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超明(平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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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科幻侦探小说《光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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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03月21日14点46分 |
光年之约 平超明
一 章达教授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他的这种近乎极度的哀痛源于国家航天局不久前发布的一则震惊国人的重要新闻: 据[神舟]号光子飞船发回的信息,[神舟]号在接近半人马星座时,不幸遭遇了一股宇宙尘埃团,飞船上几面巨大的光子帆在尘埃粒子的猛烈冲击下支离破碎。这意味着,飞船将不可能减速和获得返回的动力,它将保持目前的速度擦过比邻星,向更加遥远的宇宙深处无目的地飞翔。它或者被黑洞所吞噬,或者被某个星球的引力所俘获而成为这个星球永远的人造卫星,或者它将成为永恒的旅行者,或者它被更大的宇宙尘埃团撞得粉身碎骨。总之,它不可能再回到地球了。而这样跨越光年的距离让任何救援行动都成为了不可能,[神舟]号的宇航员们也难以依靠自身有限的力量来摆脱噩运,他们只能在黑暗的宇宙里默默等待死神的降临。…… 不仅仅是章达教授,这个不幸的消息让所有的人都充满悲伤,只不过对章达教授而言,它具有更加沉痛的意味。因为随着[神舟]号的不幸逝去,章达教授的爱情也将永远逝去了。 让我们从头关注这起悲壮的事件。 时光倒退到十三年前。一个惊人的宇宙探险计划从那时拉开了帷幕,那是[神舟]号系列飞船家族中,最新一代以激光做动力的太空帆船的一次远征。这是人类第一次跨越光年的载人远航,它的目的地是位于半人马星座的比邻星,那里距离地球有四光年。 在人类还没有彻底征服太阳系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如此遥远的星座去探险呢?这其中有两个层面的原因。一是宇航强国之间的技术竞争。我们知道,关于航天领域的竞争开始于二十世纪的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间的太空竞赛强有力地推动了航天技术的飞跃性发展,最终导致了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的实现。但这种竞争随着苏联的解体和冷战的结束而告一段落。其后,人类的太空探索活动复归到了一个较为理性的层面。虽然这一阶段的发展速度明显慢于冷战时期那种不顾一切、突飞猛进的神速动作,但最终还是初步实现了火星的有限移民。下一步,人类的目光自然就落到了太阳系外的载人远航上。而这个时候,中国的崛起已经足可以撼动美利坚这个世界的超级领跑者,新的冷战格局悄然形成,各个层面的竞争已不可避免地展开了。而这其中最重要的领域,便是伸向宇宙的触角。 关于第二个原因,是在这次载人远航的二十多年前,中国地外文明监听中心接收到了一组来自半人马星座的神秘电波,专家们断定,那可能是智慧生命发出的信息,它来自于比邻星。但是这种神秘的电波始终无法破译。于是航天局决定发射一枚无人探测器,这枚探测器采用了最新的技术,利用光压做动力。在这个探测器上,装有一个直径达一公里的金属网做的六角形帆,它的推进系统则待在地球轨道上,这个系统包括一个太阳能卫星,它可以发出二百亿瓦的微波束。探测器在火星轨道外侧空间组装完成。太阳能卫星上发出的微波束通过一个巨大的透镜聚焦后照射在探测器的六角形帆上,它可以使探测器以155倍于地球重力的加速度前进,七天之内达到1/5光速,二十一年后,探测器如期抵达比邻星。 正如科学家们所期待的那样,探测器在比邻星上发现了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于是,这一震惊世界的发现便成了这次载人飞行的一个决定性的契机。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可或缺,那就是适用于跨光年飞行的恒星际飞船。而恰好新一代[神舟]号光子飞船研制成功,它为这次星际远航奠定了最根本的基础。这种飞船是在比邻星探测器的光动力原理上开发出的功率更为强大的空间飞行器。它在发射后的1·6年内即可到达1/2光速。它的光子帆由三部分组成,其外层是减速器,在飞船需要减速时脱离飞船主体,将激光束反射在帆的另外两个部分,使其减速。飞船将在12年内到达比邻星。考察任务结束后,飞船返回。在此之前4·3年,地球上就发出一束长达1·6光年的激光,照射在已经分离的中层帆上,中层帆将其反射到内层帆上,也就是返回帆上,返回帆载着乘员返回地球。在接近地球时,地球即发出最后一束激光使其减速,然后着陆。此时乘员离开地球的时间是二十五年。 因为飞船的有效荷载所限,它不可能携带过多的生命保障物质。乘员们将被冷冻起来,停止一切生命消耗,飞船将自动控制飞行,直到比邻星轨道附近,复苏系统会自动将乘员解冻并恢复其生命。到任务结束,乘员们将被重新冷冻,直到返回地球。这样,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宇宙航行中,乘员们将保持他们的青春,这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对他们而言,是真正的弹指一挥。 参加这次探险任务的有三名宇航员,两名男性和一名女性,他们都是经过了十年特训的宇航和宇宙生命科学方面的专家,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岁。应该说这是一次前途未卜的太空险航,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他们都已注定了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这次太空远航的最终结局我们已经在国家航天局的那则新闻里粗略了解到了,那么,它的具体细节是:那些伤害到[神舟]号光子飞船的宇宙尘埃团是大爆炸后的星球所遗留的尘埃聚集物,它们的个体非常微小,整体也不庞大,它们以光的速度在宇宙空间漫游,就象一团看不见的幽灵。它们的危害性对于宇宙飞船而言,就如同猎枪里高速射出的霰弹冲向一只奔跑的兔子一样,其结果可想而知。 当然,和宇宙尘埃团遭遇的概率是极其微小的,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不幸的是,这个极微小的概率却降临到了[神舟]号的头上。飞船上的自控电脑对这个隐秘而高速的物质做出了相应的规避动作,但最终还是慢了半拍,飞船主体躲过了致命的冲撞,但那几面巨大的光子帆却被尘埃粒子冲击得荡然无存。而且那些巨大的光子帆是没有备用品的,因而飞船已不可能获得减速和返回的动力,悲剧的命运就此注定。 勿庸讳言,宇宙的神秘莫测使人类的任何探测活动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代价总是不可避免的,那些勇敢的宇航先锋们也因而显得崇高而伟大。 [神舟]号遇险的信息是在四年之后传回地球的。遥远的空间使得三位宇航员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内向自己的亲人和同胞们做最后的诀别,因为每一次的信息传递都必须历经数年的等待。同时,[神舟]号还在高速远去,这只能使得这场悲伤的诀别变得更加迟缓和漫长。