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作品]约翰·狄克森·卡尔《女巫角》004 原作:[美]约翰·狄克森·卡尔 扫描:Ellry **谢绝转载** 第二章 往後蓝坡常忆起,那次剩余的行程带著他渗透了乡间。当城镇的华灯随时间推栘而熄灭,火车头的汽笛声衬著渐渐晴朗无云的天空也变得稀稀落落时,他随车正朝神秘清幽的地方疾驰而去。菲尔博士除了「哼」的一声扫开这话题之外,没再提到有关沛恩的事。 「别管他,」他咻咻地喘息,不屑地说。「他什么事都吹毛求疵。最糟的是,他是个学数学的。呸!学数学的。」菲尔博士重复地说,怒气冲冲地瞪著他的生菜沙拉,仿佛在莴苣叶子上会找到一条潜伏在那儿的二项式定理似的。「他不该多嘴的。」 至於蓝坡认得那位素未谋面的史塔伯斯的妹妹一事,老字典编纂家压根儿未大惊小怪。蓝坡对此颇为感激。相对地,蓝坡则避免针对方才听到的奇怪言论发问。他一杯下肚感觉不错,放轻松靠後坐好,聆听他的东道主讲话。 虽然对於酒混著暍这方面不容他置喙,当菲尔博士灌下浓浓的黑啤酒,又倒上葡萄酒,待饭局接近尾声又再追加啤酒时,他还是看得有一丁点儿心惊胆颤地。但每来一杯,他都勇敢地跟进。「这啤酒啊,」博士说,他浑厚的嗓音响彻整个车厢,「关於啤酒,你看《阿尔维思莫》诗篇是怎么说的:『凡问的人美其名曰麦酒,然众神反而直呼它为啤酒。』哈!」 他涨红著脸,任凭雪茄的烟灰掉到领带上,坐在那儿侃侃而谈。直到服务生来餐桌旁很低调地徘徊轻咳,才劝动他离座。他拄著两支拐杖喧嚷著,笨重地走在蓝坡前头。转眼他们已到一间空的包厢安顿下来,在角落的位子面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下鬼影幢幢,这方寸之地比车外景色暗沉得多。菲尔博士臃肿地挤在那阴森的椅角,背後衬托著褪色的红椅套和座椅上方模糊难认的图案,活像个放大了的小妖怪。他变得沉默,也同样感受到这一丝不真实的成份。北边吹来的一阵凉风转强了。有月亮。车轮飞快的嘎嘎声所不及的远处,一座座山丘老迈而疲乏。草木稠密,树却都沦为一束束萎谢了的枝哑。蓝坡终於出声了,他忍不住要讲话。火车来到一个小村子,吱吱轧轧地停下来进站。这一下,除了火车头长叹了一口气之外,真是一片寂静。「您能不能告诉我,」美国佬说,「沛恩先生提到『去女巫角逗留一个钟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菲尔博士从出神状态中被唤回来,显然吓了一跳。他弯向前,眼镜上映著月光。宁静中他们听得见火车头粗哑地哈著气,和蚊虫短促有力的嗡嗡声。火车顿了几下,又抖了一回。一盏煤油灯悬在那儿荡著,闪著。 「唔?什么,天啊,小子!我以为你认识桃若丝·史塔伯斯啊。我原来不想问的——」 显然指的是那个妹妹。小心应对啊!蓝坡说:「我今天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 「那你从来没听说过查特罕监狱罗?」 「从没听过。」 博士咂舌。「那算你运气,和沛恩还谈上几句话,真难为你了。他以为你是熟人……你知道,查特罕今天已经不是监狱了。自一八三七年起就没再用了,现在越来越荒废。」 一台行李搬运车轰隆轰隆经过。一片漆黑,有那么片刻博士神情严肃,蓝坡看到他大大的脸上闪过一个不寻常的表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它废弃了吗?」他问道。「有霍乱哪。