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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浮鹰岛往事(全文。修订)(人气:3982)
 郑学华郑学华
1 楼: 浮鹰岛往事(全文。修订) 02年12月01日22点54分


 【作者声明】
  本文所引清以前史料基本属实,但人物、情节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1
混沌的天幕阴沉而潮湿。阴沉中更阴沉的是岛屿的暗影,黝黑如约略化开的墨。这墨色浓淡不一,墨色浅些泛着灰白的是一湾港口,港口上边的小村落里零星地亮着几盏明灭的油灯,这灯光与其说明照亮了蜗角的四壁,不如说是为了突出这暗夜的黝黑。岛屿向港口伸出一块小小的海岬,如一艘大船驶向海中,其上是一座冰冷的方形的建筑,形状如抗日战争时期日伪的碉堡。当地人也叫它碉堡,它沉稳坚固冷酷无情地守卫着村落和岛屿。在它黑暗的射口和瞭望口里,仿佛时刻都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你,X光射线一般锐利,在瞬间洞察了你的心理和隐私;之后,它随时随地伸出一竿长枪来,呯地一声,把你阴郁的心理、腌脏的隐私连同你的肉体一齐消灭。
在小海岬的最前端,一位老人端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他浆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花白的头发勉强让人觉得他大概是个活物;他的跟前是长及人高的菅草所遮避的悬崖,菅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悬崖下,海浪微弱地起伏着,浪涌上全部由砾石铺就的滩,海水渗入砾石隙中,一片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老人的身后便是坚硬而冰冷的碉堡了。
这时候一个少年走了过来,他走到碉堡旁立住,望着老人,欲言又止。老人依然如塑像般枯坐。少年走到老人身边,凝望着老人的悬崖、大海和天空,努力探究着老人的世界。这个世界混沌阴沉而漠然,少年感到无比的困惑、疑惧,那里的沉郁和冷静使他害怕。他后退了,一头撞在碉堡上,少年发出了惊恐的喊叫,那叫声如一道白光划过阴沉的天幕,倏地消灭了。
世界复归于沉郁。
这就是我的浮鹰岛和它的小小的里沃港。那个慒懂无知的少年便是我。不知为什么,十八年来,浮鹰岛留存给我的便是如此怪异的意象,这意象覆盖了我对浮鹰岛所有的回忆。

月亮晃悠悠地从海上爬上来,一下子把混沌的天幕分解得清清白白。那最远最深的是海平线,海平线之下是寂寞的大海,无聊地把浪花抛掷到礁石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月亮刚刚挣脱了海平线,湿漉漉地在海面上滴着细碎的白光。
我儿时的伙伴们都在砾滩上奔跑着,喊叫着,欢呼月亮的升起,他们挥舞着树枝,互相对打几下,而后又跑、喊,仿佛戏台上的武打,点到为止。
为了等候月亮的升起,我们已经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几个小时了。
儿时的中秋节不仅意味着月饼和难得一见的肉食美餐,更是孩童们快乐的节日。中秋最盛大的仪式便是烧柴塔。烧柴塔纯粹是孩子们的游戏,大人一般是不插手的。从上午开始,孩子们就聚集在一起,开始准备了。竞争也就在那时产生,几个个头高年龄大些的是当然的头儿,他们却往往不愿合作,于是各自组织一队人马,垒起柴塔来。我儿时的浮鹰岛,有两个烧柴塔的头儿,一个是依祥,一个是金贵。烧柴塔的队伍大多数是以“地域”而聚合地一起的乌合之众。里沃村东区的头儿是依祥,西区的头儿是金贵。但喽罗们轻易是不敢叛变的,因为在此后的日常游戏和玩乐中,“叛徒”将受到耻笑和惩戒。
在砾滩上用碎石垒起一个大圆圈,然后在中央竖起一不知从哪儿拖来的棺材板,再堆上柴草,旺旺地烧。没有棺材板,便去渔船偷长长的木板,见什么就偷什么。因此,渔民们在中秋节常派人在船上值守,却往往防不胜防。柴塔烧得旺的时候,火焰升起达十数米,炎炎地照亮了整个港口。如果有个别的“猴子精”能从渔船上偷得小半桶柴油来,便更有看头,用破碗臽了柴油,猛地泼在柴塔上,火焰便呼地腾起来,围在四周的孩子们就一齐扯开嗓门喊——
有柴塔呦——
这样可以折腾大半夜,有时甚至烧到天亮。
但这一年的柴塔并不旺盛。原因是没有找到大块的木头。我们既没有找到棺材板,也没能从渔船上偷到木板或竹竿,甚至从山上捡回的柴草也有限,孩子们便不满地喝起倒彩——
冇柴塔啰——
金贵很生气,便打发孩子们再去山上拾柴草或者去谁家的后院偷柴块。我因为学习成绩好,校长经常表扬我,金贵对我另眼相看,留下来帮他添火;还有一个又黄又瘦的张有财站在一边。张有财那年11岁,读四年级,因为又胆小又瘦弱,所以几个霸道的同学老欺侮他。金贵见张有财站在一旁,使冲过去,掴了他一巴掌。
“你去山上拾柴,没有柴回来,看我明天收拾你?”金贵鼻子孔里“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望着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气都发在他身上。
张有财怯怯地转身往山上跑去。
柴草渐渐地烧尽了,柴塔只剩下了残火,却未见几个喽罗回转来。他们多半是捡不到柴草,就悄悄踅回家去了。
冇柴塔了,我失望地走开。
这一个晚上我还没吃晚饭,肚子早就咕噜叫了,可是父亲没回来,父亲的船还没回来,我只能等待和祈祷。
我企盼地望着海天。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硕大无朋的月亮刺得我眼睛发痛。月亮,你是否看到了我父亲的船?月光下那船仿佛纸做的剪影一样不真实。可是月亮,你到船舱中去看看,你看见我父亲毫无表情的脸,深邃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船舵,一刻也不曾放松。
我走到碉堡前,斜靠在碉堡冰冷的条石上,孤寂地望着空漠迷濛的海天。我面前枯坐着的老人已经不见了。父亲的船还没有出现。父亲莫非出了什么事?我又想,在这风平浪静的夜晚,走海几十年的父亲会出什么事?父亲一定会回来的,我对父亲充满信心。
在礁石和海浪的喁语之中,在目光和柔风的轻吻之中,我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的脸麻麻地刺痛。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父亲抱着,父亲用胡茬儿刺我,哈哈地笑:“你小子不怕着凉了?”
我说:“爹!你真的回来了?”
“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回家。”父亲的胡茬儿刺得我痒痒的。
我们在这个岛上的家其实是水产站的一间仓库隔成的,仓库用木板隔成两半,一边给父亲当宿舍,另一边仍旧做仓库。仓库里满满地摞放着一片一片的吓皮。(水产站的职工总是把吓皮装在矮矮的宽大的方形竹筐里,一筐即为一片。)那吓皮是用粗盐和明矾煮熟晒干的,散发着混杂了卤水的腥臭。到仓库里一趟,腥臭三五天不退。可我习惯了这腥臭,也习惯了带这腥臭上学被同学耻笑,可是只要父亲在,这里就是我们温暖的家。
回到家里,我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吟吟地说:“你们回来了!”
我揉揉眼睛,这才相信是真的。我叫:“校长!”
女校长笑着点头。“你回来了。你爹船迟回来,他到处找你,疯了似地在村子里乱窜,我叫他到沃口的碉堡前找找……”
父亲说:“这小子在那儿睡着了。”
“这要怪你。你知道今天是中秋节,船却那么迟才回来。”
父亲不做声。
我说:“我不怪爹。爹是船老大。”
女校长摸摸我的头:“阿华,你真懂事。”
我从小学一年级起到五年级,都在岛上唯一的小学里念书,也都是女校长教我。我的女校长是个果敢的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婆婆妈妈过。我也从没看见过她同岛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有过深的交往,我甚至不知道她结过婚没有。已经12岁的我警惕而疑惑地看着她。
今天晚上她似乎站在了我母亲的位置上。
我的老家是西洋岛,离浮鹰岛不远的一个小岛。父亲早年是弄潮的好手,据说1953年大军解放浮鹰岛和西洋岛的时候,年仅17岁的父亲就自告奋勇驾船运送大军。父亲的勇敢得到了一个连长的赞赏,连长动员父亲参军,可奶奶死活不肯。为了收住父亲的心,奶奶为父亲说成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村里十分秀美的女子,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唯一的缺陷是缠了小脚。
父亲同母亲的关系是因何疏远的,我不知道。我稍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船之长,整天在海上跑运输。父亲因为同大军的关系好,大军就推荐他到浮鹰水产站去工作。他因此把我送到了岛上来读书。可不知怎么搞的,几年了,父亲仍然是水产站的临时工,住在充满了鱼腥气的仓库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女校长,我不知道该喜欢她还是该恨她。我因此十分尴尬,害怕面对她。但女校长自有一种魅力,让我亲近和喜欢。我有时候想:如果女校长和我母亲是同一个人,那该多好……
女校长像是变戏法似地从锅里端出了一道道菜来,全是我喜欢吃的荔枝肉排骨什么的,当然还有月饼。那时候肉是难得一见的东西,我的口水流了下来。
我们立即上桌吃起来。女校长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瓶葡萄酒来。父亲不让我喝酒,但女校长还是倒了一点儿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喝葡萄酒,那味儿甜甜的,真好喝。
我喝了酒,脸胀得通红,心跳得厉害,头脑也有些昏沉……我注意到父亲和女校长互相敬着酒……那亲热的样子我不敢看,便假装酒醉,伏在桌子。
女校长说:“阿华醉了,先扶他去睡吧。”
父亲和女校长要来扶我,却突然立住了。
外边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哭泣,哭泣的是女声,似乎是张有财的妈妈,还有金贵的哭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校长听清了,说:“张有财不见了!他们找到了他们一只鞋……我们去看看!”
我假装被吵醒,说:“这么吵……我也去!”
女校长看了我一眼。我们心呯呯地跳。我知道她一定已经识破了我这小小的诡计。但她并不点破,而是说:“阿华,你跟你爸在一起,千万别乱跑,懂吗?”
我点头。
我们三人走到外边。有许多人拿着明晃晃的手电,争论着什么。果然是张有财失踪了。人们争论的结果是决定分三队去寻找。我不管那么多,跟着父亲和女校长就是。
搜寻的队伍一边喊叫着张有财的名字,一边用三节电池的手电乱晃乱照。
我们往山上走去,好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小山坳里。这里曾经是民兵练习射击用的靶场,再翻过一座山,就是知青点打铁坑村了。
“快来,看这里!”前边有惊恐地叫。我们立即跑上前去。
靶场大约十来米的一块地里,赫然从土里伸出一只小小的手!
父亲抢上前去,同几个奋力地扒土。不一会儿,张有财小小的躯体就露了出来。他的口、鼻和耳朵都塞满了泥土,眼睛紧紧地闭着。在皎洁的月光下,他小小的躯体白得耀眼。
女校长小心地瓣开他紧握的手。手心里,是一支小小的木头手抢。
这一天,是1975年9月20日,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2、
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使我惊喜地跳起来。这声音虽然极细小、渺远,却坚定、明晰。我飞快地跑到海岬上,眺望远方。
夕阳红彤彤地悬浮在海天之间,施展着它无穷的魅力,把遼远的海天都染成金黄灿烂的一片。一艘帆船满载着金黄从金黄的深处缓缓归来。
父亲的船是当时整个海岛公社里最大的,船中央装着一桅很大的帆,张开来,可以包下大半艘船,船首还装着一个小些的帆。顺风之时,大帆小帆一齐张开,船便快速辟浪前进了。帆之于船是最普通平常不过的东西。奠定父亲的船在整个公社的地位的,是它还装了机器,25匹的马达!机器驱动的船整个乡里仅有这么一艘。机器保证了船在无风或风向不对的情况下也能快速直线地前进。不过为了省油,父亲的船仍然扬帆前进,很少驱动马达。只是在有重要事情需要赶时间时,才扬起风帆启动马达。
今儿一大早,村支书林之坪就来找父亲,要父亲赶到吕峡港接县城来的公安,返程时拐到西洋岛,接来乡派出所的干警。他们将要调查张有财的死因,给个说法。
父亲没说什么,立即就出发了。
傍晚,隆隆的机器声告诉人们,父亲的船回来了。
林之坪带着几个民兵站在砾石滩上迎候着。船直接驶上砾石滩,一个穿着便服的干部模样的人领着四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出现在船头上。船和无水的砾滩之间还有二三米浅浅的海水。林之坪认得干部模样的人是乡里的政法干部老方,便大声地叫民兵挽起裤脚,把老方和公安背上来。船上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安看了看同,立即脱下了解放鞋,挽起裤脚,卟嗵一声,林船上跳入水中,哗哗地涉上岸去。老方和另外的三个人也纷纷学着样儿,跳入水中,涉上岸。
上得岸来,老方介绍公安的给大家。年纪大些第一个上得岸的是县公安局刑侦科的何副科长;何副科长约略四十出头的样子,老方介绍他,他同大家一一握手。何副科长旁边胖胖的提着一个黑色大箱子的公安,是胡法医;胡法医冷漠地同众人点点头,算是招呼。另外两个是乡派出所的,林之坪都认识,一个是派出所所长赵飞虎,一个是干事刘晓。赵飞虎三十岁,长得敦实厚壮,这人深沉而富有心计,他曾经在浮鹰岛插过队,大家都认识他。刘晓是个一米八的大块头,二十三四年纪,十分不清秀可人。
林之坪同众人一一握手,口中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然后领着大家向前去。
林之坪把大家领到自己家里,何副科长说:“大队部在哪里?去大队部吧。”
林之坪连忙说:“你看你看,大家都还赤着脚,先进来洗洗脚,然后再到大队部去,我向县领导汇报。”
于是大家就进去。
林之坪家是幢二层的砖瓦房,十分宽大,可是二层只搭着几根椽子,未铺上木板,只是“空中楼阁”,据说林之坪搭着偌大的框架,是希望他的两个都送去参军的儿子能有出息,将来把楼阁建设完整。
进入林之坪家,林之坪的女儿林芝立即迎了出来。她端来了温水给大家洗脸,然后再洗脚。
林芝是岛上的民兵连长,她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和草绿色的军裤,扎着一条皮带,飒爽而妩媚。
林芝端着一盆温水给赵飞虎,赵飞虎怔住了,低低地叫道:“依芝……”
林芝板起脸,放下脸盆,默默地走开了。
洗漱完毕,何副科长说不要去大队部了听汇报,先去现场勘查,已经发生的情况可以边走边汇报。
众人来到靶场附近,看见一爿竹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用白布包裹着的躯体,已经散发出浓浓的怪味来了,一群苍蝇在四周飞舞。周围有几个人漠然地值守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看见穿着公安的人上来,立即冲了过来。
“还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妇人还未冲出两步,就被周围的男男女女抓住了。这妇人是死者的母亲黄菊花,一个寡妇。在此值守的大多是她家的亲属,也有风个民兵,奉林之坪的命令在那儿看着,以防什么意外。
何副科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妇人,示意胡法医验尸,自己则在现场仔细勘查起来。
胡法医放下工具箱,从中拿出口罩、塑胶手套戴上,伏在尸体上,仔细地查验着。
何副科长在埋尸现场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过来同胡法医一起验看尸体。一会儿,胡法医说:“尸体已经发僵,尸温不足20℃,以此推断,死者大约死于十七八个小时以前……也就是昨晚上10点半至11点半之间……窒息死亡,应该是窒息死亡。你看,在这,眼结膜下有出血点,不过面部和额部却没有明显的出血点,颈部也没有明显的青紫斑,气管和食道有一些泥土,但很少……我想必须解剖才能确定死因。”
“那你就解剖吧。”何副科长面无表情在说。
胡法医有些犹豫。“是不是带回县里解剖?”
“这不可能。群众不会理解的,再说,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花在这个案子上,你就在这儿解剖吧,确定一下死因就行了。”
“好吧。”胡法医无奈地从工具箱中掏出一块铁盆子,又掏出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刀和剪,堆放在铁盆上。然后套上塑胶手套,小心地做完准备,举起明晃晃的手术刀,从下巴顺着脖子直切下去。
突然传来黄菊花撕心裂肺的哭叫,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从几个男子的手中挣脱,不顾一切地向胡法医冲来。还未近前,却被林之坪拦腰抱住了,几个民兵也慌忙上前拦住。赵飞虎见状,上前一步,猛一推搡,妇人倒在了地上。几个民兵一涌而上,把她的手脚一动不动地摁在地上。
“你们让他留个全尸吧,行行好,公安老爷,让他留个全尸吧,留个全尸……”黄菊花嘶哑地哭叫。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嗵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张家这一脉只这一个孩子,现在绝代了!你们就让他安宁吧,给他留个全尸!”
老人是张家的伯伯,一边说,一边泪流满面。
那一天我才真正明白,在我的乡人的意念中,死者是神圣的!一个人生之时就算是穷凶极恶恶贯满盈,一旦他死去,他的罪孽就消弥了。冤死屈死者也一样,都应该尽快地入土为安。
林之坪立即站出来向老人反复解释,说尸体解剖是科学,是为了了解死因,解剖之后还要缝合的,不是要肢解它。同时,民兵们立即站成一排,把两个公安保护在人墙中。
何副科长不为所动,他威严地站起来,大声地说:“我们这是在进行现场勘查和解剖,请你们不要阻挠我们,否则,你们就是破坏和攻击革命行动……”
林之坪吓住了,也不管老人怎么挣扎,叫上几个民兵,架起他,就送回村里去。
何副科长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许久,胡法医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完成了现场解剖。他用酒精洗手。
赵飞虎热切地说:“胡法医,你解剖的结果怎么样?”
胡法医阴郁地说:“颈部肌肉呈环状出血症状,集中在左右两侧,但舌骨大角、甲状软骨没有骨折;气管内有少量的沙土……这表明死者死前被人掐过,但没有致命,尔后被埋入土中……不过少量的沙土也有可能是死后被掩埋时掉入的。另外胃内的容物只能回县里做,我已经采样了……”
“采样不采样都一样,死者是被掐死的。”何副科长又问:“死者还有其它的伤痕吗?”
“没有了。”胡法医似乎缺乏足够的自信,语调也显得发软。“致死的原因应该是扼死,但凶手的力量似乎并不大……这样的伤痕并不足以致命……”
何副科长不满地瞟了胡法医一眼,陷入沉思。
旁边,赵飞虎却急急地插话进来。
“不,这些伤痕足以说明死因即是扼死。”赵飞虎坚定地说,“死者是个年仅11岁的儿童,儿童的喉部有弹性,窒息性暴力致死留下的痕迹很轻微,而且很快就会消失……这是儿童同成人在同一情节下的最大的区别。凶手在扼杀死者之后,--至少凶手是认为死者当时已经死亡--立即就将死者埋入土中。而当时死者并没有死亡,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气若游丝。”
胡法医的脸更极阴沉了。他傲慢地问道:“你是说死者被埋入土中时还有呼吸?”
“是的,是这样。”
“那么如何解释死者的呼吸道仅有少量的土?”
“那是因为死者的口鼻都已被大块的泥土封住了--我询问过最初发现死者的几个人,他们都说死者被挖出来时,口鼻及耳朵都被人用泥土封住了。”
“是的,我也听说了。”那个英俊的干事刘晓在一旁说,“所长,你说的有道理,你的技术还真厉害。”
赵飞虎见自己的意见占上风,禁不住得意地转向何副科长:“何科长,你说呢?”
何副科长语中带刺地说:“看来你对这案子已经十分明了了,那还用得着我们来勘查?依我看,法医验尸,凭的是技术,暂时还用不着假想和推理,当然应该以法医勘验的结果为准。同志,你还年轻,还要多多学习啊。”
何副科长说完便不理睬赵飞虎。他对已经回到现场的林之坪说:“今天晚上开个全体党员和贫农骨干分子大会,我们要发动群众,查找线索,争取尽快破案。”
林之坪连忙说:“是是,我这就通知。”
何副科长背着手,走了几步,停下,丢下一句话来:“现场勘查就这样了吧。”然后径自走开了。