而三名宇航员的生命保障系统只能维持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只能将自己重新冷冻起来,等待十年之后亲人的电波将他们唤醒,这样,他们就可以最后看一眼亲人的面孔,最后听一声亲人的呼唤,然后再向地球发出最后一次问候,接下来,就是等待生命终点的到来。而这时候冷冻也已失去意义,因为飞船上的所有能量将在余下的二到三年内消耗殆尽,他们等不到地球信息的再一次回传了。 这个残酷的消息一经发布,悲壮的气氛立刻笼罩了所有人的心灵,人们浮躁的精神世界也因而有了一次神圣的皈依,英雄主义的感召力永远都是强劲和不可阻挡的。三位宇航员的名字也将永远铭刻在历史的记忆中,他们是:黄毅,龙跃飞,还有那位勇敢的女性——楚云。 我之所以说[神舟]号的永不回归对章达教授而言具有更加沉痛的意味,正是由于这位勇敢而伟大的女宇航英雄,因为她就是章达教授的未婚妻,是教授生死不渝的爱人。 章达教授和楚云的爱情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因为章达教授是国际知名的物理学家,而楚云又是[神舟]号光子飞船的先驱宇航员,这让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人们感兴趣的公众人物,而他们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们之间那个浪漫的婚约。 那是楚云踏上征途的前夕,他们达成了一个约定:二十五年之后,当[神舟]号载誉归来的日子,章达教授将身穿新郎礼服,手捧鲜红的玫瑰花,守候在停泊[神舟]号的火星轨道站上,等待他久去回归的爱人走下飞船,两人手牵着手,一同走过铺设在火星基地上的长长的红地毯,举行他们迟到了二十年的婚礼。 让我们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一位年过半百、头发灰白的老人,身穿笔挺的黑色礼服,怀抱着一大束耀眼的红玫瑰,充满期待地站在火星轨道站那银白色的飞行通道上,翘首等待着他那同样是年过半百,却依然容颜不老的美丽新娘,那场景将是多么的浪漫和动人。 是的,他们的浪漫婚约如今变成了不可实现的梦想,这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足可以怅叹和惋惜的,因为我们也将无法目睹这场超越时光的奇特婚礼。而章达教授呢?他那孤独但充满激情的期待,将会怎样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破碎着并且煎熬着呢?
二 章达教授的悲伤使他变得忧郁而憔悴。人们的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而章达教授排遣哀伤的唯一方式就是拚命工作,他开始像一台加足了油的机器,不分昼夜地转动。他的情绪似乎陷入了一种急切和焦灼的状态中,整个人也显得冷漠而疲惫,这让我对他的生活安排一时变得无所适从了。 当然,这里我需要自我介绍一下。 在章达教授家里,我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家政服务者,这首先是因为我是一名在读大学生,其次,章达教授本人就是我的导师。而我之所以在章达教授家里一边做家政一边读书,完全出于章达教授对我的慷慨资助。 我是一名来自偏僻山乡的特困生,这种身份给我带来了许多同情和帮助,尤其是章达教授,他的关爱让我这个寒酸窘迫的穷学生摆脱了求学生涯中最大的困难。 那是初入校门不久,一天,章达教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你会不会做家务?海棠同学。” 这实在是一个有些天真的问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几乎是人人皆知的道理,我又不是城市里那些喝着牛奶啃着面包被父母喝护着长大的娇贵小姐,做家务活儿是我们这些穷人家女孩子的基本素质,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 “当然,教授,”我回答,“我很小就开始帮母亲做家务,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 “那很好。” “您有事吗?教授。” “是这样的,海棠同学,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您说吧,教授,只要我做得到。” “对你来说这一点儿都不成问题。你看,我是一个人生活,教学和科研工作都很忙,根本没时间搞家务。而我原来的保姆又有些毛毛糙糙的,家务活儿搞得很乱,所以我打算辞掉她,希望由你来接替她的工作。我看得出,你是一个细致而稳重的姑娘,你完全可以做好我的管家。” 我有些犹豫。 当然,我犹豫的原因并非是耻于去做一名保姆,而是出于一种传统而本能的思想。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和一个独身的中年教授之间会不会因为某些特殊的组合而引发人们的嫌疑?而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章达教授和楚云女士之间的爱情故事。 章达教授则毫不为意,他接着说:“当然,你对我的这种帮助并不是单纯的义务,而是一种合法的劳动,你将获得相应的酬答。海棠同学,你读书期间的一切费用将由我来承担。而且我保证它不会影响到你的学业,甚至这对你的学习非常有利,因为学习上的问题你可以和我直接交流,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我明白了,章达教授是在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帮助我这个贫困的学生。显然,这个机会对我而言就象是天上掉陷儿饼,完全是一种特意的眷顾。那么,抛开我那些杂七杂八的嫌疑思想,单纯地面对这种善意的恩惠,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因为它让我无法报答。 我仍然有些犹豫。 “你有什么想法吗?海棠同学。”章达教授说。 “不,教授,我只是觉得……觉得这样的恩惠对我来说太巨大了,我……”我有些嗫嚅起来。 “恩惠?不,海棠同学,这并不是恩惠,也不是怜悯,当然更不是施舍。我们是互利互惠,你完全是靠你自己的劳动来获得相应的报酬,而我则通过经济上的付出来获得你的服务,这很公平。” 我完全理解章达教授选择这种方式对我进行资助的良苦用心,他在给我创造一个自食其力的氛围和信念,而不是单纯的同情或者施舍。 “还有,海棠同学,我不希望我的学生之中有谁因为贫困而完不成他的学业,而你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如果是这样的话,作为你们的师长,我将感到无比惋惜和悲哀,甚至是羞愧和忿恨,因为我们在失去最优秀的人才。所以,海棠同学,你应该接受这项工作,为了所有关心你的人,更为了你自己。” 应该说,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否则,就是对章达教授这份爱心的不尊重。至于我的任何胡思乱想的嫌疑,更是对章达教授人格的不信任。而且,高昂的学习和生活费用也正让我面临困境,我不得不面对现实。 就这样,我接受了这份特意为我安排的家政工作,搬到了章达教授位于大学生活园区的别墅,开始了我特殊的、亦工亦读的求学生涯。 在章达教授家的生活平静而又温馨。除了洗衣做饭和清洁卫生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家务活儿。作为导师,章达教授治学严谨甚至苛刻,而作为家庭中唯一的主人,他又象一位慈爱而宽厚的父亲,这让我对他充满敬畏,同时又充满依恋。而在我了解到他和楚云女士之间漫长而孤独的爱情时,那种敬畏和依恋之中又多了份同情和喟叹。