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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科幻侦探小说<神树>神树(人气:413)
 平超明平超明
1 楼: 科幻侦探小说<神树>神树 04年12月26日22点58分


神树
著作 平超明


吉安小镇这些日子显得颇有些不平静,镇上的人们私下里都在为一棵树的命运而议论纷纷,并且不约而同地流露着一丝不安甚至恐惧的气息。
他们所关注的是一棵古老的槐树。
那棵槐树矗立在离小镇不远的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据说它的树龄至少已有三四百年以上,它枝干粗壮,要三五个人才能合抱,虽然历经数百年苍桑,却依然枝繁叶茂。
现在,这棵古槐连同它所依附的破庙将要面临永远消失的命运,原因是它们所在的位置将要通过一条高速公路,而它们的存在无疑是公路建设的障碍。
在公路规划的前期,省里委派了文物研究和植物保护方面的专家到镇上来,对古槐和破庙进行了鉴定,结果是,土地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民间庙宇,无研究和保护价值。古槐也不是稀有树种,值得留存的价值也不大。这就意味着,它们的命运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为高速公路的建设无条件让道。
对于小镇居民而言,高速公路在镇上通过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对土地庙的存在与否也表现得很淡然,唯独对于古槐,人们却显现出异样的关切和不安,一些有关于古槐的可怕传闻开始一点一滴地传播到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任镇长的耳朵里。
那些传闻都在传递着同一种信息:古槐是一棵神树,无论谁去毁坏它或者想要去毁坏它,都会遭受到神的惩罚,死神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到那些想要毁掉古槐的人的头上,并且他们的死亡方式也将无一例外地神秘、离奇而可怕。
对于这些充满迷信色彩的传闻,我的态度当然是付之一笑。在这个还比较贫困和封闭的小镇上,迷信思想的留存并不鲜见,这并不令人奇怪。但有一点让我不可理解的是,镇上那些经受了现代教育的年轻一代,竟然也躲在这样的阴影背后瑟瑟发抖。
对这种迷信思想的忖度当然是毫无意义的,深究它也没有必要,虽然在纷纭的议论之中我感受到了某种隐约的严肃意味。但做为一镇之长,我是绝不可能对此加以认同或者若有其事地去做一番调查,那只能说明我对那些荒谬传闻的趋附和惧怕。对这种充满腐朽气息的流言的最佳态度只能是嗤之以鼻和勿需理会。
总之,古槐被刨除的命运不可改变。
因为古槐和破庙都属于镇上的财产,那么这项刨除的工作就交由镇上来施行。做为镇长,我理所当然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而且我已经计划好了古槐被刨除之后的用途,那就是给镇上小学做成课桌椅,算是物尽其用,惠泽于民。
但刨树工作一开始就遇到了令人无可奈何的阻力。镇上没有一个人肯承担这项工作,不必说这是出于义务,就是付钱,甚至付再多的钱,也找不来一个刨树的劳力。而那些周边的乡村对古槐的传言也多有风闻,在那里同样也雇不到一支刨树的队伍。
是的,对那些传闻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担忧是所有人的心理障碍,他们在冷眼旁观,在不安地窥视着,他们在暗地里思忖,谁将是下一个被神树所惩罚的牺牲品?谁会是新的倒霉鬼?
这种局面令人颇有些尴尬。没有办法,我只好求人不如求己,决定由镇政府自己来义务承担刨树的工作,镇政府所属部门的所有人员都必须参加,而且我的表态非常明确:做为国家公务人员,不应当被某种迷信思想所束缚,否则,就卷铺盖走人。当然,做为领导,我应该以身作则,带头向封建迷信的阴霾挑战。我明确表示,将由我向古槐劈下第一斧或开拉第一锯。
但是,我的这种谁不干就走人的行政决定和身先士卒的表率行为同样落了个行而无果的无奈结局。我的那些下属们同样表现得畏缩而犹疑,他们普遍流露出一种消极的抵触情绪,不明确表示反对,但也不积极响应,他们以各种方式推诿和逃避,请病假的有之,说身体不好干不动的有之,情愿扣薪水的有之,等着卷铺盖走人的有之,甚至有性格懦弱的,怕去刨树又怕失去政府机关养尊处优的安闲工作而难为到伤心流泪,等等等等。整个镇政府充满了不安的空气,甚至大家一看到我就远远地躲开,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这些出人意料的表现着实令我哭笑不得。
这种难堪的局面令人担忧,所有的工作都在受到影响。而我初来乍到,成绩尚未做出,威信尚未树立,如果再把上下级关系搞僵了,那可绝不是件好事。
于是我不得不丢下这个面子,收回成命,稳定人心。
我终于感受到了极大的困惑,我想我是不是该放下镇长的架子,放下唯物主义的思想,去仔细了解一下这威力巨大的传闻背后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意识在支撑着,它是否真的具有某种真实的意味?
但是,高速公路开工在即,那些听上去荒谬不经的传闻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耽误工期的正当理由,最终的责任还是需要我这个镇长来承担。我只好做出最后的选择,雇几名外地的民工来刨掉这棵树,工钱当然由镇政府出,虽然对时常捉襟见肘、挖东墙补西墙的镇财政而言,这是一笔完全可以省去的开支。