3、
村委办公室里乌烟瘴气。一盏汽灯挂在低矮的楼房中央,由于气打得不足,病蔫蔫地咝咝叫着,发出黯淡的光;这光线在各种劣质纸烟和各色水烟枪发出的充满了辣味的瘴气的包围中,更加黯淡了。
何副科长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这一端,脸色阴沉,一根接一根在抽着“水仙”。“水仙”牌香烟是当时我们县上能抽到的最好的香烟了。坐在办公室里开会的,多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农,他们一来就肆无忌惮地拿出水烟筒,抽起那种辣味很浓烈的板烟,尔后一边互相报怨着什么,一边脱下内衣,细细地翻找着虱子,找到一只,便捉到嘴里,很响地咬碎,却含在口中,也不吐掉,继续捉着虱子……只见喉节一阵蠕动,满口的血虱子竟然呑了下去!何副科长仿佛听到了骨碌碌的吞咽声,恶心得要呕吐起来。
在烦燥中,何副科长大声地叫了一声:
“开会!”
众人有些莫名地望着他,议论的声音小了些。
林之坪立即站起来道:“大家静下来,开会了。先请我们县公安局的何科长讲话。”
何副科长低声问林之坪:“ 人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了,能来的基本来了。”
旁边,赵飞虎插进来道:“一堆的老头。你有没有通知村民小组长来开会?”
林之坪看了看低头捉虱的人群,说:“有几个没有来。”
“你有几个村民小组?来了几个村民小组长?”
“七个,来了三个。”
“这样的会村民小组长能不参加吗?你这个支书太官僚了。”
赵飞虎似乎有些吹毛求疵,有意找碴的样子。林之坪红了脸,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何副科长不满地瞟了一眼赵飞虎,大声地说:“请大家安静,现在开会!”
何副科长先念了一段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的语录,然后说这次浮鹰发生了这么大的案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请大家要提高警惕,积极提供线索,揪出凶手。特别是昨天晚上十点钟之后,大家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物在山上,或者有其它的线索……
人群中没有人嗞声。
何副科长又强调了几次,还是没有人嗞声。
这时候胡法医自以为是地说:“根据尸体解剖的情况,凶手可能是个力气较小的人,他先是掐了死者,见死者没有断气,就用泥土封住了他的口鼻和耳朵……”
何副科长是想到了这一点的,但他不愿意明说,希望有目击者能提供线索。胡法医这一说,打乱了他的计划,无奈,他也只好强调道:“胡法医说的这一点很重要,凶手可能是老人、妇女,也可能是个个头较大的男孩。对一个儿童下手,仇杀的可能性较大。同张家结过怨仇的人是我们重点调查的对象……”
“张家有什么?一个孤儿,一个寡母,现在孤儿已经死了,寡母受这打击,也有点神经失常了。”
说话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渔民,年纪大约四十七八。
林之坪向何副科长介绍道:“这位是孙长辉,二组组长,贫农,党员。”
何副科长见有人开腔,饶有兴致地问:“你知道张家有没有同谁结下什么怨仇?”
“死者的父亲原来跟我在同一艘渔船上的,他待人很好,天性乐观,从不跟人计较什么。六年前在避风途中不幸出了事故,掉入海中……他女人也守家,从没跟邻里红过脸。谁会跟这样的人家结下怨仇呢,而且怨仇这么大……”
这时胡法医又插话道:“有没有可能是儿童?儿童之间因为游戏的原因常常会结下怨恨……儿童的因素我们也不能忽略,一定要认真排查。”
何副科长也说:“是的,有关儿童的线索我们也要排查--昨天晚上是中秋节,小孩都参加了烧柴塔,他们有没有矛盾纠纷?这一点你们有什么发现也要说。”
“不,这完全不是小孩子干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无关的问题上浪费时间!”赵飞虎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会场,郑重地说。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话会令县上来的侦破专家下不了台。
“首先,我们先看看死者张有财在昨晚上最后的行踪。张有财那晚先在西区烧柴塔,后来西区为头的金贵叫他上山去捡柴草,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了。据我了解,那一晚的烧柴塔并不盛大,儿童们因为缺少柴草没有什么兴趣,烧了不久就散伙了,儿童之间也没有什么争抢、吵闹和打架。很多孩子都被打发上山捡柴草,但白天他们捡过了,知道没有什么柴草好捡,因此他们并没有上山,而是回家了,只有张有财真的上山去了,他没有回家。”
赵飞虎清了清嗓了,接着说:“其次,张有财的一只鞋子掉在山下,而他最终被埋在山里,我们可以肯定,他在山下同凶手进行了搏斗,可他为什么不大声呼救呢?他为什么不跑回家,反而住山里跑了?--这只有一个可能,他被凶手捉住了!凶手不但捉住他还掩住了他的嘴!张有财挣扎着,没有挣脱。而那只鞋子可能就是在挣扎中掉下的。”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凶手为什么要用泥土封住了张有财的口鼻和耳朵呢?”赵飞虎停顿了一下,白了一眼何副科长和胡法医,继续说:“原因很简单,那是一个仪式,一个杀人的仪式!而儿童根本是不会搞什么仪式的。”
胡法医看了看何副科长的脸色,十分阴沉,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想请赵所长注意,根据验尸的结果,死者颈部的掐痕并不明显,这固然可能是因为儿童的颈部有弹性,但并不排除凶手力量小这种可能;更重要的一点是,凶手为什么不直接搯死张有财呢?”
赵飞虎淡然一笑:“很简单,因为凶手以为张有财已经死了。”
“既然凶手以为张有财死了,又为什么还要用泥土封住他的口鼻呢?”
“所以我认为用泥土封口鼻这个行为是个在凶手看来有特定意义的仪式。”
胡法医红了脸坐了下来,却不服气地说:“这并没有排除凶手是力量弱小的儿童这种可能性--而且案件可能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复杂。”
“是的,案件可能并不复杂,但是破案却并不那么简单。”
“赵彪!”何副科长突然喝道,“你很了不起嘛!那还需要我们干什么,这案件就由你来侦破了。”
赵彪是赵飞虎的原名,自从林彪摔死温都尔汗以后,他就改了名,不再用那不吉利的名字。
赵飞虎仍是有些调皮地笑笑,说:“我们一定要破了这个案子,给大家一个交代啊!”
“好吧,今天晚上的会就到这里,散会!”何副科长气冲冲地说宣布。

四个不欢而散的人又一起回到了林之坪家。家里,林芝刚开始准备点心,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结束了,林芝和她妈妈一边煮点心,一边端来了温水,请四位领导洗漱。林芝给胡法医端来温水时惊惧地盯着他的手,仿佛看着这双手持刀割开了鲜血淋漓的尸体。胡法医不解地问:“我的手很脏吗?”
“不不不!”林芝红了脸。
给林之坪和林芝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住宿。何副科长就在林家睡,林之坪两个儿子参军了,刚好空着两张床;赵飞虎和刘晓则住到碉堡去,那里床铺多,宽敞,也比较舒适。
点心是一锅切得很大块的水煮鲳鱼。热腾腾的鲳鱼端上桌,大家都吃得满头流汗。何副科长和胡法医从未吃过如此甜美的鱼,不禁大声叫好,也不管赵飞虎在一旁阴冷轻蔑地看,放开了肚皮吃。何副科长吃饱了,也不看赵飞虎和刘晓,径直唤过林之坪,说:“县上有更紧急的案子,我们明天早上一早就走。”说完就睡下了。
只有赵飞虎在一旁冷笑着。
林之坪立即找到了我父亲,布置送县公安回城里。父亲没说什么,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开船送何副科长和胡法医走了。

4、
女校长走进碉堡的时候,我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一大早我就站在海岬上,目送着父亲的船载了何副科长和胡法医走。林之坪、几个民兵还有刘晓都站在砾滩上送行。大约十年后,胡法医辞去公职,变成了“胡氏个体开业医师”,最先办了个“个体小医院”,这在我们小小的县城引起了轰动,我看病总是找他,可他对上浮鹰岛验尸的事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人多事杂,他竟是忘记了。何副科长后来升了科长,调到外地去了,可以“不知所终”论之--当然这是后话。
碉堡有两层,一层是仓库,也打了一张小床铺,供看管的民兵睡,现在归了刘晓;二层大大小小的床铺打了四五张,平时两三个值班的民兵就睡在那,因为赵飞虎怕吵,这偌大的房间就由他一人睡了。
女校长来到二层,赵飞虎刚刚起床,他惊讶地叫了一声:“婶子!”
女校长开门见山说:“现在这案子是你负责了,我必须把它交给你。”她说着从随身带着的小包中掏出一只木头手枪来,递给他。
“张有财死后紧紧地抓着它--这手枪不见张有财玩过,很可能是凶手的东西。”
赵飞虎接过木头手枪,看了看,随手扔在桌上。
“我知道你拿走了木头手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一定还有什么话还要对我说,现在,你说吧--”
“你气走了县上的领导,你想自己破案,好立功出风头……”
“是,又怎样?”赵飞虎踱了几步,“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一群笨蛋么?他们只会要吃要喝,却不会办事。难道我破了案子却还要将功劳记在他们头上?”
“你有才能,我相信你有能力破案,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为了个人的目的去骚扰群众……”
“破案必须同群众打交道,有些事他们没有办法理解。”
“不,如果你是真心为他们,真正为他们,他们总是会理解的!”
“我办事自有主张,我不会接受别人指手划脚的,当然也不会去骚扰群众。”赵飞虎别有意味的样子看着她。
“那就好。”
女校长说完正要走,赵飞虎叫道:“等等。”
“什么事?”女校长说。
“你,”赵飞虎顿了顿,狡黠地看着她,“你前天晚上是不是也到了山上?”
“是的。”女校长惊讶地说,“你莫非怀疑上我了?”
“哪能呢,婶子,你是个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呢。我只是想问问,那晚上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我上山是去找一个学生的,我也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你那个学生在山上吗?”
“不在,他就在碉堡旁边,睡着了。”
“你把他抱回家了?”
“不,是他父亲抱他回家……你到底想要了解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一种互不信任的令人难受的氛围。女校长说完匆匆走了,她还要去上课。我注意到她走出碉堡时,叹了一口气。

赵飞虎大叫一声:“刘小!”
刘晓在楼下应:“有!”
“走,跟我走!”
赵飞虎虎虎地走出碉堡,站在海岬上,看着小小的里沃港,以及港口之上高低仄斜的房屋,那房屋绝大多数是茅草房,在秋风中萧瑟。刘晓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浮鹰岛很小,浮鹰岛又很大。”赵飞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晓说。刘晓不明所以,没有应声。
“你知道吗?”
“噢,”刘晓答。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刘晓说,“你的话是深奥的哲学,我哪会知道。”
“你看,浮鹰岛就这么大,”赵飞虎划了个手势,“面积不过八平方公里,人口也仅千人,还散居在四五个村子里,你说小不小?”
“是小。”
“可是人心很大,人心叵测。”赵飞虎叹了一口气,说了句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甚理解的话:“人必须堕落才能长大,才有力量。”
“是是是。”
赵飞虎轻蔑地瞟了刘晓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尔后快步走去。
我躲在海岬的这一边,不知怎地,气也不敢喘一下,直等他们走开不见了,这才一溜烟似地往学校跑去。
我最初看到赵飞虎的时候,我对他十分的敬畏,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神探,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说的“人必须堕落才能长大,才有力量”的真正含义。那时我已经反复查访,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赵飞虎领着刘晓在里沃村碎石铺就的街道上走着,那虽名为“街”,却弯曲仄狭坎坎坷坷,淤积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走在这街上,赵飞虎的内心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大约七年前,他高中毕业后即上山下乡在这里“插队落户”,当时他同所有的知青一起住在打铁坑村,三年后他离开了浮鹰,走上了他连想也没有想过的道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大约半年前他当上了乡派出所所长,不过由于县上公安系统内的派系斗争令他应接不暇,他没有来到这个已属于他辖下的地域,而这一次他要放手大干一番。
赵飞虎和刘晓来到了黄菊花家,那是一座破败的草屋,屋顶长满黄黄绿绿的衰败了的野草。那屋子很小,仅有狭小的两间,外间是厨房,一座很大的土灶占去了大半的空间;薄薄的土墙将内外室分隔开来,一块蓝底白花的布帘是里间的门;里间是卧室,一大一小的两张床将卧室挤出一条两尺宽的通道。
没有人在家。赵飞虎摸了摸床上的床单和棉被,都是新的,而且质地很好,好得与这屋外的破败极不相当。他细细搜寻,又在床底下搜出一个纸箱,打开来,却是小半箱的饼干!
刘晓惊讶地叫:“这女人哪来的饼干?”
那时代饼干是稀有而贵重的物品,寻常人家是吃不上的。何况一个寡妇家!
赵飞虎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把饼干按原样放好,退了出来。
刘晓说:“头儿,现在干什么?要不把这女人抓起来问问?”
赵飞虎摇摇头说:“不,我们上山,去现场看看。”
两人走到村口,正要上山,赵飞虎突然停住了。
半山上,一只白色的小小的肃穆的队伍在缓缓地行进,凄厉而嘶哑的哭声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飘浮在这队伍之上,把整个山间渲染得愁苦万般。
赵飞虎默默地掉头往回走。
刘晓咕噜了一句:“张有财上山了,听说埋在打铁坑的那一边……”

5、
我叫林芝“表姐”,其实那是因为她硬是把“表弟”这个称谓强加给我,为了礼貌,我不得不回叫她“表姐”。林芝的母亲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姐,大约已隔了四五层,我和林芝,其实是属于岛上人说的那种“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亲戚关系。我父亲上浮鹰那会儿,是一船的老大,又是水产站的职工,虽说是临时工,但勉强也可算上“公家”的人;而林之坪是里沃村的村长兼支部书记,炽手可热的人物。这样,当林芝甜甜地叫父亲“表叔”时,父亲堵着脸,嗯了一声。而于我,认一个活泼漂亮的表姐,不啻是个福音呢。
浮鹰岛上原来种有许多的橘树,因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好大片的橘树,但好歹留下了属于集体的一块,每年的中秋之后,橘树就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那时节橘子刚成熟,皮还是绿的,吃起来略带着酸味,也正因此,那些护卫橘林的民兵还有些松懈,正是孩子们偷摘解馋的最后时机。这之后,橘子一带黄,民兵们就守卫得紧,我们再也没机会了。
我漂亮的林芝表姐是民兵连长,她手持着钢枪在草寮前来回走动,警惕地张望着。月光柔柔地照着她发梢上的露珠,使她显出说不尽的俊俏来。我只在她值班的当儿才去偷橘子。我远远地躲在草丛中,再悄悄地逼近,在林芝表姐有些疲倦而松懈慢慢地转过身去的当儿,我像猴子一般跃起窜入林中,猛摘起橘子来。但林芝表姐很快转过身来,轻咳了一声,然后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我立即抱头鼠窜了。这么一个瞬间仅仅够我摘三五个橘子,而这些足够我在解馋之后还剩余一两个分给伙伴们。
张有财死后,管橘林的是一伙表情严峻的男民兵,林芝表姐被安排去负责公安破案人员的后勤,我们摘不到橘子了。
何副科长和胡法医走后,林之坪要安排赵飞虎和刘晓到家里睡,但赵飞虎不愿意,他要在碉堡睡,好在当时对敌斗争不紧张,林之坪也就由他。这样林芝表姐就要在家里与碉堡之间来回奔忙,安顿他们的吃和住。
这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因为顺路,林芝表姐就要我叫赵所长和刘晓吃饭。我跑到碉堡,在楼下叫刘晓吃饭,我不敢上楼叫赵所长,就由刘晓去叫,这样我就走了。
赵飞虎懒懒地和衣躺在床上,刘晓来叫,懒懒地一挥手,叫他先去。刘晓犹豫了一下,就走了。
一会儿,林芝来叫赵飞虎吃饭。赵飞虎依然躺在床上,林芝关切地说:“赵所长,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赵飞虎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去请医生。”
“不,千万别去叫医生,我没病。”
赵飞虎坐起来,说:“我刚才不过是想起了七年前在浮鹰的日子。我刚来浮鹰,人生地不熟,躲在打铁坑里,很少出来。后来有一次,我到里沃来,那是我第一次到里沃来,我就碰上了你--你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才只有我耳朵这么高。”
赵飞虎站起来,比划着。
“你带我逛了里沃,还带我到砾滩上踏浪,打水镖……”
“那是第二天,你记错了……”林芝禁不住说。
“我没有记错,第二天你带我踏浪,打水镖,以后,只要我有空,我就来找你玩……后来,有一次我跳到海里去,想去救人,可我忘了我自己不过刚刚学会游泳……我没有救上她,也可以说,是我害了她,要是我的游泳技术高明些,我真的就能救上她了……”赵飞虎顿了顿,接着说,“我一上岸,你就灌了我一大碗姜汤,还把你哥哥的衣服给我穿……”
林芝红了脸。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嫂子还好吗?你们有孩子了吧?”
“她,她从小娇生贯养,跟我吃不了苦,总是闹着回娘家,我只好让她去了,刚刚周岁的孩子也由她带走了。”
“你们以后会很好的,时间一长,就会习惯……”
“不,我跟她总是讲不拢……老实说,我同她没有感情……我,我老是想着你,我忘不了你……”
林芝脸涨得更红了。她觉得心跳得很快,不知说什么好。她犹豫着,终于说:“我们走吧,饭都凉了……”
“你看我能吃得下饭吗?”赵飞虎突然一把抓住林芝的手,急切地说:“芝儿……芝儿,我爱的是你,真的,芝儿,我爱你!这一次我本来还有许多事,本可以不来的,但一想到能再次见到你,我立即就来了……”
“请别说这样的话,过去的事情请你忘了吧,再也不必提起。”我那漂亮的表姐慌忙从赵飞虎的手中挣脱开来,她同样慌忙地逃离开去。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叫:“赵所长,请你去吃饭吧……”
赵飞虎堵气道:“我不吃!”
林芝犹豫了一下,终于逃走了。