而我对这个孤独而善良的师长所能做的,就是用我女性所特有的细腻、温柔和体贴,像女儿一们,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他的生活,这是我目前对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报答。 现在,失去恋人的巨大打击让章达教授变得异常憔悴。虽然拚命地工作可以让他稍稍忘掉一些痛苦,但这种不加节制的忙碌却打乱了我们惯有的生活节律,也让章达教授那本来就有些孱弱的身体更加向着不良的方向发展了。他的面庞更加消瘦了,眼睛里一直布满血丝,本来就有些斑白的头发现在白得更多了。而他又拒绝任何人的提醒和劝告,只管一味地沉湎于实验室,他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了工作之中,不允许任何人的冒犯和打扰,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担忧着他的身体而毫无办法。 按说这种极端的心境让章达教授除了在悲痛和忘却之间不断轮回之外,他似乎不可能心有旁鹜。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这巨大的情感煎熬期间,章达教授却生发了一个额外的行为。
三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章达教授出人意料地早早回到了家中。而我也刚刚下课,还没有准备晚饭。教授一进门就吩咐我说:“你去买些菜,办一桌家宴吧,海棠同学。” “办家宴?” “是的,做几样好菜,有问题吗?” 当然这毫无问题,因为自从来到教授家里,我那从山里带来的粗简厨艺根本就不适应这里的生活。虽然章达教授对饭菜从不挑剔,但对一个从事脑力劳动的学者而言,吃上可口且营养丰富的饭菜是非常必要的。于是我参考了大量烹饪和营养方面的书籍,照葫芦画瓢,厨艺居然也突飞猛进,这从章达教授每一餐的微笑点头中可以看得出来。但他从没有夸奖过我,大概在他看来,我这个学生除了学习上的问题可以引起他的兴趣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关注。 “您要请客吗?教授?”我问。 “就算是吧!”教授回答得有些模糊。 但这足以让我感觉到有些异乎寻常。因为章达教授是从来都不请客的,虽然这和他的单身生活有关,但也源于他的性格,他是个低调、含蓄而且孤僻的人,有些不大合群,这一点全大学的人都知道。 “那么,您要请几位客人呢?”我继续问。 “一位。”教授回答。 我不知道是谁能得到章达教授的格外垂青。当然,过多的询问是不太礼貌的,我并不需要知道来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您有什么标准吗?教授。”我接着问。 “标准?这个我不太明白。” “我是说,是简单些呢?还是丰盛一些?” 章达教授沉吟了一下,说:“那就丰盛一些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海棠同学。” 章达教授这种习惯性的客气常常令我感到很陌生。 这之后,章达教授就开车出去了。当然,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去请他的客人去了。而我当然也不能让章达教授在家中的第一次请客显得太过一般。于是我使尽了浑身解数,煎炒烹炸地忙乎了一头大汗,一桌丰盛的晚餐终于摆上了餐厅。 临近黄昏时分,章达教授回来了。 出乎我的意料,教授带进门来的并不是什么体面的客人,而是一个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且散发着一股酸臭气味儿的中年男人。我实在无法形容这个男人的邋遢相,总之他和一个流浪街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章达教授并没有向我做任何介绍。而这位肮脏的客人也是一脸僵硬和麻木的神态,他形容瑟缩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不发一言。 “现在,海棠同学,”章达教授说,“你领这位客人到卫生间去,让他好好洗个澡。还有,你把我的干净衣服找几件出来,让他换上,他这身脏皮就扔到垃圾箱里去吧。” 我照章达教授的吩咐做了。 很快,那位客人衣面光鲜地走出了卫生间。他的表情依然显得陌生而不安,就像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一样。而后,章达教授把他带到餐厅,并让他坐到了餐桌旁。 “尽情享用吧,可怜的人,这是专为你一个人准备的。”章达教授说,目光里满是哀怜的神色。 这位有些特异的客人显然是饿坏了,面对眼前的美味佳肴,他流露出了不顾一切的贪婪神态。章达教授的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那吓人的吃相让人又好笑又可怜。而且他的食量大得惊人,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一桌饭菜几乎被他席卷一空。 章达教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客人吃饱喝足了,然后对我说:“你带他到客房去休息休息吧,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好的,教授。” 于是,这个一直神情麻木,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奇怪客人在客房那张温软的席梦思床上睡去了。而强烈的好奇心也促使我忍不住向章达教授发出了我的疑问。 “这位客人是谁?教授。” “一个乞丐。” “他真的是一个乞丐?” “是的,当然。” “那您……?” “你感到奇怪是吗?” “……!” “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仅仅是一次施舍而已,海棠同学,一次充满同情和怜悯的施舍。”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海棠同学,这种慈悲的行为没有为什么,这是人类本原的行为,爱和被爱,同情和被同情,这是上帝所赋予的情感,它不需要问为什么。” 我不太明白,但也无话可说。 “你可能觉得今天你所付出的劳动有些不值得。这没什么,你有权表达自己的好恶。” “不,教授,和您一样,我也非常同情这些可怜的人,我愿意帮助他们。” “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 章达教授冲我温和地笑了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现着一种迷茫而忧伤的色彩。 “也许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教授又说,“也许今后这样的客人会经常出现在我们家里,我希望我们这一点小小的施舍能带给他们温暖和快乐。” “我想会的。” “当然,也会带给我们快乐。” “是的教授,帮助别人总是快乐的。”我说。