霍乱——还有别的。但他们说,另外那个大家所避讳的原因比霍乱更糟。」 蓝坡拿出一根菸点上。当时他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反正心裏刺刺的、紧紧的。事後回想起来,感觉就像肺出了毛病一般。黑暗中,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 「监狱,」博士接著说,「尤其是当年的监狱,都是地狱一样恐怖的所在。而他们将这一座监狱建在女巫角附近。」 「女巫角?」 「那是以前的人绞死女巫的地方。当然啦,其他一般的罪犯也都绞死在那儿。咳咳。二非尔博士清了半天喉咙,震天价响。「我强调女巫,因为这是大众最戚兴趣的一环。 「你知道,林肯郡属於沼泽地带。古时候的英国人把林肯叫做林丘,就是沼泽地上的镇。罗马人叫它林屯地区。查特罕离林肯镇有一段路。林肯现在变得很摩登了,我们查特罕则不然。我们土壤肥沃,有湿地,有沼地,有水禽,还有带著湿气的和风。我们那儿的人天黑後反倒看得见一些白天看不到的东西。怎么样?」 火车再一次吱吱嘎嘎地上路。蓝坡勉强笑了一下。这位胖嘟嘟的绅士刚才在餐车那儿还嘻嘻哈哈地狂饮,就如牛肉最精力旺盛的部位那样,整个人开怀有劲。此刻看来却收敛而带点儿奸诈。 「看得见东西啊?」他重复一遍。 「这座监狱,」菲尔往下说,「是绕著一个绞刑架盖的。史塔伯斯家族上下两代都是那裏的典狱长。在你们美国叫做牢头。史塔伯斯家族的继承人注定总是断颈猝死。想来就教人汗毛直畋豆。 」 菲尔划了一根火柴点雪茄。蓝坡一看,他在笑。 「我不是要讲鬼故事吓你,」他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雪茄之後补上一句。「我只是替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不像美国人那么乾脆、务实。这儿整个乡间都充斥著鬼魅的迷信。空气中都嗅得到。因此,若你听说有关提著灯的佩姬,或是林肯大教堂上面的淘气鬼,或任何特别有关那座监狱的传说,可别见笑喔。」 一阵沉默。然後蓝坡说:「我不会笑的。我这辈子一直想找一幢鬼屋瞧瞧究竟。当然,我不信的啦,但兴趣并末因而减低。关於那监狱倒底有什么传说?」 「想像力太过丰富,」博士注视著雪茄上悬著的烟灰,喃喃自语地说。「鲍伯·梅尔森是这么说的。明天再全盘告诉你。我留了剪报。小马汀·史塔伯斯可是得花一个钟头待在典狱长室,打开保险柜看一看裏头是些什么的。你晓得,史塔伯斯家族拥有查特罕监狱所在的这块地,差不多两百年了。这块地现在仍是他们的,镇上从未接管。而土地所有权则属於学法律的那些人所谓的长子限定继承;—不许卖的·史塔伯斯家老大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就得到监狱去,打开典狱长室裏的保险柜,赌赌运气。」 「赌什么?」 「我也不知道。没人晓得裏头是什么。继承人不能说,直到他把钥匙交到他儿子手上的那一天才行。」 蓝坡挪动了一下。脑海裏浮现一个阴暗的废墟,一扇铁门,和一名男子手裏提盏灯,转动一把生锈的钥匙。他说,「老天!听起来——」但找不到恰当字眼,他竞苦笑。 「英国就是这样呀。怎么啦?」 「我只是想,假使在美国,新闻记者、摄影机和人潮早就团团围住那个监狱,凑热闹去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老是这样。