6、
这一天,赵飞虎的心情可谓糟透了。中午刘晓提了一罐肉汤和一盒饭来,他只喝了几口汤就不吃了。林之坪以为他生病了,就叫了医生来,却被他粗暴地赶走了。大家不明所以,只好由着他。
晚上,赵飞虎撇下众人,独自去找孙长辉。孙长辉惊喜地叫道:“赵,赵所长,你来了!”
赵飞虎堵着脸,阴阴地说:“有酒吗?拿酒来!”
孙长辉犹豫了一下,说:“有,有。我就去拿。”
孙长辉从床底下掏出一听塑料罐,摇了摇说:“这是我自己酿的,可惜少了点。”
赵飞虎也提着罐子摇了摇,说:“少了点,还有吗?”
“没,没有了。这原本是夏天酿的,吃了两三个月了……”
“这点酒哪够喝!”赵飞虎从口袋中掏出二十元钱,扔在桌上。“你去供销社打五斤红酒来,再买些肉干花生什么的下酒。”
“二十元,不用这么多的。”
“没关系,你拿去买,酒多买些,剩下的钱统统买下酒料。”
孙长辉拿了钱,把塑料罐里的余酒倒到碗里,提着罐子,哼哼着走了。
一会儿,孙长辉提着空罐子垂头丧气地回来。赵飞虎生气地说:“怎么啦,是不是周阳波不买酒给你?”
“他说红酒要凭证供应……”
“你没说是我要买酒吗?”
“说了。”
“那他怎么说?”
“他……他说按规定要凭证……”
“你别说了,他妈的,我去找他!”
赵飞虎气呼呼地来到供销社,供销社已经关门了。他耐心地敲了好一会门,才听到一个人慢呑呑地踱出来开门,却是看门的老头。这老头是供销社主任周阳波的堂叔,一边开门一边生气地说:“这么晚了,你要找谁?”
“我找周阳波,怎么,他睡下了?”赵飞虎威严地说。
“阳波……周主任他在。”老头被赵飞虎的气势吓住了。
“有在就好。”
赵飞虎说着往里间灯光处走。
周阳波正有一段没一段听收音机,听到外面有声音,也走出来看个究竟,迎面碰到赵飞虎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连忙说:“赵所长,是你……”
“你很自在嘛,老周。”
“不如你呀,赵所长。”
“哈,我嘛是个劳碌的命,哪里发生事儿,就要我去哪里奔忙。这不就到浮鹰来了?”赵飞虎语调诙谐地说,“我来这里,就要来麻烦你了。”
“哪里哪里,谈不上麻烦,你赵所长想要什么,谁还敢不给。”
“可是我想喝口酒解解闷儿,有人就不给买呢,不知道你供销社有没有王法?”
“王法自在人心,我们这儿可没有卖。”周阳波带着软刺儿说。
“你难道连酒都没有么?”赵飞虎不耐烦了。
“酒?酒有是有,但要凭票买。”
“你周阳波喝酒也要凭票买么?”
“赵所长想要,我这里有两张我个人的票,可以给你,一张票供应两斤半,两张共五斤--不过话说回来,多了可没有了。”
“五斤就五斤。”赵飞虎扔了二十元钱在桌上。今晚上的酒还是要喝的,这么个人,早晚要收拾掉他!
周阳波打酒,赵飞虎又点了好些下酒料,直到把二十元钱全买光。那时节,一个一般国家干部的工资是三十四元,二十元钱买了好大一堆东西,周阳波拿了个大纸箱,装了个满。
“赵所长像是要开个小卖部,还是要过什么节?”周阳波讨好似地说。
“不,今晚上我想随便喝点。”
赵飞虎也“随便”地说,然后抱着纸箱走了。

赵飞虎回到孙长辉家里,孙长辉惊讶地看着这一大箱的东西,心想,这一晚,两个人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孙长辉是个高傲的人,他不愿意因为同赵飞虎的关系而“沾光”,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买太多了。”
“不多不多,把二十块钱买光就成--不过酒只有五斤。”
“你真买了二十块钱?”
“是啊,怎么啦?”
“二十块钱啊,你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多!”孙长辉有些心疼,一个渔民,一个月的收入大约也就二十多。他翻了翻箱子,说:“周阳波这东西太不地道了,这一箱东西大约也就十二三块……”
“你是说他宰了我一刀?”
“恐怕是的。”
“他妈的!敢在我身上动手脚,他会有报应的!”
“算了,我们喝酒?”
“喝酒!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
赵飞虎的酒量不大,红酒喝不了半斤脸就红得像鸡冠,可他脸越红就越能喝,大约一斤后才够量,这之后再喝肯定就吐了。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现神智不清胡言乱语的情况,这是他独特的地方。那时候似乎岛上的人特别能喝酒,就是不会酒的知青,来到浮鹰之后,也会变得海量,唯有赵飞虎例外。因为不会喝酒,知青们时常笑话他。
很快,一抺红霞就飞上了赵飞虎的脸庞。
“你同林仲景还有在一起喝酒么?”他问。
“偶尔有的。”
“他女儿还好妈?”赵飞虎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说林之霞,她跟他酒鬼丈夫还是那样子,不过她丈夫喝得更凶了,身体很差,是个痨病鬼,我看他这是故意找死……”
“之”赵飞虎突然问。“你到现在还没有相好么?”
“相什么好?”孙长辉说,他酒量大,说话慢条斯理。“再说,这些年都过来了,我也习惯了。”
五年以前,1970年11月,那时节知青赵飞虎已经同里沃大队的姑娘小伙混得很熟了。他原是很有人缘的人,虽说长相一般,家庭也没有什么背景,但为人真诚、风趣,也有学问,因此还是很得姑娘们的青睐。那一年林芝还不满十五岁,但两人已是很接近了。
那一天,是11月20日,农历十月初三,赵飞虎和孙长辉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这一天正是大潮,一些娘们和几个小伙摇了舢板,到妮姑屿去“讨小海”。在我的故乡,渔民们在海上捕鱼,统称“讨海”;而到礁岩上打藤壶、捡海螺、割紫菜,则叫“讨小海”。“讨小海”有些讲究,譬如说要等初三、十八的大潮,潮水退得深,这才有“水市”,还要有一些专门的工具。妮姑屿面积大约有一平方公里,是个颇大的荒岛,其前还有几个小岛礁,离浮鹰也近,是个“讨小海”的好去处。那天去的人有十来个,赵飞虎半是因为好玩,半是因为林芝,也去了,还有孙长辉的老婆、林仲景的女儿林之霞以及几个小伙。林芝讲好要去的,但林之坪坚决不肯,她只好作罢。那一天赵飞虎因为林芝终于没有去,心中有些失落。到了妮姑屿,大家便专心于手上的活计。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只见孙长辉的老婆嗵地掉入海中,湍急的海流翻滚着,几下就把她卷得无影无踪。“讨小海”是时常出事故的,每年总有一二个。乡人说这是水鬼将要投胎了,便拖了个替死鬼下去。因此救助常常是无效的。岸上,几个小伙子望着湍急的海流束手无策,也像娘们一样喊叫。赵飞虎扯掉衣服,一下就跳入海中。他没来得及脱掉背心和裤子,这些衣物使他倍感沉重,原本他的水性就不好,一入水他就沉入水下,灌了好些咸水,他拼命地扑腾着,那情景别说救人了,就是自救也不可能!好在大伙从舢板上伸出竹蒿来,他死命地抓住,这才没有出事。此后,赵飞虎一听到人家提起“讨海”,便心有余悸惶惶不已。
但这次无效的救人之举却使赵飞虎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孙长辉也此成了他的好友和死党。那一天“讨小海”的舢板一回来,林芝就把他迎入家里,为他换了衣服,灌了好些姜汤,连一向讨厌他的林之坪也在一旁帮忙。
就在这个晚上,赵飞虎和林芝偷偷在林间约会,赵飞虎第一次吻了女孩,他们对着迟迟升起的一勾弯月山盟海誓……
“你能克制得住自己,你真了不起。”赵飞虎说。一想起同林芝的事,他就有挫折感。
嗨--孙长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喝酒。
赵飞虎的思绪很快回到了现实中来。他瞟了一眼孙长辉,说:“我原来以为你会跟黄菊花……”
“黄菊花?这怎么可能呢!”孙长辉轻蔑地说,“她是一个戏子。”
“听说她戏唱得不错,旦末都会唱,人也有几分姿色,她怎么肯嫁给一个打鱼的老粗?”
“这女人成份不好,戏班子一解散,她就被送了回来,除了唱戏,她什么都不会做,这样的女人,谁养得起?”
赵飞虎表示理解似地点点头。
“昨天晚上你好象有什么话没有说,是关于黄菊花的事吗?”
“这女人很可怜,她孩子又死了,她好象因此神智不清了……”谈到她的家庭,孙长辉又十分同情。
“这女人很可疑!她家里有一大箱的饼干,来路不正啊!”赵飞虎的目光直逼着孙长辉。
“这饼干肯定是周阳波送的,他们早就有一手了,以为别人不知道……”
“果然是周阳波!”

这一晚赵飞虎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一地,却还是接着喝。林之坪和刘晓因为找不到赵飞虎而着急。林芝心细,她想起赵飞虎提到以前救人的事,便叫人去孙长辉家里看看,果然在那儿。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架回碉堡。到了碉堡,他又吐了一回,哼哼唧唧地似睡非睡。
林芝不顾呕吐秽物的酸臭味,细心地替他打扫。
众人见赵飞虎睡去,便退了出去。林芝不放心,便同刘晓守着。突然赵飞虎一个转身,轻柔地唤“芝儿!”唬得林芝心跳如撞鹿,再看他,却闭着眼睡着了。
楼下似乎有什么响动,刘晓下楼去查看。房间里便只剩下林芝一人。微弱的煤油灯光照得赵飞虎的脸忽明忽暗。这个人曾经同她一起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曾经奋不顾身地跳入大海去救人,曾经轻吻着她,同她山盟海誓;这个人也曾经在父亲林之坪的羞辱下绝决地离去,(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坚决反对他们来往?)之后他巧妙地为自己争取到了权贵之路,不顾一切地攀上了权贵……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后来他就离开了浮鹰岛……这个人曾经寄托了她纯真的感情,一个少女所有的憧憬……现在他又回来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改变!……
林芝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坐着还是离开。
“芝儿!”赵飞虎突然直起身,一下子抓住了林芝的手。“芝儿,请你不要离开我……”
“这……这不可能!”林芝慌张地说。
“芝儿,你不懂我的心,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请你相信我!”
“你已经有了妻子儿女,我们这辈子,不可能了!”
“可我爱你,请你理解……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离婚!”
“这不可能!”林芝坚决地说,猛地挣脱他的手。
这时候刘晓上来了,赵飞虎又躺了下去,他确实还是喝醉了,哇地一声,又吐了一地。
林芝默默地收拾起来。
不久赵飞虎真的睡着了。

7、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林之坪向赵飞虎汇报:“昨天晚上黄菊花在村里和山上乱跑乱叫,她是疯了。”
“疯了?怎么疯了?案发之前她没有疯吧?”赵飞虎疑惑地问。
“就是这一次才疯的。她是个寡妇,丈夫早死,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到十几岁,想不到没有留住……是谁也受不住这打击。”林之坪同情地说。
“也许并不是这样。”赵飞虎思忖着。
饭后,赵飞虎带着刘晓来到黄菊花家,掀开蓝底白花的布帘,却见黄菊花还在酣睡。她斜躺在床上,没有脱衣裤,那衣裤上沾满了草叶和泥巴,脏兮兮的;散乱的头发上也满是草叶。被子只盖着腹部;她的上衣掉了几个扣子,两粒硕大而白晰的乳房失了束缚,放肆地绽放出来。
赵飞虎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两粒尤物,心想,她还是有些姿色的,难怪周阳波伴上了她。
跟在后面的刘晓也看到了,他惊讶地叫了一声。赵飞虎摆摆手,两人都退出房间去。
两人在灶间各找了条凳子坐下。刘晓故意大声地说:“都这么迟了,还没起床,人家早饭都吃了。”
赵飞虎说:“算了,我们还是等等吧。”
但黄菊花还是被惊醒了,她依然坦露着胸脯走了出来,漠然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然后去厨柜上翻找出一碗冷饭来,放在桌上,也不加热,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吚呀吚呀声音沙哑地唱起什么,赵飞虎他们没听过,好像是什么歌谣,或是哪段闽剧唱词。
刘晓忍不住道:“你别唱了!快点吃,我们有话问你!”
黄菊花像是受了惊吓,呆望着他们,然后说:“你,你,你要你就进来……”
刘晓不明所以,说:“干什么?”
赵飞虎却生气了,严肃地说:“黄菊花,你别装了!你要老实地给我坦白!”
黄菊花呀地笑着,露出一脸的妩媚来。“你来,你来,奴家想你那--”她用柔媚的唱腔说。
“你--你给我放规矩些!”刘晓生气地说。
但黄菊花的眼中放出媚人的光辉。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这一段唱词我只记得其中一句“露滴牡丹开”,我不明白它的意思,直到十年后我在大学里读《西厢记》,再读到这一句,才猛然想起当年黄菊花唱的原来就是它。我那时才有些理解这个寂寞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戏子的情感。老实说,这是触动我写这篇文章的最初的动因。
她就是这样同周阳波浪浪漫漫地亲热着……赵飞虎一想到这就恼怒起来,猛地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脸上立即涨出红色的五指印来,嘴角流出血来。
“啊,你……”她叫,仿佛刚刚清醒过来。
“我们是派出所的,是来这里调查你儿子的死因的。”赵飞虎依然凶凶狠狠地说,“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快老实招供!”
“儿子,儿子啊,是我害了你……”
“什么?你害死了你的儿子?”刘晓惊讶地看着她,虎毒还不食子呢。“快老实招出你是怎么害死你儿子的!”
“我……”
刘晓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快说!”
“啊,我……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我对不起他父亲,我自作自受啊……”
“你说!你是怎么掐死你儿子的?”赵飞虎厉声道。
“掐死?谁?是谁掐死了我的儿子?你说!是不是你?”那女人眼中闪出愤怒的光焰来,突然扑向靠近她身边的刘晓。“还我儿子来!”
她冲上来,一阵乱咬乱踢。
刘晓一使劲,推开了女人。那女人啊地一声,后腰撞在灶台上,倒在地上,挣扎着,哼哼唧唧了半天,才直起身子,却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地上。
“你这贱人,快招!”
挨了重击之后,女人却似乎好受了些,只坐着,一声一声地叫着儿子儿子。
“你这是被人利用了。”赵飞虎走过去,站在她面前,耐心地说,“我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你同周阳波通奸,你得到了什么好处?周阳波他家在外县,老婆不在身边,他跟你好,只是想玩弄你。他只用一床棉被,一箱饼干,几尺花布就把你的心给勾住了,你想想,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丈夫!你……你还帮他害死了你亲生的儿子!你张家绝后了!”
“啊!啊!我的命真苦啊。”女人坐着干吼。
“你还是招了吧。”
“晚上,月亮,月亮很亮……老周,他要我唱,我就唱。儿子,我的儿子来了,老周拿了一块月饼给他,叫他去烧柴塔,他很乖,很听话,他走了……我好悔啊,他要是不去,也就不会有事了。你说是不是?这都是我害了。我让老周……他勾引我,我也认了……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你们打我,打吧……老周不让孩子回来,孩子回来过,又让我赶走了……”
“那么你怎么发现你孩子失踪了?”赵飞虎问。
“老周完事了就走……我去找孩子,可怜的孩子,我怎么也找不到……”
“两个伤风败俗的流氓!”刘晓骂。
门口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我也在其中。刘晓不时地出来,把我们赶开。可是我们怎可错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走开之后,我们又拢来,或者躲在窗下偷听,他们也无可奈何。几个胆子大的甚至也学者刘晓的样儿,叫“流氓!流氓!”
赵飞虎走出来,怒骂着孩子们:“滚开!”
我们滚开了,不久他们也走了。