四 不管怎么说,章达教授款待乞丐的慈善行为令我感到突兀而且困惑。 我不知道章达教授是什么时候把那位特殊的客人送走的,我想大概是在深夜或者第二天一大早吧,因为在我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章达教授和那名乞丐都已经不在了。 章达教授那极端忙碌的状态继续持续着。他忧郁和焦灼的情绪也显得更加浓重了。 两个礼拜之后的一个周末,章达教授又提前结束工作回到了家中。 “我今天打算再请一位客人,海棠同学。”他说。 “还是乞丐吗?” “是的。” “我知道了,教授,我这就去准备。” “标准吗,还和上次一样。” “好的,教授。” 章达教授开车走了。我开始采买和烹饪。因为有上次的样板,我此次的烹调工作进展的轻松而快速。任务早早结束,而章达教授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一边温习功课,一边等待。 这时候,一位客人登门造访了,他是章达教授最好的朋友卜风探长。 卜风探长是章达教授家里唯一的常客,他经常来,陪教授聊聊天,或者给我们带来一些离奇的破案故事,他的每一次造访都让章达教授心情愉快。但自从[神舟]号事件之后,章达教授连日来的忙碌让卜风探长好几次的造访都扑了空。 今天,卜风探长一进门,看着冷冷清清的客厅,又冒出了和上几次同样的话。 “看来今天我又见不到我的朋友了。” “不,”我说,“今天您一定能够见到教授,如果您愿意耐心等一会儿的话。” “怎么,教授今天不忙了?” “不,教授今天有一项额外的工作。” “额外的工作?” “是的,他现在不在实验室里,他去请一位客人去了。” “什么样的客人?” “是一些乞丐。” “乞丐?” 卜风探长温和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是这样的,探长先生。”我把章达教授上一次请客的事跟卜风探长讲述了一遍。 “这个章达教授。”卜风探长听完我的讲述,不由笑了笑说,“连我这个最好的朋友也难以得到他的款待,倒不如那些乞丐。怪不得一进门我就闻到了餐厅里飘出来的香味儿,真的是非常诱人。海棠同学,看来你的烹调手艺是越来越精进了。” “谢谢您的夸奖。”我笑了笑说。 “可是,教授怎么突然有这种闲情逸致去施舍这些乞丐呢?这真的是有些异乎寻常。” “我也这么想。” “那么,他对你的解释就象你刚才说的那么简单吗?” “是的,可那只能让人更加困惑。” “我想这大概和他的心情有某种关系。”卜风探长若有所思地说,“他需要不停地转移自己的情绪,而不是一味地借助工作来排遣痛苦。他可能需要换一种方式来释放他压抑的心情。要知道,[神舟]号的打击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巨大。” “也许是这样的。” “你只有多费些心了,海棠同学,尽量让他注意身体。” “当然,我会的。” “那么,教授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卜风探长看了看表。 “这个不好说,探长先生,我想不会很久的。” “好吧,我等他,只要不是在实验室里,我们的教授就不会忘记时间。” 卜风探长坐到了沙发上,我给他沏上了茶。 “最近有什么案子吗?探长先生。”我问,这几乎是卜风探长每次登门我和章达教授都必问的一个问题。 “当然,有一件十分离奇的案子,难道你没听说?” 我摇摇头。 “这件案子各大媒体都在报道,你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是这样的,探长先生,我很少看电视和报纸,除了做家务外就是看书学习。教授以前倒是经常会看看电视新闻,不过自从[神舟]号事件之后,他完全沉浸在了疯狂的工作中去了,家里的电视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样的生活的确有些枯燥。”卜风探长叹道。 “其实,我和教授还是喜欢听您亲口给我们讲述,这比任何新闻报道都有味道。” “那好吧,海棠同学,你就听听我的亲口报道吧。”卜风探长笑了笑,开始给我介绍这个刚刚发生不久的神秘案件。 “那是三天前,”他说,“在自来水厂导流渠的滤水口处,负责定期清理滤网的工人在被过滤掉的污泥中发现了一具被装在塑料编织袋中的尸体。” 听到“尸体”两个字,我的神经立刻兴奋起来,因为在所有类型的案件中,凶杀案是最能令人感到刺激和好奇的。 “发现尸体的具体地点是水库通往自来水厂的中间地带。那里并列分布着十几条导流明渠,这些水渠负责将水库的蓄水分别引向自来水厂的数十个净化车间。在每一条明渠的中间地带,都设置有初步的过滤装置,以保证流向水厂的水得到初步的滤清。这里的工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关闭其中一条明渠,以彻底清除堵塞在过滤装置上的淤泥和其他沉积物。尸体就是工人们在清理四号明渠时发现的,尸体装在一个两米长的大号编织袋中,铁丝扎口,里面还装有一定数量的青色鹅卵石。” “这是典型的沉尸灭迹。”我说。 “是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可问题是,那具尸体太令人奇怪了,我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描述它。与其说那是一具尸体,倒不如称它是一个有着某些动物特征的肉团。它有着人一样的皮肤,已经被水泡得有些发胀,暴张的血管纵横交错。它的体积和一个成年人差不多,形体也似乎有一些人的特征。它有一副类似于人的五官,在近似于头颅的部位错乱地排列着。往下有一处不大明显的双腿的轮廓,没有明显的足部,但有类似于指甲的物质排列在躯体的下端。躯体两侧各有一条类似臂膀的肢体紧紧蜷缩着,看上去像是没有完全发育出来的样子。在它整个裸露的躯干上,分布着或细密或粗疏的黑色毛发。而且这个躯体看上去非常瘦,在它皮肤包裹下的,是缺少脂肪的、骨架凹凸的干瘪形质。 “是的,对于这个怪异躯体的描述只能如此单调。它所带给我的感觉只有怪诞和恐怖。倒是有一个词可以比较形象地比喻这具肉体的外在特征,那就是‘怪胎’,是的,它的确近似于那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发育不全的胎儿,甚至更为残缺和模糊。如果我们把停尸床当做一块儿白色的画布,把这具肉体当做画布上的一幅油画的话,那么,这幅作品只能是毕加索或者杜桑的印象派画作,是那些极度扭曲了的、怪异而神秘的裸体。当然,以它近似于一个成年人的体积而言,它当然不可能是一个刚出生的怪胎。可它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类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的物种吗?又是什么人为了什么把它装在编织袋中,沉入十几米深的渠水中的呢?” “这真的是很奇怪。”我说。 “后面更令人奇怪。通过DNA鉴定,一个更加令人迷惑的结果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在没有确定这具肉体的归属之前,我们总还有一点可以超乎自然的想象。但这个结论粉碎了我们的想象,而粉碎之后的想象又和现实完全脱了节,这不可避免地加重了我们的疑问和好奇心,我们的任何猜想都变得苍白而贫乏了。” “那它是什么呢?” “是我们的同类,人。” “人?” “是的,基因特征和我们完全吻合,我们可以据此认为那就是一具人的尸体。而接下来对尸体的解剖检验则使这个外形并不类人的人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尸体的内部拥有较为完全的器官组织,大脑、骨骼、血管、神经、内脏、血液等等,经过分析,这些都属于人体组织。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些组织在尸体内的分布是杂乱无章的,也就是说,按照人体器官组织的排列方式,尸体内的各个器官并不在各自该在的位置上,它们就像是被重新排列组合了一样,相互之间显得极度扭曲和怪诞,也许这和他怪异的外部形态有着密切联系。” “这听起来仍然是一个怪胎。” “天知道。”卜风探长摊了摊手说,“但通过综合的数值分析,我们得出了一个粗略的结论:这是一具男性尸体,大约三十岁左右,身高约160厘米,体重不到40公斤。除了一些肌肤表层的损伤之外,身体无其他伤痕和病变现象。如果他曾经有过生命的话,那么现在他的死因不明。当然,这个结论听起来有些荒唐,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尸体,我们的任何判断都只能是一种猜测,不管这个判断听起来有多么的科学,它终究打消不掉我们最基本的疑虑,那就是,他究竟是人,还是某一种类人体?