保持饱满的工作热情,闲下来的时候则充分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罗飞非常欣赏他这样的性格。当然,最让罗飞满意的还是周平的工作能力。这家伙不但思维敏捷,而且对辖区内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几乎是了如指掌。这除了得益于周平的本地人身份,也和他乐观开朗的性格有关。他那圆圆的笑脸上似乎洋溢着一种神秘的气质,使他总是能很轻松地与各种人物打成一片。 罗飞开始整理这一年来的工作资料。夜色渐深,呼呼的风啸显得愈发刺耳,使得罗飞好几次产生了去传达室喝上两口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在调动前的关键时刻,他不想让自己的工作产生任何差错。 这期间,酒至微酣的周平跑过来拖着罗飞下了几盘象棋。论棋力,罗飞是要稍胜一筹的,很快他便赢了一局。从第二局开始,张师傅便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周平一边,时不时地提个醒,支个招什么的。旁观者清,多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周平稳住了阵脚,一时间两人杀了个难分难解。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的十一点。周平看看表,伸了个懒腰:“结束结束,我得洗个脸去,养足精神准备看球,你去不去?” “我对足球不感兴趣。你们看吧,我在沙发上打个盹。有情况你立刻叫我。” “行,你就放心睡吧。这个破地方,能有什么情况。” 周平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遗憾地嘀咕着:“这么精彩的比赛,居然不看……” 虽说自己也觉得不会出什么事情,但毕竟是工作时间,罗飞的心情无法完全松弛。他脱了外套盖在身上,连鞋子也没脱,草草地躺在了沙发上。不一会儿,从传达室隐隐传来了电视里球场的鼎沸声。 刚才下棋的时候还挺精神,现在一睡下,倦意很快便泛遍周身。罗飞打了几个哈欠,思维渐渐模糊起来。 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不知睡了多久,罗飞突然感觉有人在推他。他本来睡得就不踏实,马上睁开了眼睛,只见周平正站在床前,神情严肃地对他说:“罗所,有人报案。” 罗飞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腾”地从床上坐起,问:“人呢?怎么回事?” “报案人在接待室,有人坠崖了。” “坠崖?”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罗飞很干脆地对着周平坐了个“走”的手势,急匆匆地直奔接待室而去。 报案者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体格显得有些瘦弱。虽然深秋的夜晚寒气逼人,但他却是一头的大汗,似乎刚刚有过剧烈的运动。看到罗飞和周平进屋,他激动地站起身,双眼满是求助的目光。 罗飞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我们的所长。”周平做了个简洁的介绍,然后直入主题,“你先说说情况吧。” “我的……我的同事……他……他……”男子气息未定,说起话来还不怎么利索,总是费力地往下咽着唾沫。 “别着急,你先坐下。”罗飞打断他,然后看着周平,指了指墙角的热水瓶。 周平会意,倒来一杯热水,递到男子的手中:“喝点水吧。” 男子接过水杯,下意识地喝了一口,然后便紧紧地用双手攥着,杯中的水微微地有些颤动。 “你带证件了吗?”周平在他身边问。 “带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递过来,“这是我的……工作证。” 罗飞看着男子,似乎很随便地问了一句:“你是个画家吧?” 男子抬起头,表情有些愕然:“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有说过。” 周平打开男子的工作证,上面写明了对方的身份:龙州美术学院的教授,张斌。周平转过头,也略带诧异地看着罗飞。 “是你的右手告诉我的。”罗飞平静地回答张斌的问题。 张斌展开右手,疑惑不解地看着。周平在一旁似乎发现了什么,释然地一笑。 “你看出来了?”罗飞不动声色地问。 周平点点头:“他的指甲缝中有彩色的颜料末,这应该是他不久前调色时沾上的。另外,他的食指根部有明显的茧痕,就像写字多的人会在中指第一关节处留下茧痕一样,食指根部的茧痕通常是长期手握画笔造成的结果。” 张斌对照周平的话观察着自己的右手,他的注意力暂时被这奇妙的推断所吸引,紧张的情绪看起来缓解了一些。 罗飞“嗯”了一声,以示对周平的赞许,然后他继续询问张斌:“坠崖的是什么人?” “我的同事,叫陈健。” “什么时候,在哪里?” 张斌的气息已平静下来:“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地点是山上的一座寺庙里。” “哪座寺庙?”周平插话。南明山上有四座寺庙,都有可能接待一些要求投宿的香客。 张斌合手搓着水杯,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个我不太清楚。我们是进山写生的,天黑了临时决定借宿在不远处的寺庙里,当时也没有去留意看寺庙的名字。” 罗飞的目光停留在张斌端着水杯的双手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问道:“那座庙进门之后,是不是有一株松树?那棵树已经基本枯死了,但却很粗,要两个人才抱得过来。” “对,没错!”张斌略微有些兴奋。 周平看着罗飞,脱口而出:“枯木寺!” 罗飞点点头,看起来答案早已在他的心中。周平绕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次你是怎么猜中的?” “不是猜,是观察和分析。”罗飞微微笑了一下,嘴角出现两道纵沟,看来这次准确的推断令他自己也很满意。 “还是通过他的手吗?”周平至少注意到了罗飞刚才的视线。 “对,不过是左手。” 周平不解地皱起眉头,可以看到,张斌的左手手腕及袖口沾了不少泥土,不过他想不出张斌去过哪里有什么关系。 如果在平时,罗飞会一步步地引导周平往下分析,这会是一个让他自己觉得非常有意思的过程。不过今天他不能浪费时间,稳定张斌情绪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直接把这个推断的过程讲述了出来:“你看,他的左手很脏,甚至袖口处都快磨坏了。这说明他在下山的途中经过了一段较长的陡峭路段,迫使他必须常常用手撑扶山体,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周平若有所悟,但还没有完全明白:“山上一共有四座寺庙,从南山的枯木寺或者北山的大明寺下山往派出所方向走,都会分别经过一段较险峻的山路,这些路我都走过好多次,你是怎么把大明寺的可能性排除掉的呢?” “因为他的右手比左手干净得多。这说明下山时,山壁位于他身体的左侧,由此我推断出这条山路应该是通往南山的。” “有点意思!”周平脸上显出赞叹的表情,“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 “不说这些了,和案子关系不大。”罗飞把脸转向张斌,对方正用佩服的眼神看着他,罗飞可以肯定自己的那番推论是完全正确的。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现在关心的是有关案件细节性的问题。 “出事的具体地点在哪里?”罗飞继续问道。 “在寺院后门外的一条山路上。”张斌在说话的声音很低,身体也弓在椅子上,显得有些精疲力竭。 罗飞和周平非常理解张斌为什么会是现在的这种状态。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从枯木寺到派出所之间,正常情况下也至少有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以张斌的年龄和体质,在这漆黑的夜晚从寺里赶下山来,连续走了愈三个小时,其体力和意志的消耗可想而知。 “意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罗飞把话题引向了最关键的部分。 这句话刺中了张斌记忆中某个敏感的部分,他的思绪被引回了事情发生时那恐怖的一幕。立刻,他的情绪重新波动了起来,他不安地摇着头,喃喃自语着:“意外?不,不是……这不是意外……” “你什么意思?”罗飞蹙起眉头追问,“不是意外,难道是自杀?或者是凶杀?”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该怎么说?”张斌手中的水杯颤抖得比刚才更加厉害,一些水花溅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罗飞皱起眉头:“你是现场目击者吗?你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张斌的目光游离着,好像在躲避某种可怕的东西:“不,你们不会相信的……你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看见了……”因为有些接不上气来,他不得不停下话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屋里的气氛因为张斌的表现而显得有些紧张。周平走到张斌面前,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小心地询问:“你看见了什么?” 张斌咬着牙,似乎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终于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鬼,一个没有头的鬼……”。 “什么?”罗飞和周平对看了一眼,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这太荒谬了! 张斌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他全身强烈地颤抖着,突然,他手中的水杯“啪”地摔在了地上,然后他用手紧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地瘫倒在椅子上。 周平连忙把他扶住:“怎么了?”罗飞也抢了过来。 张斌痛苦地喘着粗气,右手哆哆嗦嗦地伸向上衣口袋。 “是心脏病,有药!”罗飞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了张斌的口袋,果然从里面找出了一瓶速效救心丸。 张斌吃了药,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但仍然疲惫不堪地闭着眼睛,他的嘴蹑喃着,似乎还在说什么。 罗飞把耳朵贴到张斌唇边,竖起耳朵听着。 “凶画……他们……他们打开了那幅……凶画……” 罗飞:“什么凶画?他们是谁?” 张斌已经无法再回答,他昏迷了过去。 情况危急,罗飞无暇再细想这些奇怪的话语,他转过头,语气中带着些焦急:“你快去开车,立刻把他送到医院进行救护!” “是!”周平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 罗飞搭起张斌的胳膊,腰部一使劲,把他背了起来。还好张斌并不算沉重,罗飞背着他来到院子里,周平此时已经把警车打着了火,正打开车门等着他。 罗飞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张斌塞进警车的后座,关上车门,同时大声对周平说:“等他身体状态有所恢复后,及时调查进一步的情况!” 周平把脑袋探出窗外,有些不放心地问:“罗所,事情看起来有些蹊跷啊,现场那边怎么办?” “我立刻就上山。你先别管这些了,救人要紧。如果需要增援,我再和你联系。快去吧!”罗飞伸手在车厢上拍了拍,以示催促。 周平点了点头,踩下了油门。汽车低低地吼了一声,冲出了院外,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 (二) 罗飞看着警车远去的方向,开始整理脑子里的思绪。 坠崖事件――美术学院教授――枯木寺,这是他目前掌握的有效线索,至于张斌最后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罗飞尚无法判定其是否具有价值。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有鬼魂的存在,所谓的“无头鬼”,很可能是张斌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出现的臆想或错觉。 一般来说,任何臆想和错觉不会凭空产生,在当事人身上必须至少满足两个条件: 一、 极端的身心状态,如恐惧、疲劳、紧张等; 二、 某种特殊的心理暗示。 张斌昏迷前提到的“凶画”让罗飞颇感兴趣,他认为这极可能便是令张斌产生臆想或错觉的心理根源。不过这些与坠崖事件是否有内在的联系,还得等待事实完全弄清后才能给出答案。 短暂的思索之后,罗飞已经确定了一个初步的调查思路: 一、 向美术学院了解当事人情况; 二、 组织救援工作; 三、 上山勘察案发现场,调查详情。 想完这些,罗飞忽然到从后脖处传来一阵冰凉。他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天空。 片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舞着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到来了。 罗飞回到办公室,一番周折之后,终于电话联系上了美术学院的负责人,对方立刻开始着手了解相关情况。在等待反馈的间隙,罗飞把案情向副所长王逸飞做了电话通报,让他立刻着手组织相关工作,做好天亮后进山搜索遇险者的准备。 刚刚撂下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打入电话的人正是美术学院的院长凌永生,他向罗飞提供了以下信息。 一同上山写生的共三人,分别是: 张斌,45岁,男,美术学院绘画专业教授; 陈健,45岁,男,美术学院绘画专业副教授; 胡俊凯,48岁,男,美术学院绘画专业教授。 这三人都是学院的艺术骨干,现在一人进了医院,一人坠崖,还有一人情况不明,从凌永生的语气中明显可以感觉到学院方面对此也是非常着急。 除了报案者和坠崖者之外,一同上山的又多出了个胡俊凯,这一点有些出乎罗飞的意料。他又想起了张斌昏迷前的话。 “凶画……他们……他们打开了那幅……凶画……” 这句话中的“他们”是否就是指陈健和胡俊凯呢? 胡俊凯是否是坠崖事件的另一个目击者?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疑问出现在罗飞的脑海中,要解开这些疑问,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抵达案发现场枯木寺。 罗飞决定立刻上山。 根据罗飞的经验,只要一下雪,山里的气温至少会下降10度。回家加衣服是来不及了,他来到传达室,向郑师傅借了一件军大衣。 郑师傅知道出了案子,一直也没沾床。 “罗所,你这是要上山?”他问道。 罗飞嗯了一声,披上了大衣。 郑师傅:“这黑灯瞎火的,山路可不好走,等不得天亮么?” “来不及了。”罗飞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周平回来之后,立刻让他用对讲机和我联络,山上还没有通电话。” “知道了。你自己可得小心。”郑师傅言语关切。 罗飞点点头,快步向着山中走去。 此时雪势已经越来越大,眨眼功夫,罗飞的身影便已淡逝在漫天飞舞的银白之中。 枯木寺是罗飞所辖山区内最大的一座寺院,寺中登记在册的僧人共计三十二名。罗飞上半年还去寺里例行公事地察看过一次,当时是空静住持接待的他,在他印象中,那是一个矮矮瘦瘦的老和尚。 进入山口后,风明显大了。繁密的雪花劈头盖脸地向罗飞卷过来,他只好眯起双眼,顶着风雪艰难地前行着。 很快,崎岖难行的山路就覆上了一层湿滑的积雪,罗飞前进的步伐也只好愈发的缓慢。在这样的道路上,盲目加速不仅危险,还会白白消耗大量的体力。 当雪积到两寸多高的时候,天空中隐隐露出了一丝鱼肚白。罗飞看了看表,已经是早晨五点多了,自己脚下的路才刚刚过半。着急是没有用的,他索性找了个避风口休息了片刻,待体力有所恢复后,重新开始上路。而雪花伴着寒风漫天飞舞着,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迹象。 后面的道路愈发难走,罗飞走走停停,一直到将近七点的时候,总算看到了古木禅寺的寺门。 两个僧人正站在门廊处向山路上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发现罗飞后,这两人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罗飞越走越近,他也在利用这段时间上下打量着对方。 两个僧人中年纪较大的一个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五左右,五十来岁,紧锁着双眉,看起来满腹心事。另一人个子更矮,脸上稚气未脱,看得出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小和尚长得挺秀气,眉宇间透着一股机灵劲。 