在准备刨掉古槐的前一天晚上,两位老人来到镇政府,说要和我谈一谈有关古槐的事情。
这倒是个令我十分感兴趣的话题,因为不管我对此持何种态度,但刨树这件事所带给我的困惑又令我不得不对古槐充满好奇,毕竟我所听到的传闻都是零星而琐碎的,它们并不能带给我足够生动的感受,也因而显得虚拟而怪诞。而对这种事情最有发言权的恰恰是老人,那些流传了几十年的传闻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可能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也许我可以从老人的口中听到一些不同意义的表述。
两位老人一位是年过八旬却依然精神矍铄的郑大爷,另一位则是镇派出所的老所长古伯伯,他年过六十,退休在家。
我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一一沏茶。
郑大爷言谈直爽,开门见山。
“我们深夜打扰,不为别的,就为了那棵老槐树的事,听说你已经雇了外地的民工,明天就要刨树了?”
“是的,工程开工在即,不能再拖了。”
“可是,镇长,就不能有别的法子?比如,将树整个移走,不要毁坏它。”
“我们考虑过这种方案,而且请教过专家,他们说,像这么大一棵古树,要想不损坏它而将它整个移走是不可能的,首先是它的根,几百年了,那些根深入地下已经几十米甚至上百米,要想移动它,必须将这些根须大部分切掉,而且它的树冠过于庞大,也要加以斫除。它一旦被移栽,成活率只有20%到30%,这很可能是一件劳而无果的工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刨掉它。”
“看来是别无选择了?”郑大爷说,“只是可怜了这几个外地工,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镇长担个责任倒是小事,对他们而言,那可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郑大爷的话听上去显得极为严重,但我不以为然。
“大爷大伯,”我说,“关于古槐的事这几天闹得纷纷扬扬,我也受了一些难为,同样,也有许多困惑。我无法理解,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咱们吉安镇仍然笼罩在这种陈腐而荒谬的思想中不能自拔,甚至连年轻人也这样。我真的不明白,那些传闻为什么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慑力,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望而却步。”
“因为那不是传闻,镇长,而是事实。”郑大爷一脸肃穆。
“是的,”古伯伯说,“我干了一辈子公安,不至于也腐朽到这种轻信而盲从的地步吧。镇长,这种严肃的局面你应该去深思或者调研,而不是简单地扣上一顶封建迷信的帽子。也许你听到的只是片言断语,不足以引起重视,你可能只是在断章取义,你并没有去深入了解这些传闻。”
“没有深入了解,这我承认。”
“当然,你是一镇之长,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面对这种听起来的确显得荒诞不经的传闻,你自然会认为这是迷信说法,这并不是你的错。”
“照这么说,我对传闻的看法是错误的了?”
“是的,如果我们不把它视为一种迷信,而看成是一些不可解的谜团和疑案,也许你就可以很自然地接受它。”
“这倒有可能。”
“我们今晚来找你,并不是希图改变古槐被刨掉的命运,我们只是希望政府能够认真对待,采取一个安全的解决方式,而不是轻率地拿几个外地工的生命去冒险。”
“是的,我们今晚要好好和镇长唠叨唠叨这件事。”郑大爷说,“我们最有发言权,因为那是我们所亲身经历过的,它深刻地印在我们的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好吧,大爷大伯,我就洗耳恭听。”
“其实这些事说起来也并不久远。”郑大爷呷了一口茶说,“从我记事起再往前,那老槐还只是一棵平常的树,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那时土地庙里还有些香火,我们小孩子们也经常去庙里玩耍。到了春天,我们会去摘老槐树的槐花回家做蒸菜吃,那可是美味啊!”
“是的,我也非常喜欢吃槐花做的蒸菜。”我说。
“要说那时候,我们小孩子唯一有些怕的,倒是在土地庙里栖身的那个老乞丐,我们叫他庙老头,他的长相实在有些怪异。当然他的人不坏,我们只是害怕看他的脸。”
“庙老头?现在庙里不也住着一个老头吗?好像镇上人也叫他庙老头。”
“我说的就是他。”
“是他?这倒怪了,怎么七八十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个老头儿?”
“至于这个庙老头,没人说得清楚,反正从我记事起他就住在庙里,一直到现在。他这人傻呆呆的,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也是一概不知。不过据我想,他可能就是那么一个天生的怪胎,就像现在所说的畸形儿,年轻时不显年轻,年老时又不显老相,一直就是那样一副怪模样。难道你没见过他吗?镇长?”
“为了刨树和拆庙的事,我去过庙里两次,不过没有见着这个庙老头。只是照您这么说,这个庙老头到现在至少也有一百多岁了吧。”
“可不是,我都快九十岁的人了。不过他到底活了多少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我估摸着,他至少还能再活几十年,你没见他那身子骨,虽然瘦小得有些出奇,却是硬朗得很,比你们年轻人都不差。”
“我也有这个感觉。”古伯伯说,“我当所长时,把他纳入了户籍管理,给他立了个户头,可那册子上只有庙老头这三个字,其他都是空白。这也算是咱们吉安镇上除了古槐之外的又一个谜团。对了镇长,那庙要是拆了,庙老头可怎么安置呢?”
“这个我会想办法的。”
“还有,”郑大爷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庙老头得过什么病,他一直都很健康,问他有什么秘诀,他只说不知道,这也非常令人奇怪和羡慕。”
“看来这个庙老头倒是个寿星、奇人,是咱们镇上的一个宝贝,他的身上肯定隐藏着有关长寿和健康的秘诀,也许他自己不知道,但我们可以通过科学方式加以挖掘,这非常值得研究。”
“你就不必打这方面的主意了,镇长。”古伯伯说,“想借此捞钱的大有人在,早有人先行一步了,而且省里的记者也都来过,但是因为无法确定庙老头的确切年龄,加上他对自己又一无所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也许我能呢?当然,我并不是为了捞取什么。”
两位老人彼此笑了笑,呷了一口茶,摇头不语。
“好吧,这个问题暂且不谈。那么,这个庙老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寄居在破庙里超过了一个世纪,他究竟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我对这个庙老头产生了极大的兴致。
“这个倒没什么稀奇。”郑大爷说,“旧社会镇上人穷,加上兵荒马乱的,没人顾得上他,他就在镇上来回讨饭,大家可怜他,只要有,也都多少给他点儿,他也就这么捱过来了。解放后,政府出面救济他,拿他当五保户对待,每个月给他米面和油盐,他也在庙后的空地上开了片小菜园子,倒能自给自足。不管怎么说,这个庙老头从不和人来往,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活,半傻不傻地活了这么多年,也的确是个奇迹。”
“既然庙老头一直住在庙里,那么他对古槐的事情也应当有所了解吧。”
“按理说是这样的。”古伯伯说,“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应该有所见。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对此一概说不清楚,只是说‘神、神’呀什么的,这倒更显得扑朔迷离。”
“也许那老槐树上真的有神呢?”郑大爷一脸迷茫。
“这大概都是庙老头‘神’不‘神’呀给闹的,反正我是不信,可也无法解释,这是我这个老公安平生遇到的最大悬案。”古伯伯满面疑云。
“你看,”郑大爷说,“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庙老头的身上去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给两位老人添上茶。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郑大爷问。
“您讲到您记事的时候,老槐树还是一棵平常的树。”我提醒郑大爷。
“对,是的。”他说,“事情的起因还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记得非常情楚,那是在春天,槐花儿开得正好。当时县上有个大财主姓刘,家里有钱也有势,而且儿子在法国留洋。这刘老财主有天来到镇上,看上了这棵老树,说是可以做一副好寿材。这刘老财主也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就着人来刨树。当时镇上没有人知道刘老财主来刨树,是那天一大早,我和几个小伙伴提溜着竹篮子,约好了到土地庙摘槐花去。还没走到地方,就瞅见庙老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看到我们,就拉着直叫唤‘人、人’什么的,我们不大明白,就被他拽着到了老槐树底下。就看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五个人,旁边撂着一堆斧头、大锯和绳子等物件儿。仔细看那几个人,个个脑袋上都戳着一根拇指粗细的槐树枝,而且从前捅到后,透心儿凉,只是不见有血。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叫叫这个,不答应,摸摸那个,浑身冰凉。倒是有个略懂些事的孩子看出了点儿门道,于是大叫了一声:‘他们是死人。’这一声可把我们这帮孩子给吓坏了,‘嗷’得一声叫,撒丫子就跑,到家里喊大人去了。”
郑大爷抿了口茶,继续说:“大人们赶到之后才弄明白,这几个人都是刘老财主的家丁,大清早赶来刨树的,但不知怎么就这样死了。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是被槐树枝捅穿脑壳而死的,但奇怪的是,他们连一滴血也没有流。而且,一根树枝就能捅穿人的脑袋,这样的力量也是世上罕有。所以要说是被人这样杀死的,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这可真是撞见鬼了。问那庙老头,他也只是指着那棵老槐,不停地说‘是神、是神’,其他的却什么也说不上来。人们据他的意思揣测,莫非是老槐身上附有什么凶神恶煞?这些人要刨掉它,也就侵犯了它,因而受到了惩罚。
“于是这个被树神所惩罚的说法不径而走,并且得到了人们的一致认同。而那几个家丁离奇的死亡也让刘老财主摸不着头脑,他也是个极迷信的人,也就认为老槐树真是不可刨的,谁动它谁就会遭殃。他草草收了尸,再不敢打老槐树的主意。你说,事情到此也就完了,可偏偏刘老财主的宝贝儿子这时从外国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他是说什么也不相信。你想,他是喝了洋墨水儿的,哪里相信咱中国神神道道这一套。他一边托了人来调查,说这是一桩凶杀案,一边准备着给他老爷子尽孝,怎么个尽法?还是那棵树,他非要刨下来,送给老爷子做寿材,他就不信这个邪,他老子却也拦他不住。
“于是这刘大少爷就亲自带了人来刨树。当时镇上好多人都去围观,我也去了。那刘大少爷的形像我至今记忆深刻,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是个美男子。刘大少爷为了显示自己不信邪祟,亲自操斧上阵,要第一个对老槐树动手,倒也是勇气可嘉。他在树上搭了个梯子,揣着板斧就爬了上去。这你知道,咱们这里平常刨树要先砍去大枝,将树冠给料理秃了,最后才使锯断树,为得是图个稳便利亮。那刘大少爷就上树找那大枝动手。咱们知道那老槐的枝叶可是茂密得很,人一旦钻到树上去,就像入了云端,再也找不着人影。当时我们在树下都看不着刘大少爷了,只听见斧子劈树的声音,可那声音响了没几下就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从树上‘扑索索’掉下一个人来,直坠到地上,正是刘大少爷。再仔细看,刘大少爷的脑门子上赫然插着一根槐树枝,直透到脑后,已经没了气儿了,而且同样是滴血未流,和那些家丁们死得是一模一样。
“当时围观的人都炸了锅了,人们眼睁睁看着这离奇而可怕的惩罚展现在自己面前,都惊呆了。有的不敢看刘大少爷的惨死相,吓跑了,有的干脆向老槐树磕头作揖。一句话,大家对此是深信不疑。好好一个刘大少爷也就这样死掉了。后来,他有个省城的同学是做律师的,怀疑这件事,就来调查。面对那置人死地的小小树枝和滴血不流的伤口,他也是大为疑惑和惊骇,他当然什么也查不出来。据说他临走时,对着老槐树一连三叹,说了句‘冥冥之中,焉知无有鬼神?可思,可鉴’。连这有文化有身份的人也相信了鬼神的存在,其他人也就不再去怀疑追究了。尤其是镇上的人,大家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此坚信老槐是不能去毁损的神树了。也就从这两件事之后,镇上人们对老槐树是又敬又怕,连槐花也不敢再去采摘了。”
“其实那是害怕过头儿了,”古伯伯说,“遭厄运的其实仅限于那些想要毁掉老槐的人,如果只是采个槐花或是爬上树去玩儿一玩儿,我想倒也无妨,毕竟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那‘神灵’也不至于滥杀无辜,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的话。”
古伯伯边说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后来古槐还杀了几个日本人。”我问。
“接下来我也正要说到这件事,这是老槐树身上发生的第三件死人的怪事。”郑大爷说,“自从刘老财主死了家丁和少爷,就再也没人敢打老槐树的主意了,一直到日本人进中国。鬼子在县城里修据点,缺木头,不知怎么就瞄上了老槐树。县上的汉奸也多有知道这事儿的,就去跟那鬼子小队长说,虽然听说小鬼子也迷信,可咱中国的‘神’他哪里放在眼里,把去说事儿的那几个汉奸给臭骂了一顿,照旧是要刨树。那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叫‘一步步寻死路来’,也是活该。
“要说刨树这活儿,鬼子哪用得着自己动手,就在镇上抓了几个壮年劳力。我那时正年轻,就摊上了。要说怕,那可是真怕,可也没办法,刨树吧,是要丢性命的,不刨呢,就得让鬼子给打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可怜我那老母亲哭得和个泪人儿似的,却也是无可奈何。
“那年正是夏天,天很热,我们被三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押着,到土地庙刨树去。日本人刨树,谁敢去看热闹?那庙老头听说日本人来了,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就我们几个刨树的和那三个日本兵在那里。因为天热,三个日本兵就让我们自己干自己的,他们也懒得监管,都躲到庙里凉快去了。我们也是怕啊,腿肚子真转筋,好不容易爬上树,可那斧子怎么也劈不下来。眼看着快到晌午头了,还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下这第一手。听听庙里那三个鬼子,这会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刚才还‘叽里咕噜’地说笑,是不是睡着了?我们几个人一合计,这可是逃命的机会,大家就叫我偷偷到庙里去看看,要是鬼子真的睡着了,我们就撒丫子走人,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偷偷挨进了庙门,搭眼往里一瞅,妈呀!惊得我是三魂出窍。只见那三个鬼子兵一麻溜躺在地上,脑袋上戳着槐树枝,都死了。树神没有惩罚到我们头上,倒要了三个鬼子兵的命,这让人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几个可真成了百口莫辩,一合计,还是跑吧。亏得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处事稳妥,把我们给拦住了,说:‘咱们这一跑,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鬼子抓把柄吗?把这杀人的事往咱们头上一栽,那我们的一家老小和镇上的老少爷们儿可就要遭殃了。再者说了,咱们也没这杀人不见血的本事,行得正坐得直,他小鬼子再凶残,多少也得讲出个道理不是?就是退一万步讲,日本人要杀我们,杀就杀吧,也就我们这几个百八十斤,反正这一趟就没打算要活着。可要是跑了,那被杀的可能就是咱全镇的老百姓。所以,说什么都不能跑。’
“经他这一说,我们恍然大悟,这一跑,可不真是连累了一家老小和全镇的老少爷们儿?得了,豁出去了。我们就赶紧去报告。当时正巧日本人的县大队来了一名少佐,听说是个学医的出身,他就来查这件事,当时他看了那三个日本兵的尸体,又审问了我们几个,然后就把我们给放了。第二天,这个少佐带了他的日本太太连同几个军曹,到老槐树底下烧了一阵香,又磕了一阵头,回去之后,竟再也没有追究这件事。我们也是命大,遇上了这么个信神信鬼又讲点儿道理的少佐。后来听那汉奸翻译官说,这次多亏了我们几个没跑,不然,还不知会怎么地呢。”
“这件事听起来有点儿传奇性。”古伯伯说,“曾有人想把它记录到县志上去,可领导一听,这事儿迷信色彩太浓,也就罢了。”
“那些传闻中我记得还提到了文化大革命。”我说。
“那是老槐树身上发生的第四件事,”古伯伯说,“也是年代最近的一件,当然,也是到目前为止最后一件。正因为它发生的年代近,所以在年轻一代人的心里投下了很重的阴影。我们知道那是个政治动荡的年代,正赶上破除一切封建迷信,砸烂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镇上一帮红卫兵小将跑到土地庙里,将庙里的神像给砸了个稀巴烂。后来又把矛头指向了老槐树,说它是封建迷信的象征,要打倒它。这些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们也都是知道老槐树的事情的,胆子小的,喊喊口号,骂上几句也就罢了,可偏偏就有四个不知好歹的,被疯狂的政治热情冲昏了头脑,天不怕地不怕,非要锯了老槐树,彻底消灭这个封建迷信的流毒不可。第二天四个人就拿了家伙,瞒着家人,一径到土地庙锯树去了。就这样,那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他们都死了?”
“是的,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死亡的方式和以前那些人一模一样,而且没有现场目击者。”
“实在太可惜了。”我不由叹了一声。
“当时我刚当上镇派出所所长没多久,我带人出了现场。说实话,他们死亡的情形的确令人不可思议,我们无法把它视为一件普通的杀人案,也根本不知道从那里入手去调查这件事,因为我们根本就无法想像这种怪事的存在,但它的确在发生着。可不管怎么说,毕竟出了人命案子,我们干公安的总不能也往神怪身上一推了之,那可是引火烧身的事,我们得立案调查,严肃对待这件事。可那时的形势你也知道,砸烂公检法,人人自危,连最基本的工作都无法正常开展,更不必说去对付这样一件怪案了,所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如令几十年过去了,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荡然无存,人们也在相信着神灵的说法而再也没有敢去动那棵树,新的怪事也没有再发生。不过,我一直保留着当年现场的一件物证。”
古伯伯显得非常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个用布巾卷着的东西,约有一尺多长。他将布巾一圈圈展开,里面裹着的是一根已经干枯的、拇指般粗细的槐树枝。
“这就是当年插在那几个红卫兵脑袋上的槐树枝中的一根,我拿我这个老公安一辈子的人格担保,这是货真价实的原始凭证,是我亲手取下来的。我保留它,就是想要破解它,虽然它可能永远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古伯伯的表情显得异常凝重而严肃。
我凑过去仔细看那根树枝,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的上面还带着一些细枝,有两片枯黄的叶子还缀在细枝上,可见古伯伯保存得相当小心。在它插入人脑的一头儿并没有被削尖,上面也没有血迹,只沾着一些黑乎乎的、像烧过的碳灰一样的物质。
是的,不可想像,这样一根看上去并不尖利而又相当脆弱的普通树枝,是怎样刺入坚硬的头骨而又不流一滴血的。但想像着那些事件中的惨死者,我好像在这根树枝上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一股不由自主的寒意在我的后背上悄然漫延了。