我们甚至无法判断他应该归属于哪一类事件,是人为参与的自然界不明事件,还是一宗杀人抛尸的刑事案件?说实话,在尸体之谜还无法破解的情况下,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我们无法启动正常的调查程序,比如将尸体上的一切可以用来确认身份的特征发送到人口管理中心,查找是不是有失踪的人,或者发一则认尸广告,那么事情将会简单得多。而对于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肉体而言,这一切显然毫无意义。” “那么,就真的毫无一点线索吗?” “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尸体是从汇春河的沿岸被投入水中的。因为那些作为配重的鹅卵石只能是河流的产物。而汇春河是水库和自来水厂导流明渠的唯一源头,仅此而已。” “看来,只有找到那个抛尸的人,这个谜团才能解开。” “是的,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途径。可是汇春河的沿岸那么广阔,要找到这个人实在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卜风探长微微叹了口气,面庞上流露出了困惑而艰难的神色。
五 接近七点钟的时候,章达教授带着他的客人回家了。 他们一跨进客厅的门,从那名乞丐身上散发出的酸臭气味儿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作呕。我不由用手轻轻掩了掩口鼻。而卜风探长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适应。 我只能说,这一次的乞丐客人比第一次的那位显得更加肮脏和污秽。 和所有的流浪者一样,这名乞丐的衣服破烂不堪,连最起码的遮体都谈不上。他的头发像一团行将枯萎的干草,蓬乱而灰白。蜡黄干瘦的脸上布满了嵌着灰尘和污垢的皱纹。呆滞而无神的眼睛间或一眨,显示着他对生命的无奈和麻木。他的这种蓬头垢面的形象使得我们无从判别他的真实年龄。而几乎贯穿了他整个额头的一条深长的刀疤尤其明显地印证着他的可怕经历,那似乎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和第一次一样,章达教授让我带这个特殊的客人到卫生间去,并给他找出换洗的衣物。然后我就回到客厅,等待那个乞丐洗浴完毕后就餐。而这时候,章达教授和卜风探长并排坐在沙发上,正进行他们之间的谈话。在我回到客厅的时候,他们正好说起请客的话题。 “我的朋友,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料理这些可怜的乞丐们呢?”卜风探长向章达教授发问。 章达教授看了我一眼,然后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想海棠同学已经跟你做过解释了吧。” “可问题是,”卜风探长说,“她更加疑惑,而我仍然不理解。” 章达教授沉思了一下。 “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探长先生。”他说,“我只是想在我枯燥而紧张的工作之余做一点什么,这只是一种有意义的选择而已。” “那么理由呢?”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偶然的怜悯之心加上永远的慈悲心肠。正如我对海棠同学说过的那样,这只是一次充满同情和怜悯的施舍行为。更准确的说,是一次慈善救助的行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什么其它理由。” “是的,一个慈善的人做一件慈善的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理由。” “其实你是最应该感谢我的,我的探长先生。” “感谢?为什么?” “记得你对我说过,现在刑事案件的发案率很高,而有相当一部分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所引起的,而这些不稳定因素就包含了这些无家可归的乞讨者。正是因为自身的贫困和社会对他们的漠视,才使他们非常容易走上犯罪的道路。我们给予他们一点有限的关怀和施舍,起码可以让他们觉得这个社会没有遗弃他们,这可以减少他们对社会的敌意。也许这个流浪汉在今天晚上会因为饥饿而去抢劫或者杀人,而我的行为可以避免这个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那么依次类推,你也就可能少破一桩也许会令你十分头疼的案件。你看,我最终还是在为你,我的探长先生,为你减轻工作负担而服务。” 卜风探长不由“呵呵”笑了起来,道:“这实在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推理。那么,你是打算长期为我减轻这个负担吗?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这个我不知道。”章达教授有些忧郁地笑了笑说,“人的心情有时候很复杂,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同情和怜悯之心突然变得如此强烈。当然,我只是在偶然想到这些可怜的人的时候,才有招待他们一下的冲动,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这种冲动。也许,这和年龄的增长有关。” 章达教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我的这一点可怜的施舍只能说是一种最低层次的怜悯,但它让我的心灵得到了一种满足。这很好,我也可以做一下科学研究之外的事情了,这算不算是一种社会实践呢?科学家也应该走出去,体验一下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悲哀,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应该是这样的。”卜风探长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疑惑。 “那么你呢?我的探长先生,你最近又在忙些什么呢?今天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新的案件?” 卜风探长稍稍迟疑了一下。 “没有什么新的案件,我的朋友。”他说,“所以这段日子我有充足的时间来看望你,而你却又忙得不可开交了。” 对卜风探长的回答我感到非常惊讶。刚才他还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最新发生的离奇案件,现在却说没有,不知道他是在对我撒谎呢,还是在对他最好的朋友撒谎。 我向卜风探长投去了疑问的目光,而卜风探长返回过来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不可捉摸的意味,这让我丝毫也猜不透他的用意。当然,这也意味着我也必须守口如瓶,不适宜在章达教授面前再提及这件案子。 “我知道,我的朋友,”卜风探长这时满怀忧虑地看着章达教授,说:“再多的劝慰也都是多余的。可我还是想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抛掉它吧,重新开始。你不能一直就这样沉浸在悲痛之中,更不必靠毫无节制的拚命工作来谋求暂时的麻醉,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的。你看,才几天不见,你更加消瘦了,头发也白得更多了。