罗飞走到门廊下,一边拍打着头发和衣服上的积雪,一边向那个年纪较大的僧人说道:“空静住持,你不认识我了吗?” 空静紧盯着罗飞的脸,努力辨认着。直到罗飞把头发和眉角处的积雪抹尽,他才恍然大悟似的,一边做了个揖,一边叫出了声:“哎呦,罗所长,你可算来了。辛苦辛苦,简直成个雪人了。” “我看你也不轻松,一夜没睡吧?”罗飞注意到空静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出了这样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睡觉,人命关天啊!” 空静说完这些,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和尚:“顺德,你去拿条干毛巾来,让罗所长擦擦湿头发。”顺德答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了。 空静苦着脸:“罗所长,这事现在该怎么办?” “先带我到出事地点,边走边说。” “好。”空静转身走入寺内,罗飞紧跟在他的身后。 枯木寺主体建筑分为前后两进,构局上形成一个“日”字型。前院中与寺门相邻的是几间客房;院两侧分别是钟楼和鼓楼,各有两层;正对寺门的则是正殿和练功房。 前院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那棵有上千年历史的枯松,寺名也是因它而来。枯松虽然主干庞大,但其实只剩了一层空壳。传说中,这棵松树在最茂盛的时期遭受了一次雷击,差一点被从头到脚劈成两半。雷击还引燃了大火,把上上下下的枝叶烧了个精光,只留下一层半焦主干躯壳。神奇的是,来年开春,从这躯壳上居然又冒出了新枝,原来这树竟还没有死透。新枝越长越多,虽然再不可能如劫难前茂盛,但与枯黑空洞的主干相映成趣,透出一股别样的顽强生命力。 从一入寺门开始,回廊便贯穿了前院里的所有建筑。空静带着罗飞穿回廊往后院走去,外面的雪花虽大,却没有一片落在他们的身上。 后院是寺内僧人的食宿区,房屋与前院相比要简陋了很多。一圈平房被隔成了十多间小屋,院中则有一个小小的放生池。 在行走的过程中,空静向罗飞大概地讲述了一下他所了解的案发情况:“这三个客人是昨天傍晚时分来寺里投宿的,我让顺德安排他们住下,自己也没有太在意。到了半夜,突然从寺后传来呼救的声音,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客人已经掉下了悬崖,只看见他的两个同伴惊慌失措地站在山路上。” “那么这两个人应该都看到了事发的过程?” “应该是吧。”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空静愣了一下:“当时没来得及细问,他们一个马上下山报警去了,另一个忙着要下山谷救人。” “哦?你们已经下到谷里搜救过了?” “倒是派人下去了。”空静的表情有些无奈,“不过这个山谷太深,山路也不好走。加上后半夜开始下雪……其实据我看,即使能找到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罗飞心中一紧,他很明白空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这时,顺德拿着毛巾找了过来。罗飞接过毛巾囫囵擦了两把,又问:“那个胡俊凯现在人在哪里?” “谁?”空静显得有些茫然。 “就是你说要下山救人的那个。”罗飞心中不禁暗暗有些不满,事情发生这么长时间了,身为住持的空静不仅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甚至连这三个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哦,那个高个子的客人……他病倒了,正在客房里躺着呢。”空静一边说,一边求证似地看着身边的顺德。 顺德立刻干脆利落地补充道:“下山谷的途中他和大家走散了,凌晨他独自回到寺里后就开始发烧,可能是冻着了。” 罗飞的神色显得有些严峻,下着这么大的雪,要把一个病人带下山可不太容易,而山上的医疗条件显然有限得很。 “要不我们先到他那里看看?”空静建议。 罗飞点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返回前院,在安置胡俊凯的客房前,一个和顺德年纪相仿的小和尚本来正抱着胳膊倚在门外。看到空静后,他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好。 “让你照顾客人,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空静问那个小和尚,语气中带着些责怪。 “他睡着了,我出来想透透气。”小和尚低着头。 空静不再说什么,轻轻推开,和罗飞一道走进了客房。顺德幸灾乐祸地冲着小和尚做了个鬼脸。 客房的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胡俊凯了。 罗飞走到近前,只见胡俊凯紧闭着双眼,脸色发黄,看起来似乎病得不轻。 空静看看罗飞:“要不要把他叫醒,问问情况?” 罗飞摆了摆手:“算了,先让他休息吧。”然后他转头问刚才那个小和尚:“你叫什么?” “顺和。” 罗飞点点头:“照顾病人得尽心一点,等他醒过来立刻通知我。” 顺和“嗯”了一声,显得很老实。 “我们现在还是先到后山出事的地方吧。”罗飞说着话,人已经跨步向屋外走去。 一行三人很快来到了寺院的后门处,空静推开门,一条小小的山路出现在门外。 山路宽大约两米左右,路左侧是坚硬冰冷的峭壁,右侧则紧邻深不见底的悬崖。小路在距寺院二十米处沿着山体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转弯。 “这条路通往哪里?”罗飞以前并不知道枯木寺后还有这么一条路的存在,由于道路没有坡度,显然并非上山或者下山的通道。 “前面有间小屋,过了转弯你就看到了。”空静一边说,一边领头往前走着。 果然,一转过那个弯道,就看见不远处道路的尽头有一间贴山而建的小屋。木制的小屋显然是就地取材建成,此时,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风雪中,木墙上依稀可见的沧桑纹路似乎想要向来客诉说它所见证过的岁月。 空静停在了转弯口靠近小屋一侧的两三米处:“那个人大概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大半夜的,他们跑到寺后的山路上干什么?”罗飞很自然地产生了这个疑惑。 空静在罗飞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尴尬:“昨晚他们三人是就住在这间小屋里?” “为什么这样?前院的客房难道都住满了?” “客房倒是空着……当时是寺里大当家安排的,具体情况我……我也不太清楚。”空静的回答有些支支吾吾地,他也意识到:如果那三个客人住在寺内,坠崖事件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罗飞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安排确实是不太妥当,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并非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要了解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由于大雪的覆盖,事发时在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已无法查辨(其实即使没有下雪,坚硬的石路上也很难留下足迹一类的印痕)。 罗飞小心翼翼地踱到悬崖边,探着身子向崖下张望着。崖口处生长着少量枯败的灌木,就在罗飞脚底正下方,灌木有着明显的被倾轧过的迹象,由此,罗飞判断,他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事发时的具体地点。 在罗飞的视线中,谷中的山壁极为陡峭,除了那些灌木,全部是裸露在外的坚硬岩石。现在,他开始真正体会到空静那句话的含义:“……即使能找到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罗飞退回到山路上,做出一副沉吟的样子,空静和顺德都不敢出声,生怕打断了他的思路。 片刻后,罗飞开口:“你们赶到的时候,张斌和胡俊凯是站在这里吗?” 空静点点头:“是。” “那你有没有注意他们当时的穿着?” “穿着?”空静皱起眉头,似乎在使劲地回忆着。 “我是问他们有没有穿外衣。” 空静非常肯定地回答:“穿了。”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初冬之夜,几个当事人穿戴整齐地来到屋外,他们想干什么呢?罗飞由此时开始相信,这起坠崖事件多半不是出于偶然。他想起了张斌在昏迷前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 “你们有没有听张斌提到过‘无头鬼’的事情?” “无头鬼?”空静一脸茫然,顺德却立刻抬起眼睛,骨碌碌地看着罗飞。 罗飞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角,身为一名警察,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荒谬的感觉:“对,张斌在报案时说,他在事发现场看到过一个‘无头鬼’。” 顺德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罗飞敏锐的目光立刻向他射了过去:“怎么了?你听说过?” 顺德的回答让罗飞大吃一惊:“‘无头鬼’的事,是我先告诉他们的,怎么……怎么他们真的也看到了?” “你这不是胡说么?”空静略带叱责,“哪里会有什么‘无头鬼’。” “真的有,我看到过。”顺德毕竟还是孩子,这时显得既着急又委屈。 “嗯。”罗飞看着顺德,“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顺德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那间木屋,看得出来他正渐渐陷于某种恐怖的回忆中。 “我看见的‘无头鬼’,就是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他说道。 “什么?”空静和罗飞同时转过身,并且不由自主地向着远离木屋的方向退了半步。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只是在罗飞的心中一闪而过,他很快地冷静下来:“你继续说,说得详细点。” “那是上星期的一天晚上,我着凉闹肚子,睡了一半又起身去厕所大解。不巧的是,厕所里唯一的蹲位被一个师兄占着。我当时实在等不得了,只好走出后门,想找个偏僻处凑合一下。那是一个阴天,四下一片漆黑,我蹲下后才发现,这间一直无人居住的小屋里,居然闪着一丝亮光。” 罗飞:“是烛光吗?有人在里面?” “不是烛光。”顺德的声音开始微微有些发颤,“那亮光非常微弱,暗红暗红的。后来我发现窗户上开始映出一缕缕烟雾的燎影。很快烟雾越来越浓,看上去已经弥漫了整个屋子。当时我还以为是失火了,正要喊叫,突然从烟雾里出现了一个黑影。那影子开始还只是黑黑的一团,随着烟雾渐浓,它也慢慢地伸展开来,变成一个没有头的人形!” 这简直就是鬼怪小说里的情节。罗飞实在无法认可它的真实性,但顺德的神态又不像在撒谎。 空静微微地摇着头,显然也难以接受顺德刚才的描述:“你有没有进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敢,我连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逃回了寺里。” “走吧,我们现在进屋。”罗飞很自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三人向着小屋走去,途中谁也没有再说话,静谧的雪地中,木屋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氛。 小屋背靠着山壁,大约十五六平米大小。自从昨晚出事之后,还没有人进去过,因此屋门仍然保持着当时虚掩的状态。走在最前面的罗飞伸手把门推开,门框发出“吱呀”的轻响,听起来颇像是一声长长的呻吟。 虽然是白天,但由于小屋背光而建,屋里的光线非常昏暗,罗飞等人从明亮的雪地中走进来,视力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顺德跟在两人身后,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看来还在被那恐怖的回忆纠缠着。 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张方案和一把配套的椅子,斜对着门贴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床边的地铺很明显是临时添加的,可供两人躺着休息。床上和地上的被褥都散乱地打开着,给人一种住客刚刚起身不久的感觉。 方案上堆放着很多画卷,罗飞随手拿起其中的一幅打开。这是一幅黑白山水画,落款是“空忘和尚”。 空静把脸凑到画前看了一眼,说:“我师弟以前住在这个小屋里。他喜欢作画,这些都是他的手笔。” 看得出来,画卷上积过很厚的灰尘,虽然不久前被人擦拭过,但边角处存在的污垢说明这次擦拭并不细致。 屋内窗户下的一件陈设引起了罗飞格外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小的火炉。 按照顺德的说法,“无头黑影”是在烟雾中神秘出现的,那么这个火炉是不是烟雾的产生源呢? 罗飞走到近前仔细观察。火炉显得陈旧得很,旁边有一小堆引火用的木炭,上面都落满了灰尘。从炉口看进去,炉膛里积了不少炉灰,从色泽上很难分辨出是否为新近燃烧的产物。 “这个屋子平时有人居住吗?”罗飞问。 “很久没有了。”空静回答,“其实自从空忘师弟搬进寺里住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这里,大概有七八年了吧。” “这个火炉以前是一直搁在这里的吗?” “是啊,这个火炉可有些年头了。”空静走近两步,把脸凑近火炉上下端详,从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也把火炉与顺德所说的烟雾联系在了一起。 顺德突然“哎呀”地叫了一声。 罗飞立刻转过头:“怎么了?” “那、那是……”顺德手指着地铺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空匣子。罗飞探下身将其捡了起来,只见匣子上还半粘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鲜红的字体写着:“正明封凶画于七二年五月二日”。 “凶画?!”罗飞猛地想起张斌在心脏病发作前所说的话,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 “他们……他们看了‘凶画’。”顺德显得有些慌乱。 空静走上前,从罗飞手里接过那个匣子,连连摇头,一副又急又恼的样子:“坏了坏了!这是我师父贴的封条啊,他们怎么可以……” 很显然,匣子里原本应该封着一幅画,而且这幅画似乎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义。 罗飞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这里面本来应该有空忘的一幅画。”空静解释道,“据说这幅画带着凶气,很不吉利,因此我师父当年用匣子把它封了起来,严禁寺内众人打开观看。” 罗飞不解地摇摇头,想不出“画上带着凶气”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空静看出了罗飞的疑惑,继续说道:“那幅画具体是什么内容,连我也不知道。看过这幅画的,除了我师父正明以外,恐怕就只有师弟本人了。” “画上哪儿去了,你们现在也不知道?”罗飞一边说,一边用询问的目光扫过空静和顺德。 师徒俩同时摇了摇头。 “那这个空忘在哪里?赶快把他找来,昨晚的事很可能就和这幅画有关。”罗飞表情严肃地说。 顺德似乎被罗飞的话吓住了,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空静则露出为难的模样,说:“我师弟前一阵开始闭门修禅,已经有半个月没露过面了……” 罗飞打断了他的话:“他不出门,我们过去找他好了。顺德,你带我去。” 顺德似乎意识的事情的重要性,他瞟了空静一眼,然后带着罗飞向屋外走去。 空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跟了过来。 三人来到后院内,空忘便住在东首第二间的屋子里。空静抢上两步,拉住罗飞:“罗所长,请你稍等一下。”然后他对顺德说:“你去和你师叔说说,看他能不能破这个例。” 罗飞停下脚步,顺德独自一人来到来到紧闭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叫了声:“师叔!”见里面没有反应,他加大嗓门,又叫了一声。 屋子里仍然是静悄悄的。顺德奇怪地挠了挠头:“怎么回事啊?”之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走到窗台下,拉了拉窗框,果然窗户没有关死,轻响一声朝外打开了。 顺德斜着身子,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张望着。