郑大爷和古伯伯讲完了他们的故事,告辞回家了。
两位老人对明天将要进行的刨树工作没有再提出任何意见和疑问,他们只是留下了那些令人惊悚的故事让我独自回味。其实这已经足够了,他们把问题留给了我,让我原本已经定位的思想再重新进行摆动和平衡,让我重新认识和决断。
其实他们的讲述和那些琐碎的传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更为系统和详尽,让聆听者体会到更具真实的况味,但事件本身所体现的神秘和离奇仍然无法让我将它轻易和真实并列。但是两位老人如此郑重和恳切,甚至连现场的物证都保留着,而古伯伯作为一名经风历雨的老公安,他的忆述让我几乎没有怀疑的理由。虽然在我的下意识里仍然强烈地排斥着这些故事,但要说它是个弥天大谎又并不现实,因为对两位老人而言,这其中并不存在什么相关的利益,他们只是在为刨树者的生命而忧心忡忡。
对此,我无法否认也无法肯定。
但有一个现实摆在我的面前,那就是,万事俱备的筑路大军已经驻扎在了小镇沿线,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拖延的理由和时间,不管怎么样,只要古槐和土地庙还立在那里,受处分的终究是我这个镇长。我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总之,树还得刨,至于所谓的神的惩罚,我想那也许只是一个有着现实答案却已经无法诠释的特例,就像古埃及的金字塔和复活节岛上的巨像,真相已经湮灭,神秘还将永存。对于这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只好把它交给上帝了。
第二天,刨树的工作按计划进行。
应该说对于这种并不重要的工作我不必亲临现场,但因为古槐的特殊性和那些传闻的阴影,我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担忧,总之是放心不下,于是我决定亲自带队。
出乎我的意料,在古槐周围早早就围了好多人,他们大都是镇上的居民,毫无疑问是来看稀奇的。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表情无一例外地好奇而紧张。这让我想起了昨晚郑大爷所讲的刘大少爷刨树时的情景,当时也是这么个人头攒动的场面。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历史一定可以重演。
几个外地民工却对这种情形产生了疑问。
一个说:“不就是刨一棵树吗?干吗来这么多人看?”
“就是吗!”一个附和说。
又一个悄声说:“咱们来的时候,我听镇上人说,这棵树上有神,不能刨的,谁刨了要谁的命,不晓得是真是假。”
另一个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这个?咱们只管挣钱,少扯这些咸淡。再说了,有镇长带着,怕个什么!”
我只好表态说:“这位伙计说得有道理,不要听风就是雨。镇上人来看,是因为这是棵几百年的老树,等刨下来了,他们要捡些枝叶去,回家供着,保佑自己也和这棵老树一样长命百岁,不过是图个吉利。”
民工们不再言语,而我却对自己的临场发挥感到了几许不安。
古槐的周围除了镇上的居民之外,我还注意到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不远处,车子旁边倚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朝这边张望着,他显然不是本地人,不知是哪里来的看客。
现在是初夏时节,古槐那巨大而浓密的树冠在土地庙的周围洒下了一地浓荫,而且那些漫漶的枝叶已经伸过了土地庙的屋顶,将小小的庙宇掩盖在了自己的身下。
站在古槐浓重的阴影之下,我不由打了个寒战。那些神秘的死亡事件这时候不可遏制地在我的脑海中翻转,它使我的心情有些异样起来,连古槐那厚重的影子也格外觉得阴森了。
民工们开始整理器具,准备动手了。
这时,从土地庙里走出来一个人,那毫无疑问是庙老头。
说实话,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庙老头时,着实吓了一跳。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平生所见到过的最为丑陋的人。他身高不足一百五十公分,塌着背,拐着腿,像一只瘦小的老猴子。他的皮肤是深棕色的,脸上和手上都是像老树皮一样深深的褶皱。他的眼睛特别大,是一般人眼睛的二到三倍,而且明显向外凸出,占绝大部分面积的眼白上布满了血丝,黑色的眸子像瞎子一样僵定。他的鼻子也塌陷着,鼻孔几乎朝天,嘴巴抿成一条缝,几乎看不到嘴唇。他的头也是秃的,只在后脑勺和耳朵后面耷拉着几缕浅灰色的头发。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西服,几乎将整个身子罩住,西服虽然很陈旧,但浆洗的非常干净,这让他看起来虽然显得可笑而猥琐,但并不邋遢。
是的,这个庙老头的形像的确无法准确形容,他似乎有着《巴黎圣母院》里那个敲钟人阿西莫多的渊源,又似乎有着《E·T》里那个小外星人的血统,总之,怪异而扭曲。就像昨晚郑大爷所说,他似乎就是一个天生的怪胎,一个畸形儿,这是唯一可以解释的。我想大约正是他的这种畸形,才造就了他孤独而荒凉的命运,或者说也成就了他长寿和健康的奇迹。
庙老头的步态有些歪斜,但并不苍老和迟缓,他很快走到了我们面前,用那双怪异的眼睛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你们……要……毁掉……这棵树吗?”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很缓慢,就像外国人初次学中文,字咬得很重,也不连贯,但听起来底气很足,共鸣感很强,就像在对着麦克风说话。而且我看不出他古怪的面庞上有什么喜怒哀乐的表情,除了皱纹还是皱纹。
“是的,庙老头,”我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这里要修公路了吗?不光是这棵树,连这座庙也是要拆掉的,不过你放心,政府会给你安排好住处的。”
“你……是谁?”
“我是镇长。”
“你……真得……要……刨树吗?”
“真得。”
庙老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抬头看了看古槐,又用手指了指树上,说:“神……惩罚……死亡……”
我无法正面回答他,只是说:“国家修公路是大事,树是一定要刨的。”
“可是……神的……惩罚……很……可怕……可怕……”他反复地说。
我无法跟这个老人说清楚,只好默而不答。
他并不放弃,仍然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真的……不可……改变?”
“是的,不可改变。”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那么……推迟……推迟!”
“推迟?你是说推迟刨树吗?”
他点了点头。
“推迟到什么时候?”
他伸出一根手指,说:“一……天。”
“一天?为什么?”
他摇着头,似乎不愿说,或者说不出来,但他的目光很恳切。
“一……天!”他只是这样说,而且仍然是反复地说。
面对这个傻呆呆的老头儿,我的所有解释恐怕都是在浪费时间。于是我不想再和他纠缠,就对他说:“你也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吧,明天我派人把你接到你的新住处,就这样吧。”
“不……不……”
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感觉他的手非常有力。
“不……不……一天……一天……”他还是不停地说。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哄笑,他们似乎在笑庙老头那傻呆呆的固执,又似乎在笑我这个镇长的尴尬。
我只好强硬地推开了他的手,不再搭理他。
他眼睛里恳切的光芒消失了,他有些无奈和黯然地垂下头去,沉默了片刻,然后,连头也不抬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拐地走回庙里去了。


民工们在树下搭起梯子,他们拿起手锯和板斧,准备爬上树去。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喊道:“请等一等!”
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人,快步朝我们奔了过来。那是古伯伯。
“你们先停下。”古伯伯有些气喘吁吁,显然他刚刚赶到。
“还有什么事吗?古伯伯?”我问。
“我知道,镇长,你不会相信我们所讲的事情,但我还是要说,这非常危险。”
“您是来阻止我们的吗?”
“不。”
“那您这是……?”
“既然刨树已成定局,我也不说什么了,但我有个请求,镇长。”
“请求?您说”
“我要求让我来打头阵,由我向老槐树劈下第一斧或者拉开第一锯,由我来,我一个人来。”
“这……”我有些吃惊。
“我还不算老,还抡得起斧头,拉得动大锯。”
“可是,您……”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镇长。是的,我相信那可怕惩罚的存在,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忍心看着这些年轻人去承担凶险。如果那神秘的惩罚真得要来临,那就让我这个老疙瘩来承受好了,不要伤害了这些年轻的孩子们。”
古伯伯的请求让我意想不到,他的精神令我感动。但我不可能让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爬到树上去挥动沉重的板斧,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事情没这么严重,”我说,“您不必担心”
“我不是在开玩笑,镇长,我是认真的。”古伯伯的表情非常郑重。
“这我知道,古伯伯,您能站出来支持我的工作,这我非常感谢。可是,您毕竟已经年过六旬了。”
“正因为我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所以我这把老骨头也就没什么可惜的了,哪位尊神想要拿去就尽管拿去好了。”
“古伯伯,您这样……是在干扰我们的工作。”
“那你就支持我吧,镇长,工作马上就可以开始。”
古伯伯的倔强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而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您实在让我为难,古伯伯,乡亲们都在看着呢。”
“我是自愿的,镇长,这和谁也没有关系,你不必考虑别人的看法。”
“不,我不能。既便如您所言,那可怕的惩罚真实存在,那么我们也不能拿人的生命去做赌注,不管是谁的。”
“那么说,你现在是认同了那些事实的存在了吗?”
“不……我是说……假设……假设是那样的话。”
“如果你仍然不相信神的惩罚,那么也就不必顾及到我这个老头子,你只当是给我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如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当然最好,如果真有什么不幸的结果,镇长,还有现场这么多乡亲,你们可要睁大了双眼,不要让任何可疑的东西从你们面前溜走,也许,谜底就在眼前。”
“我明白了,您是……要做诱饵,要亲身去接近真相,您不仅想要证明它,您更想破解它,是不是这样?”
古伯伯严肃地点了点头。
“可以这么说,镇长。我干了一辈子公安,大大小小的案子也经手了不少,虽然谈不上破案如神,但也没有积下什么案子。只有老槐树这桩悬案,它像一块儿石头,在我心中压了几十年,每每想起它,我就心有不甘。虽然我并不希望再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我们也无法再去重新寻找头绪。而现在,历史又走到了这一天,刨树的这一天,而且不可避免,那就趁这个机会,让我亲自走近它。也许,我可以捕捉到什么,哪怕是能够目睹一眼真相而后就立刻死掉,我也甘心了。”
“假设,古伯伯,我说的还是假设,假设如果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派出警力,携带武器到树上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那你就是严重的不负责任,镇长。”
“为什么?”
“因为我们并不清楚那神秘的惩罚来自哪里,那种怪异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不能让那么多年轻的干警冒这个险,一旦发生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对于这个令人恐怖的谜团,在没有接触到它之前,我们不能付出太多的代价,绝对不能,所以,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可是您总得让我多方面考虑考虑,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更为妥当的办法。”
“你这是对我采取缓兵之计吧,镇长,难道你还有考虑的时间吗?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达成愿望的机会。对镇长先生而言,只当是请我这个还有点儿资格的老公安老居民为你们的工作开开头,助助兴,这不为过吧!而且我的决心已定,如果镇长不答应我的请求,那么,我这把老骨头往这儿一横,看你们谁敢动这老槐树一个手指头,否则,就先劈我一斧子。”
古伯伯显得有些激动。
说实话,古伯伯一旦这样阻拦着不让刨树,我还真拿他不好办。眼看日上三杆,再拖延下去,今天这树恐怕就刨不成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做出妥协。
“那好吧,古伯伯,我答应您的请求,不过得有个条件。”
“说吧,镇长。”
“您只能象征性地砍几斧子或者是拉几锯,就如您刚才说的,开开头儿,助助兴,就可以了,不要刻意等待什么,不要让我们担心。”
古伯伯从地上抄起一把板斧,晃了晃,冲我颇为悲壮地笑了笑,说:“你们不必担心,也许,我还能为自己拚出一线生机,抓它几个凶神恶煞出来呢!”
“不管怎么说,您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真的要当心。”
古伯伯没再说什么,他提着板斧,环顾了一眼围观的乡亲们,就精神抖擞地迈上了梯子。他不愧是个老公安,身手不减当年,很快,他就顺着梯子爬到了高高的树杈上,然后又顺着树杈往上爬。转眼间,他硬朗的身影就掩映在古槐茂密的枝叶里,再也看不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树冠的深处传出了斧子劈砍树干的声音。
“咔……咔……咔……”声音沉稳而有力。
砍树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两分钟,突然停了下来。
“喂!古伯伯,行了吧,赶紧下来吧。”我向树上喊道。
没有回答。
片刻,一把板斧打着旋儿从树上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斧柄摔成了两半儿。
围观的人群马上起了一阵骚动。
之后,一个人影从树上翻落下来,“嗵”的一声,跌落在我的面前。
那是古伯伯。
人群中迸发出几声惊悚的尖叫。
我不由浑身颤抖了一下,定睛向摔在地上的古伯伯看了过去,顿时,一股寒气从我的后脊梁骨直冲到脑门儿。只见古伯伯侧卧在地上,在他的头部,一根槐树枝赫然挺立在那里,它洞穿了古伯伯的颅骨,露出了乌黑的一头儿。