你应该听从海棠同学的安排,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我的朋友,我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消耗自己的生命,谁也不希望,包括那永远逝去的人。” 章达教授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那笑容里仍然是过多的疲惫和忧郁。 “大家的关心让我非常感激。”章达教授说,“不过你们不必担心,我不是个脆弱的人,我知道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至于工作吗,那是因为我的科研项目正好到了紧要关头,我需要抓紧时间,要知道灵感总是稍纵即逝的,我可不想因为某种情绪上的因素而失去它,我分得清孰轻孰重,我的探长先生。” “是那个有关于物质传输的研究吗?”卜风探长问。 “当然,那是我所有研究工作的重中之重,也是最不可思议和最艰难的研究。不过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那么说,我该提前向你表示祝贺了,我的朋友。” “不,不,还不能这样说,我还在寻求最后的突破,也是最艰难的突破。”章达教授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 “那么不妨谈一谈吧,我的朋友,说说你的研究进展,让我们也分享一下你成功前的喜悦。关于这项研究,我记得你只是对我简单的提起过,说那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构想,是一场跨跃时空的革命。而我对此只是一知半解,所以我很想详细地了解一下它的全貌。当然,也许那些高深莫测的科学理论对我而言有点对牛弹琴的意味,它远不如我的破案故事有趣,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兴趣。我的朋友,我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过你的高谈阔论了。” 我知道卜风探长对章达教授的工作内容是并不特别关注的,而此刻的兴趣明显是在转移刚才沉闷的话题。他非常清楚,他的朋友在讲述他的科学时是最为激情高涨的,而教授目前正需要这种快乐。 章达教授沉默了片刻。 “好吧。”他向上欠了欠身子,说:“关于这项研究,我们还是从头说起。物质的传输和时光旅行一样,都是科幻小说里常见的情节,它是将人或物在瞬间传送至遥远的地方,就象我们的声音和图像通过光缆和电波的形式传送到显示终端上一样。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幻想,如果它是真实的,我们可以想象,人类的所有运输工具将不复存在,我们会象光电一样,在一眨眼间穿越时空。” “这真的是非常奇妙。”卜风探长说。 “但人们普遍认为,从物理学的观点来看,物质的传输和时光旅行一样,都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它违反了量子物理学上的测不准原理。这个测不准原理是德国的物理学家海森伯于1927年提出的。依照这个原理,在自然界,尤其是在基本粒子的世界,是无法以足够的精度来同时观测特定粒子的速度和位置等基本性质的。因为想要精确测量某个电子的位置时,其动量就会被改变。而如果要精确测量其动量,则无法同时确定其位置。位置和动量永远是相互影响的,虽然都可以测量,但是不可能同时得出精确值。举个通俗的例子,比如用温度计测量水温,温度计本身就会吸收水的部分热量,所以测出的水温已经与原来的水温有所不同。当然,相对于水温而言,这种热量的损失太过微小,我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要测量一个粒子时,这种测量过程本身的影响,就会大到测不准的地步。因为粒子就象缥缈的云雾,只能确定存在于某个范围之内,而无法明确指出在某个特定时刻的确切位置。假如要进行物质的传输,我们首先要测出被传送物体所有粒子的物理特性,再将这些资料传送至目的地,目的地则根据这些资料,利用当地的材料重组成原物体。但由于有上述的测不准原理,所以只能送出不完整的资料,也就无法重组成完全相同的物体。所以人们认为,这个幻想不可能实现。” “这似乎只是一种复制方法,并不是真正将物体本身传送过去。”卜风探长说。 “你说的很对,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输,而是一种复制,就象传真,这和科幻中的想象不太一样。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提出了一个可行性的假设。那是二十世纪末,美国的IBM公司华生研究所的贝内特博士等人,他们的假说基础源自爱因斯坦,在不抵触测不准原理的前提下,根据‘爱因斯坦——波尔多基——罗森定理’,测量两个发生交互作用的粒子中的一个,就可以知道另外一个粒子的状况。假设我要将一个电子(A)传送给你,则我先要使另外两个电子(B)和(C)发生交互作用,然生将(B)装入容器送给你。我再把打算进行传输的那个电子(A)与留下的电子(C)发生交互作用,并将(A)和(C)的资料传给你。而你在接收到资料之后,使你手中的电子(D)与先前送来的电子(B)发生交互作用,直到(B)和(D)的状态与送来的资料完全吻合,那么电子(D)就成了电子(A)的复制品,也就表明电子(A)被传输到了你的手里。应该说这是一个正确的理论,但是你看,这却是多么的复杂。并且这只是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测量方法而已,它的最终结果仍然只是一种复制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传输。我们如果假定这是唯一的方法,那么要将一个复杂的物体,比如人体,做这种复制式的传输,就必须在瞬间读取组成人体的100兆×100兆个粒子的所有信息,再用光速传送至目的地,但这似乎并不现实。” “那么你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方式。”卜风探长说。 章达教授这时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他的科学论述之中,兴奋和快乐的光芒又重新闪现在他的脸上。 “是的,当然,”他说,“我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传输方式。” “什么样的方式?” “我先问你,我们建在近日轨道上的太阳能电站是如何将强大的电力输送到地球上来的呢?” “这个我知道,那是把电力转换成微波的形式传输到地球的。” “非常正确。把一些物质转换成微波的形式已经是非常成熟的技术,那么一切都变得相对简单了。我们可以把某个物质分解到足够小的粒子状态,比如夸克或者更小,再把它们转换成微波的形式,我们可以称它为微粒子波。这种微波以光的速度在空间传递。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再读取这些粒子的信息,因为它本身所携带的信息元素可以使它们仍然按照原有的特征重新聚合,还原成它们的本来面目。这就好比把一滴水蒸发后,在一个冷却的条件下,它仍然可以还原成一滴水。当然,深层次的粒子组合要复杂的多,我们还需要加载一些相应的信息,但这起码可以让我们省去许多繁杂的步骤。并且它的意义也发生了本质的改变,一个是复制,一个则是还原,不可同日而语。” “这的确令人兴奋。” “对于我这个和微观世界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而言,洞察和掌握这些微小粒子的技术并不是一件太难办到的事。问题在于中间环节,也就是微粒子波的传输过程。如果我们通过某种特殊的管线进行传输,那当然毫无问题,这样可以避免微粒子波在传输过程中散失或者被其它强大的电磁辐射和电波所干忧,从而保证物质传输的完整性和可靠性。