突然,他惊叫了一声,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罗飞快步来到窗户前,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昏暗的屋子里,一具尸体悬挂在房梁上,那圆睁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窗外,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三) 从南明山派出所到市人民医院有将近三十公里的路程,但好在夜晚道路上车辆不多,周平一路狂飙,不到二十分钟就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了解了情况之后,医院立刻组织值班医生对张斌进行了紧急救护。情况并不是特别严重,张斌的病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据医生说,他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和惊吓引起了突发性心脏病,只要静养几天后,身体便可以恢复正常。 周平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趁着张斌尚在沉睡,他一个人走到楼外,想点支烟抽抽。这时他发现夜空中飘舞着漫天的雪花,想到罗飞正走在上山的路上,他不禁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之后,周平就一直守在医院里病房里,一夜没有合眼。六点半左右,张斌醒了过来,经过几个小时的熟睡,他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警察同志,是你把我送过来的吧?真是太感谢了!”见到周平,张斌颇为感激地招呼着。 周平微微笑了笑,说:“不客气,我姓周,这是我们警察分内的事情。你只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所谓‘人民警察为人民,警民一家鱼水情’嘛。” 张斌被周平带有亲和力的笑容和话语所感染,也放松地笑了起来。 周平起身倒上了一杯热水,递给张斌,闲谈似的说到:“你说你们画个画,怎么会跑到这么深的山里?” “谢谢。”张斌接过水杯,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我们出来的目的就是要选幽静的深山,这样才能感觉到其中的意境,画出好的作品来。而且我们上山的时候边玩边走,并没觉得怎么远。只是后来错过了下山的时间,不得不临时决定借住在不远处的寺院里。” 周平“嗯”了一声,在张斌身边坐下,同时话题转向关键的地方:“你们到寺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无头鬼’和‘凶画’又是怎么回事?” 张斌突然沉默了下来,那紧张的情绪又出现在他的面庞和目光中。 “你别急,慢慢地,从头开始说。”周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舒缓平和。 片刻之后,张斌终于开口,讲述起自己从昨天傍晚开始的经历。 “我们到庙里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钟左右,除了我之外,同行的另外两人都是我的同事,一个叫陈健,另一个叫胡俊凯。 寺院挺大的,看起来也有不短的年头了。我们先前前后后地转了一圈,拜了菩萨,还捐了一些香火钱。有个挺热心的小和尚一直领着我们,后来我听见别人好像叫他顺德。不过当我们提出要在寺里住宿的时候,却遭到了顺德的拒绝。” “不应该吧。”周平有些奇怪,“据我了解,山上的几座寺庙都是备有客房的,留宿香客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多收些住宿的费用罢了。” “我们当时也提出了质问。顺德解释说,原本他们寺里是可以留宿的,但前一阵香客比较多的时候,寺里丢失了一些东西。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住持决定不再留普通香客在寺里居住。” 寺里丢了东西?可所里并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报案啊?这个事情有时间得去查一查。周平在心里思忖着,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听着张斌继续讲述: “我们那时候已经不可能再下山了,只能软缠硬磨。最后来了个管事的和尚,听说是那座寺里的大当家。费了好大一番口舌,他终于同意让顺德带我们住在寺后一间独立的小屋里。” “寺后的小屋?”周平嘀咕着,“在什么地方?我到枯木寺也去过好几次,怎么从来没见过?” “小屋离寺院的后门大约有三四十米左右,由一条窄窄的山道连接着。虽然距离不是很远,但因为山道中间有一处较大的拐弯,寺院和小屋便好像被山体格开了一样,所以从寺里是不可能看见小屋的。” “哦。”周平点了点头,经张斌这么一说,他对这样的一条山道似乎有些印象,不过没想到山道的另一头还连接着一间小屋。 “那小屋是什么样的?”他问道。 “条件非常简陋,甚至连电都没有通,我们只能靠顺德拿来的油灯照明。屋里唯一的单人床上积满了灰尘,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这个屋子了。” “就是说在你们来之前,这屋子一直是空着的?” “应该是吧。在进屋之前,顺德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了我们一件事情。”说到这里,张斌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微微有些颤抖。 “什么事?”周平关注地把身体侧向张斌,他意识到对方快要说到关键的部分了。 “他说……他说他见过这个屋子里闹鬼,而且是一个没有头的鬼。”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周平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无头鬼”的说法实在让他觉得有些荒唐。 张斌似乎早已预料到周平会有如此的反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越来越紧张的情绪,然后继续说道:“我当时听到顺德的话,和你现在一样,一点都不相信。随即顺德又给我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说这个屋子里有一幅凶画,凡是看过画的人都会惹鬼上身,遭到厄运。” 周平“嗤”地轻笑一声,摇着头调侃般地说:“这个顺德还真是个饶舌的家伙。” 张斌看了看周平:“我们当时对这样的说法也是一笑了之。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你就笑不出来了。” 周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然后重新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张斌喝了口水,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后来顺德回寺给我们取过夜用的被褥,我们则在屋里简单的收拾起来。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在床下发现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满了陈旧的画卷。绘画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几乎想也没想,便打开其中的几幅观看起来。谁知这一看就停不住手了,那一箱子的画几乎件件都是艺术上的精品。我们三人中胡俊凯绘画的造诣最高,在国内都颇有名气,但他看到这些画,也是自愧不如。” “哦?那这些画是谁画的?” “从落款上看,这些画创作于七八十年代,作者自称‘空忘和尚’。”张斌回答了周平的问题,接着自己的回忆往下讲述:“我们就这样就着昏暗的油灯,一幅幅地欣赏着,不知不觉中那些画都快被我们看遍了。就在这时,我们在箱子的最底部发现了一件东西,那东西让人大吃一惊。” “是什么?” “是一个破旧的画匣,画匣上贴着一张封条,上面用鲜红的字写着:‘正明封凶画于七二年五月二日’。”张斌的脸上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恐惧,语调缓慢而低沉,似乎生怕会惊动了什么。 周平愕然地往前探着身子:“这么说还真的有一幅‘凶画’?你们打开看了?” 张斌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他们俩倒是想看,但是我反对――这件事多少有些邪乎。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顺德抱着被褥回来了,我们赶紧把那个画匣放回箱子藏好。不管怎样,那上面贴着封条,必然是不方便被外人看见的。” 周平“嗯”了一声,用目光示意张斌继续往下说。 “顺德知道我们发现了那个画箱,倒没显得特别奇怪。我们问他之后才知道,这间小屋的上一位居住者便是落款上的‘空忘和尚’,空忘爱作画是全寺皆知的事情直到十年前,他才从小屋搬进寺内,专心修禅。 那时我们对这个空忘已经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立刻提出要去拜访一下。可是顺德却告诉我们,空忘从半个月前开始,便一直闭门修禅,谁也见不着他,连饭菜都专门让人送到他的屋里。 我们既诧异又失望。胡俊凯还不死心,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托顺德稍给空忘和尚,他希望于空忘听说过自己的名头,能够破例见一面。 顺德走后,我们把床铺被褥整理好。因为我体质比较弱,陈健和胡俊凯照顾我,让我睡在床上,他们则一起打地铺,我也没有推辞。不过我上床躺下后,他们却没有立刻就寝,而是商量着要见识一下那幅‘凶画’。” “这次你是不是没有阻止?”周平猜测。 “没有。”张斌看起来有些悔恨,“其实我自己也非常想看那幅画,但确实又害怕。当时我想,既然他们一定要看,就干脆让他们俩先看好了,然后我再根据情况决定自己要不要看。” 周平点点头,这样的心态是很容易理解的。 “见我不再反对,他们很兴奋地把那个画匣从箱子里翻了出来,小心地揭开封条,取出了里面的画卷。然后在昏暗的油灯下,把那幅画一点一点地展开。而我则半倚在床上,在三四米之外注视着这一切。 油灯闪烁的火光映照在他们俩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他们那原本兴奋的表情慢慢凝固,然后转变为惊讶和恐惧。尤其是离我较近的胡俊凯,我从没见过在一个人的眼中会出现这样的目光,他似乎看到了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恐怖事情。 当时屋里的气氛就象在瞬间被冻结了一样,静得可怕。我虽然没有直接看到那幅画,但一种冰冷的感觉也泛遍了我的全身。我憋了半天,才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句:‘怎么了?那上面到底画着什么?’” 周平也被那种气氛所感染了,这次他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用目光向张斌传递着同样的疑问:那上面到底画着什么? 张斌则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听到了我的问话,胡俊凯似乎猛然惊醒,他迅速把那幅画重新卷起,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着:‘……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绝对不能看这幅画,也不要问它的内容,你承受不了!’” “承受不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时陈健的反应又怎么样呢?”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一副恍惚的表情。”张斌苦笑了一下,“其实即使胡俊凯不说,我也绝不会再有看画的念头,我的心脏一直不好,医生早就叮嘱我要避免过分的刺激。 后来胡俊凯把画收好,和陈健一块默默躺下。我看得出来,他们俩都是心事重重,显然还笼罩在刚才那幅画的阴影之中。我也有些提心吊胆的,但禁不住累了一天,过了不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我梦见从那个画匣里渗出一丝丝的鲜血,那血越来越多,在小屋里蔓延开来,最后淹没了我的头顶,几乎让我窒息。” 周平皱了皱眉头,张斌的主观情绪似乎特别容易受到客观环境的影响,那个噩梦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张斌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从噩梦中惊醒,心‘砰砰’地狂跳不止。等我稍稍平静下来,突然发现,睡在我床边的陈健和胡俊凯都不见了,在地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开的空画匣。 当时屋门紧闭着,我顾不上穿外衣,蹬上鞋来到窗户边向外张望。只见他们俩正站在山道的拐角处,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胡俊凯提着油灯,陈健手中则展着那幅‘凶画’。” “他们又去看画去了?”周平不禁对这幅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的。而且他们趁我睡着之后到室外看画,自然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我。这次距离较远,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在他们俩中间,有着一种非常凝重的气氛。 我就这样站在窗后,呆呆地看着他们,心中充满了疑惑,却又没有勇气走过去了解争相。夜晚的寂静使每分每秒都显得那样漫长,我当时只盼着他们能够赶紧回到屋里,把那幅画扔在一边,再也不要管它。” “他们当时在说些什么,你就一点也听不见吗?” 张斌摇了摇头:“我本来耳朵就不是特别好,他们说话的声音又很轻。我只能从他们的动作上判断出一些大概的内容。” “是吗?那你判断出了什么?”周平有些期待地看着张斌。 “陈健拿着那幅画,似乎想往山路的另一边,也就是寺院的方向走。而胡俊凯在试图劝说或阻止他这么做。” “往寺院方向,那他是想去找那个作画的‘空忘和尚’?”周平分析。 “有可能。”张斌赞同地点了点头,“过了几分钟后,胡俊凯似乎放弃了努力,他首先失望地挥了挥手,然后向着小屋这边转身走来;随即,陈健很坚决地向着山路另一个方向走去。” 从张斌缓慢的语调中,周健感觉到重要的情况即将发生,他屏住呼吸,凝神倾听着。 张斌纂紧手中的水杯,说:“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在小路的拐弯处,一个黑影正躲在山崖后面窥视着他们。” 这个情况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张斌的情绪似乎有些过分夸张,他的语气就像在描述一件令人绝顶恐惧的事件。 “哦?这么说,曾经有第四个人出现在事发现场?”周平沉吟着说道。 “是人吗?不,我不知道……”张斌喝了口水,然后大口地吞咽下去,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那个黑影正对着我,也就十米多的距离,借着折射过去的火光,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站在那里,有手有脚,但却没有头!” “什么?”周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能确定吗?” “是的,‘它’就躲在离陈健不到两米远的山崖后面,而陈健却是浑然不觉,正一步步地向着‘它’走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陈健为什么自己会看不见呢?” “那个黑影躲在转弯口的另一侧。”张斌用手势比划着,“因为角度的原因,陈健和胡俊凯离‘它’很近,但反而会看不见‘它’。” 周平点了点头:“接下来呢?” “接下来的事情我没有看见。”张斌说着,长长地呼了口气,似乎因此而觉得非常解脱。 “没看见?为什么?”周平诧异地询问。 “因为我的心脏病突然发作了。”张斌回答。 周平恍然地点了点头,如果真是张斌所述的那种情况,正常人也会被吓得心惊肉跳,他的病在此时发作再合理不过了。 张斌看出周平多少有些失望,无奈地解释说:“当时看着那诡异的黑影,那种恐惧使我的心口一阵阵地抽搐。我痛苦地蹲下身体,张开嘴想要喊叫,但却发不出声音……” “那你怎么办的?”周平开始关心起张斌在那一刻的安危来。 “救心丸放在床头的上衣口袋里。我几乎是爬到了床前,用颤抖的手摸出药瓶并打开,吞下了一粒救命的药丸。”想到当时情形的危急,张斌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继续说道:“我的气息刚刚有些平定,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想到刚才外面的情况,我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挣扎着冲了出去。