荒谬的传闻变成了现实,可怕的历史惊人地重现。
我的震惊是异乎寻常的,包括异乎寻常的后悔,在这一刻,我显得不知所措。
就在我一愣神儿的时刻,有一个人从围观的人群中飞快地冲了出来,我认出这个人就是那个倚在汽车旁边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不顾一切地奔向了竖在古槐身上的梯子,并且身手敏健地开始向上爬。
围观的人群又发出了一阵惊呼。
那个中年男人并不在意,继续向上爬,他沿着古伯伯刚才攀缘的路线,很快就爬进了茂密的枝叶间。
我还沉浸在惊骇之后的茫然状态中,根本没有想到去叫住那名中年男人。
围观的人群在短时间的巨大骚动之后,立刻又安静下来,现场鸦雀无声,沉寂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大家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从树上掉下第二具尸体。
片刻,那名中年男人从枝叶间露出了身形。他慢慢爬了下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中年男人从梯子上下来,直接走到了我这个呆若木鸡的镇长面前,微微喘息着说:“快报案吧,镇长先生,让他们带最好的法医过来,同时要保护好现场。”
我这才回过神来。
“您是……?”
“先报案吧,镇长先生,不要耽误时间,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中年男人边说边走到古伯伯的尸体面前,俯下身仔细观察。
我只好拿出手机,迅速拨打了报警电话。
镇派出所的警员在几分钟内首先赶到了现场。当他们看到他们老所长的尸体时,无一例外地表露出惊骇而悲痛的神情。
“怎么是老所长?镇长先生,不是这些外地工在刨树吗?”现任所长问。
我把情况作了简单说明。
“法医呢?”那名中年男人这时问所长。
“我们镇派出所是没有法医的,不过县局的法医一会儿就到,请问您是……”
中年男人掏出工作证递给所长,所长一看,脸上露出了极为惊喜的神色。
“您是卜风探长?”
中年男人温和地笑了笑。
“您怎么会在我们在个偏僻的小镇上?”
“是路过,所长先生,天晚了,我就住进了镇上一家旅馆。在旅馆里我偶然听到了人们对这棵古树的议论,它引起了我的一些兴趣,所以就决定今天到这里看看,想亲眼目睹一下这棵可以杀人的古树。”
“那么说,您刚才亲眼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
“确切地说,不是一切,而只是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并没有看到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虽然我刚才爬到了树上,但一无所获。”
“您上了树?”所长很吃惊。
“是的,”我说,“这位探长先生刚才把我吓得可不轻,还好,他平安无事。”
“为什么要吃惊?”卜风探长说,“我又没有拿着斧子去毁坏这棵树,我只是看看而已,我想,所谓的神灵不至于对我这个单纯的观光客下手吧。”
“这真的不是开玩笑,探长先生。”所长说,“您也看到了,几十年来的传闻是真实的。”
“那么说,您也相信鬼神的存在了?所长先生?”
“我……”所长一时不好回答。
“是的,事实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不能说相信还是不相信,当然我们更不能以此为理由再次忽视了它,现在是该我们做点儿什么的时候了。”
“其实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不该轻视那些故事,不该自以为是地忽略它们,否则,悲剧也许就不会重演。”我说。
“这不是您的过错,镇长先生。”卜风探长说,“没有您,还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这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是古先生以他舍生忘死的行为避免了其他人受到伤害,他是一位令人敬佩的老公安,他的遗憾也只有让我们来弥补。要说到责任,先生们,那只能有一个人来承担,就是凶手。”
“凶手?”
“是的,凶手,不管它是神是怪,是人是物,总之,是凶手。”
“那么,探长先生,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呢?”所长说。
“首先让你的人维护好现场,最好让这些围观的人都散了,这么多人只会干扰我们的工作。”
所长按照卜风探长的吩咐布置下去。
“那么我呢?探长先生。”我问。
“您就留在这里携助我们工作好了,您是镇长,有些事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卜风探长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目光投向了高大的古槐,脸上充满了疑问和困惑。
“对这件事您怎么看,探长先生。”我问。
“这就像是一个从来都不相信有上帝的人有一天突然看见上帝站在了自己面前,他真的不知道该去拥抱它还是应该逃避它。”
“那么说,您也相信这的确是神灵的惩罚吗?”
“从古先生的死亡方式上看,的确令人骇疑,我们似乎应该相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不管这种神秘的力量掌握在谁的手里,它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相信镇长先生同样也是。因为这是个物质世界,一切都有因果,一切都是可循的。对我这个侦探而言,我当然不能将它简单地归之于神的行为而一推了之,在我看来它首先是一桩谋杀案,一桩神秘而离奇的谋杀案。”
“谋杀案?可它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
“是的,我也正想了解一下这些神秘事件的历史。在小旅馆里听到的片言只语当然不足以让我对整个事件做出判断,在梳理历史的过程中,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某种对我们有帮助的信息。那么这个工作将要得到您的帮助,镇长先生,您需要为我找一些熟知这些历史的人,当然最好是亲历者,我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那就和我谈吧,探长先生。”
“您?您这个年轻的镇长能知道多少?”
“我全知道,探长先生,昨晚郑大爷和古伯伯在我那里对这件事谈了很久,他们都是当年的目睹者和亲历者。可是古伯伯现在成了新的牺牲者,为此我感到非常内疚。如果我重视了他们的讲述,也许我们可以另外拟定刨树的方案,而不是用这种传统的方式去挑战那些传闻。其实我一直都在犹豫,只是……”
“只是您是一镇之长,是国家干部,您不能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而停止工作。”
“是的,也许是一种侥幸心理。”
“那好吧,镇长先生,希望您还记得所有的细节。”
我正要给卜风探长讲述那些事件,这时忽然听到土地庙的庙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几下,那个丑陋的庙老头从里面走了出来。刚才他穿得是一件旧西服,现在却换上了一件夹克衫。他一步一拐地走下了土地庙的台阶,向古伯伯的尸体走了过去,但他还没有接近尸体,就被看护现场的警员拦住了。
“你不能过去,老头儿。”
庙老头并不搭理警员,只管一步一步向前走。
警员只好拽住了庙老头的一条胳膊,庙老头显得非常痛苦地“啊”了一声,随既一个扭身,另一支胳膊条件反射似地快速推向了警员的身体,庙老头这一推力气相当大,那名警员被他推得向后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庙老头则扶了扶被警员拽疼了的胳膊,然后低着头,继续向古伯伯的尸体靠近。
警员从地上爬起来又要阻拦,被卜风探长喊住了,示意他不要管,看这个老头要干什么。
庙老头走到了古伯伯的尸体面前,低头怔怔地看着死者的面孔,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向我这边看了过来。他的表情仍然是僵硬的,但目光里却透出了一丝愤怒。
“古……好人……”他说,语气有些颤抖,“都是……你……是你……”
我听出来了,他这是在指责我。但我无法和这个傻呆呆的老头交流什么,我只是保持了沉默,但他的指责却让我更加觉得有些难堪和愧疚,毕竟,他曾经阻拦过我。
庙老头那充满指责意味的目光盯了我好大一会儿,才黯淡地收了回去。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又一歪一斜地走回了庙里。
“吱呀”一声,庙门被他重新关上了。