8、
张有财的死使我震惊,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终止了。这几天里,这的耳畔老是回响着张有财的母亲黄菊花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知道生命原来竟可能是如此的脆弱,我更不知道人际更极冷漠。每天放学后我都会望着浮鹰山浮想着。我想中秋节的晚上金贵如果叫我去上山,会不会是我被掩埋在土里。一想着这些我就害怕,害怕之后我就对自己说:我不怕!然后我就勇敢地向山上走去。现在想起来,少年时代的我在孤寂的生活中多么渴望浪漫。
我发现张有财出事后打靶场上竟没有人上山捡弹壳了!我叫金贵一起上山,金贵怯怯地不肯去。他那时遭到了许多责骂,再也没有了头儿的威风,我哼了一声,不搭理他,自个儿上山去。
那一天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走到打靶场附近时,我突然听到脚步声!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山角,赫然发现了女校长!
我叫:“校长!”
“阿华,是你。”女校长说,“你来这干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
“你在捡子弹壳,是吗?”
我点头。“校长,你怎么知道我在捡弹壳?”那时候我对女校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说不清是爱还是恨。(现在想来也许说“疑惑”更贴切)因此我并不像大多数的学生那样害怕校长,而是故意恶作剧似地同她抬杠,既希望她答不上来,却又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这很简单,”女校长说,“你的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鼓囊囊的,而且很沉,走路的时候还有响声,不是弹壳是什么?”
“如果是石头呢?”我不服气。
“那响声是金属的响声。”女校长笑了笑。“阿华,我讲一个人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好吧。”我犹犹豫豫地说。她这样跟我好,会不会有所企图?那时候我的心思竟有那么复杂了。张有财的死使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女校长跟我讲起推理的故事。她说英国有一个人名叫福尔摩斯,他能从你脚上的一双鞋上看出你的性格和思想,还举了几个事例。(现在我早已记不清她举的什么例子了,但“福尔摩斯”这个名字倒是没有忘)女校长曾经同我讲起过一个苏联的作家,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那家伙姓高名耳机(高尔基)。现在这个“福尔摩斯”姓“福尔”,一定是个少数民族了。
福尔摩斯是个专破疑难杂案的神探,我想,要是有这么个厉害的家伙在,张有财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而且要破案,还不是举手之劳。
女校长在讲故事的时候,我一边听一边想:张有财的案子肯定也留下了许多线索,只是我们未发现罢了;凶手作案的动机是什么……我胡思乱想,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我说:“校长,你是不是在学福尔摩斯,要破这个案子?”
“我是感兴趣,但是我的目的不是要破案,破案是公安局的事。”女校长说着低沉下来。“这事儿可能很复杂的……”
“噢。”我似懂非懂地说。可是我心中缠结着太多的疑问与恐惧了,我又问:“校长,什么是麒麟?”
“麒麟是古代传说是的一种动物,形状像鹿,头上长着一只角。它能知善恶,不会害人……你问这干什么?”
“张有财不是被麒麟给抓走的吧?”我对于麒麟还是有点怀疑。动物嘛,它能有坚定而善良的秉性吗?况且我对于麒麟还并不“认识”。
“当然不是。麒麟是善良的,况且那仅仅是传说而已。”女校长说,“张有财是被人杀死的……”
“麒麟是不是看见恶人就知道他是坏蛋?”
“差不多是这样……”
“那么它为什么不去保护张有财?它头上还长着角呢。”
“……”
女校长说不出来麒麟为什么不保护好人惩戒恶人。那时候我听说过林家宝藏的传说,但是十分的简略。我说:“校长,你知道文沃武沃的传说吗?”
女校长说:“我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
相传北宋初期,林氏家族在浮鹰岛就十分繁盛了。当时林氏的先祖经商多年,十分富有,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觉得浮鹰弹丸小岛,束缚了手脚,就有了搬家的意思。一次林氏先祖乘船出去经商,突遇风浪,飘流数天,飘到法华锣城上岸。遇一高人,指点他说在此地安家可光宗耀祖。林氏先祖果然搬家到此,后其妻生下双胞胎儿子,长大后兄弟俩分中了文武状元,兄林国茂为国子助教,弟林国祥为镇北将军。兄弟俩老了之后,落叶归根,又回到了浮鹰,死后就埋葬在浮鹰岛。文状元的墓葬在文沃村,居岛之东;武状元的墓葬在武沃村,居岛之北。(实际上,这两个村倒是因了文武状元才得名的)文武状元的墓葬盛大而诡谲。
可是方志上却记载说耿直的文武状元在官场上得罪了权贵,被迫隐退,为躲避仇家而重回浮鹰岛,并将大笔的财富埋藏起来。
传说林家祖先所留下的一大笔财宝,就埋在古墓中。但由于年代久远,标志已失。在传说中每年的中秋之夜都有怪物出没,那就是守卫林氏宝藏能知善恶的白麒麟。
实际上,从宋至今,一千年来,文武状元的坟墓已不知被盗过多少回,哪里有宝藏的影子?
我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白麒麟能活一千岁吗?它为什么没有守住宝藏?”
女校长摇头。
我终于难住她了。

9、
傍晚,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两个民兵背着黑亮的钢枪走进供销社,一个是吴有鱼,早些年干过地痞无赖的事儿,不时偷偷摸摸什么的,因为是林之坪的亲戚,所以成了民兵;一个是吴有鱼的狐朋狗友方志朋,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周阳波心里一惊。该来的报应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吴有鱼扮了个鬼脸,怪声说:“周主任,派出所赵所长请你去一趟。”
“知道了。”周阳波说。他向他堂叔交待了一下,就跟着民兵走。
民兵带着周阳波直接到了碉堡。民兵把他带进一楼,就轰地一声关上了大铁门。周阳波曾经来碉堡玩过,知道碉堡内的陈设,陈设并没有改变,只是在床铺上早坐了两个人在等着了。
“周阳波,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吗?”赵飞虎略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你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的,想抓谁就抓谁,何需什么理由。”周阳波也这么回敬着。
“你不识抬举,可别怪我不客气。”赵飞虎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你吧,你的事犯了!”
“我犯了什么事?”周阳波知道,赵飞虎是来破案的,杀人的事,总不能“乱破”吧。
“你犯的事你心里明白,我也很清楚。”赵飞虎停顿了一下,仍是懒洋洋地说。“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你知道,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从宽还是要从严,由你自己选择啦。”
“我不明白我同杀人的事哪儿挂上钩了……”
“你看,不打自招,你的心里早就承认你同杀人的事儿挂着钩儿呢。”赵飞虎得意起来,笑笑着说。
“我……你诬陷人……”
“我可没有诬陷你。告诉你吧,黄菊花已经招认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菊花?她是一个疯子!你们可不能凭着一个疯子的话就拿来定人罪。”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告诉你黄菊花是怎么招认的。她说她之所以装疯是为了保护你--你看,你的情人还是有情有义的,你可不能为了自己而对不起她哟。”
“不,这不可能!”周阳波绝望地叫。
“你不是通奸罪、强奸罪就是杀人罪,你自己挑一个吧。”赵飞虎得意地狞笑。
“你挑一个吧。”刘晓也学着样儿笑。
“你不过是公报私仇罢。”周阳波虽气愤却有气无力地说。
“哼!”赵飞虎一摆手,慢慢地踱到楼上去。
得到信号,吴有鱼和方志朋便把周阳波捆了个结实,而后,只当做沙袋一般左一拳右一拳“练习”着。只苦了细皮嫩肉的周阳波,痛得咶咶叫。
“你还是招认了吧。”刘晓却不避开,在一旁“开导”他。
痛得受不了,周阳波大叫“我招!我招!”
于是刘晓示意两个民兵暂停。
刘晓说:“你说吧,你是怎么同黄菊花搞上关系的?你们是怎么害死了张有财?”
周阳波一想起“你不是通奸罪、强奸罪就是杀人罪”便又不愿招了。通奸罪如果挂上“流氓、反革命”之类的罪名,至少判个十来年;而强奸罪和杀人罪是够上死刑了。这一想,周阳波便硬撑着不招了。
于是继续打。
周阳波杀猪般地吼叫着,却始终不肯招认。
这样折腾了半夜,刘晓没办法,便去请示赵飞虎。赵飞虎狞笑着,说:“这么个公子哥的周阳波,还能硬到哪儿去。”说着便要他们三人轮流值班,反复地折腾他,不要让他睡觉,一天两天也许就能攻下了。
仨人便照着赵飞虎说的办法折腾周阳波,果然,不用一天,仅到了次日凌晨,天刚刚透亮,周阳波终于支撑不住,招认了如何勾引黄菊花并最终通奸的事。而对于杀人,却坚决不肯招认。
赵飞虎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目的达到了。

10、
赵飞虎闷闷不乐地窝在藤椅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水仙。周阳波和黄菊花,一个奸夫一个淫妇而已。中秋之夜张有财被金贵赶上山去拾柴草,他一无所获,就偷偷地回家了。但那个淫妇为了她同周阳波的好事,狠心把儿子赶了出去。张有财家不可归,又不敢参加烧柴塔,只好再次往山上走去想再拾些柴草,去烧柴塔。张有财死后,那淫妇明白是她间接逼死了儿子,情感上再也不堪重负了……
那么凶手是谁呢?
把县上派来的何副科长气跑,赵飞虎实际上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快侦破此案……
赵飞虎透过烟雾看见一粒人头从地板上升上来,心中愈发烦燥了。
上来的是吴有鱼,他长得尖嘴猴腮,龇着一对虎牙。从长相上看,此人就已注定是娄阿鼠之类的角色了。
吴有鱼毕恭毕敬地站在赵飞虎的面前,十分恭顺地说:“报告所长,周阳波……他不肯招。”
“嗯。”赵飞虎微摆了摆手,那动作十分轻微,受指示的人或许并没有看到摆手的动作,只感受到摆手的意思,这是大权在握、充满自信、深谋远虑的当权者权威的表示,属于只可意会不可……之类的。
吴有鱼更加恭顺地站立着,因为所长还未下达指示,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他自言自语地补了一个蛇足:“他招认了跟那个女戏子,却硬是不肯招认杀人……我陪他玩儿一整天了……”
“……”
这一次吴有鱼边嗯也听不见。但吴有鱼是有察言观色的本事的,在表面的毕恭毕敬中他已经仔细观察了这个他认定能给他带来好处甚至是机遇的派出所所长,并且竭力揣测着他的心思。
“报告所长,”吴有鱼小心地试探着说,“中秋节的晚上,我看见……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处……”
藤椅上出现懒洋洋的窝动。赵飞虎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吴有鱼,饶有兴趣的样子看着他。
“你说说看。”
“那晚上我看见有两个人到了山上,一个是林仲景,一个是林仲甫,他们是堂兄弟……”
“他们是一起结伴上山的吗?”
“不,不是的,他们两个都是偷偷摸摸地上山的,林仲景先上山,林仲甫后上山,但他们各走各的,不像是一伙的。”
“他们上山干什么啦?”
“我没看清。”吴有鱼很快地说。
“林仲景和林仲甫?”赵飞虎沉吟着,突然站了起来,低低而严厉地说:“那么你上山干什么?”
“我……”吴有鱼猝不及防,支吾着。“我……我想跟踪林仲景,看他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
“他……”吴有鱼再次露出一脸的谀笑来。“我怀疑他偷队里的地瓜……”
“那晚上他有没有偷?”
“没,没有。”吴有鱼支吾着。
“他其实是偷了,是不是?”赵飞虎盯着他。
“他正要偷……后来发生了张有财的事,他就匆匆走了。”
“那个林仲甫上山干什么?”
“他的神经有毛病……他上山看月亮。”
“你跟踪过他?”
“以前跟踪过,他只是古里古怪地看着月亮……我就不再跟踪了。”
“林仲景以前偷过地瓜吗?”
“他肯定是偷过的,我一直想抓住他……”
“好,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今后你好好地跟着我干,保证少不了你的一份好处。”
“谢所长栽培!”吴有鱼狗一般地凑近来。“所长,你有什么指示?”
“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是!”

11、
生活是枯涩的。人在被动的场景中永远是被动的角色,我们其实无法创造生活。我们能掀起的,无非是细小的浪花罢,而这浪花在无垠的大海中算得了什么!今天,当我笔迹至此时,我便想起“野人献曝”的典故来。野人能有什么样的生活,又能创造怎样的文化景观呢。
秋天的太阳只在傍晚时分最热烈,那时辰的阳光是红色的,红彤彤地照耀着天幕,使晚霞有了灿烂的披衣;湛蓝的海天空漠清远,点缀着几朵白帆;这时候渔船归来,砾滩上人群忙碌着,海鸥也凑热闹似地在港口里飞舞……我站在海岬边望着落日,遐想哪一朵白帆是我父亲的船。旁边一群老者坐在碉堡的墙根,一层一层剥掉上衣,裸露出如同船板一样红褐的脊背来,阳光晒在上面,反射出油油的光芒。他们专心致志捉着虱子,把它们一粒一粒地吞下,仿佛在品尝天然的美味。捉完了虱子,他们便漫天地海聊,有时也有两个凑对下下象棋,也围上三二人指手划脚一番,却绝不争执或者喧闹。
林仲甫老人孤寂地坐在海岬的前端,一动不动。夕阳照着他苍苍白发,晚风无忌地疏理着它们,使之更极苍老了。他总是这样一动不动地枯坐上半天、一天,坐看云天,仿佛生命已经融入这云天之中。
我悄然上前,思想着要不要打搅他。我犹豫着,终于走到他的身边,悄声问:“林公公,你在看什么?”
“孩子,我的孩子--”他兴奋地回过身来,咪咪地笑;他满脸的皱纹也充满了笑意。
“在哪里?”我傻乎乎地问。
“看那--他们在那里玩得正欢呢。”他手指着前方--
前方是悠然欢畅的大海,一群海鸥上下翩飞。

1971年秋上,乡革委会主任林安来到浮鹰岛蹲点,落实并推广农业学大寨经验,在浮鹰他提出了“今冬大修水利,明年粮食丰收”的口号,以打铁坑知青农场为中心,大力平整梯田,改造农田体系,并将浮鹰唯一的一条小河肯头河改道。林安是浮鹰人,(在林氏家谱中,林安原名“林之安”,是偏房“之”字辈的长子)浮鹰人以出了林安这样的“官”而自豪,林氏在浮鹰又是大姓,因此林安在浮鹰有很大的感召力。那时节浮鹰人在林安的带领下干得热火朝天。
打铁坑知青点附近有一个始建于北宋初年的古置戌点遗址,据说武状元林国祥年届老迈,仍要求亲自带兵置戌,得皇上恩准,就在浮鹰置戌,亲自镇守,最终死于置戌点,也埋在置戌点。因此古置戌点成了林氏家族的圣地,近千年来,林氏子孙对此顶礼膜拜,竭力保护,虽历千年,战乱频繁,遗址仍存。直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在红卫兵小将的冲击下,古置戌点这才毁于一旦,但当时,不知怎地,武状元墓却遍寻不着。
这一年知青赵彪干活十分买力,引起了林安的注意,并且最终成了林安的心腹。当时大修水利引起了诸多的反对。首先是水源问题,浮鹰岛小,那时又没有水库,干旱年份,居民用水都有困难,别说种植水稻、灌溉农田了,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其次是让肯头河改道,有可能使肯头河干涸。再次是当时林安有了发掘武状元墓的意思,遍寻古迹,多方考证,也进行了几次试挖掘,这在林家老一辈的人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对。“仲”字辈的人仗着“叔叔”的身份,当面指责林安为了升官,出卖祖宗,以求政绩。这很让林安下不了台,好在林氏年轻人好奇心强,“革命意志战胜了宗法观念”,并不反对,林安遂继续他的挖掘计划,不过他改变了方式,只要林氏的年轻人参与,并且不动声色悄悄挖掘。这下“仲”字辈的“叔叔”们却也不便反对了。唯一的例外是赵彪,他也参与了挖掘。
1971年浮鹰岛塌方事件曾经引起县革委会领导格外关注,而在浮鹰岛更是人心惶惶。
当时林安只带了林氏直系后裔的几个年轻人,一个是长房林仲景的儿子,三个是二房林仲甫的儿子,其中林仲甫的幺儿才17岁,一个是四房林之坪的儿子(林安这一脉是三房),连同林安、赵彪一共七人,悄然发掘着。他们连续试挖掘了几个地方都不成功,神情便有些懈怠,突然林仲甫的幺儿“啊”的叫了一声,大家一看,原来是挖到了一块青石板,大家有了干劲,沿着青石板挖,却没有找到洞口。年轻人不死心,扩大了挖掘面,终于在离青石板不远处挖到了一个坍塌了的狭小的洞口。林仲甫的幺儿抢先钻进洞里,大呼小叫,说是武状元的墓!几个人便争先恐后地进入。可是还未等全部的人进入,不幸的事发生了,呼喇喇地一声,武状元墓坍塌了!进入洞中的五个人统统被埋在其中!或许是林安命不该绝,坍塌时他刚钻了个头入洞口,却被埋进了上半身,露了个屁股在外头。好在当时还剩下赵彪一人未入洞。赵彪奋力扒土,终于把林安扒了出来,然后做人工呼吸,竟救活了他!接着两人大声呼救……等周围的农民拿了工具赶来,并掘入洞中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那五个年轻人早已冰冷。
县革委会立即派人前来调查。林安知道这是另一派系在趁机做文章。他反复强调他是在落实农业学大寨经验,在建设大寨田,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一些事故是难免的,阶级斗争是复杂的!他发现了四旧--武状元墓,不殉私情,一定要把它挖掘出来,免得贻害后人。
县革委会的调查人员说:为什么刚好都是林家的子孙在现场?
赵彪说:我不是林家的。林安主任要我去叫几个人去探探武状元墓,因为这是四旧,林主任准备先找到现场,再发动斗争,不然会被阶级敌人利用。他叫我去叫几个人来,我刚好碰到了在附近干活的几个兄弟,就叫了来,没想到竟出了事故害了他们……
调查人员不甘心,又反复做赵彪的思想工作,要他站稳立场,出来揭发林安。可赵彪咬住了,只那几句话。调查人员也无可奈何。而林安的后台是县革委会的主流派,调查人员终于无功而返。
林仲景就一个儿子,林仲甫三个儿子,大儿22岁,准备两个月后结婚……这次事故使林家这一支系的长房、二房两脉绝后了。
林仲甫原是十分开朗的人,可是一夜之间,他变得木呐、驽钝了。他两眼呆呆地直盯着林安看,林安惊恐地逃走了。可是林仲甫只要见着林安,便直直地站着,呆呆地看他。林安在浮鹰再也呆不下去了,调查人员走后没几天他也走了。此后,林安再也没有上过浮鹰岛一次。

赵飞虎和吴有鱼走到海岬上,悄然站在林仲甫身后。吴有鱼说:“林老头!赵所长来了!”
林仲甫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
吴有鱼推了林仲甫一把。“叫你呢!”
林仲甫转过身来,呆望着他们。
“仲甫叔,你最近身体还好吗?”赵飞虎关切地说。
老人漠然地看他。“你找谁?老大?老二?还是老三?”
“我找你。你说说中秋节晚上你上山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老大和老二出海捕鱼去啦,老三在捉迷藏。--要不你去我家坐坐,等他们回来?他们很听话的哟。”
“不啦不拉。”赵飞虎摇摇头,走了。
吴有鱼骂了一声“这老不死的”,紧紧地跟着他的屁股去。

