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安妮•贝丁菲尔德应该是怎样一个角色?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有一个特点,莫如说是古典小说家们共有的道德宣教的意识和准则,在她的作品中很少有罪犯独领风骚,也就是说,她不乐意让读者读罢掩卷之时,脑海中留下的最强烈的印象,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她确实也有这种高超的能力,并且屡屡成功地塑造出每一部作品中的正面形象,即使不能以人格感染力和魅力更胜反面形象——有时他们过于吸引人——一筹,至少也是平分秋色。每一个写作的人都知道,要在一部恰如其分地反映人情世故的小说——而不是浪漫故事——中让主角——不是高大全,也不是穿针引线的叙事员——在读者心中胜过那个富有邪恶魅力的反派,有多么的困难。 在这部小说中尤其困难重重!尤斯塔斯爵士是一个多么幽默风趣、令人愉快的邪恶天才啊!那么我们的女主角,一个孤身涉险闯荡世界的年轻女孩,要足以挑起与之相对的另一半戏份,至少也要与尤斯塔斯爵士旗鼓相当才行…… 那么,安妮•贝丁菲尔德实际是一个什么角色? 我想,她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世界中最吸引人的女主角…… 英国乡村成长起来的吉普赛女郎 安妮•贝丁菲尔德实在是不可思议。刚刚还是衣着寒碜、窘迫的贫寒的孤女,在英国乡下死气沉沉、平淡乏味的生活中一边惨淡度日,每天应付着“思想在旧石器时代”的考古学家父亲、屠夫、面包师、送牛奶的和杂货商,一边大发白日梦,在头疼生活费之余“渴望冒险、爱情、浪漫”,幻想着象《帕米拉历险》的女主人公一样经历九死一生的冒险生涯。与尤斯塔斯爵士截然不同,女冒险家安娜随时都在寻找着可以让自己卷入事件的机会,好就此脱离“注定单调乏味”的生活。一旦作者为她安排了巧合——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机会总是会降临在有准备的人头上——转眼之间她就孤注一掷地投身于未知的冒险之中。抛弃一切勇往直前使她表现出真正的自我——“吉普赛女郎”,苏珊娜•布莱尔夫人这样评论道:“这称呼对你太合适了。从一开始,我从心里就这样称呼你。你身上的吉普赛风度使你与众不同。”就连雷斯上校也调侃她:“吉普赛人今天早晨感觉如何?思念着故土和大篷车吗?”确实,安妮•贝丁菲尔德猛然间从“看上去象个人们心目中的孤儿”的境地中挣脱出来,她的汪洋恣溢的活力也从低沉、压抑的乡村气息中释放出来,就象是阴霾的森林上的天空霎时阳光普照——就象苏珊娜•布莱尔夫人所说的,“你太不象英国人了,吉普赛女郎,你一点也不多愁善感。我从未遇到过象你这样立刻变得如此实际而热情的人。”的确,很难想象,安妮•贝丁菲尔德是和同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生活在同样的英国乡村的圣•玛丽米德村人一样的英国人。想想那些悠闲安详、蜚短流长的下午茶吧,想想那些围在火炉边不停织毛活的老姑婆吧,再想想她:她感情激烈——“我猛然动了感情,极度憎恨那死去的女人。她要是站在我面前,我也会杀了她……因为他一定曾爱过她——他一定爱过——出现那种感觉!”她追寻无尽的新鲜感——“我屏住呼吸,内心深处感到震撼,这种奇特的饥渴、隐痛交织的感情只有在看到特别美的事物时才会出现。我不善于表达这些。但我深知我已经找到,即使是转瞬即逝的,我离开汉普斯利后一直在寻找的事物。这种新鲜、梦想不到的事物能满足我对浪漫的渴求。”她敢做敢为——“人们平常畏缩不前的事在恼怒之中极易解决。我想都没想,径直去找到纳斯比勋爵家。”她镇定果敢——“‘我的姑婆曾说过,一位真正的女士不会被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所吓倒,’我小声嘟哝道,‘我决心遵守这个格言。’”