只见胡俊凯呆呆地站在路边,似乎有些吓傻了,而陈健则不见了踪影。” “你的意思是,这个时候,陈健已经掉下了悬崖,那声惨叫就是他发出的?” 张斌闭上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 “具体是怎么回事?胡俊凯是怎么说的?”周平追问。 “就像我说的那样,胡俊凯和陈健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着。胡俊凯走出去约五六米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陈健的惨叫,等他回过身来,已经看不到陈健的身影,而从悬崖下方传来的叫声则足足持续了有五六秒钟。” “这么说胡俊凯也没看到陈健掉下悬崖时的情景?” “没有。” “你说的那个黑影呢?等你冲到山路上的时候,有没有再看到‘它’?” 张斌摇了摇头:“在那个位置是看不见的,而我一时又不敢转过山崖,我只是把在屋里看到的情景告诉了胡俊凯。” “那胡俊凯是什么反应?” “他听了我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嘴里喃喃地自语:‘无头黑影,无头黑影……他还是来了,逃不过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很奇怪的笑了一下。” “很奇怪的笑?”周平显得不台明白。 “是的,非常诡异的笑容,既像是苦笑,又似乎带着一些释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他脸色苍白,显得无比的恐惧。” “听起来,胡俊凯好像曾预见到无头黑影的出现?”周平心里充满了无法解释的谜团,“那幅‘凶画’,后来你到底看到了没有?” “没有。”张斌再次摇头,“那幅画已经和陈健一起掉下了山崖。后来寺里的和尚听见叫声过来查看,得知情况后,决定由我下山报案,胡俊凯则留下来搜索营救。然后我就那么一路跑下山,来到了派出所报了案。” “嗯。”周平皱眉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张斌说了这么多,事情不但一点没有明了的迹象,反而愈发复杂了起来。 张斌歇下来,喝了两口水后,情绪逐渐平定,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现在山上的情况怎么样,陈健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周平说着,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上午七点十五分。 雪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罗所到达寺里没有。他决定和罗飞联系一下。 (四) 屋外是白雪皑皑的光明世界,仅仅一窗之隔的屋内却给人一种地狱般的感觉。 这种感觉的来源便是悬挂在房梁上的空忘的尸体。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窗户,仿佛在守护着这个通往地狱的入口。 空忘是从两周前开始闭门不出的,从那时以来,顺德每天都是在六点半左右把早饭搁在窗台上,空忘吃完后再把空的餐具放回原处。昨晚出事后,伙房的几个僧人下山谷去救援坠崖的陈健,早饭也就耽搁了。因此直到上午七点左右,当顺德推开窗户是,空忘的尸体才被罗飞等三人发现。 小小的寺院中接连发生两起神秘的死亡事件,罗飞开始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处理这种死因未明的尸体,按理说应该由刑侦队的技术人员到现场进行勘察,但基于目前的实际情况,罗飞决定先行进屋看一看,毕竟自己在大学里也受过相关的现场勘察培训。 为了最大程度保持现场的原貌,罗飞没有强行冲开房门,而是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爬了进去。即使以罗飞的心理素质,在进入房间的过程中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那尸体仿佛始终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当罗飞从窗台上蹑手蹑脚地跳入房间后,无论从哪个感官的知觉来说,他都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屋里静谧一片,光线非常昏暗,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古怪气味。那气味非常特殊,像是某种药材,又像是某种低劣的烟草,罗飞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一张方几上有一只盛满灰烬的香炉,看起来这是气味唯一可能的来源。 屋子是老式的砖木结构,在正中处横着一根房梁。空忘的尸体便悬挂在这根梁上。尸体的脚下有一张被踢倒的凳子,至少从表面的现象看来,死者是自缢身亡。 在以前的经历中,罗飞也见过一些尸体,有高度腐烂的,也有残缺不全的,但从来没过一具尸体像这次一样,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也许尸体本身并不是恐怖的原因,悬在梁上的这个人即使活着,也足以让人不敢卒视。 如果不是有先天性的残疾,那么这个人必然在生前经历过某次骇人的意外。这次意外使他的脊柱和神经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他弓着背,面部的肌肉和五官难以置信地扭曲着。尤其可怕的是他那双圆睁着的眼睛。 虽然人已经死亡,但的他的双眼却似乎依然活着。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凸在外面,向下瞪视着,那眼球鲜红鲜红的,就像燃烧着一团火焰――愤怒的火焰。 是的,愤怒!这就是死后的空忘传递给罗飞的最强烈的感觉。如果真的存在另外一个世界,那空忘的灵魂一定没有安息,而是成为了最凶恶的幽灵。 罗飞与死去的空忘对视着,那种愤怒像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战栗的同时,也给了他强烈的冲动去探寻那愤怒的来源。 这愤怒与那幅神秘的“凶画”又是否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呢? 罗飞尚无从了解其中的答案,但有一点他似乎已经可以判断出:空忘不是自杀。 委屈的人会自杀,绝望的人会自杀,悲痛的人会自杀,但是一个愤怒的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虽然这样的主观判断并不足以作为定论的根据,但罗飞对自己的直觉还是具有相当的信心。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寻一些实在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想法。 罗飞从床边搬来另外一张凳子,然后紧贴着尸体站了上去。此时死者身材较矮,此时罗飞必须稍稍弯下腰才能与他的头颅形成平视。在这一瞬间,罗飞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把鼻子凑到死者的脑袋边,深深地一嗅。 没错!那弥漫全屋的古怪气味,居然是从空忘的尸体上发出来的! 罗飞沉思片刻,无法判断这种气味意味着什么。总之,这决不是尸体变化产生的气味,也于长时间不洗澡产生的体臭无关。 罗飞不知道这气味是否与自己所关心的事情有关,对于搞清楚其来源亦是毫无头绪,只能暂且将这个疑团放在一边。他开始上下仔细端详尸体的周身情况,并据此做一些相应的判断。 悬挂尸体的是约四公分宽的白色布条,布条总长约两米左右,在死者脸左侧上方三十公分处扎结成环。罗飞的目光在屋里略微扫了扫,很快就发现了布条的出处:床上的床单凌乱不堪,有明显的撕裂痕迹,且质地与颜色也和此布条完全相同。 死者的全身均有尸僵反应,上肢明显,下肢程度较轻;角膜局部混浊,但瞳孔尚可辨认。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大约在六到十个小时,即昨晚十点半至今天凌晨两点半之间。这正是陈健坠崖前后,这两起死亡事件至少在时间上存在着某种联系。 死者穿戴整齐,可见事发前尚未就寝。罗飞检查了胸腹面脑等要害部位,没有发现外伤,仅在脖颈处有明显的淤痕,就死亡原因来看,可以初步认定是窒息而死。 为了尽量不破坏现场,简单勘验完尸体后,罗飞依然站在凳子上环视屋内的情况。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两张凳子(一张倒在地上,一张在他的脚下)。唯一有些令人奇怪的地方:窗户下面墙角里有一个大水盆,里面浸泡着一堆草状的植物。 罗飞下了凳子,走到近前,拿起一株植物在手中端详。这植物绿得耀眼,长着异常肥大的叶子,生长在草丛中的时候肯定很是惹人注目。 罗飞叫不出这植物的名字,但总觉得它有些怪怪的不太顺眼。不知道空忘采集这么泡在屋里是干什么用的,观赏?食用?似乎都不太说得过去。罗飞摇摇头,把手中的那株植物又放回了水盆里。 即使没有那具让人恐惧的尸体,这屋里似乎也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不过对于案情来说,罗飞却有着充分的信心。不管这表面的现象多么离奇诡异,所有的答案肯定都藏在这个小小的寺院之中,相信只要刑侦人员上山之后,只要相应的走访和勘察工作做到位,一切谜团都会迎刃而解。 再留在屋里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过多的活动会对下一步的勘查产生不利的影响,罗飞决定离开现场。他来到了门后,门是从里面用搭锁关上的,门框上没有被外力冲撞过的痕迹,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由于窗户是开着的,如果是凶杀,作案者完全可以从那里出入。 罗飞打开搭锁,走了出来。 门外已经聚集了十多个和尚,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探头探脑向窗内张望着。空静则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聚在这里干什么?都散了!各干各的事去!”伴随着这声呵斥,一个中年僧人走进了后院。这个人个头中等偏高,削瘦的脸庞,但看起来非常精壮。由于眼窝较深,使得他给人的第一映象显得有些阴霾。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和尚,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泥水,头发也湿漉漉的,不过别人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萎靡神情,唯独他仍然活力充沛。 这个人说的话颇为有效,除了空静和顺德外,诸和尚立刻都散去了。 空静往上迎了两步:“你回来的正好,寺里又出事了――空忘死了!” 中年僧人蓦地一愣,向着空忘的屋子看了过去。窗户内的情景让他也变了脸色,他加快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来到小屋门口,罗飞正好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僧人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看着罗飞。 空静连忙介绍说:“这是南明山派出所的罗所长。”然后又一指那僧人:“这是我们寺里的大当家,顺平。” 在寺院中,大当家的地位仅次于住持,而且多半拥有很大的实权。难怪刚才那些和尚对顺平的话如此服从。 顺平知道了罗飞的身份,脸上紧绷的表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没有像空静那样作揖,而是对着罗飞伸出了右手。 “罗所长,你好。”他握着罗飞的手,像普通人一样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丝毫透露不出他对这个人的喜好憎恶。 “我先进屋看看。”顺平对发生的事情显得非常关切,刚说完客套话,便要转身往屋里闯。罗飞连忙伸出胳膊拉住他:“现在情况不明,还不能进入现场。” 顺平只好停下脚步,他向屋内凝视片刻,有些不甘心地问:“那空忘怎么办?就这么吊着?” “暂时只能这样,必须等刑侦技术人员来勘验现场,确定死因。” “确定死因,难道不是上吊身亡吗?”顺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飞的眼睛,似乎想从中获得一些答案。 罗飞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着,但话题却是一转:“你们是刚从谷中上来,是去搜索坠崖者的吗?” “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收获?”空静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话,证实了罗飞的猜测。 “这么大的雪,我们根本下不到谷底,救人肯定是没指望了,现在只是考虑能不能找回尸体。唉,昨天不让他们留下就好了。”顺平撇了撇嘴,似乎满腹怨气无从发泄,又转口道:“这个空忘搞什么?前些日子把自己关着不出来,现在又弄在寺里自杀。还嫌不够乱是么?” 罗飞想起安排陈健等三人住在寺后小屋的就是这个顺平,问:“昨天是你让那三个客人住在小屋里的吧?寺里不是还有空房吗?” “空房倒是有,但是寺里最近有规定,不让留宿香客。当时天色实在太晚了,我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们先在那个小屋里凑合一下。”顺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空静,似乎有什么隐情。 罗飞诧异地“嗯”了一声,也看向空静,寺里规定不让香客留宿,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空静看到罗飞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这是有原因的。前一阵,寺里丢过几件东西,很可能便是留宿的香客里混进了小偷。” “哦?丢失的东西贵重吗?为什么没有报案?” 空静尴尬地苦笑了一下:“就是一些香炉之类,不过也算是有年代的东西了。当时就想着以后好好防范。毕竟我们佛门清修的地方出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不太好听。” 罗飞点了点头,这种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顺德自从窗口看见了空忘的尸体之后,便一直神不守舍的,再没有说一句话,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这会他似乎稍微回过些神来,接着空静的话茬点着头。 罗飞很期望顺德的机灵劲能在自己接下来的工作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可没想到他却是如此的胆小。 罗飞用手朝屋里一指,问顺德:“你平时是不是就很怕他?” 顺德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师叔对我们一向都很和蔼的。” 和蔼?罗飞实在无法把这个词和刚才自己看见的那张愤怒的面庞联系起来,他回头又朝门内看了一眼,显得难以理解。 顺平跟着罗飞的目光看过去,也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他却是在附和着顺德的话:“嗯,他长相有些吓人,但性子却一直很好,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过他现在的表情如此恐怖,真是和平时判若两人。不知道他到底是遇见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空静在一旁摇着头,轻声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顺平的语气显得颇不耐烦。 空静抬眼看了看顺平:“你说他从没发过脾气,那是因为你在寺里的时间还不够长。” 顺平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到空忘发过脾气?” 空静锁着眉头,回忆起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你们看见空忘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吃惊。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以前的那个空忘又回来了。” “以前的空忘?多久之前?”顺平眯眼逼视着空静,“我在寺里可呆了有十年了。” 空静沉吟了一会:“应该是……七二年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空忘。当时他的脾气和你们后来见到的可大不一样。” 