12
吴有鱼带着方志朋趾高气扬地来到林仲景家,林之霞堵在门口。“你来干什么!”
“哼,你给我让开,这一次我可不是来找你的--你老爹的案犯了,赵所长派我们来押犯人!”吴有鱼在林之霞惊愕之际,趁机在她的胸脯上抓一把,恼得林之霞乱骂。
林仲景六十多岁了,瘦羸羸的,让吴有鱼一推搡,便一个趔趄。
“赵彪为什么要抓我爹?他犯了什么罪?”
“等到了碉堡就知道了。”吴有鱼猥亵地笑。
“忘恩负义的赵彪!我要找他去!”
林之霞叫骂着冲进里屋,胡乱找了件大衣出来,给她爹披上,然后跟着他们走。
吴有鱼和方志朋哈哈大笑。
林之霞随着林仲景一齐来到碉堡,一见赵飞虎,立即气鼓鼓地说:“赵彪!你为什么抓我爹!”
这个女人!赵飞虎威严地说:“你--请你别在这里吵闹,影响我审理案子!”
“你还是走吧,有事我会去叫你。”吴有鱼这会儿装出通情达理的样子说,“你可不能再不让我进你家的门。”
“去去去,请你走开!你爹的事赵所长自会公道处理。”方志朋说。他们两人一起把林之霞推出碉堡去。
“赵飞虎,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林之霞站在黑暗中,对着碉堡冷硬的墙壁绝望地叫,泪水委屈地淌下……
几年前,赵飞虎对林芝苦苦追求,他虽然赢得了女孩的心,却始终得不到她父亲林之坪的首肯。女儿痛苦地质问父亲,父亲以父亲的威严告诉她 :这不可能,她太小了,还不懂得人世的艰难、人心的险恶。
赵飞虎绝望了,就去找林之霞。他同林之霞虽然年纪相仿,却同她父亲林仲景是忘年交,因此也成了林之霞的好朋友。因为家贫,林之霞三岁时就被父亲抱给于家当童养媳,她命定的丈夫比她大十三岁。于家之所以要抱童养媳,是因为于家二老患痨病,已是病入膏肓,只求着能看看儿媳,所以当她未满十五岁结婚时,她的公婆都已过世,她丈夫孤身一人,并且痨病缠身,只好住到林家来。最令林之霞苦恼的有两件事,一是她曾经怀上孩子,却被丈夫揍得流产了,以后再也无法怀上,于氏这一脉怕就要绝嗣,这是她最无法接受的。二是痨病的丈夫怀疑她红杏出墙,谁会相信一个艳丽的女儿会死守着痨病鬼呢。这样一来她丈夫便酗起酒来,仿佛他病得还不够,还要寻死似的。而酗酒之后更要殴打她,直打得她浑身青紫,遍体鳞伤。
那一年,正是秋冬之交时节,绝望的赵飞虎也酗起酒来,他醉醺醺地在路上走着,在村外刚巧碰到了从山上割草归来的林之霞。好心的林之霞放下担子要去扶他,不想赵飞虎却趁势扳倒了她,把她压在草垛上。林之霞不想自己的朋友竟如此鲁蛮,却存了他的面子,不敢喊叫,只一个劲地劝阻他:别这样!别这样!但失去理智的赵飞虎哪管这些,就在草垛中完了事。林之霞无声地流着泪。女儿家就是命苦啊。赵飞虎完事后似乎清醒了过来,愧疚地逃走了。
此后林之霞静静地回想着这一幕,赵飞虎野蛮而有力,有着令女儿家难以启齿的甜蜜,而这甜蜜她从未从她丈夫那儿得到过。这样想的时候,却又有一种犯罪和堕落的感觉。女儿的心思就是这样奇怪。她此后看到赵飞虎,目光中竟然多了甜蜜和关爱。她开始想他,希望他来看她;有时她还会奇怪地想,这一次会不会怀上,要是怀上了……但事实与她的心愿相反。而赵飞虎则是尽量回避着她,就像他回避林芝一样。后来……赵飞虎离开了浮鹰岛。
回城的前一天,赵飞虎来找她,并把她带到了山后的树林中。没有话语,没有温情,动作也不温柔,赵飞虎只是一件一件地剥掉了她的外衣、亵衣,然后伏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国王在巡幸他的嫔妃,查视她的忠诚。林之霞没有流泪,她任由着他完成他的这一“仪式”。这时候她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这滴滴哒哒的声音仿佛从她的五脏六腑内流出,她的身体渐渐地液化成了流水,一点一点地流走了,她的曾经有过的思念和温情,她的过去和未来,她的希望和自尊,也随之流逝,彻底消泯……

赵飞虎没有让吴有鱼他们“修理”林仲景。他把林仲景叫到二楼,让他坐下,然后把其他人统统赶到楼下去。
“老林,”赵飞虎惋惜似地叹了口气,“我们……老朋友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本来是不愿请你到这儿来的,但是……我想人难免是要犯错误的,毛主席教导我们,知错就改还是一位好同志。我希望你能够自觉主动地交待自己的问题,做一个好同志……”
“赵彪……不不,赵所长,”没见过世面的林仲景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着,眼泪跟着流了下来。“赵所长,我……我糊涂,我偷过生产队的地瓜。”话一说了出来,他反而轻松了许多,讲话也流畅了。
“ 那是去年九月底,我们一家……依琴她生病了,那个痨病鬼又打她,没东西吃了,我只好上山……我偷了五根地瓜,途中掉了一根……”
赵飞虎摇摇头,深深地叹气。“你日子很难,可是也不能偷生产队的地瓜啊,那是集体的财产,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偷集体的东西!你偷窃集体的财产,这性质是十分严重的!”
“我知错了,请你……赵所长高抬贵手……”
“我问你,”赵飞虎说,“前几天,大约是中秋节的晚上,你上山干什么啦?”
“我……”林仲景红了脸,“我上山走了走,想挖几根地瓜……”
“你挖到了吗?”
“没有啊。”林仲景恨不得地上有缝能钻进去。“我不该上山……”
“你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还有其他人在上山?”林仲景惊讶地说,“我没有看到其他人,我转着……回来了才听说张家的小子失踪了。”
“你的性质很严重啊。我也许可以相信你是迫不得已才去挖地瓜的,可是别人其他的人怎能相信你呢?况且你以前确实曾经偷窃过集体的财产。你要好好地反省啊。--现在我要调查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询问你几个问题,你要逐条好好地回答,不得有半点的虚假和隐瞒。”
“是是是,你问吧,我知道什么说什么,绝不隐瞒。”林仲景完全信赖他的这个“忘年交”。
“张有财的死同你们林家的人有关联!张有财埋尸的地方正是在打铁坑古置点武状元墓附近!几年前那里就发生过塌方事件……这事你也知道。之所以会发生塌方,完全是你们林家的人在挖财宝!结果呢?财宝没找到,人倒死了五个!--我问你,现在你们林家还有没有人在找宝藏?”
“可能,可能有吧。”林仲景完全被唬住了,怯怯地说。
“是谁?”
“我想之坪可能有,他对这事念念不忘。林家不幸,不能保护祖宗安宁,只有之坪还有这心意……我们林家,也全指望他了。”老人说着,泪流满面。
“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参与?”
“没有,我没有。”
“你是长房,我想借你家的族谱看看,也许能从中找到一点线索。”
“我回去拿……叫依琴拿来给你吧。”
“也好。”
赵飞虎大声地叫:“吴有鱼!”
吴有鱼立即应声从楼下跑上来。
“赵所长有什么指示?”
“你去把林之霞叫到这儿来,我有事找她。”
吴有鱼正要走,却又犹豫了一下,返身站住了。“赵所长,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赵飞虎好奇地问。
“是林之霞的事,”吴有鱼犹豫着说,“我想请你……请你把她介绍给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明白了,”赵飞虎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你是看上了林之霞?”
吴有鱼不住地点头。“这娘们,死守着痨病的汉子不放,他还是个从不干正经事的酒鬼,马上就要见阎王了--所长要上能够帮我把这娘们搞到手,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这么说吧,你就是让我出卖亲娘,我也 眉头不皱二话不说。”
“你--”赵飞虎打量着他,说:“我记得你好像是林之坪的亲戚吧--”
“戚是有,但不亲。再说他这人其他都好,就是有些古板……哪有你赵所长那样的魄力!”
“这事要人家愿意才行,我哪有什么办法。”
“你是赵飞虎,堂堂的派出所所长,你没办法谁还有办法!再说你是她爹的朋友,她愿意听你的--真的!”
一条哈巴狗,赵飞虎从内心里十分鄙夷他,可如果这是一条有用的哈巴狗,那就不一样了;况且,他敢这样当面提出这个问题,也许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同林之霞的不同寻常的关系。赵飞虎拿眼睛看他,沉吟着。
“好吧,我试试。不过你也不能急,成不成关键还在人家那里。”
“我先谢谢赵所长,从此以后,我吴有鱼就是赵所长的人了!”吴有鱼学着古代侠客的样子双手抱拳道。

13、
林之霞来到碉堡,赵飞虎立即从藤椅上站起来。
“依霞!”他亲热地叫。
林之霞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有什么事?”
“是你爹叫你过来的。”吴有鱼插话道。
林之霞不理他,走到林仲景的跟前,说:“爹,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赵飞虎抢先回答,“林伯虽然有个小问题,但是总会解释清楚的。”
林仲景说:“依霞,你去把族谱拿来,给赵所长看,他要调查案件。”
“好的,爹。”林之霞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的老实巴交的多灾多难的父亲。“爹,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这事要问赵所长。”
“我一调查清楚,林伯就可以走了。”
“爹,我去拿族谱。”
林之霞正要走,赵飞虎说:“依霞,我跟你一起去。”
林之霞白了一眼,不说话,赵飞虎就跟着她走。
黯淡的煤油灯照着泥灰剥落得斑斑驳驳的四壁,轻率地将人影忽左忽右地涂抺着。林之霞回到家里,却见她的酒鬼丈夫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睡着,他又喝了个烂醉,竟爬不到床上去。在他面前,咳了一小滩浓浓的黄痰。林之霞摇摇头,叹了口气,不理他;她将点着的煤油灯放在桌上。
赵飞虎说:“你这个丈夫也是个出了名的宝贝了。”
“……”林之霞说不出话来。她丈夫咳得十分厉害,并且时常吐血,怕是不久了。
赵飞虎观察着林之霞的反应,又说:“你还年轻得很,也应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
林之霞恨恨地看他,但赵飞虎却从中看到了温柔和爱意。毕竟旧情还是难以忘却的。看她丈夫这个样子,已是十分虚弱,也许根本就无法完成床上的事情;也许正在进行中,一阵剧烈的咳嗽就会使他崩溃……赵飞虎胡思乱想着林之霞的“性饥渴”,一丝冷笑浮上脸颊。
林之霞在那只样式老旧的大衣橱中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着,她焦急起来,却发现那一册薄薄的线装书就在面前。她立即拿在手里,正要给他,不想赵飞虎从身后伸出双手来,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你要干什么!”林之霞惊恐地叫,挣扎着。
“依霞,依霞。”赵飞虎柔柔地唤。
林之霞突然软了下来。她的所有的仇恨这时也现出了它的真面目,任由着赵飞虎抚摸她亲吻她。一会儿,赵飞虎气喘吁吁地抱住她,正要放到床上,林之霞有气无力地叫:别,别……赵飞虎明白她丈夫在那儿她有障碍,便把她抱到外间,完了事。
赵飞虎说:“依霞,你把族谱拿来我看看。”
“我把它放哪儿了?”林之霞回到里间找,在地板上找到了它。
赵飞虎说:“你知道白麒麟的传说吗?”
“我知道的。传说文武状元的墓前都有白麒麟守着,白麒麟能知善恶……可是这么多年了,白麒麟肯定是死了,要不就是老得不能动了。”林之霞在赵飞虎的怀中娇娇地说。
“你说的也是。”赵飞虎说,“那么月亮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知道,你在浮鹰的这几年白呆了。据说月亮能指引宝藏的所在,这月亮必须又大又圆……所以林家的子孙总是在每个月十五的晚上上山去,要是能碰上白麒麟,就能找到财宝了……”
“你一定说错了,你不是说白麒麟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
“中秋的晚上,你爹上山了,林仲甫也上山了,这么说,林之坪一定也上山了!”赵飞虎一把推开她,站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林之霞说。
“这叫推理!”赵飞虎自得地笑笑。
这时候酒鬼苏醒了过来,听到外间讲话的声音,不由得怒火中烧,冲了出来。
“你们……奸……”他口齿不清地叫,立即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弯下腰来。但一缓过气来,他就冲到赵飞虎面前,“我揍你……”
他没有揍赵飞虎,而是要揍林之霞。赵飞虎接过酒鬼的拳头,猛一推,他就也经仰面八叉地倒在地上了。
林之霞见丈夫倒地,看了看赵飞虎,伏下身去想要扶起丈夫,不料那酒鬼趁势掴了她一巴掌,林之霞嘤嘤地哭起来。
赵飞虎愤怒起来,一拳把刚刚挣扎着要站起来的酒鬼又揍得倒地不起。
“依霞,这样吧,我为你介绍一个--”赵飞虎故意当着酒鬼的面说。
“不--你别--”林之霞揩着泪楚楚的样子。
“以后你要是再敢碰依霞一根毫毛,我就打断你的狗腿!”赵飞虎恨恨地踢了酒鬼一脚,鼻孔中哼了一声,口中骂骂咧咧地走了。

14、
我有好几次发现女校长心神不宁。女校长是个负责任的老师,她从不因为自己的私事而影响学校教学,上课时她总是神采奕奕,可是课间她常常一个人落寞地回自己的办公室。因为校舍小,她的住房同办公室是相连的,“校长办公室”也兼她个人的客厅。她没有自己的专用厨房,是同几个单身的男女教师合用一间厨房,大家在一起吃,过的是“集体”的生活。有几次,父亲因为运输去省城,来回需要十来天的时间,父亲就把我寄在林芝表姐那儿吃。父亲不在家,女校长就经常来找我,辅导我功课,有时也聊天讲故事玩游戏。可是一旦这些告一段落,落下她独自一人时,她就显出呆呆的样子,坐着沉思。
我无法理解一个大人、一个女性、一个领导者的情感,这些对小学尚未毕业的我是深奥难索的领域,但也正因为此,这些更使我好奇。我努力以自己幼稚的心理去理解它、诠释它。我发现女校长的枯思同电报有关。浮鹰没有邮电所,电报是由西洋岛邮电所转寄过来的,那一张小小的信封样的东西有着来自远方的讯息。女校长的电报是由父亲亲自送给她的,邮电所职工为了保密,特地将电报放入信封中,封了口,再送来。父亲将信封扔给女校长,说:那边又想你了。女校长不说话,接了信封拆看。父亲故意装出探头要看的样子,女校长却坚决地将电报收了起来。
这样的电报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来自中秋以前。
女校长说:你什么时候进城,就带我去。最好要两天以上才回来,不然没船了很麻烦。
父亲说:你应该要去城里看看玩玩了。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女校长说:不,我要办件事。我担心一天办不完。
父亲没有问女校长什么事,只要女校长不说,父亲是不会问的。
几天后,父亲找着了机会。父亲接到了去城里运粮的任务,空船去城里,载了粮食回来,先到西洋缷下一半,余下的一半运到浮鹰。因为搬运和潮水的关系,在城里能呆上两天。我求父亲也带上我,父亲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这也是我第一次进城。
这一次一起进城的,除了女校长,还有赵飞虎和刘晓。忙碌了半个月了,他们也要回城里看看家里人,刚好休整两天后再来。
因为要准备路上的淡水和饮食,费了一些时间,船到了临近中午才出发。
太阳懒洋洋地照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秋后的阳光并不热烈,我们也都懒洋洋地站在船甲板上晒日头,女校长因为要煮饭,便到舱尾的厨间忙碌。父亲一边把舵,一边同女校长聊天。我起先在甲板上玩,后来也跑到舱尾,看女校长煮饭菜。女校长一边煎着煮着,一边埋怨父亲没有带调味品和配菜,这饭就难吃了。父亲嘻嘻哈哈地笑着,任由她说。
不久,饭菜就烧好了,大家便围在甲板上吃。刚开船时因为没有风,父亲便叫启动机器,在那有节奏的隆隆的轰鸣声和轻微的震颤中,我感到十分的惬意。可女校长说那汽油味闻着难受,怕是吃不下饭了。吃饭的时候,船已出了港口,外海面有风,父亲便让停了机器,张着帆前进。
赵飞虎和刘晓大叫这餐饭如何如何的好吃。赵飞虎肉麻地说:婶婶煮的菜比饭馆里的还要美味得多。女校长却一味地说:不好吃不好吃,船上没有配料没有调味品,只剩下个盐巴,难吃死了。
不管大人怎么说,我只大口大口地吃鱼,生怕鱼被大人们吃光了。吃了鱼,再把鱼骨头扔到船舷下的海里,那水里竟围了许多的鱼儿,争着啃鱼骨头。
吃完饭我炫耀似地拿出父亲用的钓鱼竿来钓鱼。女校长要洗碗,旁边几个水手说: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碗!坚决不让洗,女校长只好作罢。她于是坐在我身边看我钓鱼。
可能是因为有个女人在旁边的缘故,我那天居然没钓上一尾鱼!只看着鱼儿在船舷边游来荡去,就是不上钩,像是在故意挑逗我似的,真气死我了。
赵飞虎也坐到女校长的旁边来看我钓鱼。一会儿,他说:“婶,你去城里干什么?”
“办件事。”
“如果我推想得没错的话,一定是叔叔要你办调动的手续吧。如果需要,我在教育局里有熟人,办起来会快些。”
“你的推想错了--不是这事。”女校长说。
赵飞虎碰了个软钉子,便扯开话题。他说:“这些天起早摸黑地破案,抓了几个嫌疑人,可是真正的凶手还是没找到。婶婶是个才女,又熟悉浮鹰的事,你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女校长知道赵飞虎胡乱抓了几个嫌疑人,便没好气地说:“破案是你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说些什么呢。我只希望你能慎重行事,不要急于求成。”
“是是是,婶婶讲得是。”赵飞虎诚恳的样子说,“我已经把前两个嫌疑人周阳波和林仲景都放了。不过我觉得这案子可能跟林家宝藏的事有关,你对浮鹰的历史和林家的传说有研究,我想请你帮帮我。”
“我怕帮不了你的忙。”女校长说,她的口气和悦了些。“我所了解的浮鹰的历史和传说,也不比你所了解的多。就案子来讲,我想可能跟林家宝藏的传说有关系,但也许不会是直接的关联。我想提醒你的是,你调查过玩具手枪这条线索了吗?”
“噢,我没有怎么调查它。不过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孩子嘛,谁没有几个玩具呢。”
“可是据我所知,张有财根本没有玩过什么木头手枪。”
“或许那晚上他在上山的路上捡到了它。”
“或许吧。”女校长有些失望。
“这样,我再好好查查这条线索。”赵飞虎敷衍着说。
赵飞虎自觉同女校长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便转到旁边去。那边的甲板上,刘晓同三个水手正在甩老k,赵飞虎也插了进去,一个水手立即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
船走得慢,夜已经很深沉了,船还没到达港口,我们几个便在舱里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手摇我。我睁眼看,却是女校长。她说:“阿华,起来,吃了早饭好进城。”
果真天已经透亮了,船也早已进港停靠稳妥。昨晚上,我在船上竟是睡得万分安稳呢。我起来,抺了一把脸,就同大家一起站在甲板上吃饭。赵飞虎和刘晓这时变得归心似箭,匆匆扒了两口饭,就上岸走了。父亲因为要在港口办理手续,不能陪我去,只好让女校长带我进城。我雀跃着跳上岸去,这才知道我的船所停靠的只是郊区,还要走一个小时的路程才能到城里。我哪管这些,沿着公路一阵小跑,把女校长远远地抛在身后。
可好一会儿,我发现女校长没有跟上,回头望去,只见女校长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对着港口的方向望;港口那边,父亲呆呆地站在船头上……
城市除了人多、房子多,其它的并不比乡下好,并不比我的浮鹰好,我这样想。女校长带我走到一幢办公楼前,我看上面的牌子写着“霞浦县教育局”。女校长进去,我也跟进去。女校长走进一间办公室,一位戴着眼镜的科员放下手中的报纸问:“你有什么事?”
女校长说:“我要求调动。”
我惊讶地看着女校长。她要离开我,离开父亲,离开浮鹰吗?
科员问:“你是哪所学校的?”
“我是--浮鹰小学。”女校长犹豫着答。
“你想调到哪里去?你为什么要调动?”
“为什么要调动?--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开玩笑?!”科员生气了。
“不不,我是来找苏平的……”女校长敷衍着。
“苏平?”科员的脸色好看了些。“苏平在这边过去第三间办公。”
我后来知道了苏平原来是女校长的同学,当时在教育局任人事股股长。
女校长连忙退了出来,带着我到街上。女校长心神不宁地带我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再拐个弯,从那头走到这头。这城市一下子就变得乏味了。
下午,我们回到船上吃中饭。父亲问:“事办完了?”
女校长点点头。
父亲说:“不是要两天吗?”
女校长说:“事情办得顺,就办好了。”
父亲看了看女校长,不说话。
晚上,父亲和女校长静静地坐在船舷上看月亮。一弯新月清冽地照着他们。我想起女校长教的一首诗来(白居易《暮江呤》):
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
露似珍珠月似弓。
我问:为什么“九月初三夜”是可怜的?
女校长答:可怜就是可爱的意思。
我问:为什么可怜就是可爱?
女校长:……
那时我读书总是一知半解,又喜欢钻牛角尖。好在女校长并不以为忤,我真要感激她呢。
那一个夜晚好像就是农历九月初三。我不记得我第一次进城的准确时间了,因为进城给我太多的幻想和激动,也给我太多的失望。我只记得父亲反复念叨和核算着潮水。他说:今天潮水最大。然后依照潮水推算着出发和进港的时间(城郊的港口是内港,淤泥重重,需潮水涨满时船才能进出。)渔民有口语说:初三十八,潮水最大。我想那一天不是初三就是初四。一弯新月楚楚地飘在空中,淡淡的清辉照着父亲和女校长,朦朦胧胧的就像在梦中。