她勇气惊人——“我很清楚再往下走要冒的风险,但我太好奇了。我警觉地提防着,然后倒吸了一口气。”她有在弗莱明家对镜装扮成“女冒险家”的可爱的傻劲儿,她拥有不输给尤斯塔斯爵士的智慧,她的言辞更带机锋,她诙谐幽默地生活……噢,实在是不可思议,不是么? 是安妮•贝丁菲尔德还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当我读到安妮的这段话: “不知为何我替他操心——是的,我操心,特别操心。看他一眼就能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我爱他。我想得到他。我要赤脚走遍非洲寻找他,我要他关心我。我会为他去死。我会为他工作,做他的奴隶,为他行窃,为他乞讨,为他借债!现在你明白了吧!” 这番激烈的表白让我想起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或者说,是情窦初开时候的少女阿加莎?在她的自传中是这样写的: “如今想起这件事来,我感到幼年的爱是多么容易得到满足呵。它没有一点过多的奢求——含情的一眼或一句话,仅仅是悄然的爱慕就心满意足了,就足以让人飘飘然,在想象的王国里创造出英雄史诗般的壮丽场景:为自己的心上人勇敢献身,或闯入被死亡所围困的兵营去护理他!或从大火中把他拯救出来!或用身体挡住向他飞来的子弹!一切想象得到的情景都被编织进去。这些想象没有一个是喜剧的结局。你不是被烈火化为灰烬,就是中弹身亡,或者被瘟疫夺去了生命,而你钟情的人对你所做的崇高牺牲一无所知。” 这让我不由想到:安妮•贝丁菲尔德身上究竟有多少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的影子呢? 一个是整日沉浸在浪漫幻想之中,雄心勃勃地要投身冒险的年轻女孩,一个是无时无刻在构思小说情节的年轻女作家,遥远的海外旅行更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在这点上相似得就象是一个人,不是吗?安妮的南非之旅的种种细节,多半来自于阿加莎自己的亲身经历,如今看来的确原型可考: 1.南非真的需要客厅侍女吗? 安妮的叙述:我解释说我已决定启程,而且一到那儿,我就做客厅侍女。我猛然想起的就这些。我说,在南非对客厅侍女有大量需求。 阿加莎的自传中则是这样写道:的确,在那个时代,女人找事干谈何容易。女人是靠父母养活的小姐,丈夫宠爱的娇妻,是靠亡夫遗产或亲戚救济过活的寡妇。女人可以去做老夫人们的伴娘,或是到幼儿园照看孩子。然而,我却振振有词地回答他:“我可以去做客厅侍女。”客厅侍女总是有人需要的,尤其是高个子女人。我自信我很符合要求。我知道餐桌上酒杯摆放的位置,能为客人开门关门,能清洗银器皿——在家时我们总是清洗自己的银制像框和古玩一一而且我还能相当出色地侍候人用餐。我低声地说:“嗯,我能当个客厅侍女。” 2.晕船 安妮的叙述:女主角海上晕船太不体面了。……我在舱里呻吟了三天,几乎忘了我的追求。……裹着毯子和衣服,腿虚弱得象只小猫,我尽全力爬上甲板,全身软弱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我紧闭双目,厌恶人生。 阿加莎似乎也从未从乘风破浪中获得过乐趣。幼年时她在哥哥的小艇上吃过苦头,六岁时同全家移居国外时虽然在父亲陪同下平安无事,却也眼见了母亲和姐姐的晕船之苦,而这次,在名字都极其相似的船上,“尽管我们出发时神气十足,但至少我的兴致很快就被打消了。天气很恶劣。刚登上“基尔多南城堡”号轮船时,似乎一切尽如人意,但不久大海就发起了淫威。比斯开湾的情况糟透了。我躺在舱室里,由于晕船而呻吟着。一连四天我平卧在床上,吃不进东西。阿尔奇后来把船上医生找来为我看病。我想医生大概对晕船不屑一顾,他给了我点药说是能使人镇静,但服药后也没起什么作用。” 3.苏珊娜也是有原型的? 