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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活动2]千佛寺（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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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年04月07日11点37分 |
千佛寺
日本的黄昏。
萧寺，雨窗，大理石的棋盘暗影扶疏。
“唐君授我汉学，为师，我自敬奉有加；为友，我当投桃以报，哈哈哈……唐君博古通今，但我国武士道恐君在中国所闻不丰，不知是否有兴趣呢？”
“藤原君既为贵胄，家学极渊，身居关白后又广延明师，而关于武士道的研究，天下早已无出其右 ……呵呵，愿当面领教。”
“武士道所尊乃‘义理’，如同儒家的仁义，又有佛家的禅理，甚至与西洋的骑士道亦暗相通。道可道，非常道，此时天色不早，佳兴正浓，不妨举些实事，大道理含于实事，犹如须弥纳于芥子。”
“何如切腹？”
“哈哈，唐君知我肺腑！我最精通的就是切腹啊。你看过热那亚的罗萨宫礼的古尔基诺画的伽图之死的画么？面对画中锁定的那个庄严的瞬间，你不能不震撼，为那坚定的人、有力的手、寒冷的剑、纯净的血和承载着灵魂、信念、道义和苦难的腹。然而非其同时，你不能体会画中人切腹的力道、速度等细节上的微妙；非其族类，画中人也不能体会切腹的细节上的深刻。生死事大，不可草率，不是为了一人之终身，而是细微之处可见德行，细微之处可见道理。子路结缨，曾参易箦，临终之一闪见人品，不单须敬，而且须学。切腹之学问，世上自属我大和民族深入骨髓；而日本诸族，皆无如我藤原家有这般渊源；高风世传，以当今而论，又有一人冠绝天下。”
“正是眼前人。”
“呵呵，世人称赞固不敢当，但频为友人相邀介错却足见抬爱。”
“愿闻其详。”
“切腹仪式须在寺院正殿，佛坛前设高坐席。切腹者由介错人陪伴服侍，登上高座，佛前跪拜，然后端坐。介错人踞左，从坛前三宝中请下协差，切腹者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放在面前，行大礼。然后是切腹者的致辞，你可以想见多么郑重和严肃。切腹的最后一次行礼。断头后，是介错人的行礼，对协差，也是对逝者。这里提到‘介错’、‘三宝’和‘协差’，唐君了解么？”
“这是考我礼法：‘三宝’是带座的方木盘佛前上供用。‘协差’是武士入门时赐与的长短刀中短者，长刀杀敌，协差切腹。‘介错’则是切腹时的断头人了。”
藤原君粲然：“是，但了未了矣。介错人之于切腹，是绅士之于绅士，知己之于知己，想想帮你打开灵魂宝库，帮你证实赤诚与清白的人，这是怎样的感情！日后在下切腹时，唐君是否愿为我介错？”
唐大使击掌道：“荣幸之至！介错可是切腹者心中地位最尊之人，我曾听说当年几位将军切腹，足下介错，场面庄重，今有余威。”
藤原君得意洋洋：“唐君讲到正题上了，论切腹的漂亮，几位好友令我钦羡。当年日夕谈论，兼之众友皆武家出身，一个个切腹时或凛然若天神，或慈悲如菩萨，或怒目似金刚，令人肃然起敬。伤口更是又干净又利索又漂亮。呵呵，先说姿势：切腹是人生最亮一笔，当然采取一种受尊敬的坐姿，就是端坐：脚背与趾完全贴地，身子坐在脚跟上，上体笔挺，一直坐到死，化一座武士道的纪念碑。既着礼服，徐徐宽衣，袒至系带，腰部露出。长袖不可随意飘拂，需折叠好压在膝下，身体自然成俯伏。”
“高贵的武士必须前伏而死。”
“对！下面谈到切腹者行礼之后，举起协差来了。他沉着地插入左腹，然后匀速地、冷静地向右划。此刻固不可缺少勇气而废于半途，亦不可出于激情而切割过深。正如唐君所言：‘高贵的武士必须前伏而死。’，入刀太深人是要向后仰的。天啊，那会教人如何瞑目！手要稳健，刀要流畅，不深不浅，不缓不疾，当然，就物理而言，这对于战场上阅人无数的武士并非难题，但刀上凝聚了毕生的思想、性情、理念和向往时，的确似有神在左右。也许，神的降临不是帮助，只是注视，注视和检验在最后一刻迸发的人性和神性。你想这集中在哪里呢？”
“灵魂寓于腹。但我想藤原君指的大概是眼神。”