15 、
赵飞虎和刘晓回城里之后,林之坪无端地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两天后我们全体又回到浮鹰,赵飞虎和刘晓下船后没有去林之坪家,而是直接去了碉堡,并把吴有鱼和方志朋叫了去,关在碉堡里开了好长一阵子的会。林之坪早就关注着这一变化,好不容易等吴有鱼出来,立即派了一个小孩悄悄地叫住了他。
林之坪漫不经心地说:“赵所长回来了?”
“是是。”吴有鱼答。
“他把你和方志朋叫去商量什么事啦?”
“没什么,没什么。”
林之坪听吴有鱼这么说,有些担心这个有奶便是妈的人可能已经变心,投靠了一个更硬的靠山。
“方志朋刚刚从我这走,他是喜欢抽烟的,我给了他半条水仙烟,我想你如果要,这剩下的半条烟就给你吧。”
“不不不,这烟你还是留着,我不习惯抽高级的烟。”吴有鱼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烟,他妈的今天好运道来了,先是派出所所长送了我两包水仙,现在林之坪也要送我!前面一会儿他已经扔掉了那有些霉味的“鹭江”,抽起了“水仙”。当然,林之坪对他有恩,又是亲戚,还是给他留点面子,不要一下子就得罪了,像水仙这样的烟还是多多益善的。
“芝儿,你把烟拿来。”林之坪说。
林芝立即从里间拿出五包烟来。
林之坪郑重地用报纸包好烟,递给吴有鱼。
“你收好,以后没烟抽了,你就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吴有鱼摩挲着这几包烟,眼睛放出贪婪的光芒。
“林书记,你待我不薄,我也不想瞒你--你想了解什么,你问吧,不过我告诉了你,你可别把我泄露出去。”
“当然不会啦,你放心好了,无论什么事,都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那好,我告诉你--赵所长可能对你不利!”
“唔?”林之坪没想到赵飞虎竟然真的把矛头对准了自己。“我又没犯什么错,他能定我个什么罪名?”
“当然当然啦,你是清白的,可是人家派出所哪管你这些!这年头,你也不是不知道,要加个罪名,就像伸手去怀里捉只虱子那样,容易得很!”
“不会那么简单吧。”林之坪故意说,“那两个人被抓了进去,不是都没有被定罪吗?他赵飞虎若要给周阳波安个罪名还不容易?”
“这我就不知道了。”
“周阳波被放走时有没有供出什么情况?”
“他承认同那个骚货有一腿,但是不肯承认杀人,赵所长放了他,他很知趣,送来了烟、酒、小吃,有好几箱,都放在碉堡里--所以在碉堡里办事,还是顶有口福的。”
“那么林仲景呢,赵飞虎为什么捉了又放了?”
“他不是被捉的,他是被赵所长请来的,赵所长对他还是很有礼貌的。”吴有鱼为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留了些面子。“赵所长去要了族谱来看,然后就客气地送他走了。”
“嗯,有鱼,谢谢你啦。”
“林书记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告辞啦。”吴有鱼说着就走了。
林之坪想赵飞虎不一定真会对自己动手,一定是吴有鱼夸大其词了。可是吴有鱼刚刚走一会儿,林之坪正要去碉堡探探赵飞虎的口风,民兵吴有鱼又返身回来了,他的后面还跟着方志朋,还有穿了公安制服的刘晓。“坏了!”林之坪的心里“啪当”一声,却神色镇静地向他们打招呼:“刘公安回来了?赵所长呢?怎么没看到?”
“赵所长在碉堡里,他让我们请林书记过去一下,他有事要同你商量。”
“是吗?请我过去?”林之坪故作惊讶地说。
一旁林芝惊叫:“爹,到底是什么事?”
“没什么,赵所长请我去商量一件事,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在家里准备饭菜吧,把那一小桶还养着的活鲙鱼全炖上!”
“好好--爹,我跟你们过去看看。”林芝的眼泪快流下来了。
林之坪严肃地说:“芝儿,你留下!”
林芝站住了。
“请吧。”刘晓彬彬有礼地说。
“好,好,走吧,走吧。”林之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碉堡里,赵飞虎看见他们来了,嘿嘿地干笑。“我请林书记过来是有要事同你商量的。”
林之坪也嘿嘿地干笑。“自己人嘛,赵所长就别客气,有什么指示请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问林书记,中秋节的晚上你有没有到过山上?”
“赵所长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是杀人犯不成?”林之坪犹豫着,心中把不透赵飞虎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你是一个支部书记,要杀人嘛,恐怕手段还要高明些,我只是问问罢。”赵飞虎看着林之坪,自觉已经揣测到了这只老狐狸的心思,他像猫玩老鼠那样轻松地说:“我听说你们林家有个传说,说你们林家有祖传的宝藏,就埋在武状元的墓里。不过具体的方位需要月亮来确定。所以你们林家子孙每当十五月圆之夜,都要上山,想破解其中的秘密。”
“传说终归是传说,赵所长何必当真呢。”
“我是不能不当真的。十五的晚上,林仲景在山上,林仲甫也在山上,因此我推想你也在山上。”赵飞虎十分自信地说。
“是这样么?”一个毫无根据的推测!林之坪哑然失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的推测错了,那晚上我没在山上,我在家里。”
“你不会记错吧。”赵飞虎欲擒故纵。
“没错,中秋之夜,万家团圆,我能到哪里去?”
“可是有人看见你在山上,那怎么说?”
“不可能,一定是有人认错了!”林之坪这时发现自己虽然极力提防,但还是掉入了赵飞虎的陷阱,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吴有鱼,你去请周主任来一趟!”赵飞虎威严地说。
“是!”吴有鱼应声而去。
“赵所长,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诬陷人,中秋节的晚上我爹在家里,我可能作证!”林芝不放心,找了个借口还是来到了碉堡,一看这阵势就觉得不好,她焦急地叫。
“你是他的女儿,你不能作证。”
“可我爹确实是跟我在一起!”
“我倒是想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不一会儿吴有鱼带着周阳波来了。赵飞虎说:“周主任,你来得正好,你说说,中秋节晚上,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上山了?”
“我……我从黄菊花家里出来,看见一个人往山上去,我觉得很奇怪,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那人走到山上,快到打铁坑那地方,就停下来了,呆呆地看着月亮,我不明白这怎么回事,就回来了。”
“你有没有看清这人是谁?”
“那晚月光很亮,我看得很清楚,他就是林书记,我本想同他打个招呼,又怕打搅了他的事,就走了。”
“好吧,谢谢你,你可以走了。”赵飞虎一边对周阳波说话,一边得意地看着林之坪。
周阳波告辞走了。
林之坪说:“这不可能,周阳波一定认错人了……”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自信。
“实际上,还有人看见你在山上呢。”赵飞虎冷笑。
“谁?”
“吴有鱼,你说说。”
“是。”吴有鱼哈巴狗似地应,然后转身对林之坪说:“书记,你别怪我,我确实看见你了,你别着手在那儿一边看月亮一边踱着步……”
“你……”林之坪滩软了下去,喃喃地说:“那晚上我没看见有人……”
“你终于承认了吧!”
哈哈哈……赵飞虎大笑。

16、
初七或者初八的晚上(我记不清了),小半个月亮像谁家刚过门的媳妇似的,遮遮掩掩地升上天空,照得浮鹰岛朦朦胧胧的。我漂亮的林芝表姐在她的闺房内枯坐着,大脑像是被人用刀子捥空了,空荡荡的一片。
一会儿,她的母亲进来了。母亲刚叫“芝儿”,突然泪水就掉了下来。林之坪育有二男一女,老大参军去了,老二在那年塌方事件中死去,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幺女,林之坪一出事,做母亲的束手无策,除了煮饭菜点心提去给林之坪和审问林之坪的两位公安、两位民兵吃喝之外,就只会流着泪水看女儿了。
五份饭菜点心,有一份只吃了几口就又重新提了回来,有时甚至连动也没动。两个女人都知道,他们家的主心骨林之坪两天多了没吃过什么东西!其实在家里的两个女人也没吃多少东西。这一折腾,才两天,三个人明显地瘦了一圈。
母亲说:“芝儿,你爹他能过得了这一关吗?”林芝的母亲信佛,十分的虔诚,她把这事当成了一道“关”了。
“娘,你还记得赵彪到我们家的事吗?”
“你是说那一年他来我们家,跪在门前求你爹,要你爹答应把你嫁给他这事吗?”
林芝点头。
“怎么不记得。这人心很狠那--可是你爹心也硬,坚决不肯答应……娘知道你喜欢他,但大事都是你爹作主……”
“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在城里有了家,还有了个小女儿,他老婆就是林安叔叔的小姨……”
“这我知道。”做母亲的说,“拐弯抹角地说,他跟我们林家是沾了亲的……唉,说这些没有用的,当年你爹对他太硬心了,这次他会放过你爹吗?”
“其实,他其实是因为我!是我害了我爹……”
做母亲的并不理解女儿这一番话的意思,只是一味地叹息垂泪。
林芝说:“娘,你把点心煮好了吗?”
“煮好了。”
“让我送去。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让爹回来!”林芝坚决地说。她提了点心罐子,往碉堡去。
到了碉堡,林芝重重地敲门,一会儿,方志朋出来开门让林芝进来。
一楼小小的房间里,中央摆着一张学生用的课桌,课桌前坐着刘晓和吴有鱼,课桌前放着一张条凳,也是小学生用的那种,林之坪就坐在凳子上,因为困顿,头老是往下掉,抬不起来;口中喃喃地说些什么,声音含混不清,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两个询问者。他们对付林之坪的方法很简单也很有效,那就是反复询问,不让他睡觉。林之坪就这样已经被折腾两天两夜50多个小时了。他已经供认了中秋之夜上山看月亮的事,也供认了林家传说的秘密,甚至承认了同某个女人短暂的风流韵事,但是他始终不肯承认杀人。他在迷糊中看到了林芝,仿佛看到了救世的力量。他含糊地叫:“芝儿,我要睡……”然后他倒在凳子上,又从凳子上滚落到地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不能让他睡!”刘晓说。
吴有鱼立即抓住水瓢去舀水,正要泼上去,林芝冲过去,一把夺下来,扔到地上。
“姓吴的!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那从不发火的表姐这会儿横眉怒目,像一个愤怒的夜叉。
吴有鱼和刘晓都怔住了。这个静止的场面延续了两三秒钟,然后林芝突然松软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她喃喃地叫:让我爹睡,让我爹睡……
林芝慢慢地退出了这一场景。她虚脱了似的软弱无力,一步一步地向楼上走去。接着她看见了赵飞虎阴骘的笑脸。他向她走来,亲热地叫:芝儿……突然之间,林芝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昔日热恋的情爱、对他真挚的思念和深深的祝福……所有的美好的情感和幸福的回忆,都只在瞬间消失了,那刻骨铭心的爱情从心中滑落,再也没了踪影。
在她的面前站着的,似乎只是一个陌生人。
芝儿……赵飞虎轻柔地叫。那叫声一如过去,热切而温馨。
林芝漠然地走到他的面前,立住了,冰冷如石像。
芝儿……赵飞虎再次轻柔地唤。他一件一件地剥落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掉,仿佛片片花瓣凋零……
啊,展露在赵飞虎面前的,是处子的光洁鲜润的喷香的肉体……
赵飞虎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亵渎神圣的犯罪的感觉,可那犯罪感只存留了不到一秒钟便消失了,巨大的无边的情欲攫住了他。

17、
据说林之坪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方才醒来,他看见女儿站在床前,流下了几滴老泪。
“芝儿,爹害了你--”
“不,爹,是芝儿害了你!”
“你真傻,爹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打交道二十几年了,我懂得怎样应付怎样脱身……”林之坪不用想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爹,你年龄大了,他们那样子折磨着你,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女儿……”林芝说不下去了,泪水簌簌地往下流。
“几年前赵飞虎跪在门前求爹,爹就是不答应,因为爹那时就知道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话虽这么说,可是林之坪还是有些后悔,当年自己过于低估了赵飞虎的“能耐”。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年就答应了他……
那时候林芝是多么地怨恨父亲!就在赵飞虎跪在门外的同时,她也跪在屋内求爹!可林之坪拂袖而去!她悄悄地跑到悬崖边,真想一下跳了下去,一了百了,可她终究没有勇气……我那貌若天仙聪慧过人的林芝表姐是整个浮鹰岛乃至西洋岛最漂亮的女人,也是我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林之坪知道女儿的这个“资本”,希望着她能嫁个官宦之家,既是为了她个人的幸福,也是为了林氏家族,自然不肯答应一个小知青了,没想到现在报应了!他竟因此害了女儿……
林芝扶父亲起床。林之坪说:“这个人……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林家的财宝啊!他要借口破案,把林家的财宝搞到手!”
“真有什么财宝吗?”这时林芝的母亲端着一大碗的面进来说。
林之坪点点头。“我绝不能让林家祖传的宝物落入他人之手,辱没先祖!”
“可是老头子,你看看芝儿,你看看她!为了你,她都做了什么……”母亲流着泪说,“你是一个村长、支书,你想想办法,啊,我求你,女儿家失去了贞操,就什么都失去了!苦命的芝儿啊……”
“你别说了,你出去吧,让我静静心。”
“好吧,你吃面,吃完了,为芝儿想个万全之策……再不,你求求林安,他还是你堂弟,朝中的大官……”
林之坪端起碗正要吃面,又咚地一声放下了。
“你出去!”他烦燥地喊。