庙老头走了之后,卜风探长问:“这个丑陋的老头是什么人?为什么呆在这座破庙里?他刚才劝阻过您,要您推迟刨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探长先生,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至于这个庙老头的情况,我也是昨晚从郑大爷和古伯伯嘴里听到的一些,说起来,这个老头还是个挺神秘的人。”
“神秘?”
“是的,神秘。”
于是我把昨晚听到的关于庙老头的情况向卜风探长讲述了一遍。
“的确是个不同一般的老头儿。”卜风探长向着土地庙深深望了一眼。
这时,县局的警员和法医到了。和所长一样,他们对卜风探长的碰巧光临同样感到惊喜和兴奋。当然,卜风探长能否解开这个持续了近百年的怪异悬案,我们所有的人都心存疑惑。
法医对尸体做了初步检验之后,向卜风探长做汇报。
“真得是太奇怪了,探长先生,”法医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现象。从表面上看,死者是被一根树枝洞穿大脑而死。可是,树枝只有手指粗细,强度很小,简直不堪一折,更不用说当做杀人的凶器了。而且树枝是从树上刚刚折下来的,断口是新鲜的毛茬,也就是说,它没有被削成锋利的尖刺,而是一个钝器。这样一个脆弱的钝树枝能够穿透人的颅骨,这显然不大可能。”
“是的,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卜风探长说。
“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可能,比如,用其他什么东西洞穿脑袋之后,再将树枝插入到伤口中去呢?”法医说。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但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这怎么解释?”
“问题就在这里,探长先生。”
法医将那根刚刚从尸体上拔下来的树枝拿了过来。和古伯伯保存的那根树枝一样,它插入脑袋的部分沾着一些黑色的物质。
法医将树枝伸到卜风探长的面前,说:“请您闻一闻,探长先生,这根树枝上有什么味道。”
卜风探长伸过鼻子闻了闻,说:“是一股肉体被烧焦的味道。”
“是的。”法医说,“刚才我仔细验看了伤口,发现伤口的周围以及内部组织都已经被碳化了,是高温的碳化。”
“高温?”
“是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也就是说,树枝并不是凶器,而是某种高温的东西,比如像烧红的钢钎之类。”
“我不能肯定,探长先生,我只能假设。但我相信那绝不是烧红的钢钎之类,它不可能在脑袋上留下如此圆滑规整的洞口,更不可能不流血。如果要我做一个大胆的假设的话,我只能认为那是一个起码有上万度高温的凶器,它在瞬间穿透了死者的脑袋,而极高的温度让伤口的创面瞬间碳化,这样就封堵了所有的血管,所以就一滴血也没有流,这有点像激光手术刀的原理。”
“这的确是个大胆而富有想像力的假设。”
“从尸体的状况来看,我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假设。但这只能是假设而已,探长先生,连我自己也觉得荒谬。这怎么可能呢?除非世界上真的存在神的力量,它用邪恶的光芒洞穿了这些侵犯者,这多么像是魔幻故事里的情节。”
“邪恶的光芒!”卜风探长沉思着说,“诗一样的描述。那么依照法医先生的假设,我们是否可以断定,这根细细的树枝只是一个标志和一种象征,而杀人则另有其器。”
“我想是这样的。”
“那么其他的发现呢?”
“那就是死者的表情。您也看到了,探长先生,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大,表情显得非常惊愕和恐怖,在他被杀之前,他一定是看到了某种令他异常吃惊和可怕的东西。”
“当然,这一点毫无疑问。同时也说明,杀死古先生的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有形有质的。但那究竟是什么呢?是凶神恶煞吗?”
卜风探长将困惑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高大的古槐。
“那么尸体以外的东西呢?”他问。
“只有一把断了柄的斧子,探长先生。”所长说。
“是的,那把斧子。”卜风探长边说边走过去拾起了那把坠落在地上的斧子。
“一把非常锋利的斧头。”卜风探长仔细端详着斧子的刃口,那上面粘着一些青白色的木头碎屑。
“你们看,这是什么?”卜风探长突然眼睛一亮,用手指着斧子尖端的刃口说。
法医凑上去看了看,说:“是一点褐色的痕迹,像铁锈的颜色。这绝不是沾在斧子上的树的汁液,当然这更不可能是血液,也许只是一点污渍而已。”
“也许它不是污渍呢?法医先生,那您就把它带回去分析一下,看看它到底是什么痕迹,也许这对我们有用处。包括古先生的尸体,您需要做进一步检验。不过您要快点儿,我在这里等待您的结果。”
“好吧,探长先生。”
古伯伯的尸体连同那把斧子都被运走了。
“我现在需要再到树上去看一看。”卜风探长这时说。
“您刚才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我说。
“我需要再看得仔细一点,那上面实在太阴暗了,我现在需要一只手电筒,最好是亮一些的。”
“我的车子上有,是强光的。”所长说。
“那太好了。”
所长从他的车子上取来电筒,说:“要不要叫几个人跟您一块儿上去,万一有什么危险的话。”
“危险?不,我想危险已经过去了。而且我并不是刨树者,应该不用担心。”卜风探长显得非常自信。
“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上去其他人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察。但如果真要以防万一的话,那就给我一把枪吧,不管用得着用不着。”
“也好。”所长掏出自己的佩枪递给了卜风探长。
“那么,镇长先生,”卜风探长说,“等我从树上下来,再听您讲述那些故事吧。”
“好的,探长先生。”
卜风探长一手握枪,一手握着电筒,再一次沿着梯子爬到了树上。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浓密的枝叶中去了。
我们在下面焦急地等待。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见卜风探长从树上下来。
所长忍不住向上面喊道:“探长先生,探长先生,您听到了吗?听到了请回答。”
树上没有回音。
“探长先生,探长先生!”我接着叫。
仍然毫无动静。
“是不是又要出事了?”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所长也显得极度不安,说:“也许探长先生太过专注了,没有听到我们的喊声,要知道,在这么大的树上寻找什么痕迹,可不是一件轻松和容易的事,这需要时间,我们再等等?”
“可是他在上面应该回答我们一声,我不相信探长先生专注到连我们的喊声都听不到。”
“那我再喊喊。”
所长扯开嗓门儿,用最大的声限又向上叫了一遍。但是,仍旧没有一丝动静。
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这是,土地庙的庙门又“吱呀”一声洞开了,一个声音首先从门里飘了出来。
“不要着急,先生们,我在这里。”
随着话音,一个人从庙里跨步而出。
那正是让我们为之着急的卜风探长。


卜风探长在土地庙的现身令我们十分惊讶,他简直像在变魔术。他刚才明明爬到了树上,怎么会在庙里出现呢?
卜风探长笑咪咪地走到了我们面前。他原本干净而笔挺的西服上现在蹭满了一块儿一块儿的尘渍。他首先把手枪和电筒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所长,然后伸手拍打着身上,但那些尘渍已经深入到了布纹里,很难再拍打干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探长先生。”我和所长异口同声地问。
“关于这个谜底我待会儿再向大家揭示。”卜风探长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神秘而兴奋的光芒,“而现在,镇长先生,您可以开始给我讲述那些故事了。”
于是我把昨晚郑大爷和古伯伯所讲的那些事件一一向卜风探长做了转述。
卜风探长听得很认真。之后,他把双手插在自己的裤兜里,来回不停地踱起了步子,他显然沉浸在对那些故事的思考之中了。
这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直奔卜风探长,那是法医,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有什么结果吗?法医先生。”卜风探长迎上去问。
“是的,探长先生,有点奇怪的结果。”
法医将文件夹递到卜风探长手里,说:“这是关于斧刃上那些褐色痕迹的,我对它进行了化验,这是化验结果。”
卜风探长打开文件夹仔细看了起来,他的表情显得既兴奋又困惑。
“你化验到了什么?”所长这时轻声问法医。
“那些褐色痕迹不是什么污渍,”法医说,“而是一种类似于人类血液的物质。它和血液最大的区别是颜色,也就是血色素方面的差异,还有一些非常微量的不明元素,其他成份大致相同。也许我们可以称它是一种褐色的血液,如果它真得是血液的话。”
“那这能够说明什么呢?”我问。
“它至少说明了一种可能,”法医说,“那就是,死者在被杀之前,他的斧子砍到过什么东西。当然,我们完全可以排除那是树的汁液。”
“那会不会是斧子上原就有的?”所长说。
“这不太可能,如果是旧有的痕迹,那么它在死者砍树的时候不可能不被蹭掉,要知道它的位置正好处在斧子的刃口上。所以,它只能是死者在砍树之后和被杀之前的那一刹那间留下的。”
“您分析得相当正确,法医先生。”卜风探长从文件夹中抬起目光,说,“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我们加以考虑,那就是古先生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动因。除了为其他人的安危着想之外,做为一名老公安,古先生非常希望自己能够亲身体验这个所谓的神的惩罚,当然,更渴望由此揭开这个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谜团,他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这一点他对镇长先生说得很清楚。”
“是这样的。”我点了点头。
“古先生是以自己的生命来做诱饵的,可以说他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一定准备着要和那个神秘的杀人者搏上一搏。但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逃出以往那些刨树者的命运而不可避免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我相信古先生一定看到了真相,也相信斧刃上那些褐色的痕迹正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奋力一搏所留下的证据,给我们的证据。”
“那么您是说,老所长的斧子砍到了那个神秘的凶手?”所长问。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凶手呢?褐色的血液,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段,这真得是令人困惑,太令人困惑了。”法医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那么我们就暂时抛开这些令人不解的谜团,”卜风探长说,“让我们把目光直接指向凶手本身,等我们找到并抓住了他,这些谜团都将不攻自破,迎刃而解,所以,我们完全不必要在这上面浪费我们的精力。”
“直接指向凶手?可是我们对他还一无所知。”所长说。
“不,所长先生,我们并不是一无所知。起码我们知道它在守护这棵树,它在有针对性地惩罚那些想要毁掉这棵树的人。我们还知道这离奇的谋杀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那么,这个神秘的凶手一定是个长寿者,如里他不是神的话,那他就是一个不同一般的生命。我们还可以知道,如果斧刃上的褐色痕迹真得是某种血液的话,那么它就是有形有质的生命,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而且我们还可以勾勒出这样一条轮廓:一个神秘的凶手掌握着一种神秘的凶器,看护着这棵不知道为什么要看护的古树,它在没有旁观者的时候杀死所有的刨村者,它在尸体上插上槐树枝完全是为了托故于树神,让人们对古槐充满敬畏而不再去毁坏它,它在有众多围观者的时候就躲在谁也看不见的树上实施他有限的杀人手段,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凶手的因时而变和迫不得已,因为它必须躲开公众的视线,他害怕暴露自己。所以,先生们,我们知道的并不少。”
“那么,探长先生,”所长说,“既然那个神秘的凶手就躲在这棵树上,我们何不采取措施,比如,点上一把大火,让这个神秘的家伙无所遁形。”
“应该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惜已经晚了,所长先生,您想,凶手在这棵树上杀了人,难道他还会躲在上面等我们去发现它吗?那它岂不是太过愚蠢了。而且我两次上树搜寻都没有发现什么,虽然我不可能搜遍大树的每个角落,但我可以确认,这个神秘的凶手在杀了古先生之后马上就逃离了古树,而且这样的逃离不会有任何人看到,尽管现场聚集了那么多双眼睛。这就像我刚才的行动一样,你们根本就毫无觉察。”
“是的,”所长说,“这棵古树如此浓密的枝叶简直就是天然的屏障,我们在下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除非我们的眼睛能像X光那样穿透这些枝叶。”
“非常正确。”
“可您又是怎么到庙里去的呢?”
“是凶手的指引。”
“您看到凶手了?”
“是痕迹,所长先生,只是痕迹。”
“痕迹?”
“是的,一些足以让我知道这个神秘的凶手逃到了哪里的痕迹。”
“哪里?”
“其实他就在我们的旁边,先生们,确切地说,是在这棵树的旁边,他一直在这里,是的,一直在这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卜风探长那锐利的目光指向了土地庙。
“难道……是他?”
我不由脱口而出。