那么我们如果进行无线传输呢?比如向太空站或者其它星球传输某个物体,这种粒子散失和被干扰的因素就大大存在,我们可以想象一下……” 章达教授说到这里,顺手举起了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继续说:“比如将这把水果刀分解转换成微粒子波,那么在传输它的过程中,当然,我所说的是在宇宙空间的无线传输,一部分粒子被宇宙间的强磁物质吸收了,或者被充斥于宇宙空间的各种射线或信息流所干扰,这必然会改变微粒子波的态势和它所携带的原始信息成份,那么结果会如何呢?在这把水果刀被传输到目的地之后,它还会不会是这把水果刀呢?或者它还是组成这把水果刀的物质,那么它还会是这把水果刀的形态吗?反之亦然。如果我们把水果刀换成人,而人体的100兆×100兆个粒子在部分散失或者被强烈干扰的情况下,我们的传输结果会是什么呢?毫无疑问,那一定是……” 章达教授的论述到此戛然而止。他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刚才流露出的那种充满骄傲色彩的自信和愉悦好象猛然间被压抑了,变成了一种极不自然的紧张。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又接着说:“……那一定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在理论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是的,无法预料,……” 章达教授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丝焦虑而惶恐的神色,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六 章达教授的论述随着那名乞丐洗浴的结束而结束。卜风探长也在晚餐开始之前就告辞了,他是从不在教授这里蹭饭吃的。而章达教授也从来没有刻意挽留过他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说得很恰当,当然这只是指形式而非情感。 之后的一切仍然和第一次一样,酒足饭饱之后的乞丐被安排在客房做他难得一做的美梦。同样,在我第二天起床之后,章达教授和乞丐已经离开了。 章达教授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丝毫也不在意越来越浓重的疲惫对身体的侵袭。而我的担忧也仍然沉浸在无可奈何的意味当中,从而变得有些麻木了。 几天之后,卜风探长又一次登门了。 “探长先生,”我说,“今天您恐怕见不到教授了,他可能还在实验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真的是不巧,我还以为他今天可能还会请那些乞丐吃饭。”卜风探长边说边走进客厅。 “那可是没准儿的事,探长先生,除非您天天来。” 卜风探长不由笑了笑,说:“那么教授再请客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海棠同学,那时我再来,就一定可以见到我们的教授先生了。” “您说的是。” “其实我今天只是顺便来看看,你知道,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 “是的,我知道。” “教授还这么忙吗?” “是的,他完全是在透支自己的健康,这让我非常担心。” “我知道你也毫无办法,那就随他去吧。一个科学家在他事业的紧要关头也是容不得有丝毫懈怠的,我们只有耐心等待一个伟大发明的诞生。”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么,海棠同学,就象刚才说的,等教授再次施舍那些乞丐的时候,你就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好了。说实话,我还是希望能够在家里见到他,和他聊聊天。” “好的,我一定。” “那我就告辞了。” “不,您先等等,探长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是关于您上次给我讲的那个离奇的案件。为什么教授问您的时候,您回答说没有案件发生呢?您为什么要撒谎呢?是向我,还是向教授?” 卜风探长沉吟了一下。 “是这样的,海棠同学,的确是发生了这样一件奇怪的案子。我只所以没有告诉我们的教授先生,是因为我们的教授先生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来关注什么案子。他的询问只是一种习惯性的附带,所谓情随境迁,那种消遣性的乐趣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所以,我不必为一个对我的讲述毫无兴致的人徒费唇舌。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主动去跟教授谈论这件案子吧。” “是的,当然,我和教授之间很少有时间做这样的闲谈,更不必说他现在如此之忙。就算我们有时间聊天,我当然也不会在教授面前揭穿探长先生这无伤大雅的小小谎言,因为我相信探长先生从来都是有理由的。” “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姑娘。”卜风探长笑着说。 “那么,探长先生,那件案子有进展吗?” “进展倒是有一些,不过并不是在侦破方面,而是案件本身。” “案件本身?我不太明白。” “是这样的,我们又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 “又一具?” “是的,又一具。” “还是在原地点吗?” “不,这一次不在导流明渠里,而是在汇春河上,是一个河道管理员在河面上发现的。当时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尸体仍然是装在一个大号编织袋中。但和第一具有所不同的是,这个编织袋的一侧撕开了一条很长的口子,而里面也只剩下了两块儿鹅卵石。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编织袋里原本是装有足够数量的鹅卵石的,可能是尸体在水下随着水流向前滚动时,编织袋被水中某种较为尖利的东西给划破了,从而使大部分鹅卵石从编织袋里掉了出来,这样,尸体的重量也就减轻了,所以就浮出了水面。否则,它仍然会在若干天后,悄悄地被水流冲到自来水厂的导流明渠中去。” “这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我说。 “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同样令人感到吃惊的是,这具尸体虽然并不象第一具尸体那样是一个形态模糊的肉胎,但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形体,而是一个畸形的体态。如果我对第一具尸体称之为‘怪胎’的比喻还有些牵强的话,那么,现在的这具尸体则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发育畸形的、人类的怪胎。他的四肢扭曲,五官歪斜,各部位的结构明显不成比例。这虽然看上去非常的怪异而丑陋,但比起第一具让人实在无法分辨的尸体来,他总算可以给人一个比较直观的判断:这是人,一个成年男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明生命体。” “这真是越来越玄妙了。” “是的,又一个谜。现在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个案件形成的原因。而最让人匪夷所思的猜想是:有人在试图制造人类,第一次失败了,只产生了一具肉坯。