林之坪很少打电话,虽然里沃大队部里有一部岛上唯一的电话,但那时浮鹰的电话要经西洋岛邮电所转接,十分麻烦,而且由于线路经海底上来,设备跟不上,电话声音很小,这边吼得震天,那边细若蚊声。而这还只是同西洋岛联系,听说同县上联系更麻烦,声音更小。所以林之坪对这“洋玩意”敬而远之。但这次他十分耐心地等待、呼叫,再等待、再呼叫,反反复复地吼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接通了县上的电话。
“林主任啊--”他叫,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是谁?”电话那头问。那时林安已经升任县革委会副主任。
“我是之坪啊。林主任!你要为我们林家做主啊--”林之坪说。他终于把赵飞虎在浮鹰岛“破案”的事前后经过讲了一个大概,然后特别强调赵飞虎企图染指林家宝藏的事,最后要求把赵飞虎召回去,换县上的公安来破案。
“这事嘛,”林安说,“小赵已经同我讲过了,我想要侦破一起重大的案子,过程可能是很复杂、曲折的,但你要信任他、配合他,因为他是我们的人。”
他是我们的人!林之坪怔住了。赵飞虎的所做所为,竟是受林安指使的!他突然觉得头部遭受了一记重击,脊柱断裂了,全身的骨架一下子散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队部,刚到门口,阳光热烈地刺着他的眼,那阳光旋转起来,转着转着,竟变成漆黑的一团。
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18、
赵飞虎到供销社让周阳波为他准备了两瓶白酒、一些高级蜜饯冬瓜糖什么的、两听铁罐装的饼干,都是当时的高档贷,用纸箱装了满满的一箱,再在纸箱上贴了一方红纸,叫吴有鱼先提着,在临近林之坪家的拐角处,打发了吴有鱼,自己抱着纸箱去林之坪家。
林之坪女人首先看到了赵飞虎抱着纸箱吃力的样子,她的脸黑了下来,身子挡在门口。
“我是来看望林书记的,听说他生病了……”赵飞虎浮出笑脸,解释着,“我只是来看望他看望他……”
也许是那张笑脸的作用,也许是贴了红纸的大纸箱的作用,林之坪的女人让开了路。赵飞虎进了客厅,故意打开箱子,一样一样地拿出礼品来。女人虽不愁吃穿,却也是节俭贯了的,看在这许多高档的东西上,她的脸色温和了些。
林芝听到响声,从房间出来,见是赵飞虎,立即躲回到闺房中。
林之坪的女人带赵飞虎去林之坪的卧室见林之坪。林之坪躺在床上,眼睛半闭不闭的,似睡非睡的样子,却一动不动,并不理会他们。
赵飞虎说:“林书记,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你要好好休息养病。”
林之坪“呀”地一声,抬了抬眼皮,表示知道了,依然懒懒地躺着。
林之坪的女人半是气愤半是圆场地道:“两天没吃没睡,铁打的人都会垮掉,何况一个老头子。”
“是啊是啊,那两个民兵不懂事,这样对待林书记,太不公平了。回头我一定要狠狠地批评他们!”赵飞虎再次陪着笑脸,“我这次来看望林书记,也是特地来向林书记道歉的。”
“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个小老头,半个身子进了土的人,怎么承受得起所长的道歉。”
“你是书记,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有些事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赵飞虎讲的都是“理”呢。
倒是林之坪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只要事情搞得清楚,还我一个清白……”他突然想起“清白”这个词对他现在竟是有了讽刺的含义了,语句便干涩了。
赵飞虎陪了笑脸道:“林书记说的是说的是,现在问题搞清楚了,你呢也要放宽心在家里先养好病,我们还在等你病好了帮我破案子呢!”
林之坪沉吟了半晌,摇摇头长叹一声。
“后生可畏啊!”他说,“我是老了,办不成什么事了,不过赵所长如果有什么指示,跟老朽说一声,老朽自己动不了,叫林家的几个后辈还是叫得动的。”
“好啊,林书记,这我可要感谢你了。”赵飞虎笑吟吟地看着林之坪。这块老骨头现在算是基本上攻下来了!于是他像是变魔术似地从怀中掏出一本线装书来。
“这是你们林家的族谱。族谱中记载着许多事,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还请林书记多指教指教。”
“林家有一个规矩,就是林家的事情,由林家的人来管,不需外来人插手。”林之坪不冷不热地说。
赵飞虎早就听到报告,知道林之坪向林安打电话的事,便索性挑明了:“我这也是受林家人的委托来的。我们实际上是……是自家人。”
呸!什么自家人!林之坪嫌恶地膘了这个人一眼。他现在竟敢自称起自家人来了!可林之坪一想起林芝,所有的豪气和热情都消失了。做父亲的曾经固执己见,对不起女儿,而女儿为了父亲,竟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为女儿、为林家讨回一点颜面罢。
“……好吧,就算是自家人吧。”林之坪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有什么要求,都说出来吧。”
赵飞虎点点头,似乎对林之坪的答复很满意的样子。
“我想请你告诉我林家宝藏的秘密。千年以来的林家藏宝,现在到了它现身的时候了。”
“要说林家宝藏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知道,我并没有完全掌握所有的秘密,因此,我所告诉你的,可能最终毫无用处……”。
赵飞虎哈哈一笑。“我知道这一点。如果你掌握了所有的秘密,那宝藏……早就不叫宝藏了,应该叫林之坪的私人财物才对。这样吧,我们算是合作挖掘,最后挖掘所得,平均分成三份,你一份,我一份,林安主任一份……怎么样?”
“怎样划分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林家的财宝必须归于林家,非林家人不能占有……”。
“为什么?”赵飞虎吃了一惊,不知这个老狐狸打了什么算盘。
“林家有古训,非林氏人家不能得财宝。”
“古训?怎么林氏族谱中没有记载?”赵飞虎岂肯轻易受制。
“你知道白麒麟的传说吗?白麒麟就是林家宝藏的守护神,非林氏人家,白麒麟就不会现身,相反,可能还将不利于寻宝人。”林之坪看看赵飞虎低头沉思的样子,便点拔道:“不过有一个例外。”
“什么例外?”赵飞虎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似地说。他知道林姓是这个岛上的大族之一,真有什么古训,恐怕连林安也不敢惹毛了岛上林氏家族,他赵飞虎更是不敢。
“林家的女婿或许可以的。多少来说,他同林家的血缘有关系。”
赵飞虎这时已经明白了林之坪所有的盘算。“你是说我必须是林家的女婿,才能探宝?”
“依古训,至少是。”林之坪坚决地说。
赵飞虎笑起来。“我怎么成为林家的女婿?我已经结婚了,已经有了女儿。”
“结婚了还可以离婚。”林之坪的口气冰冷冷的。
“离婚?离婚可不是容易的事。再说……”赵飞虎想,这次下跪的是林之坪了。
“林安那头我想他不会反对的。”林之坪老谋深算地说。
“看样子我没有其它的选择了。”赵飞虎哈哈大笑。

19
薄薄的一本族谱,翻阅了不知多少遍,赵飞虎依然无法解释这一段简短的插话。林芝送了点心来,赵飞虎说:“来来来,你来解解这个迷。”林芝拿过族谱来看,赵飞虎趁机亲了她一下,林芝红了脸,心中却有一种甜蜜的感觉。自从赵飞虎答应离婚后,林芝对赵飞虎又充满了热恋之情。毕竟是曾经爱恋过的人,她天真地想,只要他还爱她,那么一切就都不曾失去,一切就还刚刚开始,一切就还将是美好的。
“就是这个刘镇。”赵飞虎指着族谱说,“林氏的族谱为什么要交代同刘镇的交往呢?”
“我不知道。”林芝说,“刘镇是谁?”
“刘镇是宋代长溪(即霞浦)知县,翻开县志,是可以查到他的。他写了许多诗,族谱还记载了他的一首诗,但这诗在县志中却没有--我想也许秘密就在这诗中。”
林芝小声地读这首诗。
浮鹰(宋知县刘镇)
浮鹰山在水之中,
南北东西路不通。
不是官差来置戍,
如何到得古灵宫。
“这有什么秘密?爹或许会懂得。”林芝对她爹十分敬佩,“你去找爹吧。”
“好。”赵飞虎说,“不过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过来。”
林芝听话地走近前。赵飞虎突然一下子把林芝抱住了,林芝也不挣扎,任由着他把她扔到床上去。
完了事,赵飞虎说:“我去找你爹。”
林芝说:“晚上风大,你多穿件衣服去。”
赵飞虎顺从地披了件风衣,两人依偎着走出碉堡。夜晚的海风盛大,赵飞虎脱下风衣给林芝披,林芝要推让,赵飞虎却牵着她的手,小跑起来。林芝也笑着小跑起来。月亮羞涩地躲入云层里去。

“刘镇的妻子林氏是浮鹰岛林氏后裔,刘镇是林家的女婿,所以族谱特地记载了刘镇的一首诗。”林之坪说,“我也很奇怪,刘镇写过许多诗,为什么族谱里要记诗,而且单单记载这首诗?它是不是记载了什么秘密?”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赵飞虎沉思着说,“可是关键在于怎样解这首诗。我看这样解诗行不行:‘古灵宫’既是指坟墓,也指藏宝所在。浮鹰人都认为文沃、武沃所谓文武状元墓中并没有宝藏,而是在打铁坑。文武状元的坟墓不知被人发掘了多少遍,确实没有宝藏。那么宝藏到底在哪里呢?诗中‘浮鹰山在水之中’暗示宝藏在岛的中央,即打铁坑,并且可能就在古置戍点附近。”
“我想也许就是这样。但是古置戍点也发掘过,没有发现什么。”林之坪说。他考证和发掘了几十年,就连宝藏的影子也没有找到过。“传说月圆之夜,白麒麟就会出现,因为据说只有有缘获宝之人才能看到它。这虽然只是传说而已,但宁可信其有,这么多年来,林家的人,每到月圆之夜,就到要上山去碰运气,可惜没有一个人看到白麒麟。”
“白麒麟的传说会不会另有所指呢。”林芝插进来道。
“我也这么想,要换一种思路,说不定在哪一部有关林氏的典籍中,夹杂着宝藏的地图。”赵飞虎说。他知道,浮鹰人中关于白麒麟的传说还有另一种版本。传说月圆之时,就有白麒麟出现指导宝藏的所在。因此,月亮和白麒麟的传说可能是指宝藏的方向,这样,说不定林氏祖先会在什么典籍中遗下了什么地图之类的东西。
赵飞虎这么一说,林之坪立即道:“也许真有地图--丁香那儿有地图!”
“丁香?”赵飞虎惊讶地问。
“是的,她对浮鹰的历史,特别是林家的历史了解得比较多,我有好几次看见她拿着图在打铁坑附近比划着什么。也许她已经掌握了宝藏的秘密!”
丁香是女校长的名字。女校长对历史学有很浓厚的兴趣,她对浮鹰和林家的历史确实有过研究。
半路里突然杀出个女校长来,这让赵飞虎和林之坪都感到为难。
“也许只有从丁香那儿才能真正解开宝藏之迷!”林之坪看着赵飞虎说。许久了,他就想从丁香那儿得到有关宝藏的秘密,却始终束手无策,现在只有看赵飞虎有没有办法了。
“让我想想办法。”赵飞虎信心十足地说。
“可是,你不能丢开张有财的案子不管啊,也要想办法破案,不然你怎么向公安局交待?”林芝说。
“破案么?”赵飞虎说,“这容易得很,随便找一个替死鬼就行。”

20、
那一天,父亲的船从外地运输回来,父亲刚跳上岸,立即就被吴有鱼和方志朋架入碉堡中。他们逼父亲交待中秋晚上的行踪,父亲说那晚上船很迟了才回来,回家后发现儿子不在,就忙着寻找。
是不是到过山上?他们问。
是到过山上,但没找到人,又到其它地方找了。
是不是还有人同你一道寻找?
是。
是谁?
是女校长。
丁香为什么要帮你找儿子?
她是校长!刚好碰到了,就帮忙寻找。
不,不对,你们是有关系的!她在等你!中秋的晚上,她还同你们一家在一起。你们是不是有不正当的关系?
没有,绝对没有。
你不老实!
于是他们就打父亲。父亲很快就遍体鳞伤了。但父亲坚决不承认同女校长有“不正当关系”。
赵飞虎亲自审讯了几次,父亲还是坚决不承认。他们更别想要父亲承认杀人了。
父亲被抓之后第三天的傍晚,女校长闯入了碉堡。她直接上了碉堡二楼。
“赵彪,你为什么抓老郑?”女校长质问道。
“不为什么?中秋节的晚上他到过山上,我只想让他交待一下为什么上山,说清了,自然就会放他走。”
“那晚上我也在山上,你把我也抓了吧。”
“我不会乱抓人的。”赵飞虎说,“婶,不关你的事,你别管。”
“你恰恰就在乱抓人--你不是在逼供老郑同我的关系吗?怎么不关我的事?”
“婶,我也想提醒你,不要做对不起叔叔的事。”
“你--”女校长涨红了脸,“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是派出所所长,你如果过分出格的话,你的事我也管得着!”
“赵彪!--”女校长愤怒地说,“我不允许你借题发挥,残害无辜!今天无论如何你都要放他走,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女校长竟有了泪音。
“要放他走,我有一个条件。”赵飞虎说,“你只要交出藏宝的地图来就行了。”
“这条件我无法接受。”
“那么你就走吧,别怪我不客气!”
“可是我没有什么藏宝图,我可以告诉你藏宝图的所在……据我研究,藏宝图如果有的话,也应该在林家的典籍里--你不去破案,你找宝藏干什么?”
“找宝藏也是为了破案,你不是说这案子同宝藏有关么?”赵飞虎相信了女校长的话,“我可以放走老郑,但是,你--你必须同他划清界线!”
“这是我的事--”女校长说着,走到楼下,搀扶起父亲就走。
我和女校长一起要搀扶父亲,父亲不肯,他昂然走出碉堡。外面月光皎洁。月亮虽然缺了一角,但我知道,月亮快要圆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女校长。
“这是第三封电报了,”父亲有些酸楚地说,“那边的人想你一定很痛苦,你还是快点走吧。”
女校长接过电报,也不看,塞到衣袋里。我不知道大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我不理解也不管它。我们三人默默地回到家里,父亲起先还站着说笑一两句,最终还是躺下了。女校长要父亲脱了衣服,却见他全身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女校长恨恨地说:“法西斯!”然后跑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拿来各种药瓶药罐,替父亲敷伤上药。父亲这时不再坚强了,女校长抚他一下,他就哼哼唧唧地叫。
我就在一旁给女校长当帮手。可是我不久就觉得困了,眼皮沉重,可是我又想照顾父亲,就这样我抗拒着睡眠,迷迷糊糊……
父亲不久就不哼哼唧唧了,女校长为他抚伤,他就叫舒服。不知怎地,他竟靠在女校长的怀里了,他学着小儿的声音说:我要吃奶……我看见女校长白皙的大奶,父亲就伏在她身上……

21、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碰到了金贵,他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搞到的绿色的军装--他有个哥哥是民兵,这军装可能是他哥哥的--腰间绑着条皮带,还插着一支木头手枪,正是我们少年时代最敬羡的那种装束,那样子真的很是英俊潇洒。他带着五六个比他小些和更小些的孩子,都拿着木条或竹枝,排成参差不齐的队伍,学着民兵的样子在“巡逻”。金贵瞟了我一眼,然后目空一切一脸得意地继续前进,他喊的口令更大声了。我跟着他走了几步,故意把我口袋里的子弹壳碰得哗啦作响。
我说:“金贵,你要子弹壳吗?”
金贵高叫了声“立定!”他的队伍嘻嘻哈哈地停了下来。他说:“你给我五个子弹壳,我让你当班长,我当排长。”
“不,我不当班长,我只要你的枪--我用五个子弹壳换你的木头枪!”
“五个不行,太少了。”
“那--”我犹豫了一下,“那就十个,我只有这么多了,要是不换就算了!”
金贵想想说:“换就换,不许反悔,反悔是小狗!”
我从金贵手中拿过木头枪,心想不知道这枪同张有财临死时拿的枪一样不一样。好在我的口袋里还多着子弹壳,那十个就算我输给金贵了。
我说:“你从哪里拿来的枪?”
金贵神秘地附过身子来,低声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保证!”
“是从林疯子家里偷的,他有一个木箱子,里边放着很多东西--”
我的心骤然狂跳不已。我立即离开了金贵,向碉堡那边走去。
碉堡前还围着几个捉虱子的老人,他们似乎有着捉不完的虱子。海岬的前端,林仲甫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枯坐着。我向林仲甫老人走去,心像是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我紧张地说:“林公公--”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
我又说:“林公公,我有事要问你--”
他突然转过身来,眼睛闪出火一样的光芒来,热切而奇谲。
“今天,他们就要回来了!”他无比兴奋地说。
“谁,谁要回来了?”
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们,他们哪--”
他指着大海,无限满足地离开了海岬。
大海上,翩飞的海鸥快活地叫。

我回到家里,放下书包,想要去找女校长。父亲像是报告好消息似地说:“阿华,我们晚上吃馒头。”
“噢,我知道了。”其实昨天晚上爹就开始拿了面粉发酵,我早就知道了。我最喜欢吃馒头了,可是我有重大的发现,要找女校长!
“你怎么啦,不喜欢吃馒头?”
我说:“爹,校长会来吗?”
爹阴沉了下来,只是摇头,不说话。
往日,爹只要一提到校长,不知有多兴奋,可今天他竟不说话了。我随口说:“爹,你怎么啦?是不是女校长不喜欢你了?”
爹生气地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我才不管你的事呢,我要找女校长!那时我一个心思就是想找女校长。我说:“爹,我出去一下。”
“你小子,要吃饭了出去干什么?”
“我去找校长!”我说着就走了。
我来到学校,去办公室和教室里找,都没有看到女校长。我到她的宿舍,门却关得紧紧的。刚好李老师走过来。我说:“李老师,你看见校长了吗?”
李老师说:“没有。也许她在房间里。”
我说:“房间关着。”
李老师说:“你敲敲门。”
我一边敲门,一边叫:“校长校长!”
门终于开了,我看见了女校长红肿的眼睛。她说:“阿华,你有什么事?”
我突然觉得我的念头十分的荒唐和无聊,只要是小孩,谁都可能拥有木头枪,为什么这把木头枪就是同凶手一样的枪?儿童的木头枪相似乃至一样的是很多的,这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再说,我经常同林仲甫老人在一起,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因为受了刺激,神智也点不正常而已,怎么会是凶手!我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着理由,实际上,我可能是看到了女校长的红肿的眼突然气馁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令女校长十分难以抉择和难过的事。我甚至觉得这事说不定同那三封电报有关。我嗫嚅着:“没……没什么……”
女校长不相信,她说:“阿华,你有什么事,大胆说,我不会怪你的。”
我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想叫你晚上去我家吃馒头。”
“好,我一会儿就去。”
“好,我走了。”我告辞了女校长,心想晚上我要想办法去林仲甫老人家里去查看一下是不是如金贵所说的那样,有一个装着木头手枪的箱子。