“知我者唐君，能请足下为我介错平生足矣！切腹时要平和地睁开双眼凝视刀锋，作为一个男人。吁……”藤原君按刀起身，抚胸四顾，“今我军与源氏鏖战正酣，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源家十万子弟兵不知有多少战死马前，有多少为主切腹！唐君，我们且不必纸上谈兵，待我引你细参，才知切腹何以为大和民族之特质，何以为武士道之菁华，何以为自杀中最尊贵的形式！来吧，唐君，请听楼梯连响，可是报捷人至？我且学谢安静坐手谈。”
千佛寺长老快速登楼，深施一礼：“关白殿下……”
藤原君拈子抬眉：“小儿辈大破贼？”
长老：“源将军兵临城下，众将或百战而死，或已先腹……殿下何时切腹，老衲服侍。”
藤原君不动声色，俄而仰天长笑：“源氏来也，又要开创幕府了，可得百年太平，好哇！只可惜源氏帅才有余，王气不足，恐天下苍生，将被误尽……也罢，他自误他苍生，莫误我一盘棋。长老且去，容我与唐君弈。”
“藤原君……”
“唐君停子不前，难道在赏夕阳风景？如此良辰，我们继续聊。切腹一道，技巧就这些了，其中义理却深不可测啊。哈哈，唐君若有所思，是否猜我心意？且莫旁骛，听我细论义理。”
“切腹一道，出发点自然仍是义理，但是否还有分类？”
“唐君所言极是。此道发展至今，自已细分其类，精益求精。概言之，有自刃、与诘腹两大类。一闻其名，气味迥然不同。所谓从容赴死与慷慨牺牲者，盖如是欤？自刃又有自裁、引责、牺牲、谏死、名誉、殉死诸般。或因战争失败、或对过失承担责任、或以自己的牺牲来拯救部下或同僚生命、或为了劝谏主君、为保住自己的脸面，唐君曾闻浅井久政、清水宗治、平手政秀之名否？”
“慕名久矣。又闻殉死一道，又分先腹和追腹？”
“正是，而追腹更有义腹、论腹、商腹之别。各为了尽士道义理、为了树立名声、为了给家族和子孙带来恩惠。先贤种种妙举，令人称羡！诘腹之名，听来何其壮烈，其间无念腹、愤腹、刑死，莫不血泪交并，然而……”
“然而若得流芳百世，何惜万死！”
“呵呵，唐君如此豪侠，不愧我友，我之挚友，我之挚友！不过也不用过分激动啊，此刻虽论古人壮举，我闻华人是最讲究温柔敦厚的，呵呵……”
长老疾步前来：“关白棋势如何？源氏已破城，此时寺外恭候，请您切腹。”
藤原君笑道：“源氏未免太杀风景。”
又弈。
半晌长老又来：“源氏赐关白胁差，请您切腹。”
藤原君掷子大笑：“唐君与我最厚，请其介错，可否？”
源氏传话来：“我深爱君，愿亲自为介错。唐君旁观可也。”
藤原君笑愈狂：“不必旁观，借得唐君鱼肠小剑足矣。唐君且出，就此别过。”
樱花小院，唐大使静候。鸦雀无声，忽然咕嘟咕嘟一阵。长老出来对唐大使敬礼道：“关白已含笑往生。”
唐大使还礼：“可否容我一观？”
长老引路，且行且讲：“关白甚为安详。”
“哦，他念念不忘切得要漂亮，此刻愿望已足了吧。唉，” 唐大使看了看面目如生的藤原君，负手出寺，“可叹啊可叹。”
长老随行：“唐君何意？”
唐大使：“可叹啊可叹！”
长老：“？”
唐大使：“可叹啊可叹……”
长老：“源氏还君鱼肠小剑，上有好友鲜血，可以留做纪念。”
唐大使徐徐笑道：“此时已出寺十里，深林无人，但说无妨。可叹啊可叹……我那好友藤原君，并非自杀。”
长老：“什么？”
唐大使：“不是自杀，乃是谋杀，致使夙愿未了，可叹啊可叹……”
长老：“……”
唐大使：“夙愿未了者，是说他的伤口切得并不漂亮，岂但不漂亮，简直可说是粗糙。”
长老：“关白也许气力不支，也许勇气稍逊。”
唐大使：“这些理由用于藤原君恐怕不合适。长老，出家人不打诳语，哈哈哈……”
长老：“唐君！请别笑得这样令人毛骨悚然，好似关白一般……”
唐大使：“……哈哈哈，请想想看，藤原君笃信佛法，临终时应朝何方？”
“佛在西方，自应面西。”
“正是！并且岂止信徒，切腹的规矩本来就是面西的，丰臣秀次就是反面教材。长老，当时藤原君面西而跪。既然是对切腹这么有研究的人，又是目睹过那么多切腹的人，又是一心盼望漂亮切腹的人，自然不可能气力不支或者勇气稍逊。唯一的解释是，光线不足！此时正逢落照，一片大光明，焉有阴影？只是有一人面向藤原君，他的身影挡住了光线。若非动手杀人者，为何上前遮光？以切腹为谋杀！此时藤原君已经被迷药熏晕了吧，并无挣扎，造成切腹自杀的假象。这人面东为藤原君切腹，自家身影挡光也无法。故而伤口切得很不光鲜，大违藤原君的夙愿。”
“哦？那么杀人者是谁呢？”
“当然是源氏。”
“源氏须为藤原君介错。若切腹与介错不同步，一定有明显的痕迹啊。唐君未免失误。”
“呵呵，介错者，是长老您啊。为什么这样讲，如果堂内有藤原君源氏和长老以外的第四人，必然会被灭口。我既然连血流的咕嘟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难道听不见被灭口者的呼喊么？前面我说藤原君被迷倒，也如是。另外，如果源氏介错，切人的是长老，伤口就更逊于现在了。”