我为我所想到的这个人而感到异常吃惊。
所长显然也和我想到了一起,他惊愕的眼神和我对视了一下,转而盯向了黑洞洞的庙门,压底了声音说:“真的……是他?”
“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先生们。”卜风探长也放低了声音,显然他不想惊动那个神秘的凶手。然后,他给出了一个十分肯定的答复。
“是的,是他。”
只有法医不明所指,紧追着问:“谁?你们说的是谁?是谁?”
“请您把声音放低些,法医先生,我们现在还不想惊动他,也不想惊动任何人。”
“对不起,探长先生,我太想知道是谁了。”
“您会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我无法向您解释清楚什么,有些疑团还没有得到最终的证实。”
“可是,探长先生,您为什么会怀疑是他?”所长低声问。
“我说过,我们有必要抛开那些不可解的疑问,比如褐色的血液和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这些疑团只有凶手能给我们答案,我们自己根本无法破解它,所以我所考虑的只是如何查到凶手。而抛开那些疑团之后,我们会发现,凶手的作案行为虽然神秘,但也不是无懈可击。至于我的推理是如何指向这个神秘凶手的,我想在我的结案陈辞中再向你们表述。而当前我们急需考虑的是如何面对这个凶手,要知道,他的身上可能拥有我们未知的神秘力量,也就是我们想像中的那种杀人不见血的凶器,我们可能要面临十分凶险的境地,但我们却不知道如何防范,这非常棘手,先生们。”
“可是,探长先生,”所长悄声提议,“既然您做出了结论,那我们总得干点什么,而不是站在这里犹豫不决,浪费时间,我们不如增派警力,先将这里控制起来,然后再想对策,反正他已经跑不掉了。”
“也许这可能适得其反呢?所长先生?”卜风探长说,“这么多的警察会令所有的人都精神紧张,包括凶手本人,那么,也许一场和平的对话就会变得杀气腾腾,这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我的意见恰恰相反,收起所有的武器,撤走所有的警察,让这里变得和平而安全。我们应该知道,对犯罪者的威胁往往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疯狂。”
“人都撤走?那么由谁来对付凶手?”
“我,所长先生。”
“您?您说是您吗?探长先生?”
“是的,是我。”
“您……一个人吗?”
“当然,我并不打算让其他人来陪我冒这个险。”
我们不由面面相觑,心想,这又是一个和古伯伯一样性格的人。
“如果你们也想目睹真相的话,我也并不表示反对。当然,恐惧和担忧都不是过错。但我想,危险也许不会离我们有多近,因为我们不是刨树者,也不打算去做一个刨树者。”
卜风探长扫了我们每个人一眼。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所长说:“我选择和您在一起,探长先生,这是我的职责,我可不是一个胆小的警察。”
“我也不会离开,探长先生,我是一镇之长,凶手是我辖区内的居民,我有义务协助您。”我也跟着说。
“当然,我更想目睹凶手的真实面目。”法医也说。
“十分感谢各位与我同舟共济,我也相信我们会有一个满意的结局。那么,所长先生,您就命令警员们暂时撤离吧,最好撤到我们的视线之外去。”
围观的人群早在法医到来之前被驱散了,刨树的民工也满怀后怕地暂时回了镇上,现场只有我们和十几名警员。于是,警员们在所长的吩咐下,也悄然撤离了现场。
现在,古槐的浓荫下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
太阳已经偏西,树下依然阴暗。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探长先生,”所长悄声问,“是直接到庙里去呢?还是……”
“刚才我经过庙里的时候,和他照了一个面儿,他就站在门后,通这门缝在观察我们,我还和他寒喧了几句,但他一直沉默着。我想,我在庙里的突然出现会不会引起他的警觉?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一定会有所准备,那么我们任何具有威胁性的访问将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危险。而且我坚信他现在一定还在注视着我们,所以我还是那句话,不要让他感受到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否则,我们也可能将同样处在危险之中。对话,先生们,我们现在需要和平的对话,那怕有一线可能。现在由我到庙里去和他接触,你们就等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您一个人?探长先生,这恐怕太冒险了,起码要两个人,探长先生,两个人。”所长说。
“我是便衣,所长先生,从视觉上而言不具有威慑性。而且这是命令,先生们,你们必须执行。”
卜风探长说着话,已经转身迈步,向土地庙走了过去。
这时,土寺庙的庙门又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庙老头从里面走了出来。
卜风探长停住了迈向庙门台阶的脚步。
所长的手不由自住地伸向了腰间的手枪,但在法医的示意下,他没有把枪抽出来,而是紧紧按着。
庙老头跨出庙门,走到了台阶的边缘,他站住了,和站在台阶下面的卜风探长默默对视着。
这一刻,空气似乎要凝固了。
庙老头那丑陋而怪异的面孔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只能从他硕大的眼睛里读出一些探究和揣测的意味。而卜风探长这时也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考虑着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来开始这场谁也无法预测的对话。
终于,庙老头先开口了。
“欢迎你,探长先生,欢迎你以这种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站到我的面前。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也是个十分有勇气的人,这一点令我感动而敬佩。那么,我想我也应该以同样的勇气站到你的面前,虽然我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今天的结局,但它既然来临了,那我只好面对它。你刚才从庙里经过时,我就已经预感到你可能要找到答案,那么一场血腥的争斗将不可避免。于是我握紧了我的武器,准备我并不情愿的杀戮。但是,探长先生,你选择了和平的方式,这个方式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你自己,这非常明智。要知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是你最后了解真相的机会,同时也是我最后的机会,是我最后完成我的目标的机会,是的,这太重要了,不管对你还是对我。”
庙老头说话不再磕磕巴巴和迂迂呆呆,而是变得非常流畅和富有逻辑性,这虽然与他古怪的相貌有点儿不合拍,但我在惊讶之余却没有再感到多么奇怪,因为他以前的任何表现都可以视为一种伪装,这显然毫无疑问。
“看来我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卜风探长说,他的语气里也显露出了明显的轻松。我想在这之前,他的内心一定也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感。
“是的,正确的决定,”庙老头说,“但也应该是个持久的决定,否则,变化就在一瞬之间,而且是一瞬间的生存和死亡。探长先生,你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我当然十分清楚,庙先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你随便。”
“我做出这样和平但也是冒险的决定当然首先取决于庙先生所留给我们的那些恐怖的谜团,我也可以保证这样的和平状态能够最大限度地延续下去。但是庙先生,这也取决于您的态度。至于最终的结果,我无法做出承诺,我想您也无法做出主观上的约定,我们只有谈,庙先生,像朋友一样交流。”
“当然是这样的,探长先生。”
“那么,我们首先想要知道的当然是真相,一切真相。”
“我会给你们真相的,探长先生,既然我放弃了武力,和平地站在你的面前,也就意味着我不再想隐藏真相。但是在这之前,我也很想知道你这个聪明的先生是如何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我的,就算是交换吧,探长先生,满足彼此的好奇心。”
“看来这是个无需商量的交换条件。那好吧,庙先生,这就算是我的结案陈辞吧。而且我的这几位朋友也正想听一听我的推理,尽管它多少有些盲目和猜赌的意味。”
卜风探长转头看了看我们,他的目光里闪动着胜利的光芒。


应该说一切都出乎意料。没有想到与这个神秘凶手的接触竟会如此平淡和波澜不惊,没有想像中的搏斗和较量,更没有不敢想像的杀戮,反而像是朋友之间的久别重逢,大家驻足街头,互问寒暖。
再往下的发展我们也同样无法去想像,我们只有静静地观望,默默地聆听,当然,也在暗暗地祈祷。
卜风探长开始他的结案陈辞。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先生们,这样可以让我的推理听起来更为清晰一些。当我在小旅馆里第一次听到关于这棵树的传闻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当然也认为它是荒谬不经的。但人们的郑重其事又让我起了一些好奇心,这样的好奇心加上我一贯的职业习惯,促使我对这些传闻产生了兴趣,因为我相信所有的传闻都不会是无风起浪,它总有或多或少的真实依据,所以我想这棵树倒是值得我研究一番。于是我决定今天不走了,也来凑凑热闹,亲眼看一看镇长先生的刨树行为是否会真的触动神的威仪而遭受到灭顶的惩罚。当然我并不期待一定会发生什么,我只是顺便的疑惑和好奇而已。
“出乎我的想像,先生们,正如大家刚才所亲眼目睹的那样,那些可怕的传闻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发生得那样不可思议,就连我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并且抢在第一时间内爬上了树。我之所以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是完全出于一种职业上的敏感性,因为毫无疑问,在那密不透风的枝叶后面一定存在着某种秘密,那秘密可能会稍纵既逝,所以我根本就来不及多想。但我还是晚了一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内探察到什么。但我坚信这绝不是什么神的惩罚,因为和镇长先生一样,我也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我并不相信那些玄妙的猜测,我只尊重事实,只希望得到一个可以给予合理解释的答案。
“但接下来对古先生尸体的检验让我们更加觉得迷惑和难以解释,这样的杀人手段似乎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能力,它让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理由相信神的存在。但这种想法对我来说仍旧是荒谬的,我相信法医先生所做出的假设,那是一种极高温度的物质留下的痕迹,也就是我们所猜想的凶器,而树枝只是做为一种象征和标志被另外插到伤口中去的。当然,我们只能这样假设,而这样的假设也并不能使我们对这离奇的谋杀有任何更进一步的把握。我只能这样想,这是一个神奇的凶手,他在假借树神的惩罚而隐藏自己。这当然是一个十分模糊的猜想,但也似乎是唯一可能的猜想,除了那个神的传言之外。
“应该说我们初步的假设并没有太大意义,它仍然令我摸不着头绪。而让我真正开始有所捉摸的,是庙先生的第二次出场。我们知道庙先生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开始刨树之前,他试图阻拦镇长先生,但没有成功。那么庙先生第二次出现则明显是在指责镇长先生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而导致了古先生的死亡。这之后我向镇长先生询问了庙先生的来历,正是镇长先生对庙先生的介绍让我对庙先生发生了好奇,因为只有庙先生一直住在庙里,也就是说,他是唯一一个和这些杀人事件相伴始终的人。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包括自己的身世。正是这些什么也说不清楚的神秘感觉,让我的思考方向开始有了一个最初的定位。
“当然,这样的定位并不是说我一开始就在怀疑庙先生是凶手,我说过那只是好奇,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在庙先生身上找到某些答案,因为他可能就是这些事件的目击者。尽管镇长先生在对庙先生的介绍中已经否定了在他口里得到任何线索的可能,但我还是想在现场取证完毕后找庙先生谈一谈。而接下来对斧刃上那些褐色痕迹的发现又让我产生了极大的信心,因为起码我们断定了那褐色痕迹的来源是在古先生砍树之后和被杀之前,这可能意味着古先生的斧子触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和那个可怕的杀手有关吗?我们似乎可以肯定,因为这里面隐含了古先生舍生忘死的初衷,这可能就是某种证据。那么树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痕迹呢?于是我第二次上树,非常仔细地进行了搜索,并且得到了两个发现。
卜风探长从衣兜里掏出了三片树叶,把它们并排展示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到那三片树叶的不同位置上都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非常圆整规则,洞的内缘一片焦黑,那显然不是虫蛀的,而像是被烧灼出的。
“按照法医先生的判断,古先生的头部是被一种极高温的物质穿透的,而这三片树叶显然也是如此。当然不仅仅是这三片,和这三片树叶同在一条水平方向上的树叶和枝干上都有这种洞穿的痕迹。这就让我们对杀人的凶器有了一个初步的想像,正如法医先生所说,这种穿透人体而不流血的原理非常像激光手术刀,那我们假设凶器就是一束有着极高温度的光束,比如激光,它在穿透了古先生的脑袋之后继续向前延伸,穿过遮挡它的树叶和枝干,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而茂密的枝叶遮挡了我们这些围观者的视线,所以我们根本看不到它的任何光芒。
“是的,这同样是一种假设,但我说过,我们可以暂时不必理会这些谜团,我们先试着寻找凶手。于是我继续寻找痕迹,我又发现一侧的树干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那上面的细茎都是刚刚被踩折的,折口很新鲜。我试着跟随这些折痕往前攀沿,很快,我发现我来到了土地庙的屋顶上,高高的屋脊正半掩在浓密的树冠间。在这里,我又发现从庙的后墙伸上来许多藤萝,它们和树干紧紧绞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软梯,在这些藤萝上我同样发现有明显的攀爬痕迹。于是我顺着这些坚韧的藤萝从庙的后墙爬了下来。庙的后面是一个小菜园,而且是松软的土地,所以在藤萝覆盖的墙脚下我很容易就又看到了一串明显是新踩上去的脚印,这些脚印延伸到庙的后门口就消失了。当然,我也顺着脚印从那个虚掩着的后门进入到了庙里,于是我就看到了站在正门后面悄悄向我们窥视的庙先生,也就是这一刹那,我所有怀疑的天平一下子就倾斜到了庙先生的身上,因为这个庙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这也是我为什么上了树却在庙里现身的谜底。”
我们恍然大悟。
卜风探长继续说:“接下来的证据也就很自然地指向了庙先生,就是那些褐色的痕迹,法医先生的化验证明那是一种近似于血液的物质。那么我们假定那就是血液,这让我又联想到了庙先生第二次出场时的情景,有两个疑问这时似乎找到了答案。一个是庙先生的衣着,庙先生在第一次出场时穿的是一件西装,而第二次出场时却换上了夹克,这是为什么呢?还有,庙先生在第二次出场并走向古先生的尸体时被我们的警员阻拦了一下,警员拽住了庙先生的胳膊,当时庙先生显现出了痛苦的表情,这样的表情绝不是拽一下胳膊就能产生的,它最有可能说明的是,庙先生的胳膊上有伤。那么我的推断就是,庙先生从庙的后门出去,沿着藤萝攀爬到房顶,从房顶进入到树冠之中,在实施杀人行为时,他的胳膊受了伤,所以在原路返回庙中之后,他包扎了伤口,换下了被斧子划破了的西服,这样,胳膊上的伤口也得到了掩盖。当然,我并不知道庙先生是何许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守护着这棵古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褐色的血液,更不知道他拥有什么样可怕的凶器,所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凶手。但他是唯一可能的凶手,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听完了卜风探长的推理,庙老头没有说话,但他默默地脱下了外衣,向我们袒露出了他右胳膊上的斧伤,伤口已经被白色的布条包扎住了,但褐色的血迹仍然清晰地透印在布条上。同时他的左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个蛋形的金属体,呈铅灰色,大小恰如他手掌的一握。只见他抬起手臂,将蛋形金属体的一端指向了庙门一则的圆形石柱上。紧接着,一束细细的亮光从蛋形物的一端喷吐而出,速度非常之快,也就是几分之一秒的一闪,光束穿过了石柱。但见石柱被光束穿过的地方腾起了一缕细细的烟雾,一个图钉大小的圆洞赫然出现在石柱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