罗飞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追问:“具体什么情况?你仔细说说。” 空静看了顺平一眼,说:“这个空忘,其实和你一样,也是半路出家。当初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掉进了北山的‘死亡谷’里,是我师父正明救了他一命。” 顺平、顺德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当空静提到“死亡谷”时,他们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变了颜色。尤其是顺德,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看着屋门,似乎生怕已死去的空忘会从里面走出来一样。 “死亡谷”罗飞也是知道的,是位于山峰北部的一座险峻的深谷。因为地势险恶,以前有不少人在那里跳崖自杀,久而久之,就有了“死亡谷”的名字,并且由此衍生出一些恐怖怪异的传说,这可能就是令顺德如此害怕的原因吧。不过现在悬崖上都已特别安置了防护护栏,罗飞在任的时候还没有出过什么事情。 空静对听者的反应似乎毫不在意,只顾自己继续讲述着:“当师父把他背到寺里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人还能够活下去。他浑身是伤,尤其是颈部受了重创,连头都直不起来。” 这是从高处坠落造成的颈椎受伤。罗飞心中暗想,受这样的重伤却没有死亡,确实是个奇迹。 “师父让他住在寺后那间小屋里,亲自照顾他。过了有半个月左右,他的身体和神智都慢慢恢复了过来。不过他对师父的救命之恩却毫不领情,每天我们都能够听见从小屋里传出的他咆哮和辱骂的声音。那一阵我最怕的事情就是去小屋送饭,因为只要见过他,哪怕只是短短的五分钟,也会让人在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里都心惊肉跳。” “是他的愤怒让你害怕吗?”罗飞问。 空静点点头,用一种幽森的语气说道:“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情景。他的整个面庞扭曲着,浑身喷发着怒火,那双恐怖的眼睛始终恶狠狠地盯着你――那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一个随时想要将你吃掉的魔鬼!” 罗飞想像着刚才在尸体上出现的那种眼神,如果那眼神出现在一个活人身上,一定会更加让人心惊胆战。 空静沉默了片刻后,吁了口气,似乎从那恐怖的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往下说道:“但我的师父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甚至对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也毫不在意。他整晚整晚地在小屋里呆着,念经,讲佛理,似乎想要感化对方。渐渐地,从屋子里传出的咆哮声越来越少了。不过我偶尔过去,还是能看到那个人一脸的暴戾,双眼中充满愤怒。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后……” 罗飞:“什么事情?” “有一天,师父让我们准备好作画用的纸笔颜料送到了小屋里。然后他们俩便在屋里呆了一整天。当屋门再次打开时,他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容貌仍是那样丑陋,但眼神却给人一种温和儒雅的感觉,再也看不出一点愤怒。” “那这一天的时间他们在屋里作画了?”罗飞感觉这离奇的情节简直就像在听故事,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莫非就是画的……” “不错。”空静点了点头,“那就是昨天晚上失踪的‘凶画’,它随即就被师傅封了起来,并且明令禁止任何人观看。后来那个人就留在了寺里,师父收他为徒,法号‘空忘’。” 凶画!又是这幅凶画!那里面究竟画了什么?它能改变一个人的脾性,却又被神秘地封存。二十多年后,它再次被打开,寺里便接连发生命案,这里面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一个个的疑问在罗飞脑子里纠缠着,像那散乱纠扎的线团一样,你必须找到其中的线头,才有可能抽丝剥茧般地将其整理清楚。 而这线头,只怕得从空忘出家之前开始理起。 思索片刻,罗飞问:“这个空忘出家前的情况你知道么?” 空静摇着头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剃度时是有文件记录的,也许那上面会有一些信息。” “你现在就去查。” “好,好。”空静满口应承着,转身向前院走去。 这时,罗飞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是周平在呼叫他。 (五) 大约八点钟的时候,周平从医院回到了所里,然后他立刻用对讲机联系上了罗飞。在这偏僻的山区里,这种覆盖半径达到五公里的小型电台是唯一的通讯方式。 两人各自向对方通报了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而那幅“凶画”成了其中共通的线索。现场情况的恶化让周平颇为担忧:“凶画”作者空忘的死亡使案件更加扑朔复杂,胡俊凯在山上患病也是不大不小的麻烦。 现在罗飞处迫切需要增援。周平找到队里的侦查员小刘和法医段雪明,让他们立刻做好上山的准备。 五分钟后,三人动身,踏上了进山的路。 在他们前方大约七、八百米开外的山路上,有一拨人也在往山里进发着,其中几个还穿着黑色的警服,在雪地中分外醒目。周平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向小刘询问:“前面是不是我们的同志?已经有人先出发了吗?” 小刘抬头看了一眼,回答说:“那是王所长带着几个民警,还有两个当地的山民,他们去搜救坠崖者,大概二十分钟前出发的。” “哦。”周平点了点头,他也发现了那几个人并没有一直往山上走,而是进山不久后便转了个弯,消失在古木禅寺所在山峰后的山谷中。看来罗飞虽然人在山上,却早已把山下的各方面的工作安排妥当了。 雪仍在绵绵地下着,没有收小的趋势。山路上那一层层的台阶早已被积雪淹没,只在表面留下浅浅如微浪般的痕迹。三人行走时不得不分外小心,每一步踩在雪上都得先悠着劲,确定踏实才敢压过重心,否则便很有可能被积雪下凹凸的石阶硌绊摔倒。在这种状态下,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三人才走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路程。 其实速度慢些倒也没什么,周平最担心的是能否顺利到达目的地古木禅寺。前方不远处有一段位于山坳间的小路,长度大约是两百多米。这个路段即使在平日里也是陡峭难行,这种天气下能否通过实在是个大大的未知数。 当他们转过一个弯,来到山坳的入口处时,周平发现自己的担心绝非多余:夹杂着漫天雪花的山风突然从坳口中呼啸而出,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风太大了!!先退一退吧!”小刘扯着嗓子喊道。 周平点点头,三个人暂时退回到了坳口外的避风处。 “怎么办?继续走吗?”段雪明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他背着法医专用的工作箱,是三个人中最累的。” “怎么正好赶上这么个鬼天气!”周平有些无奈地发着牢骚,不过片刻后,他又语气坚定的说道:“一会等风小些的时候,你们跟在我后面,往上冲!” “好吧。”段雪明咬咬牙,似乎在积蓄力量。 周平看着段雪明紧张的样子,“嘿”地一乐,拍拍他的肩膀,打趣说:“你跟自己的牙口较什么劲呢?这样,你把箱子先给我,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人轮流背着。” “这段路我来背吧。”小刘抢过了箱子,“你在前面开路,不方便。” “也好。”周平点了点头,从山坳中传出的风声似乎弱了些,他一挥手:“走吧。” 三个人鱼贯进入了坳口,顶着风奋力前行。情况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糟糕,由于山坳中小路两侧都是狭窄的山崖,因此路上的积雪在进入坳口后迅速加深,没走多远,已经没过了大腿,再往上去,更加无法迈步攀登。 周平停下脚步,转头向身后喊道:“这个山坳里的积雪太深了!” “撤吧,现在根本上不去!等雪停了再想办法吧!”小刘答话说。段雪明看着周平,显然也赞同小刘的观点。 周平无奈地咽了口唾沫,做了回撤的手势。 (六) 罗飞从周平口中间接了解到了案发时张斌所看到的现场情况,“凶画”在这起事件中扮演的重要作用愈发凸现出来。不过此时的罗飞对案件的基本判断仍然持乐观的态度,他相信只要周平等人到达现场,这两起死亡事件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数来数去也就二十多个人,能藏住什么秘密? 当然,如果在周平上山之前,自己便能够查出事实的真相,那会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毕竟在山上,还有一个曾经亲眼看到过“凶画”的当事人――胡俊凯。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正在向着一个无法控制的恐怖状态继续恶化…… 罗飞刚刚结束了和周平的通话,便看见顺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告诉罗飞:一定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们……你们快去看看吧……”小和尚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慌什么?”顺平板着面孔,“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那个客人……他,他在流血。”顺和没头没脑地说着。 流血?罗飞心中“咯登”一下,难道胡俊凯不仅仅是生病,还受了伤?事不宜迟,必须立刻去看个究竟。他指指身后的小屋,吩咐顺平:“这里你负责一下,保护好现场,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入。”然后又对顺和挥了挥手:“你和我去客房看看。” “罗所长,我也一块去吧,有什么情况我好去叫住持。”顺德主动请缨。 罗飞“嗯”了一声以示赞同,然后便转身向前院走去。 顺平喉口“咕”地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回了肚里。他目送着罗飞三人离开,眼中闪过一丝恼火的神色――自从罗飞出现之后,自己在寺里的权威好像一下子降低了,而他决不甘心成为一个让别人来控制事态的软角色。 罗飞的步伐很快,两个小和尚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 “是什么地方在流血?”罗飞一边走,一边询问顺和。 “很多地方……眼睛……嘴……还有……还有指甲……”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走得太快的缘故,顺和说起话来有些喘不上气。 “什么?眼睛流血?”罗飞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盯着顺和,他怀疑小和尚是不是说错了。一旁的顺德也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顺和点了点头:“你们……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事实证明顺和没有说错,当罗飞来到安置胡俊凯的客房中时,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副可怖的景象。 躺在床上的病人此刻已经醒了,发觉有人进屋,他吃力地转过头,如同被人狠狠地揍过一样,他的两个眼窝高高的肿起,眼球密布着血丝,完全变成了红色,眼角出则渗着一丝细细的血流。 尽管在遭受可怕的折磨,但胡俊凯的目光仍然保持着清醒,他上下打量着罗飞,似乎在猜测对方的身份。 “我是南明山派出所的所长。”罗飞走到床前,顺德立刻搬了把椅子过来,胆小的他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侧着目光,不敢去看胡俊凯的脸。 罗飞在椅子上坐下,胡俊凯的脸离他不到半米。除了眼窝处之外,这张面庞的其它地方也出现了相应的红肿,嘴角和鼻孔都在往外渗着血迹。 即使是罗飞,面对着这样一张面庞,也不免露出了异样的目光。 胡俊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在眼角处轻轻一抹,血迹沾在了他的指尖上。 “我……在……流血……”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语气中的恐惧和绝望让人不寒而栗。 正如顺和所说的那样,他的指甲也在流血。 罗飞的心突然一沉,他意识到了这样的流血意味着什么:这是全身毛细微血管破裂的症状,如果不及时救治,病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 “快,去外面盛点雪进来,擦拭他的身体!”罗飞向两个小和尚焦急地吩咐着,冰敷能够延缓内出血的速度,这也许是目前状况下唯一能够起到作用的应急措施。 “不……不用了,你们……救不了我……”胡俊凯抓住罗飞的手以示阻止。虽然已经命垂一线,但他抓的这一下却仍很有力,在他的心中一定有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在支撑着他。 两个小和尚停在门边,犹豫不决地看着罗飞,不知道该听谁的。 “你是……警察?”胡俊凯用充血的双眼看着罗飞,“你不抓紧时间……问我……问我一些什么吗?我……我就快不行了……” 虽然心里不愿接受,但罗飞知道胡俊凯说的的确是事实,在这毫无医疗抢救条件的荒山上,出现如此致命的病症,病人的死亡已经进入了倒记时。所谓冰敷,也只是起到象征意义的作用而已。面对胡俊凯这个重要的案件当事人,现在抓紧时间问他几个关键的问题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当然从人道的角度来讲,对病人放弃任何性质的救护都是一种冷血的做法。不过罗飞是一个警察,对他来说,弄清事实真相,还受害者一个公道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用去找雪了,把你们空静住持叫来吧。”罗飞冲两个小和尚挥了挥手,两人似乎巴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立刻一溜烟地跑开了。 “你准备……让我……让我死了……”胡俊凯提到自己的死亡,嘴角居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似乎这对他是一种解脱。 “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病状?你被毒蛇咬过?”在罗飞的记忆中,某些毒蛇的毒液会造成被咬者毛细微血管的破裂,因此他怀疑胡俊凯是否在昨夜下山的途中遭受过这类的袭击。 但胡俊凯否定了罗飞的猜想,他摇着头,胸口起伏着,似乎已压抑不住那隐藏的情绪。 “是我……是我打开了它……那封存着的魔鬼……我放出了它……它……它终于要毁灭我了……”胡俊凯激动地说着。 “什么?” “是我……是我亲手把它打开的……我躲不过的,不可能躲过的……”强烈的情绪甚至使胡俊凯流下了眼泪,那眼泪混杂着血水,使他的脸庞显得更加可怖。 “你是说那幅‘凶画’?” 胡俊凯无力地点点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起来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上面到底画了什么?”这是罗飞目前迫切想要了解的问题。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胡俊凯喘息着,脸上出现犹疑不决的表情,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此时,顺德带着空静急匆匆地回到了屋里。胡俊凯被他们进屋的动静打断了思绪,他转过头,目光停在了顺德身上。 “无头鬼……”他冲着顺德使劲地眨了几下双眼,突然悠悠地吐出这三个字来,同时诡异地一笑。 顺德被他这番行为吓得两腿一哆嗦,居然站立不稳,摔在了门边。空静看到胡俊凯的恐怖面容,一时间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说什么?”只有罗飞的思维始终是清醒的,“你是在说画上的内容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胡俊凯绝望地说了一句:“看不见了。” 罗飞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一愣,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在胡俊凯的眼前来回划了两下。 胡俊凯毫无反应,他的瞳孔已经散得很大,他失明了。难怪刚才他会对着顺德那样眨眼,这说明从那时起他的视力已经开始模糊了。 