与这些英国佬相处,就像和一位你自认为熟悉的朋友握手一样,忽然对方的手一溜烟地就抽走了。双方总有什么地方不起共鸣,即使讲著相同的语言,也无法掩饰这道鸿沟。他看见菲尔博士在眼镜背後眯起眼睛瞧著他。然後,好险,这位老字典编纂家笑了。 「早跟你说了,这儿是英国嘛,」他答道。「没人会去打扰他。大家对於史塔伯斯家族屡屡断头送命的这件事,都蛮忌讳的。」 「那你说呢?」 「怪就怪在这儿,」菲尔博士点了点头说,「他们多数真是这么个死法。」 两人对此话题未再多说什么。晚餐的酒似乎使生龙活虎的博士迟缓下来。要不然就是他陷入了某种唯有待在角落,在雪茄一口一口规律地燃亮、转暗中才能进行的沉思。他拿了一条老旧的花格子呢长围巾披在肩头,大把的乱发向前飘荡。要不是他眼皮底边目光微露,从黑色缎带系著的眼镜背後透出一丝慧黠,蓝坡还满以为他睡著了呢。 抵达查特罕时,这美国人心中的不真实感全面袭卷而上。此刻火车尾的红灯已顺著铁轨渐行渐弱,巍巍颤颤的一声汽笛也一同逝去。月台上空气冷冽。火车经过,一只狗远远朝著它吼,紧接著群犬齐上,吠声旋又怯怯地告终。蓝坡尾随他的柬道王,两人喀嚓喀嚓地踩著碎石地从月台走上来,脚步声响得惊人。 一条白色的路蜿蜒在树与平坦草地之间,一片沼地雾气弥漫,一潭黑水在月下发光。「排灌木兜著浓重的山楂味儿。玉米田一抹浅绿,绵亘在起伏有致的原野上。蟋蟀断断续续地叫,草叶上露水透出芬芳。菲尔博士在此,戴顶吊儿啷当、帽沿低低的软帽,围条格子呢披肩,撑著一根拐杖,笨重地走著。他上伦敦只是一天来回,他解释道,没有行李。蓝坡摇晃著提了一只沉重的皮箱,大步走在他旁边。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他一时吓住了。这人影身穿难以形容的一件大衣及一顶便帽,疾步前进,烟斗裏跳出的火星飞向脑後。然後蓝坡明白了,是沛恩。虽然蹒跚,这位律师走起路来速度颇快。孤僻的家伙!蓝坡就差没听见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咆啸著,但他没工夫想沛恩的事。蓝坡来到异乡的天空下历险,心花怒放,甚至星星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身处於古老的英国,他感到渺小而不知所措。 「监狱在那儿。」菲尔博士说。 他们爬上一段小坡,相继在坡顶歇下来。这片地向下倾斜延伸,形成由灌木丛分割的开阔田园。远处林木遮蔽下,蓝坡看得见村庄的教堂尖塔。嵌著银白色窗台的农庄,在夜晚土壤的浓郁清香中休眠。靠近农舍左边立著一幢红砖房子,镶了白色窗框。橡木大道再过去一点,可见朴实 无华、修矮了的园林。「地主的宅邸。」菲尔博士撇著头说。但这老美正望著右手边的海岬。查特罕监狱的石墙以黯淡天色衬底,驼著背弓在那儿,如巨石林般狰狞有力,与附近景色格格下入。 石墙已相当宽,但月光造成的错觉使它们显得更加雄浑。蓝坡想,「弓」这个宇用对了。墙有一部分看上去堆高纠结,翻过小山坡顶。石材裂缝裏钻出的藤蔓弯弯地指向那一轮月亮。獠牙似的长钉沿著墙头排开,可见到一个个崩陷的烟囱。整个地点看来潮湿得很,又因蜥蜴常出没而黏乎乎的。仿佛周围沼泽地都悄悄蔓延而人,并滞留墙内。 蓝坡突然说,「我简直感觉得到脸上蚊虫乱飞了。你望著监狱有没有这种感觉啊?一 他讲话好像很大声。不知哪儿的青蛙如饶舌的病人一般嘎嘎地在叫。菲尔博士举起一根手杖指著说:「看到没有」怪事,他用了同一个字眼,「那边那个驼背一样弓著的地方,在那一批苏格兰枞树边上?