22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有几朵白云在它的身边游走,它因此诡谲地看着这世界。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十五,中秋之后的又一个圆月,九月十五。只是我不知道,八月和九月的十五,一个日子是开始,一个日子是结束。
我悄然地潜到碉堡周围。这一个晚上我格外紧张,像是个特务似地,心中满是些冒险的境头。我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闪过浮鹰的那被称为“街”的房子们中间的仄狭的路。海岬的前端,果真枯坐着一个肃穆的身影。我不敢靠近他,远远地躲在碉堡边看着他。在浮鹰的日子里,这个人无言地无私地陪着我,成为我欢乐或痛苦时光的特殊的背景。我不相信这个人是凶手,可是我又十分担心他就是凶手。我因此急切地希望验证这一点,我的口袋里除了子弹壳,还藏了一支木头枪。
那晚上有风,我能感受到海风的凉意。我远远地看了看林仲甫老人,然后悄悄地退却,到他家里去。
他的家离碉堡不远,是一座破败的草寮。门没有关紧,我从开着的缝隙中闪身进去。屋里没有点着煤油灯,但从窗外和屋顶的破洞间漏下的月光足以使我看清屋内的陈设。浮鹰的草寮十分的简陋,前一间必定是厨房,大大的土灶和饭桌占去了大半的空间,没有什么值得我检查的木箱子;里间必定是卧室,一张堆在屋角的稻草铺就的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检查的木箱子。但令我惊讶的是里间竟还有一道门!我小心地推开门,那一边也是一座草寮,却比这边大得多,空荡荡的,一座呆笨的土灶蹲在一角,这才显出这儿曾经有人努力着要把它建设成为一个“家”的样子。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林仲甫老人为大儿子准备的“婚房”。他的大儿刚刚相亲,女方的父母也都同意了,正议着订婚、结婚的事,大儿就出事了,在塌方事故中死去。
土灶前真有一个木箱子。我立即走过去,打开它。里边装着凿子、刨刀等木工的工具,还有一支木头枪!
我立即掏出我带来的木头枪来比对着,基本上是一样的。用行话说,手法和风格是一致的。但这至多只能说明这两把枪都是林仲甫老人所制作而已,关键是要同张有财手上所持的枪进行比对!那枪在赵飞虎手中。但我只要把这两支木头枪交给女校长就行了,其它的由她去做!
我刚刚把枪收起来,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嚣。一只大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猛一拽,一只木头手枪就掉了出来。我回头看,正是林仲甫老人那张痛苦而愤怒的老脸。
我说:“我……我来找你……”
他吚吚呀呀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激动、愤怒和凶悍。他曾经是个无惧风浪、勇立潮头的渔民……我害怕极了,我后悔没有果决地把这事告诉给女校长。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往外拖。我恐惧地大叫起来。但他立即用一只巴掌撑住了我的下巴和嘴,我吁吁地叫不出声来;他的另一只手只一抓,就把我抓起来,紧紧地夹在腋下。
那时候我的身体格外瘦弱,浮鹰的生活增强了我的体质,却没有增强我的体重和抗拒暴力的能力。记得母亲曾叹息我的瘦弱和多病,身强力壮的父亲说:这不是我的错。母亲说:这是你半心半意的结果,当然是你的错。
我的出生是一种错误。真的,我不该出生。
林仲甫老人夹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周围的房子,感觉到他在向山上走去。我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再挣扎了。我束手无策,绝望地看着月亮。月亮对着我盈盈地笑,那笑意里却有着无比的阴险和诡异。那个晚上是十五!月圆之夜!这是对林氏家族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也是令林氏家族害怕的塌方发生的日子!
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从口袋中掏出子弹壳,一粒一粒每隔一小段一小段地扔下。父亲和女校长不见我,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找我的。我扔了几粒子弹壳,感觉到林仲甫老人已经上山了,我再扔下了还留在我口袋里的一支木头手枪。然后再一粒一粒地扔子弹壳。
猛然,我想到今晚上父亲和女校长可能不会来了!我想起傍晚时见到的女校长红肿的眼睛!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或许同那封电报有关!我那时就直觉到那封电报将直接改变父亲同女校长的现状,他们……他们将陷在理不清的矛盾和苦恼之中,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我!
我有一粒没一粒地扔着子弹壳,后来我就不扔了,因为子弹壳扔光了。
我被放了下来。这是在打铁坑古置戍点附近,就在张有财被埋葬的地方几米远!月亮阴险地笑着。我猛地挣扎了一下,挣脱了林仲甫老人的掌握,立即撒腿就跑。林仲甫老人嗥嗥地叫着,追了上来。我没跑几步,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我痛苦地叫了一声,颈部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掐住了!我手脚乱舞乱踢,可是无济于事。渐渐地我没了力气,手脚软了下来……

23、
当我看见父亲和女校长的时候,我大叫了一声,从口中吐出许多泥土来。爹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然后就大步地往回走。女校长跟在他的身后小跑着,其他的人都在后边乱烘烘地说着叫着。
回到家里,女校长为我热了汤洗了个澡,然后把我抱到床上,亲我……我依偎在她的怀里,感受到一股迷离的香气,一股女性的肉体的香气……我分明地感受到乳房的富有弹性的接触……我突然呼吸急促,紧张万分……
父亲说:“丁香,这次全亏了你,要不这小子没命了……”
女校长说:“还好他用子弹壳引路,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你怎么想到他会出事呢?”
“他傍晚时来找我,欲言又止,我就想他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又没说,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实际上,我们还是太迟想到阿华有危险,我们太迟了去找人,要是没有‘路引’,要是林仲甫再有力些……他一定以为小孩已经没气了,这才做了个仪式……”
女校长低头对我说:“阿华,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再去冒险了。”
我点点头。可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到林仲甫老人家里去有什么危险。
我说:“那支木头手枪是不是林公公的?”
“是的,他是给他未来的孙子准备的,他一定是把张有财还有你当成了他的孙子了。”
“可是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应该杀害小孩呀。”父亲说。
“残酷的现实和破灭的希望给了他太多的刺激……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希望了,他疯了,一切对他是另外一种样子。”女校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如果过于执着,也许也会疯的。”她又说。
我感觉到困倦了。这个晚上的经历使我精疲力竭,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个巨大的声响把我惊醒。我看到了明晃晃的手电光照着两个大白蚕一样的身体,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女校长;拿手电筒的人正是赵飞虎!他独自一人威风凛凛地立在房中。
赵飞虎大喝道:“把衣服都穿起来!”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赵飞虎说:“婶,你这样子叫我怎么向叔叔交待呢。”
“你就直说吧,告诉他,我不爱他。”女校长说。
“可是你们毕竟已经是夫妻了!法律认可你们!”赵飞虎振振地说,然后急得直跺脚。“你是我婶,你的脸面也是我的脸面……我想应该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父亲握了握女校长的手,小声说:“丁香,我……害惨了你了……”
女校长握着父亲的手,对赵飞虎说:“你说吧,什么方案?”
“好,我就直说了。只要你把林家宝藏的地图交出来给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这……”
“这是唯一的条件。”赵飞虎坚决地说。
“好吧。”女校长平静地说,“我把图拿给你,你就走人。”
女校长走到我身边的床上拿起她的衣服,从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赵飞虎。
赵飞虎看了看,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
“我走了。”他说着很快走了出去。
女校长理了理鬓发,也走了出去。
父亲想叫她,却又没有叫。
只有我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哭。

24、
我必须对这事的结局有个粗略的交待。
第二天,我在床上捡到了一封电报,我想是女校长不小心弄丢的。那电报是女校长的丈夫,一个现役军人打来的。他说:他请了一星期的假,已经从外省赶到了县城,并且已办好了她的调动手续,请她尽快到城里,跟他一起走。
女校长从我家出去后再也不见了,众人寻找了她三天。三天后,她的尸体从海上浮了上来。听人说,她是完全赤裸的。这是相当奇怪的。按说,一个女性是断不会脱光了衣服去投海的,而在海流的拖拽中,外衣裤可能脱落,但是亵衣呢?亵衣是断不会被海流脱落的。因此有人怀疑她是被人……实际上,当时并没有一个人对此有过任何的怀疑,只是我在多年后突然这么想。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第二个动因。海岛人十分忌讳女性投海的尸体,认为这是极为不吉利的。因此女校长的尸体不允许进港,而是被用小舢板拖了,埋在一个远僻的小海岬上。她的丈夫,那个军人没有上浮鹰来,因为他的假期已经到了,他要赶回部队去。
父亲不顾林之坪以及其他亲友的反对,全力操办女校长的丧事。他亲手埋葬了她。那个小海岬很贫脊,土层很薄,种不了树,父亲狠命地垒着石块,堆了一大堆,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小金字塔。丧事办完后,父亲就被赵飞虎带走了。他自己最后一次掌舵走海。父亲是同林仲甫一起被逮捕、判刑的。父亲以道德败坏、破坏军婚等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林仲甫则被判处死刑。
父亲在狱中曾给母亲写了封短信,要求离婚,他放弃任何权利。但母亲坚决不肯。父亲在入狱三年后就去世了。父亲死后,母亲要求政府为父亲平反,起先政府不肯,但政府经不住母亲反复的上诉,终于为父亲做了改判:判处父亲四年徒刑。母亲摸摸我的头说:“阿华,你要争气!”
可是我还是不争气,在海岛上过着庸碌的日子,只有在添了孙子的时候她才露了回笑脸。母亲去年才过世。
还必须提到的是,赵飞虎此后再也没有上浮鹰岛了,不知道女校长给他的藏宝图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来发掘林家宝藏呢。我的林芝表姐疯了,她有一种“暴露癖”,看见年轻的男人就要脱衣服,然后依呀在唱歌;而看见月亮就会害怕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林之坪那年底就辞了大队长和支部书记的职务,专心务农。据说他一下子就变衰老了,连务农也干不好,五十岁上,就老态龙钟了。
林之霞没有同吴有鱼好上。她的丈夫第二年就病逝了,她又跟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过日子。
……这些,就是我的浮鹰岛了,我的浮鹰啊……: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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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非花 雾非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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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cat打开cat的博客
2 楼: 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00点36分


好长啊,总算看完了。
本着吹毛求疵的精神,改正了一些错别字,又挑出了一些我认为可以字斟句酌的地方用红笔标出以示醒目,一并排版后转成WORD文档发到郑兄的邮箱里了,是在推门登记的那个信箱,而不是站内邮箱。个人意见,仅供参考,呵呵。
看得好累,其它就不多说什么了,文笔不错,觉得嚼虱子那段写得很发噱很传神,让人不由想起了王胡和阿Q,呵呵。
我的父亲和女校长的爱情和结局让人唏嘘,要搁这个年代跟本就不会有这种悲剧发生,就像不会有潘金莲一样。那个年代,那个背景,实在留下太多不美好的回忆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至于人必须堕落才能长大这句话,更是发人深省,赵飞虎从一个年轻单纯的小知青发展到后来的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状况,他自己内心的阴暗和阴险固然是一个诱因,但是外界的环境在他从质变到量变的转化中想来也作出了不遗余力的“贡献”。如果林之坪不那么势利,如果林安不是那么贪婪,如果压根就没有那传说中的宝藏,如果没有那个社会背景,这一切还会发展成这样一个悲剧吗?
还是觉得林芝的结局太惨,固然赵飞虎说会离婚这样的谎言只能骗骗孩子,可是她内心里一直以为赵还是当年的那个为了救人奋不顾身的小知青,还是她挚爱着的那个年轻人,所以她会上当也不能怨她太轻率太头脑简单,毕竟她一直是个单纯的女孩子。虽然那样的结局有利于更强烈地渲染气氛烘托主题,然而还是太惨,她毕竟是文中为数不多的善良人物中的一个。唉,真希望对她笔下留情一点,我宁愿她和林之霞一样跟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过日子,或许那样的结局于她是解脱,可是于观众究竟太过沉重,本来是那样纯洁的一个女孩子啊!






 
 推门外貌协会会长、推门观光团副团长、推门色狼协会秘书长兼谜诡推门恶意抹黑流氓集团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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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umi0212五迷
3 楼: Re: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00点43分


cat姐还真是神速,
原以为可以抢先读完抢先发表意见
没想到今天早上烤到单位的盘坏了
真是倒霉
现在先抢个地方
明天再来“白话”几句






  推    ,_  _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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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細川莎檸
4 楼: 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00点49分


我真是佩服.現在馬上就上課了,下午回來再仔細的佩服一下.






我是客途的雁卻一往情深,從此無意追逐那新綠的春......: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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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tcat打开cat的博客
5 楼: 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00点54分


【wumi0212在大作中谈到:】

>cat姐还真是神速

嘿嘿,哪里哦,重新排版改错字看完再复看一遍,花了我几个小时时间呢。我一晚上可是全泡在这上面了。:c






 
 推门外貌协会会长、推门观光团副团长、推门色狼协会秘书长兼谜诡推门恶意抹黑流氓集团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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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umi0212五迷
6 楼: 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17点54分


  看了近六七个小时,终于把学华兄的小说看完了,感触颇多,而且有些感触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记得几年前认识了一个朋友,也爱好写作。他看了余华的小说后,就写了一篇小说名叫“幸福家庭”(现收录于榕树下),当然题目和内容是正好相反的。但读后总是感觉到有一点为了写“惨”而写“惨”。而学华兄的这篇小说,笔法十分平实,却让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忧郁、苦闷的情感。小说中的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现实生活中本就没有完美的人),他们有的可怜、有的可恨,更有的“可笑”。故事中的“我”,年幼无知,对待父母的感情、第二个“母亲”的介入无可奈何、只能被动的接受;故事中的“大侦探”,他的那句"人必须堕落才能长大,才有力量"是他自己前半生的真实写照,他“报复”,报复所有人,他可恨,却也可怜;还有那个小丑一样的角色——吴有鱼(好名字),所作所为让人可笑、让人鄙视,更让人无奈,他又何尝不是个值得可怜的人;等等、等等,小说中的所人人物都被刻画的入木三分。对于人物的刻画本就是学华兄的强项,还记得在《章家溪谜案》中的那个有着所有“凡人”苦恼的大侦探李进财。这次更是能看出学华兄的功力又上了一层,就连几个笔墨并不多次要角色,也被写的有血有肉。
  “不管大人怎么说,我只大口大口地吃鱼,生怕鱼被大人们吃光了。吃了鱼,再把鱼骨头扔到舷下的海里,那水里竟围了许多的鱼儿,争着啃鱼骨头。”
  整个小说中我最喜欢这段描写(我的眼光是不是有点怪),仔细品位起来有很深的讽刺意味,和全文的主题又有一种暗暗的呼应效果。
  除了对人物的刻画,还有一点也是我对学华兄钦佩不已的,那就是对小说中真实环境的描写,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记得当初读《章家溪谜案》时,那一大段的少数民族风情描写就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能做到这一点,鄙人总结有两点:一就是作者对大量资料的收集。经过和学华兄不断的接触,也让我或多或少的了解到了学华兄的工作性质——能够接触到大量县、乡的地方志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啊;二就是作者的长期生活经历和观察,CAT姐特意提到的那段老人抓虱子的描写,作者要是没有切身触地的去观察,怎么可能写的那样生动而真实。
  本着我给自己定的“不评价则已,评价就必须指出缺点”的原则,再说上几句班门弄斧的话。在推门的写手中,文笔好的人逻辑设谜和悬念必然欠缺,而在这方面较好的人写起文章来又总要为言穷词尽所扰,这好像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学华兄当然也无法免俗,当初读《章家溪谜案》时,我就为它的整个案件的侦破过程感到意尤未尽,而这一次学华兄更是聪明的回避了这一点,文章中的“大侦探”在他的探案过程中牵扯了太多的感情纠葛,而真正的破案过程却似乎只是在首尾能够让人深切感觉到而已。社会派和其他派别的最大区别就是在这一点上,自己总是希望有人能够更好的融合这两者之间的优点。所以我自然也就对学华兄抱有很大的期望(没办法,谁让我推崇你呢,呵呵)。在这一点上不知是我的感悟能力太差,还是自己没有用心去读,反正希望说出来能够抛砖引玉,而我自己则要通读第二遍慢慢的体会。
  在我看来,在现在的推门原创作者中,作品真正能够出版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就是学华兄,半个就是罗修(我是指他只有部分作品才达到要求)。其他的人不是水平不到家,而是没有像他们那样的严谨而执著的态度。在这一点上无论在他们前后的老写手也好,正要或已经发表作品的新人也好,我们大家都应该向他们学习。
  总之,在这些话的结尾中,我再次向大家隆重推荐这篇作品,和学华兄以往的其他作品,认真的读了之后一定能够让大家受益匪浅的。
  PS:《章家溪谜案》我已经作成了chm格式,有意者请用qq向我或柳余恨索取(最好是找他,他网速快,呵呵)——请原谅我这个“私自行动”,因为这和推门的原创作品集的宗旨不符,但无奈学华兄的专集还没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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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umi0212五迷
7 楼: Re: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19点14分



>  PS:《章家溪谜案》我已经作成了chm格式,有意者请用qq向我或柳余恨索取(最好是找他,他网速快,呵呵)——请原谅我这个“私自行动”,因为这和推门的原创作品集的宗旨不符,但无奈学华兄的专集还没开呢。
此话作废,学华兄从前的文章我已经代他发到原创作品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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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uyuhen柳余恨
8 楼: Re:Re: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3日22点33分


【wumi0212在大作中谈到:】

>>PS:《章家溪谜案》我已经作成了chm格式,有意者请用qq向我或柳余恨索取(最好是找他,他网速快,呵呵
我faint~~~你还真是轻松哦~~~
呵呵,不是我不愿意帮忙,我一般只有晚上10:00以后才会上网,而且还要在电脑不被霸占用做打游戏的情况下,不过如果谁有需要,一定尽力提供!






我更喜欢别人称呼我为Bora
-----即使作为一辆车,能够与POLO齐名,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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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学华郑学华
9 楼: Re: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4日00点39分


回catMM:
收到你发的WORD邮件,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将小说贴上推门时,匆忙了些,有许多打字的错误,也有许多是我没注意到的,你都提到了,我修改时会一一参考你的意见的。谢谢!不过,“意象”这词原是诗歌的用语,指特定的有意味的形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
我七八岁时都在浮鹰,看见老人们总在碉堡前捉虱晒太阳,这是实写。
你对林芝的分析很好的。你是善良的MM,希望林芝有好些的结局,我何尝不如此呢。






花非花 雾非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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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学华郑学华
10 楼: Re:Re:浮鹰岛往事(全文) 02年11月14日00点46分


五兄之分析,于我受益匪浅。据接受理论说,作品是泼出去的水,无法由作者所左右了,每一个读者都有一种属于读者自己的读法,读者参与了作品的创造并最终完成了作品,信然。不过五兄的读法若删去溢美之词,会更好些。
另外,五兄,我的作品集如何进入?:)






花非花 雾非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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