罗飞知道这对胡俊凯来说是死亡的前兆,很快,他的意识也将会模糊,可自己从他嘴里还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罗飞决定不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他换了个话题:“陈健是怎么坠崖的?” “我……没有看见,我……我也不知道。”胡俊凯茫然地睁大已经毫无神采的双眼,集中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维回答着罗飞的问题。 胡俊凯的回答和张斌所描述的情况是吻合的,但罗飞对这样的回答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你们当时在屋外干什么?” “看……画。” “是那幅‘凶画’?” “是。” “现在这幅画在什么地方?” “和陈健……一起……掉下悬崖了。”胡俊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掉下悬崖了?罗飞不禁皱起了眉头,事情似乎总是把最糟糕的结果展现在他的面前。 “那画上到底是什么内容?”罗飞不甘心一无所获,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然而胡俊凯已经无法再回答了,他昏迷了过去。 “罗所长,这可怎么办?”空静看到这个情景,愁眉苦脸地念叨着,“这要是再死一个……” “这里怎么了?”顺平嚷嚷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打断了空静的话头。看到胡俊凯的样子,他愣了一会,然后开口道:“人都这样了,还留在山上干什么?赶快往医院送啊。” 空静摇摇头:“这么大的雪,好人下山都难,带着这样一个病人,根本不可能。” “那总不能让人死在寺里。” 顺平的话带有明显的推卸责任的意思,罗飞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空忘那边的现场谁来看着?” “我让顺和去了。”顺平的语气并不示弱,“这里出了事情,我总得过来处理一下。” 罗飞感觉到了顺平话中的挑衅意味,他沉着脸,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对方。 顺平和罗飞对视着,嘴里的话却给双方都找了个台阶:“放心吧。我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去,那就肯定不会有人进去。” 目前的情况下,罗飞也不想节外生枝,他点点头,主动转了话题:“昨天胡俊凯是和你们一块下山去救援的吧?后来走散了?” “这个我也想问呢。我们一块出了寺门,没走多久就不见了他的人影,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确实没走多远。”顺德证实了顺平的说法,“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就回来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离寺门不远的山道上休息,说是一出发就掉队了,后来还迷了路,折腾半天才找回来。当时他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我把他扶到寺里,不久他就开始发烧,后来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是顺和一直在照料着他。” 顺和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他的脸越来越红,还有点肿,我还以为是发烧烧的,后来居然……居然从眼睛里流出血来,我吓坏了,连忙跑了出来……” 听完大家的叙述,罗飞沉思了片刻,然后拿出对讲机开始呼叫周平。 “罗所,我是周平,请讲。”对讲机中夹杂着很大的风雪声。 “后援什么时候能到?” “暂时上不了,我们已经开始往回走了。” “什么?” “风大,积雪太深,人员无法上山。” “现在胡俊凯病危,山上的情况很复杂。”罗飞的语气有些急了,“不管用什么方法,后援必须立刻上来!” 片刻的沉默后,对讲机里传来周平无奈的声音:“罗所,除非能调到直升飞机,否则在雪停之前没有上山的可能。” 话说到这里,罗飞很清楚周平一定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恢复了冷静:“好吧,我知道了,随时保持联系。” 罗飞关掉了对讲机,在场者眼中的期待全都变成了失望。他们明白,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来帮助他们。同时,山下的人上不来,也就意味着山上的人也下不去。事实上,大家都被大雪困在了这样一座孤寺中,而这里,正在发生着种种离奇怪异的事件。 如果他们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仅仅是一个序幕,脸色只怕会更加难看了。 众人沉默着,失去了援助的可能,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病床上的胡俊凯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半个小时后,这种让人窒息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胡俊凯停止了呼吸。此时,他的面孔已经肿得不成人形,七窍都在往外渗着血迹。 罗飞实在有些恼火,作为警察,一条生命就这样在他面前消逝了,他不仅束手无策,甚至连死亡的原因都搞不清楚。 罗飞用手探着死者的脉搏和鼻息,他的脸与死者如此接近,那专注的表情显示出他决不甘心面对这样的失败。 突然,罗飞的眉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了什么发现,然后他做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举动。 他把鼻子凑近死者的身体,使劲的嗅了嗅。 在场者全都愣住了,一种无名的恐惧从他们心中升起。 空静结结巴巴地:“罗……罗所长,你这是……” 罗飞没有答话,他闭上眼睛,以使自己的嗅觉变得更加敏锐。一种淡淡的气味正侵入他的鼻腔,并且如谜团般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思绪。那气味像是某种古怪的药材,又像是低劣的烟草,正与不久前他在空忘尸体上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小屋被一种恐怖的气氛冻结着,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空静惶恐不安地看着罗飞,顺平困惑地皱着眉头,两个小和尚则下意识地往门口处瑟缩着,虽然害怕,但目光却如同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无法离开。 终于,罗飞离开了死者的身躯,他睁眼开着空静,然后招了招手:“你也过来闻闻。” “什么?”空静一脸为难的神色,难以接受这个荒唐的要求。 “你过来闻一下,然后告诉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 罗飞的语气依然平和,但却给人一种无法违抗的感觉。空静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然后学着罗飞刚才的样子闻了闻胡俊凯的尸体。那奇怪的气味立刻沿着鼻腔侵入了他的大脑,找到了其中与之相应的记忆。 空静触电似地直起了身体,心口剧烈地跳动着,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怎么了?你闻过这气味?”空静强烈的反应让罗飞的精神为之一振。 空静有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 “那这是什么气味?”此时不光是罗飞有些迫不及待,在场的其他三人也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好奇而又紧张地等待着空静的答案。 空静深深地呼了口气,似乎回过些神来,他用手擦了擦额头,说道:“是什么气味我也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师父把空忘救到寺里,在那间小屋中照料他。当时,我每次走进小屋,都能闻到这样的气味。” 罗飞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没想到空静提及的居然是这么遥远的事情。 “我不会记错的,就是这种气味。”空静看着罗飞,语气确凿,“当时小屋里的情形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一闻到这气味,就仿佛又回到了那可怕的记忆中。所以,我的感觉绝对不会错的……” 停了片刻,空静用手指了指胡俊凯的尸体:“而且,当时的空忘也像这个客人一样,两个眼睛血红血红的,充满了血丝。” 空静的话让罗飞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但随即那亮光便收了回来,他眯起双眼,用手抚摸着下颌,陷入沉思。 “你说的这些,都是在空忘画那幅‘凶画’之前吗?”似乎是直觉使罗飞把思绪又和那幅“凶画”联系在了一起。 “是。我之前说过,画完那幅画之后,空忘就像变了一个人。后来在小屋中,也再没出现过那种气味。” 迄今为止,所有的事件和谜团都与二十多年前空忘所作的“凶画”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只有牵出当时的线头,才能揭开一切答案。 “空忘出家时的剃度文件呢?你刚才找到没有?”罗飞再次把调查的焦点转到了空忘这个人身上。 “找到了,找到了。”罗飞一说,空静似乎突然想起来似的,连忙从宽大的僧衣兜里掏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纸片递了过去。 这纸片正是空忘的度碟文件,上面记录着有关空忘的一些简单的资料:空忘,原名吴健飞,剃度日期是一九七二年五月四日。出生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九日。 罗飞再次拿出对讲机,开始呼叫周平。 (七) 在冰雪覆盖的湿滑山路上行走,下山比上山更加困难。周平等三人在山路上艰难地跋涉着。 在下山的途中,周平先后两次收到了罗飞的呼叫。胡俊凯的病故让山上的情形显得愈发迷离和凶险。周平虽然心中焦急,但漫天的风雪让他只能在山下耐心地等待着。不知为什么,他忐忒地预感到,在那座孤零零的寺院里,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将继续发生。 周平能够深切地体会到罗飞此刻所承受的压力。同事七年,周平对罗飞是有着深刻的了解的,他那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坚韧对压力有着强劲的反弹作用,此时的罗飞,必然也将爆发出最强大的潜力。 从刚刚的两次通话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罗飞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稳健的作风。综合现在了解到的各种情况,对“空忘”这个人的调查正是目前破解全局的重点所在。罗飞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而实际的工作,则要由山下的周平来完成。 空忘――吴健飞,这个名字的背后不知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带着这个疑问,周平恨不能一步就跨回所里,但他的脚步在风雪中却怎么也快不起来。等他们终于赶回所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陌生的小客车,接待室里闹哄哄地,似乎聚集着不少人。不过周平顾不上管这些事情,径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就在这时,干警姜山却从接待室里迎了出来,遇见救星似地嚷嚷着:“周科长,你来看看。这几个人正闹着要上山呢。” “上山?”周平没好气地翻了翻眼睛,“你让他们试试,我刚从山腰里给刮下来,谁现在能上得去,我扎上大红花顺原路给他背下来!” 姜山摆了个无辜的表情:“那你来打发他们吧,都是当事人的家属,闹了一上午了。” 听说是家属,周平倒是不能不管了,他转过方向,大踏步向接待室走去,途中不忘踹了姜山的屁股一脚:“你小子,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尽给我找事。” 姜山装模作样地揉着屁股,笑呵呵地说:“我要是什么都能处理,那不就我当科长了么?” 如果在平时,周平一定会借势和姜山贫几句,但今天可没那个闲情。他走进了接待室,里面穿着便装的三男两女一见到他,立刻围了上来。 “同志,你是从现场下来的吗?”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劈头便问,一脸焦急。 周平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是家属?” “不,不是。我是美术学院的院长,这是我的名片。”男子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很有礼节地递了过来。 周平大大咧咧地接过名片,那上面写着男子的姓名:凌永生。周平点点头,主动和凌永生握了握手,目光扫过他身后,问道:“这几位是?” 凌永生把其余几人依次介绍了一遍,两名男子都是美术学院的相关负责人,两名女子则分别是陈健和胡俊凯的妻子。 随着凌永生的介绍,周平的目光依次从众人身上带过,同时嘴里说着些官话:“大家都别着急,我们所长已经在现场了。搜索救援工作也在进行之中。我们会尽全力保障任何一个公民的人身安全。” “是啊。我们也别催得太紧了。这位同志刚从外面回来,先让他歇会,喝口热水。”一个柔柔的声音从大家身后传来。 周平一愣,心中竟有些感动,他循声看过去,说话的正是胡俊凯的妻子。 这女人的身材不高,再加上从一开始就站在众人身后,周平并没有特别留意她,此时仔细一看,却发现她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她三十多岁的样子,身形柔弱,优雅的瓜子脸,是个典型的南方美女,但在她纤细的眉眼之间,又隐隐透着一股北方人的刚毅。在人丛中,她也许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不过当你的目光看到她以后,便很难在短时间内从她身上移开。 “休息倒是不用,你们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周平看着对方,突然觉得有些悲哀:这女人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救援的人有消息没有?陈健还有希望生还吗?”凌永生一提出这个问题,陈健的妻子立刻惶恐不安地盯着周平。 “具体情况要等救援队伍回来才清楚,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的。”周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救援工作的前景实在难以乐观。 “我先生还在山上吧?你有没有他的消息?”胡俊凯的妻子语气中充满关切。 “嗯……”周平下意识地躲开了对方的目光,支吾了一下,“他……生了点病,正在山上休息。” “生病?”女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哦,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周平违心地说着宽慰的话,“可能就是冻着了。” 女人迟疑了片刻,说道:“那你可以带我上山吗?我是他的妻子。” 周平摇着头:“现在不可能,大雪把山路封住了。我和几个同志刚刚从半山腰里撤下来。” 听到这个坏消息,女人失望地垂下眼睛,凌永生等人也起了些小小的骚动。 “大家不要着急。我们所长已经先行上山了,他会处理好现场情况的。只要雪一停,我们也会尽快想办法上山。” 周平说完这些话,众人都把目光看向了窗外。大雪下得正欢,丝毫没有会停下的迹象,上山的可能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稳定住家属们的情绪,周平让姜山留下继续接待凌永生等人,自己则赶回了办公室。 小刘和段雪明早已坐在了办公室里,正在酣畅淋漓地吃着盒饭。一见他进来,小刘先开口问:“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先等着看了,同时做一些外围的调查。你去把徐丽婕的联系方式找给我。” “现在找她了?早知道当初把人家留下啊。”小刘笑嘻嘻地开起了玩笑。徐丽婕原来也是所里的科员,年纪轻轻的,人也长得不错,常常明里暗里地透出对周平的好感。但不知为什么,周平在这种事情上却始终缺少点主动。半年前,女孩调到了市局档案科工作,从此大家就很少联系了。 玩笑归玩笑,小刘手底下可没闲着。一阵翻寻之后,他找到了徐丽婕所在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周平按照这个号码拨了过去,振铃刚响了两三声,对方就接听了:“喂,你好。”正是徐丽婕的声音。 “徐丽婕吧?我是周平。” “周平?”徐丽婕显得有些意外。 