跨著一个小峡谷盖的,那就是女巫角。早年绞刑架还摆在山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为那些围观民众安排一个特别节目。他们给受刑人的脖子系上一条很长很长的绳索,拿他朝悬崖边儿扔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把人头扯下来。从前,你知道,绞架根本没有蹬脚的机关。一 蓝坡下寒而栗,满脑子的画面:燠热的一天,绿油油、茂密的乡间明亮耀眼,白色的路散发热气,路边还有罂粟花。人们熙熙攘攘,梳著小马尾、穿著束紧小腿的短裤,低声交谈。牛车载著衣著暗沉的一群老百姓,咯吱咯吱地爬坡。女巫角上还有人没头没脑的像个钟摆一样荡来荡去。蓝坡惊觉,现已作古的这夥幽魂交头接耳的声音,说不定真的充斥在这乡下哩。回过身,发现博七两眼直盯著他在瞧。 「他们建这监狱时,如何处理女巫角的?」 「保持原状。但他们认为那样太容易越狱。墙盖得矮,门又多。因此他们就在绞架下方挖了一口井一样的地洞。地本来就湿,洞一下子便储满了水。任谁想逃脱,一跳,保证掉到井裏。而且他们绝不会救他起来。这可不好玩,死在下面那堆玩意儿当中。」 博士拖著脚在走,蓝坡也拿起皮箱继续前进。待在这儿说话并不舒坦,声音回响太大。何况你浑身不自在,觉得有人在偷听…… 「这监狱啊,」博士唰唰地走了几步,说,「就这样注定厄运连连了。」 「怎么说?」 「每次他们行刑之後,切断绞刑犯的绳子,就任他落到井底。等到霍乱一流行起来啊……」 蓝坡胃裏一阵翻搅,简直要吐。他知道天气虽寒,他穿得倒够暖了。林木问淡淡地掠过一抹耳语。 「我住得离这儿不远,」对方说,一副刚才的谈话十分稀松平常的模样。他甚至相当自在,好像在导览当地的景点似地。「现在我们来到村庄的外围了。从这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监狱绞架的这一面,还有典狱长室的窗户。」 往前半哩,他们偏离这条路,穿过小径来到一栋歪歪斜斜、死气沉沉的房子。梁是灰泥糊的橡木,下面则是长春藤攀附的石屋。月光映在菱形窗玻璃上,苍白虚弱。绿叶子紧挨著门生长, 杂乱的草坪上露出点点白色雏菊。某种夜间活动的禽鸟抱怨人扰它清梦,在长春藤之间啁啾地叫。 「我们就不叫醒我太太了,」菲尔博士说。「她一定在厨房裏给我留了一份冷饭,配很多啤酒。我——怎么啦?」 蓝坡吓了一大跳。菲尔也吓得微喘,因为蓝坡听见湿漉漉的草丛中有拐杖滑过的声音。老美隔著草坪,望向不到四分之一哩以外,查特罕监狱高过女巫角附近苏格兰枞木的一边。 蓝坡感到湿热,冒出一身汗。 「没事儿,」他扯著嗓子喊,接著卯上全力说道,「呃,我不想打搅你们咧,我本该搭别班车的,可惜抵达这儿时间合适的火车只有一班。我蛮可以去查特罕镇上找家旅馆,或是客栈什么的——」 老字典编纂家咯咯地笑了。那声音在此情境格外令人心安。他嚷道,「胡说!」然後重重拍了拍蓝坡的肩膀。蓝坡这下心想,「他会认为我在害怕。」就连忙答应了。菲尔博士找大门钥匙的当儿,他又瞄了监狱一眼。 老太太们的那些传说让人有先人为主的臆想。可有那么一刹那,蓝坡肯定看到有个影子正从查特罕监狱的墙那头探头探脑的。同时蓝坡得到一个恶心的印象,就是,那个东西湿湿的…… (第二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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