十一
庙老头展示了他的秘密,而我们仍然充满疑惑。
“那么,现在该我了,探长先生,”庙老头说,“该我讲述我的故事了。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从那里来,我并不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畸形儿,当然也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我的家离这里非常非常遥远,遥远得必须用光年来计算。它远离地球,远离太阳系,甚至,它远离银河系,它在宇宙的深处,在一个螺旋的星系里。它是一个近似于地球但比地球大得多的星球,它美丽而富饶,发达而优越。它上面的生命都和我一样,有着深棕色的皮肤,褐色的血液和并不高大的躯体。那里才是我朝思暮想的故土。”
庙老头抬头仰望天空,僵硬的表情里似乎浮现出了一丝温婉而哀伤的颤动。
“我是在一百多年前来到这里的。我隶属于我们星球的一支探险队,我们一共有十几个人,我们的飞船在偶然经过你们这颗星球的上空时,突然发生了严重的能量故障,它不幸爆炸了。只有我和另一名队员侥幸乘座救生舱逃了出来,而其他同伴都在太空里和飞船一起化成了灰烬。我们的救生舱溅落到了地球,地点就在离此不远的一片隐蔽的山凹里。不幸的是,和我一起逃生的同伴受了重伤,他的生命快要终结了。为此我非常焦急而且悲伤,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同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受伤也是因为他抢先把我推进救生舱而自己却被爆炸的烈火烧灼了身躯。所以我不能让他死,我要和他一起等待母星的救援。
“是的,死亡对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一样,不管是你们还是我们,都逃脱不了死神的邀请,虽然我们的寿命要比你们长得多。这是宇宙间生命代谢的统一规律。但是不同的生命有着不同的死亡形式和死亡概念,你们的死亡是意识的丧失和肉体的腐化,而我们的死亡则略有不同。如果我们的生理机能一旦停止,我们的肉体就会自然化解,它们会散逸在空中,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团烟尘。同时我们的科学又赋予了我们一项复活的权利,那就是,在死亡者的肉体化解之前,利用他的细胞和基因进行再造,这样就可以恢复他死亡前的状态。当然,这要有一个条件,死亡者必须是因外部因素的破坏导致生命本体丧失机能,并非是细胞的自然衰竭所导致的死亡。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他的细胞活力和基因信息也将自然消失,复活将不再可能。所以,我们星球的生命都是自然衰竭而不存在任何意外死亡,除非我们不想复活那些非自然死亡者,比如被判死刑的罪犯,或者我们收集不到他们的生命元素,就像我的那些消失在太空里的同伴们。这就是我们与你们之间的不同。
“所以,我的朋友是存在着复活的希望的。我只要能够保留住他的那怕是一点点的生命元素,不要让它们随风化去,那么我们一旦被救援,回到我们的星球,他就可以重生。但是我必须找到一种有长久生命力的介质来支持和容纳我朋友的生命元素,使他不会分解,不会散逸到无影无踪而让我无法收集。最终我的目光落到了那些绿色植物的身上,它们将是非常合适的生命载体。于是我开始寻找一种足够粗大并且有足够生命力的植物,我找遍了山凹,但一无所获,我又冒险来到小镇的边缘,于是发现了这棵大树,它非常符合我的要求。接着在一个深夜,我将我奄奄一息的朋友背负到这里。我们随身只剩下一把光子枪,就是你们刚才所看到的,它所发射出的高温光束可以击穿地球上任何坚硬的物体。我用它在树干的上方挖了一个洞,将我的朋友放进树洞里,然后将洞重新封好。这样,我的朋友在死去之后,他的躯体就不会分解到空气中,而是会被这棵树所吸收,那么在这棵树的身上,也就蕴含了他的生命元素,它们会在树的细胞间生存和循环,并和树一起活着。而且我判断这棵树的自然寿命绝不会低于一千年,对我们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因为从我们向母星发出求救信号起到超光速飞船的到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多也只需要三百年。到那时,我们会把这棵树全部运走,运到我们的星球,将存在于其中的生命元素加以分离和识别,这样,复活的希望就可以实现了。”
我们的目光随着庙老头的讲述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古槐。我们这才注意到,在树干的上半部,果然有一个不大的树眼,那显然是挖开的树洞在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之后又愈合在一起而形成的疤痕。
“在安顿好了我的朋友之后,”庙老头继续说,“我需要做的只剩下两件事,那就是,看守并保护好这棵树,同时自己也要生存下去。于是我扮做了一个乞丐,在庙里寄居下来。我不仅学习了你们的语言文字,还逐步适应了地球的生活环境,你看,除了相貌不可改变之外,我的一切都已经是一个地球人了。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我以乞讨的方式生存,我不会生病也不会衰老,我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守护和等待。可以说我的生活非常平静,小镇的人们并没有侵害过我,也没有侵害过这棵树。直到有一天,一群刨树者的到来才让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并导致我不得不实施了杀人的行为。”
“您说的是刘老财主的那几个家丁吗?”卜风探长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知道他们要刨树,要危害到我的朋友,我当然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可是我的劝阻和肯求根本毫无用处,反而招致了他们的嘲弄和打骂,不得已,我只好用光子枪杀了他们,否则,我根本就不可能阻止他们。我知道这里的人们比较迷信,为了掩盖杀人的真相,我就在每个人的伤口里插上了一根树枝,借以告诉人们,这是一棵神树,是绝不能毁坏和冒犯的神树,不然的话,他们会遭受到同样的下场。说实话,我并不想摧毁任何生命,所以我希望人们会从此望而却步,希望我的杀戮行为只是唯一的一次。”
“但您的希望落空了。”卜风探长说。
“是的,一个狂妄的年轻人并不相信神的惩罚,他坚持要再一次刨掉这棵树。当时有很多人围观,就像今天这样,这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因为我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出来去杀死刨树者,我不能暴露自己。我于是想到了利用茂密的树冠遮挡,来冒险实施我的第二次杀戮。当时这巨大的树冠已经覆盖了庙宇的屋顶,于是我通过屋顶进入了浓密的树冠,那时候庙后还没有种上藤萝,我是通过庙内的神像和柱子以及横梁爬到天棚上去,从里面将房顶扒了个洞才上去的。我从树上悄悄接近了那个年轻人,从他的身后靠过去,等到他觉察到动静并回过头来时,我的光子枪已经指向了他的头颅并且击发了,同时我用手扶住他的尸身,在他的伤口里插上树枝之后,便把他丢了下去,而后我又顺原路返回到庙里。一次神秘的杀人过程就这样完成了。”
“毫无疑问,”卜风探长说,“古先生也是被您用同样的方式杀死的,只是在您杀死他的同时,您的胳膊也被古先生甩出去的斧子给划伤了。也可以说,是古先生用他的生命为我们换来了一个重要的证据,为此我非常敬佩和感谢他。”
“其实对古先生的死我非常伤心。”庙老头说,“他是一个好人,他经常为我的生活提供帮助,而我却亲手杀死了他,虽然我是出于不得已,但我仍然为之心痛。当然,如果镇长先生能够听从我的劝告,那么古先生就不会死,那么一切都会有一个更为完满的结局。所以对于古先生的死,镇长先生也是要负责任的,起码他不该答应古先生的请求。所以我才又忍不住再一次出场,向古先生表示哀悼,并向镇长先生发出了指责,虽然这样的指责看起来有些虚伪,但我的确是伤心的。”
“您说您对镇长先生的劝告,它是指您在劝阻镇长先生时所说的那个推迟一天的意思吗?”卜风探长问。
庙老头仰了仰面孔,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推迟一天是什么意思,庙先生,为什么推迟一天就会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呢?”
“过去今天你就会看到的,探长先生,如果你愿意陪我在这里度过一天的时光。”
“当然我很愿意和您一起度过今天的时光。可是我的这几位朋友们呢?”
“我只邀请你一个人。”
“那好吧,我一个人。”
“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是的,我非常相信。只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就是您第三次杀人,您为什么没有杀死那些被强迫去刨树的人,而是杀死了躲在庙里乘凉的三个日本士兵?”
“因为那些被强迫的人始终没有敢动手。而在那样的背景下,我只有杀死挟迫者,才更能达成我的目的。况且我并不是一个糊涂的生命,我分得清善良和邪恶,所以我选择了对邪恶下手,也算是对侵略者的惩罚,一箭双雕,探长先生,就是这样。”
“是的,应该是这样的。”卜风探长轻轻地说。