“唐君……”
“有违遗愿，暗中谋杀，的确为人不耻。不过我还要替藤原君谢源氏和长老，毕竟是让他面西朝佛而死。”
“唐君！”
“初谈切腹时，藤原君以为此战志在必得，性情最骄，两次以介错重任委我，可见是真心相敬。及至重兵逼来，切腹在即时，反而大谈切腹的理论和形式，大掉书袋，大讲玄虚，甚至在下言及切腹，藤原君不请介错，却笑谈宽慰，后来对答源氏，更不执意让我介错，所以说他根本不认为切腹是当时唯一大事。他胸有成竹者，就是反抗。
介错大事，何必轻托仇雠？鱼肠小剑虽利，他又岂无名刀？那是因为藤原君早已盘算好，不是自杀，而是反抗，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介错啊。让我离开，更是怕源氏拿我为人质。可叹啊可叹。我不但知道这一点，还知道源氏也已猜到，所以下了决心迷倒藤原君再加害。……不过，他毕竟是面西去了……”
长老：“唐君……我……源氏……”
唐大使：“长老懂得切腹的义理么？源氏懂得切腹的意义么？源氏又懂得切腹对藤原君的重要性么？流传几百年以为民族精神象征的切腹一道，就这样染上了谋杀的污痕。呵呵呵，会战本来是源氏胜了，若按藤原君所谋，却可扭乾坤于一击，但源氏所为，风云再次变色，山河再次逆转，此后百年的历史，千秋的功过，又如何说得清楚。人云协差是用来自尽的，不是来杀人的，人也云胜者王侯败者寇，至于义理和成败孰轻孰重，这场谋杀是对是错，不要问我……问佛吧……”
长老：“佛会回答的……”
唐大使：“佛会回答的！”言罢，飘然而去。
许多年后，不知又有哪位智者发现了藤原君伤口之异，后来……后来出了官方一本传记，竟很妙地说藤原君面东切腹，并留下遗言，传为经典：
“四方有佛。”
后记：
夏季活动《千佛寺》是我笔下最长的文章，随写随悟，感慨也最多。切腹一道，我最早读的是《武士道》①以泷善三郎为例的版本；近日所读新战国联盟里的②，是楠木正成作原型，大约也是网上较流行的版本。二者一谐一庄，各擅其美。昔日爱其简捷，原盘引用，殊为不顺。此番自己读《武士道》切腹一节十遍，再按礼法、技巧、分类各层叙述，又如文中所言，义理是时刻融入其间的，虽有繁冗之嫌，倘读者能明其条理，至少看出以战报为界，分实践和理论两大块，我便不胜欣幸。
分这两块，其实与推理大有关联，现实主义与形而上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是以文中引起唐大使对藤原君切腹真假的思考。但特别需要严肃阐明的是，这个判断不仅来自心理分析，而直接出于伤口的观察和光线、位置等物理方面的推论，因而才是严谨的、可信的，犹如福尔摩斯根据华生胡须对窗子光线的一番演绎。
这长篇大论在推理上并无废话，这是我引以为荣的；字字出于我口而没有只字不实，也是我引以为荣的。至于对切腹本身的看法，虽宗新渡户稻造，却也不毕肖。盖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新渡户稻造所想、藤原君所想与我所想，族分华夷，人有虚实，又岂能相同。但一瓣花中照世界，无论此道是否最高级的行为，都可从中看到高级的般若，只要观察者有一颗崇尚义理的心。
注：
①http://www.sekigun.com/history/poufu.htm
②《武士道》[日]新渡户稻造 著 商务印书馆 1993年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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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ATH’S AID AND ART
NEVER WILL FAME DE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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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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