周平急匆匆地抢过了话头:“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查一个人。” “说吧。”徐丽婕干脆的应答中透着些失望。 “吴健飞,口天吴,健康的健,飞翔的飞,男,出生日期是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九日。你帮我查查这个人的资料。”周平说完这些,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先谢谢你,回头请你吃饭啊。” “客气什么。”徐丽婕在电话那头做完记录,不冷不热地回答着,“你等我消息吧。” 周平撂下电话,一抬头,发现小刘和段雪明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吃饭有咱们的份吗?”小刘坏笑着问。 “有你掏钱的份!”周平撇撇嘴,“吃你的盒饭吧!” 大约十分钟后,徐丽婕打来了电话。 “我刚才在电脑里搜索过了,在本市内没有查到符合条件的人。” “是吗?”周平有些不太甘心,“本市范围内所有人口的记录都会保存在电脑里吗?” “只要是十年内有户口登记记录的,都会在电脑里有存档。我一共搜索出二十五个‘吴健飞’,但没有一个是在一九三四年出生的。” 十年内?如果那个“空忘”出家比较早的话,倒是极有可能很长时间没进行过户口登记。想到这里,周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麻烦你再查一下以前那些没有进行存档的记录?也许能发现我要找的人。” “天哪!”徐丽婕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叫了起来,“你知道那有多麻烦?而且这些记录上的人多半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你让我一个人找吗?” 周平从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点味儿,连忙接上碴:“当然不是让你一个人找,我这就过来,你只要帮忙带我一下就行了。” “那你赶紧的吧。到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去单位门口接你。”徐丽婕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 “好,好!那你等着我。”周平挂了电话,立刻就准备动身。 小刘指了指桌上的盒饭:“你不吃啦?给你留着呢。” “顾不上了,你们分了吧,你不总说一份吃不饱么?” “嗨,我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啊?”小刘嚷嚷着。 “原地待命!”周平一边说,一边走入了大雪中。 周平上了车,刚开出院门,正遇上进山搜救的王逸飞等人从南明山方向回来。 周平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询问:“情况怎么样?” 王逸飞沮丧地摇着头:“什么都没有发现!山谷里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深,所有可能存在的线索痕迹都被覆盖了。搜索根本无法进行!” “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吧,接待室里一帮家属等着问你要人呢!” 周平幸灾乐祸地说完,一踩油门,挂档而去。 由于大雪纷飞,能见度较低,再加上路面湿滑,周平只能耐着性子把时速控制在二三十码。这还不算,市区的繁华路段堵成了一锅粥。平时三十分钟便能到达的路程,愣是晃晃悠悠地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 到了市局门口,周平马上拨通了徐丽婕的电话。徐丽婕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当然会来。”周平忙不迭地解释着,“我比你更急,可路上实在是难走啊。我这一天都没顾得上吃饭呢。” “什么案子啊?忙成这样?”徐丽婕倒有些心疼了,“咱们先吃点饭吧,我这边一会也该下班了。我有档案室的钥匙,吃完饭再定下心来慢慢查。” 周平也确实饿得有些顶不住了,爽快地回答:“好吧!我请你。” 趁着吃饭的当儿,周平把案件的相关情况给徐丽婕讲述了一遍。 “你是在讲故事吗?还是故意想吓唬我?告诉你,我可从来不相信什么鬼怪之类的东西。”徐丽婕听完之后,用极度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一副决不会上当的架势。 “你不信啊?我更不信呢!”周平无辜地撇着嘴,“但这是当事人的证言,第一手资料,懂吗?在所有的证据中具有最大的效力。” 徐丽婕略微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只能认为有以下三种可能:一、你的当事人眼睛出了毛病;二、你的当事人在骗你;三、你在骗我。” “你可以这么想。”周平也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但是我个人坚决反对你的第三种观点。”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吧。你要查的人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关系?” “‘凶画’的作者,那个已经死了的空忘和尚,他出家前的本名就是吴健飞。” “哦。档案室里的资料是按姓氏分类的。姓吴的男性起码有这么厚一摞!”徐丽婕用手比划出一米来高,向周平暗示着任务的艰巨。 “那咱们抓紧时间行动吧。”周平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冲着不远处的服务员一挥手,“结账!” 徐丽婕带着周平来到了档案室。此时天已全黑,正常上班的工作人员都陆续回家了,本就冷清的档案室里更加寂静无声。徐丽婕把相关档案分成厚厚的两叠,两人同时开始查找。 周平没怎么做过这种考耐性的工作。翻看了一个多小时,便觉得有些眼花,再加上一整天没有合眼,脑袋不由自主地往桌面上沉了下去…… “啪!”随着一声脆响,周平的后脑勺挨了一记“重击”。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只见徐丽婕手持一叠文件站在自己身后,杏眼圆睁:“好啊,我在这儿给你卖苦力,你倒趁机打起瞌睡来了!” 周平“嘿嘿”地笑了两声:“毛主席,不不,雷锋同志说过:会休息才会工作。我这不是为了提高效率嘛。”说着,他正了正坐姿,摆出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得了吧。”徐丽婕把手中的文件扔在他面前,“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你已经找到了?”周平欣喜地叫了一声,把文件拿在手中: 右上角是一张黑白近身照,上面的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瘦瘦的,但看起来十分矍烁。旁边的档案栏里写着: 姓名:吴健飞 出生日期:1934年11月9日 …… “没错。”周平兴奋地说,“应该就是他!” 徐丽婕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先别高兴得太早。你看看清楚,这个人在一九七八年就已经死亡了,怎么会跑到南明山上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和尚?” 周平看了看徐丽婕手指的地方,记录上果然如此。他挠了挠脑门:“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么巧,这两个人同名,还同一天出生?” “这样吧,我们先查一查他的直系家属,去了解一下情况,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在处理档案资料方面,徐丽婕显得更有经验一些。 “嗯……这里写着,有一个女儿:吴燕华,不过怎么找她,按这个文件上的地址?” 徐丽婕白了他一眼:“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资料了,当然不行。她女儿应该能从电脑的资料库里查到。你跟我来,电脑在对面的办公室里。” 果然,从电脑里很快便查到了吴燕华的相关资料。周平看着档案上的照片,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徐丽婕转头看着他:“怎么了?” “难道是她?”周平皱着眉头,用手点着屏幕说,“往下拉,往下拉,让我看看她的详细档案。” 徐丽婕用鼠标拖动着页面上的滚动条,突然周平一声大叫:“停!” “看这里,真的是她!”意外的重大发现让周平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徐丽婕看着他手指的地方:“直系亲属关系……父:吴健飞……母:王明芳……夫:胡俊凯……子:胡晓华,怎么了啊?哎呀,你快说吧,怎么回事?” “这个胡俊凯就是上山的三个人之一,今天病故的那个。这个女人居然是他的老婆……”周平又仔细地看了看照片和档案,“她已经43岁了?看起来真是年轻。” “这么说,胡俊凯就是吴健飞的女婿了?这里面看起来大有文章啊。”徐丽婕品味出这层关系在案件中的玄妙,“看来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吴健飞了,可为什么档案里记载这个他已于一九七八年死亡了呢?” “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也正是我们要调查的地方。我要先拨个电话。”周平一边说,一边拿起听筒,拨通了所接待室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姜山的声音:“喂,南明山派出所。” “我是周平,下午那几个家属还在不在?” “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就往回赶,你让那个叫吴燕华的女人一定要在所里等我,千万别走。” “放心吧,你想撵她走都撵不了呢。” “那好吧,我先挂了。” 几句简短的对话后,周平挂断了电话,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徐丽婕:“你看,我这就得走了……” 徐丽婕撇了撇嘴:“要走就走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周平嘿嘿一笑:“今天你可帮了我的大忙,我不会忘记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得了,少贫了,忙你的正事去吧。” “嗯。”周平收起笑脸,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人民医院离市公安局不远,决定先顺道过去看一看张斌的情况。 二十分钟后,周平来到了医院的病房,张斌正半躺在床上和旁边一个小伙子说着话,看起来精神不错。 见到周平进来,张斌探身做了个相迎的姿势,那个小伙子也站起了身。 “这是我儿子张锋,这位就是把你爸送到医院的周警官。”张斌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 张锋一个劲的向周平道谢,周平乐呵呵地客气了几句,然后看向张斌:“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就是歇着。现在山上什么情况?” 现场险恶的局势显然是不适合让张斌知道的,周平含糊地敷衍着:“大雪把山路封了,现在上不去。搜索工作也无法开展。” 张斌“哦”了一声,显得颇为忧虑。 周平不想多费其他口舌,直接切入了正题:“你知道吴健飞这个人吗?” “吴健飞?!”张斌惊讶地看着周平,“当然知道!” “你和他很熟?”周平略微有些意外。从时间上看,不论是吴健飞出家还是档案上死亡的日期都在胡俊凯结婚之前,张斌不知道自己同事有这么一个岳父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是我的师父啊。” 看见周平迷惑的样子,张斌继续解释说:“早些时候是没有什么艺术学院的,小孩学作画都是在老一辈名下挂师徒的名义。我和胡俊凯、陈健当初都是吴健飞的徒弟。” “哦?”周平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不由得来了精神,“据我所知,这个吴健飞还是胡俊凯的岳父?” “是啊。胡俊凯后来和我师父的女儿结了婚。”张斌有些迷惑地挠挠头,“你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这个吴健飞,就是你提到过的空忘和尚。” 张斌怔怔地瞪着周平,咧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老半天,他才转过神来,喃喃地说着:“原来是他,难怪难怪。那么深的绘画功力,除了他还有谁……”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没想到他竟然在南明山上做了和尚,而且这么巧,会被我们看见他的作品。还有他画的那幅‘凶画’……” “我不是指这个。”周平晃着脑袋,“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登记死亡了?” “哦,这个我知道。不过那不是确切的死亡,应该算是失踪。” “失踪?” “对。这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吴健飞的下落。按照法律规定,照这样失踪达两年以上的,便可以记录为死亡人口了。” 原来是这样!照此看来,吴健飞是在一九七六年报的失踪,两年后,法律上便认为他已经“死亡”。如果吴健飞是秘密出家的话,两方面的情况可以算是吻合上了。 从张斌处得到的收获已经远远超过了周平的预期值,他继续紧揪住这个线索,希望能有更多的发现:“吴健飞失踪的原因是什么?或者说,他失踪前发生过哪些事情,这些情况你清楚吗?” 听到这个问题,一直快言快语的张斌却显得犹豫起来,他沉默片刻后,转头对身边的儿子说:“小锋,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和周警官要说些事情。” 吴锋答应一声,走出病房,轻轻关上了屋门。 周平看着张斌,静待着他的下文。 张斌叹了口气,把身体倚在床沿上,眼望着天花板说道:“讲到这件事情,我心里是有愧疚的。唉,所以也没脸在小字辈面前提起。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过一两件糊涂的事情呢……” 情况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周平向前探了探身子:“也许我不方便问的,但这些很可能与山上的案件有关。” “和案件有关?”张斌惊疑不定地看了周平一眼。 “你先别想太多,山上目前的情况你并不了解。现在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了。” “好吧。”张斌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那时候是文革时期。你虽然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但多少也应该有些了解吧?” 周平点了点头。 “我的师父当时被看成腐朽的封建文人,是批斗的主要对象。我们几个也参与了其中,尤其是我和陈健,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我们做了很多有违良心的事情,具体的……我不想再提了……” 那一段历史,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了解的。在那段荒唐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荒唐的事情。 看到张斌悔恨的样子,周平忍不住劝慰道:“你也不用太自责,在那种大环境下,个人很难分辨出是非的。” 张斌感慨地说:“是啊,当时的社会,把人的正常性格扭曲了,人性阴暗的一面无所顾忌地暴露了出来。我和陈健那会刚刚十六七岁,应该说还是小孩子。师父以前对我们责骂多了些,我们便把批斗当成了报复的好机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用‘折磨’两个字来形容,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堪回首。” “胡俊凯呢?”周平注意到张斌没有提到这个人,“他没有和你们一样吗?” “胡俊凯是我们的大师兄。他虽然也是革命小将,但真正批斗的时候,他却总是想方设法地护着师父。可能是因为他年纪大,对事情看得明白一些,也可能是师父平时对他特别好的原因吧。” “这么说,你师父对你们几个徒弟还有区别对待的行为?” 张斌点了点头:“师父对别的徒弟都非常严厉,甚至说刻薄,唯独对胡俊凯却是非常关怀。在我印象里,胡俊凯似乎从来没挨过他的骂。你如果了解我师父当时的性格,就会了解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呢?”周平不禁有些好奇。 “因为胡俊凯的天分比我们高。”张斌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有他能够理解师父所达到的境界。