十二
卜风探长和庙老头的对话结束了。
我们此刻的心情无法表述,我们甚至不知道该对此做出何种反应,我们的表现只是发呆。
卜风探长一直保持着他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落难客,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杀人凶手。但至于他的内心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情绪,我们无从得知。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彬彬有礼的对峙,是一次心平气和的接触,是两个类似而又不同的生命体之间奇异的交锋。我们无法预想,这件案子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
现场出现了稍长时间的沉寂。
然后,庙老头开口了。
“他们该离开了,探长先生,你和我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卜风探长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特别的邀请,这更是一个保障自身安全的筹码,是不是呢?庙先生。”
“我说过你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探长先生。”
“我当然别无选择。一个落后的文明在面对一个先进的文明时,它也许只能表示服从。”
“但我们是平等的,探长先生。在整个宇宙之间,所有文明的地位都是平等的。你不必把我的邀请单纯地视为一种挟迫,其实这也是对你的尊重,尊重你分享结局的权利。”
“当然,我希望我也是这样想的。”
卜风探长把目光转向我们。
“那么朋友们,你们都离开吧,我要单独和庙先生在一起。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之内,你们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个地方,包括你们本人在内,也不要打我的手机。”
卜风探长又把目光移向庙老头。
“这样可以吗?庙先生?”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庙老头说。
“那就这样吧,朋友们,你们可以离开了。”
我们仍然在发愣。但我注意到所长摸在腰间的手在微微抖动,他似乎想要拔出手枪而又没有勇气,他在紧张,在犹豫。我连忙从后面悄悄按住了他的手,面对一个我们谁都不了解的生命,我可不愿意节外生枝,从而危害到我们中的任何人。
“怎么还不离开?先生们,这是命令。”卜风探长催促道。
我们这才相互看了看。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正如刚才卜风探长所言,当一个低级文明面对一个高级文明时,除了服从,他还能做什么?除非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何况这也并不是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顺其自然当然是最恰当的选择。
我们只好离开了现场。
我们当然不甘心无所事事地等待,我们在镇上最高的一幢建筑物上设立了一个观察点,在那里,我们可以远远的看到古槐和被古槐掩映着的土地庙的一小角。我们支起了一架高倍望远镜,以便观察那里的情况。虽然古槐枝叶的遮挡使我们根本就看不到卜风探长和庙老头的身影,但我们还是一刻不离地轮流盯着看,生怕真的错过什么。
半天过去了,夜幕降临。
没有月亮,星光也很黯淡,古槐的方向被浓重的夜幕所笼罩,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黑暗。但我们仍在看,我们毫无困意。所有的警车也都停在小镇的边缘待命,一旦发现有异常情况,可以随时出动。
整个夜晚平静地过去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蒙蒙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所长把眼睛凑上了望远镜,突然,他大叫了一声:“天哪!”
我们都被惊动了。我首先跳过去抢过望远镜,透过淡淡的晨雾向古槐的方向看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株古槐不见了,它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庙前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土坑,土坑的旁边站立着卜风探长模糊的身影。
毫无疑问,昨天晚上一定发生过什么,而我们却没有看到。
我们迅速赶往土地庙,虽然现在还不到卜风探长所规定的二十四个小时,但我们可以肯定,庙老头所说的结局已经结束了,我们不需要再遵守时间。
土地庙的门前显得一片狼籍,翻开的泥土堆落得到处都是,尤其是在那个大坑的边缘,拱起的泥土堆成了半人多高的环形山的形状,连土地庙前的台阶也被翻起的泥土顶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散落了一地的青砖。这一切迹象都在告诉我们,这棵巨大的古槐似乎是被某种力量连根拔起,然后直接被吊装走了。
卜风探长神色迷茫地站在大坑边缘的土堆上,手里握着几页字纸,怔怔地朝大坑的中心怅望。
我们走到卜风探长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到了庙老头,只见他仰面躺在大坑中心松软的泥土上,双目微闭,额头上醒目地呈现出一个拇指粗细的洞,洞的边缘呈焦黑状。他搭在头边的右手上,是那个能发出可怕光芒的蛋形光子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探长先生,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惊谔地问。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生们。”卜风探长说,“确切的说,是我没有亲眼看到发生了什么。昨天我和庙先生在一起海阔天空聊得很愉快,他给我讲了他们星球上的许多故事。天快亮的时候,我打了一个盹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不过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一封信,那一定是庙先生在我打盹儿时放上去的,谜底都在这上面。”
卜风探长把手里的字纸递给了所长,说:“您可以给大家念一念。”
所长接过字纸,念道:
尊敬的探长先生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有了结局,也就是说,一切都结束了,我想,对你而言,这个结局应该是满意的。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救援飞船会来得这么快,他们只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大概是一支离银河系不远的探险队接收到了我们的求救信号,所以才这么快就赶到了地球。其实我在前两天就已经感受到了他们的信息,我判断以他们的速度,今晚就会到达我们的上空,所以,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他们。
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有推迟一天的要求,可是这个要求没有被镇长先生所重视,而我又不能暴露自己,我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所以,才有了最后的谋杀。但这最后一次谋杀却被探长先生识破了,因而也就有了我们之间不得不直面的对话。应该说,我的坦白是要用和平和真诚去赢得我最终目标的实现,而你也成全了我,探长先生,成全了我在地球上最后的日子,为此我深表谢意。
一百多年的地球生活让我充分了解了你们,包括你们的文化和道义,尤其是现代意义的法律。对于我这个杀人者,不是终生的监禁,就是偿命的死亡,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观念和你们是基本一致的。同样,做为类似的生命,我们也有着基本相似的善恶标准,也有着近乎相同的情感体验。所以,在我一次次为了保护我的朋友而杀人时,我的心是痛苦和歉疚的,尤其是对古先生这样一个勇敢而善良的人,我的痛苦尤为深重。
现在,我们的飞船已经来临,它要带走这棵蕴藏着我朋友生命的大树,我更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已经做了决定,放弃返回故乡的企图。因为虽然我对朋友的使命已经完成,但我却背负了另一些生命的重债,我无法使他们复活,我能够做的,只是用我的生命来补偿。我知道这样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我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向那些被我杀死的生命致歉,这不光是你们的伦理,同样也是我们的伦理。所以我决定杀死自己来了结这件凶案,而且永不再复活。这不是我有多么高尚,探长先生,这同样是在寻求平等,所有生命规则里的平等,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法律上的平等。
我们的救援行动你们不可能看到,探长先生,那是用一种特殊的时空方式进行的。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自己的手表,也许它可以告诉你们一点什么。
最后我想,你可能会有一个问题要问我,那就是,在宇宙中,为什么两种文明之间不可以建立联系,就像我们和你们。为什么我们不能交流融通,互助互利,为什么只是远远的窥视和偶尔的触摸?这不奇怪,探长先生,因为宇宙间文明的互不干扰是上帝的法则,是宇宙间和平的基石,否则,宇宙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就很可能像地球上国家与国家之间一样,充满争伐与仇恨,我想,这不是上帝所期望的。就是这样。
永别了,生死无疆的宇宙!永别了,尊敬的探长先生!
“也许这就是最合适的结局。”卜风探长叹息着说,“面对这样一个奇异的凶案,我起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为它画上一个句号,那么,现在我可以了。”
这时,一阵清脆的钟声从镇上远远地传来,那是镇中学上早课的钟声,时间应该是七点钟。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腕子上的石英手表,发现我的表慢了半个小时。于是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怎么搞的,昨天刚换上的电池,怎么今天就慢了半个小时?”
一句话提醒了卜风探长,他也急忙看了看手表,说:“我的表是六点三十分。”
“我的也是六点三十分,探长先生。”我说。
所长和法医也都看了看表,时间和我们的一样。
我们又查看了随同而来的警员们的手表,他们都是昨夜待命的人员,他们的表同样都是六点三十分。
“镇长先生,您为什么说您的手表慢了半个小时?”卜风探长问。
“因为刚才的钟声,探长先生,那是镇中学上早课的时间,通常是在早上七点钟。”
“是这样的。”所长加以证明。
“那么会不会今天提前了?”
“谁知道呢?不过通常来说这不大可能。”
“这样吧,镇长先生,包括我们所有带手机的人,现在都同时向自己的家里打个电话,问一问现在几点钟了,最好让家里人打开电视或者收音机,告诉我们一个比较权威的时间。”卜风探长向所有人下了命令。
我们照此做了。结果令人吃惊,我们的表都慢了半个小时。这不能不令人感到诧异。
“是的,先生们,”卜风探长说,“庙先生在他的文字里要我们留意自己的手表,那里隐藏着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结局发生的秘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这些现场的监视者都同时失去了半个小时的时间。那么,这失去的半个小时就是结局发生的时刻,而我们在这个失去了的半小时里都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您是打了一个盹儿,探长先生,而我们一夜没睡,一直盯着这里,但什么感觉也没有。”所长说。
“我们无法探究,先生们,”卜风探长说,“我们只好推断,我们那失去的半个小时可能被浪费在了另外一个时空里,我们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这时,一名警员突然指着硕大的树坑惊呼:
“快看,大家快看啊!”
我们齐向树坑里看了过去。
一个奇怪的现象正在发生着,只见庙老头的尸体开始渐渐变得模糊,再模糊,最后,他的肉体竟然化做了一团烟气,如一片青雾,在他躺着的地方慢慢起伏飘动着,数秒钟后,那片青雾随着初升的阳光而不断蒸腾,然后,逐渐地消散,淡化,直到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身陈旧但却干净的衣物,就像传说里的仙蜕,在清凉的晨风里微微抖动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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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5014083……
2 楼: Re:科幻侦探小说<神树>神树 04年12月27日10点26分


平超明先生的科幻推理作品终于又有新作啦,呵呵,支持支持。您的作品悬念设置引人入胜,在某种程度上很像卫斯理的科幻作品,的确是很不错的原创小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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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瓜哈希创品牌拍马打开傻瓜哈希的博客
3 楼: Re:科幻侦探小说<神树>神树 05年01月01日20点46分


楼主的作品每篇必看,很是喜欢

就悬念来说,本篇并不出众。一个相貌、行为、身份……所有一切都很怪异的人,注定了他凶手和异类生命的命运。
不过说到科幻,朴实却精彩。故事即不发生在未来,也不通过时空机回来过去,或者设置在一个根本未知的时空,这就决定了它不需要超华丽绚烂的描写。被人熟悉的环境,也可以迸发幻想,虽然难楼主做得很棒。这也让我想到了刘慈新的《乡村教师》,同样发生在这个时代的科幻故事,让人读起来甚是亲切,就象真的发生在身边一样,也许就在昨天地球上的某一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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