阿加莎自己记叙说:我仍在呻吟,仿佛快死了,看上去一脸死灰;邻近客舱的一位夫人在门外瞟了我几眼,满心好奇地问客舱女招待:“对面客舱的那位夫人咽气了没有?” 安妮和苏珊娜的最初的对话则是这么开始的: “今天早晨好些了吗?” 我谢了她,并说我稍微象点人样了。 “你昨天看起来病得很厉害。雷斯上校和我决定尝试海葬的刺激和兴奋——但我们失望了。” 我大笑起来。 4.医药工作的共同经历? 安妮几次提到,“战争中我在医院干过。我见过医生处理病人。”“战争期间,我曾在医院药房中作过短期工作,认识了多种让人恶心的药品。” 众所周知,在这部小说写作之前的一战中,阿加莎曾经在医院的药房工作(也正是在那个“有时忙碌,有时闲暇”的工作环境中,催生了她想要创作侦探小说的念头)。这个工作经历可以称得上是最有价值——不仅可以推进情节的进展,将女主角一步步送上未知的冒险之途,而且还造就了一代侦探小说女王…… 5.绝妙的道具 安妮和尤斯塔斯爵士都曾经提到:“尘土飞扬的地方,此外每站都有卡菲尔小孩上来卖他们自己雕刻的木头动物、玉蜀黍碗和篮子。我怕布莱尔夫人会变得疯狂。我觉得这些玩具的原始魅力会吸引她。”“给我的感觉是好象火车想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只要一停下,在空旷的开阔地堆放物品的一群当地人就拿着玉蜀黍、甘蔗、毛皮毯、刻工精湛的木头动物过来兜售。苏珊娜很快开始收集木头动物。我也仿效她——大部分都卖三便士,形态各异,有长颈鹿、老虎、蛇、大羚羊和小黑骑士。我们开心极了。”我敢肯定,阿加莎一定是在旅途中收集了这些工艺品之后,才想到利用它们作为一个出乎尤斯塔斯爵士意料,也令我们拍案叫绝的道具。“旅途中,我从沿途车站土著孩子的手中,花了三五便士买下了木刻的动物,带了回来。这些小动物雕得栩栩如生:旋角羚羊,长颈鹿,河马,斑马——造型简单,质朴,富于魅力和独特的韵味。”想想纳迪娜是怎么藏钻石的!“无论怎样的突然袭击都得不到钻石,这个秘密只在她自己的脑袋里。”女人,只有女人,她们藏的东西你永远也不会找到! 6.八卦:感情三角,永远的模式 我一直隐隐觉得“雷斯——安妮——哈里”这个关系和“里吉——阿加莎——阿尔奇”极为相似。里吉具有军人气质,沉默寡言,从容不迫,和蔼宽容;他和阿加莎相遇在前,产生感情并且订婚,就象安妮觉得雷斯就是她梦想中的强壮、沉默的罗德西亚男人那样。但是,就象安妮和哈里乍一邂逅恋情就如火如荼,阿加莎和阿尔奇“从两人一开始接触,这种彼此间的陌生的新奇感就强烈地吸引住对方”,不惜违背诺言取消订婚来结合到一起。或许阿加莎自己真正期待的是这种一见钟情——那些安妮身上的吉普赛性格其实存在于她的心里,不是吗?她自己写道:真正令一位年轻的姑娘——未来的妻子跃跃欲试的,是那个酷似奇妙历险一样的生活。你无从预料将降临到你头上的是什么,这使女性们如此振奋。不必为未来而担忧——生物学自然会作出抉择。你在期盼着那个男人,一旦他出现在你的面前,就会彻底改变你的生活。在生活的叉路口上,你可以表露你的心迹,这是激动人心的。整个世界向你敞开着,但是并不能由你选择,只能听凭命运的决断。你也许会遇到各种人,也许他是个酒鬼,你的婚姻并不美满,但这更刺激了你的全部情感。你所嫁给的并不是某人的职业,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用老一辈保姆、厨子和女佣的话说:“迟早有一天,‘有缘分的先生’就会闯入你的生活。”一位“褐衣男子”闯入了女主人公的生活!雷斯后来向安妮求婚,被拒绝之后仍然象一位绅士一样全心全意帮助、保护安妮;事实上里吉也是一样:他对处在为难、愁苦之中的阿加莎表示了最大的同情和宽容。一位“真正的朋友”,无怪乎阿加莎对笔下雷斯这个角色厚爱有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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