也许很早开始,师父就已经在心中把他内定为自己的女婿了,对他当然也就与众不同。” “那你师父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呢?”周平觉察到话题有些扯远了,连忙收了回来。 “那时候我们白天把师父揪出来批斗,晚上则把他关在牛棚里,由大家轮流看守。后来在胡俊凯值夜的一天晚上,师父不见了。” “是胡俊凯放了他?”周平猜测道。 “不错。第二天他遭到大家的怀疑,而且他自己也并没有否认。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不管怎样,他始终一口咬定不知道师父的下落。过了一段日子,这事也就算了。” “难道胡俊凯把你们师父藏到了枯木寺?那他应该知道空忘就是吴健飞啊。”周平紧锁眉头,琢磨着这其中的奥妙。 “不会吧?”张斌回忆着昨天晚上的情形,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不,他肯定不知道空忘就是师父,当时他还特别兴奋地托顺德捎去名片,一定要见见这个‘空忘’。” “那段日子过去之后,就没有人去找过吴健飞吗?” “胡俊凯和吴燕华结婚后,两人曾去寻找过师父,但没有找到,从此我师父就成了失踪人口。” “嗯。”周平低头想了一会,又问道:“胡俊凯和你们的关系后来怎么样?” “关系?很好啊。”张斌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没有把吴健飞的失踪怪罪到你们头上吗?而且你也说了,他自己为这件事也吃了不少苦。” “没有。”张斌摇着头,“胡俊凯作为大师兄,一直把我们当弟弟看待,我们年轻时犯的错,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胸怀,他才能在艺术上达到如此高的成就。” 看得出来,张斌对胡俊凯确实有着一种弟弟对兄长的尊敬和信赖,如果他知道胡俊凯此时已经在山上去世,不知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而师徒之间在文革时的恩恩怨怨,与山上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又有什么联系呢? 这一天的调查使事件似乎露出了一点眉目,周平急切地想要把这些进展转告给困在山上的罗飞。而此时他所在的地点已经超出了对讲机功率所覆盖的范围,他必须尽快赶回山区,才能与罗飞取得联系。同时,与吴健飞有关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吴燕华也正在山脚下的派出所里等待着他。 (八) 中午,当周平等人还在顶着风雪从半山腰往下跋涉的时候,罗飞正在和枯木寺里享用着热腾腾的午饭。虽然吃的都是一些不解馋的蔬菜,但总算是及时填饱了肚子。 对于寺里的僧人来说,午斋也是每天例行的一个功课,斋前斋后都要集体念经打座。罗飞不便打扰,自己端了饭菜在偏屋食用。空静让顺德照料罗飞的饮食,顺德鞍前马后,俨然成了罗所长的小跟班。 罗飞早已看出,小和尚人虽然机灵,胆子却小得很。偏巧寺里发生的这一系列怪事他又全知道。接连受了几番惊吓,顺德在和罗飞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也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惶恐样子,到了后来,居然自己想着想着,就落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罗飞放下筷子,心中暗自有些奇怪。 顺德轻轻啜泣起来:“我没听……师叔的话,现在闯下大祸了……” “你师叔?空忘?他对你说过什么?”罗飞皱起眉头,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线索。 顺德擦擦眼睛,努力止住了抽噎:“昨天晚上我给空忘师叔送饭的时候,师叔特别在窗后嘱咐过我,要我去告诉住在小屋里的客人,千万不要把那幅封存的‘凶画’打开。” “你师叔不是闭门不出么?他怎么知道有人住在了寺后的小屋里?” “我告诉他的。那几个客人看过我师叔的画,非常佩服,想见我师叔一面。那个胡俊凯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托我交给师叔。” “你没听师叔的话?就是说你没有去告诉胡俊凯他们?” 顺德点了点头:“我根本没想到他们真的能找到‘凶画’,所以师叔的话我也没太在意,吃完饭便忘了。现在惹大祸了,他们放出了画中的恶鬼。师叔肯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才上吊自杀的……”说到这里,小和尚显得非常自责,话语中又带上了哭腔。 “什么恶鬼?简直是胡说八道。”伴随着一声斥责,顺平走了进来。 顺德立刻止住了话语,慌张地垂下了脑袋。 “罗所长怎么会相信你这些鬼话。把这些餐具收到厨房去。”顺平看起来有一些恼火,其实在空静安排顺德负责罗飞的饮食时,顺平眼中就曾出现过不悦的神色,这些都被罗飞看在了眼里。 在顺平的威严下,顺德不敢多说什么,收拾起餐具走了出去。顺平见他走远,自己在罗飞面前坐下,正色道:“罗所长,我想和你说件事情。” 罗飞点点头:“说吧。” “罗所长,关于寺里失窃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吗?” 罗飞一怔,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件事情,有些不悦地说:“现在能有什么看法?我根本不了解情况。” “这个……罗所长,我们没有报案,其实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顺平尴尬地替自己打着圆场。 失窃的事和现在的命案相比微不足道,顺平却在这时候提了出来,罗飞暂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决定先顺着话茬往下应付几句:“是什么时候发的案?损失有多大?” “就是最近一个月。具体损失数额说不准,一些古物我也估不出价。那一阵天气不错,到寺里来的香客挺多,经常有留宿的,没想到连续好几天都丢了东西。”说到这里,顺平突然看着罗飞,话锋一转:“不过偷窃这种事情,也很可能是寺里的内贼干的。” 罗飞聚起目光,倏地看向顺平,对方明显是话里藏着话儿! 顺平迎着罗飞的目光,似乎也在揣摩罗飞的心事:“不知道罗所长是怎么看的?” 罗飞沉默片刻:“与现在案件无关的事情,我暂时不想过问。” 顺平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那我就先走了。”然后不等罗飞答应,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罗飞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在这座寺院里,除了接连发生的命案外,似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不协调的气氛。 在此后的整个下午,罗飞都是在等待和思考中度过的。面对寺里发生的种种怪事,罗飞颇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在没有刑侦人员支持的情况下,进一步的工作确实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也许周平在外围的调查能给自己某些提示,但罗飞几次试图与周平取得联系时,对方却都不在信号区内。 在此期间,关于几起死亡事件的种种传言开始在寺内弥漫,这些传言中包括对“无头鬼”和“凶画”等恐怖情节的渲染。虽然表面看起来一切都还平静,但从一些僧人异样的目光中,罗飞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已经大范围滋生的恐怖情绪。 空静也感觉到了这种情绪的存在,他愁眉苦脸地守着罗飞,似乎把对方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希望。此时在寺里,另外一个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就是顺平了,他果断地禁止全寺僧人继续讨论有关这几起事件的话题。这个举措对控制恐慌情绪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天色减减暗了下来,罗飞迎来了他上山后的第一个黑夜。 入夜之后,雪花仍然漫天飞舞,不见减小的趋势。 如果明天天亮之前雪能够停住,便可以立即组织人手疏通被雪封住的山道。即使按照这种最乐观的估计,增援队伍的到达也得在两天之后。罗飞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在这两天中,不知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当罗飞再次准备和周平取得联系时,出现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他的对讲机没电了。罗飞感到非常的恼火,这意味着山上山下从此彻底失去了联系,周平在外围的工作在后援上山之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罗飞深深懊恼没有把充电器一块带上,但当时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会被困在这座孤寺中呢? 深山中的夜晚格外幽静。晚上十点过后,僧人们纷纷回屋就寝,罗飞一夜没睡,又经过清晨时登山的辛劳,也早已疲倦了。 枯木寺后院一圈都是僧人们的宿舍,除了空静、顺平以及已经死去的空忘是独人独间,其余僧人都是两人住一个屋。除此之外,前院还有两间客房。东首那间现在安置着胡俊凯的尸体,罗飞便住在了西首。 顺平让顺和与罗飞同住,以随时听从吩咐。罗飞对这个安排比较满意,这避免了自己和一个死人独处一院,这多少让人心中有些别扭--虽然他并不害怕什么。 罗飞在靠西边的床上坐下,刚准备脱衣休息,顺和看着他,犹犹豫豫地说道:“罗所长……我们能换个床位么?” “换床?”罗飞环顾着这间不大的小屋,屋里的两张床在他眼里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我这张床……靠着东边的屋子……” “哦。”罗飞明白了过来,屋子东边的床和停靠胡俊凯尸体的床仅仅隔了一扇墙,难怪顺和会有所顾忌。 “来,你睡这边吧。”罗飞招招手,“让你过来陪我,也确实是委屈你了。” “还好吧。”顺和与罗飞换了床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德才叫倒霉呢?” “为什么?”罗飞不解地看着顺和。 “以前都是我和他两人住一个屋啊。现在他只能一个人住了。空忘师叔的房间就挨着我们屋,你想,隔壁挂着那么具恐怖的尸体,他心里能踏实吗? 罗飞点点头,确实,那个胆小的和尚只怕要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了。 此时,谁也不会意识到,顺德正处于一个怎样可怕和危险的境地中。 万籁俱寂,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沉浸在睡梦中。 突然,一声刺耳的叫喊划破夜幕,那叫喊中充满了恐惧,几乎不成人声! 罗飞从熟睡中惊醒,腾地坐起了身,侧耳倾听着,那凄厉的回声仍然缠绕在山谷中,提醒着他这并不是梦中的幻觉。 “出事了!”罗飞拉亮电灯,看了眼枕边的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 顺和也醒了,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是从……后院传来的。” 罗飞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向后院走去。此时雪似乎有点小了,但天地间仍然满是白晃晃的颜色。 罗飞到达后院的时候,这里不少宿舍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有些动作麻利的僧人已经打开屋门走到了院子里,当他们向着刚才发出叫声的地方看过去时,立刻全都被吓得呆在了原地。 叫声是从东首的屋子里传出的。那边的第二间屋子黑乎乎的一片,正是空忘自缢的地方。现在,这间屋子的门大开着,一行清晰的脚印从门口延伸到第三间屋子的窗前。脚印尽头的人正伏在窗台上,似乎在通过敞开的窗户向屋内探望,又似乎是走累了,想要休息片刻。 正是这个人使大家的脸上露出难以明状的恐惧。即便是罗飞,也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从周身毛孔里渗了出来。 在灯光和雪色的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走过一间屋子,现在伏在窗台上的人,赫然竟是在屋梁上悬挂了一天的空忘! 恐怖的气氛冻结了院子里的空气,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站着,一时甚至没有人敢上前看个究竟。 顺平和空静站在院子的西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人多起来之后,几个胆大的和尚先回过了神,有人向屋子走近几步,大声呼喊顺德的名字,但屋子里毫无回应。 “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罗飞呵斥了一声,“谁也不准随便走动!” “对,不要破坏了现场!”顺平跟着附和。他身边的空静发现罗飞的到来后,略微恢复了一些方寸。 罗飞走到他们面前,问道:“那是顺德住的屋子吗?” 空静点点头,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这……这是怎么回事?空忘的尸体怎么会……” 仅仅在远处观察,下任何结论都显得为时过早。 “我先过去看一下情况。”罗飞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了下来,回头说道:“你们俩一块来,跟着我的脚印走,不要给现场留下过多外来的痕迹。” 三人绕过了空忘宿舍附近的区域,从另一侧路线一步步地走到顺德宿舍前。空忘静静地伏在窗户上,就如昨天早晨一样,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罗飞走上前,用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空忘一动不动,浑身肌肉早已僵硬,分明是一具死亡多时的尸体。 但这具尸体却从一间屋子的悬梁上跑到了另一间屋子的窗前,还在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屋子里亮着灯,罗飞从窗口看进去,只见顺德正面对窗户瘫坐在地上。 罗飞走到门前,用手推了推门板,门从内部别上了。窗户虽然开着,但要从那里进去,必须挪动空忘的尸体。他权衡了一下,决定强行把门冲开。 于是他后退两步,然后一脚重重地踹在门栓处。门并不是很结实,立刻向里弹开了。罗飞三人走进了屋内。 顺德背靠床沿坐在离窗口不到两米的地方,双目圆睁。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着,嘴张得老大,却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罗飞走上前,蹲下身用右手食指在顺德的鼻孔下探了探,然后沉着声音说:“他死了。” 空静跟在罗飞身后,茫然地摇着头,似乎难以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顺平则站在屋子里,冷静地四下打量着。最后,他盯着从窗口探进来的空忘的尸体,沉着声音说道:“顺德是被他吓死的。” 这也正是罗飞想要做出的结论。 屋子里相对摆放着两张单人床,贴着北侧墙壁的那一张,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应该是顺和平时睡觉的地方。贴着南侧墙壁的床上被子散成筒状,内侧还堆放着顺德脱下的外衣。罗飞把手伸到被子里,尚能感觉到残存的人体余温。 屋内桌椅橱凳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搏斗过的迹象。顺德仅着内衣,周身无伤痕,但神色极度惊恐,瞳孔收缩,两眼死死地盯着伏在窗沿上的空忘。 “这个屋的电灯开关在哪里?”罗飞突然问道。 空静指了指南侧床头垂下的一根拉线,它正巧位于顺德尸体的上方。 “这就对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基本可以这样猜测事件发生的过程。”罗飞说着,伸手拉灭了电灯。然后他开始描述:“我正在睡觉,突然被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于是我穿鞋下床,想打开灯查看一下。当我来到床头,找到并拉动了电灯开关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一具尸体趴在打开的窗台上,似乎正想要爬进屋来!我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同时发出恐怖的叫声。由于肾上腺激素急速分泌,造成瞬间性心脏供血不足,这导致了我的猝死。现在,大家可以体会一下我当时的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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