第二次则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产生了一个畸形人。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更多呢?” “这名猜想者一定是个科幻迷。” “这个猜测虽然有些荒唐,但它的某些思路是正确的。我倒是希望会有第三具、第四具甚至更多具尸体出现,那样,它带给我们的信息也会越来越多,这对我们的侦破工作是有利的。但是反过来,如果这是一起连环凶杀案的话,那么我们还是希望到此为止。” 卜风探长沉默了片刻,挺了挺腰板儿,接着说:“不过我们会找到线索的,一定会的,也许就在这几天。” 卜风探长看起来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七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 这天午后,章达教授再一次提前回家了。他在吩咐我准备晚餐之后,就开车出去了。我不必多问,特殊的客人今天要再一次光临了。这时我想起和卜风探长的约定,就先给他打了个电话,卜风探长说今天很不巧,他正在忙,只能等下一次了。我说好的,于是就放下电话,开始准备这场新的晚宴。 下面的程序我不必再一一罗嗦,我也勿需再描述那些肮脏而可怜的乞丐。总之,洗浴、吃饭,然后到客房睡觉,一切按部就班。章达教授也草草吃了点晚饭,到他的房间做短暂的休息去了。我收拾完厨房,也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复习功课。 我的房间在楼上,和乞丐睡觉的客房在同一条走廊上。当我走过客房门口时,听到里面传出如雷的鼾声。我轻手轻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发现门把手上别着一张纸条,我展开来,上面写着几行字: 想知道那个离奇的抛尸案的真相吗?那就不要睡觉,竖起你的耳朵。等章达教授带着他的客人出门之后,你就守着客厅的电话,铃声一响,你就拿起听筒,但你只能静静地聆听,千万不要说话。 面对这张突入其来的纸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写纸条的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卜风探长。可是他今天并没有来,难道……?一个念头突然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于是我照着纸条上的话去做。 大约在凌晨一点钟左右,我听到客房那边传出“梆梆梆”的敲门声。接着,门开了,然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走下了楼梯。这时我走到窗前,向楼下的院落里眺望。月光下,看到章达教授领着那名乞丐走出了别墅,在教授的掖下,好象还夹着一件白色的物品。 我赶紧下楼,守在了客厅的电话机旁。 大约等了十多分钟,电话铃突然响了。 我急忙抓起听筒贴在耳边。电话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吧嗒、……”一直向前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变了,里面夹杂着石头与石头磨擦的声音。那声音很熟悉,我断定,那是走到了汇春河的河边,脚步踩着河边的鹅卵石所发出的声音。汇春河有一部分流经我们的校园,那幽静而美丽的鹅卵石河岸是我们这些学生经常光顾的地方。章达教授的实验室就临河而踞,后窗下便是奔流不息的河水。 脚步声在这里停了下来。 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向这个袋子里装一些石头吧,可怜的人。” 那是章达教授的声音。 接下来,我听到向塑料袋里装鹅卵石的声音,那声音持续了一阵子。 “好了,好了,够了,不必再装了,就这些吧。”仍然是章达教授的声音,“你背上这些石头,继续跟我走。” 脚步声离开了河岸,继续“吧嗒、吧嗒”向前走。 大约二十分钟后,脚步停下了,传来打开金属门的声音,然后是爬楼梯的声音,这其中又打开了两扇门。我猜想,他们到达的地方一定是章达教授的实验室。 最后,在又一扇门响过之后,脚步声静止了。 章达教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把石头就放在那里吧。” “哗啦”一声,石头从乞丐的肩头被放了下来。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然后,章达教授说:“在我得到你的帮助之前,可怜的人,难道你就不想问一问,我要你做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懂,先生,既然您让我吃了一顿饱餐,还给了我干净的衣服,而且事后还要再给我钱,那么,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切都听您的,您说了算。” 这毫无疑问是那个乞丐的声音,沙哑而呆滞。 “不!”章达教授犹豫了片刻,说:“你应该知道你要做什么,也应该知道你做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是你的权利,就象外科医生在实施每一例手术之前,必须告知病人手术的效果和可能出现的不良危害,现在我们之间也一样。” “您……您要给我做手术吗?先生?”乞丐的声音明显有些恐惧。 “不,我不是外科医生,我是一名物理学家,我只是请你参与一次小小的物理实验,你不必担心,这丝毫也不会有痛苦。” “那……那您就看着办吧,先生。” “那好吧,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你眼前所看到的这些设备,是一种名叫‘物质传输器’的实验装置。这个球形装置是一个分解转换器,它可以把物质瞬间解构为最微小的粒子状态,并转化为微粒子波,然后通过上面的柱状发射器发射出去。而对面那个金属圆筒则是一个空间粒子收集器,它可以把这边发射过去的微粒子波收集起来。在那里,这些微粒子波会根据自身所携带的信息重新聚合起来,恢复到它分解前的原有状态。你看,一个物质就这样在一眨眼间从这头儿被传输到了那头儿。而这中间的线圈儿呢?那是一种模拟装置,每个线圈都模拟了不同的电磁场和宇宙射线以及各种形态的电波和力场,这是为了对经过它们的微粒子波施加影响,以便让我们知道微粒子波在空间进行无线传输时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干扰和破坏,这样我就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调整微粒子波的传输数据,以避免它被干扰或吸收,从而能够完整无缺地传输到目的地。而现在,我们要进行的是人体的传输实验,你将被安置在那个分解转换器里,然后被分解成足够小的粒子,再加载上必要的人体组合数据,这样,你就会以微波的形式被传输到那个金属圆筒里去。不过你不必害怕,你一点儿都不会感觉到痛苦,那就象是在一眨眼间,你从这里飞到了那里。” 章达教授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但有一个问题我需要说明,我的实验并不是十分成熟,所以你将面临两种不同的结果。一种是我们所期待的,传输非常成功,你仍旧拥有你的一切。而另一种结果将是非常可怕的。”教授顿了顿说,“你也可能会在失败的传输过程中变成一具僵硬的、没有生命的,甚至是奇形怪状的、无法辨认的可怕尸体。……” 我无法看到乞丐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得出,那一定是极度震惊和异常恐怖的,就象我现在的感受。 “我还可以告诉你,”章达教授继续说,“在此之前,已经有两个可怜的流浪汉变成了可怕的尸体。不过你应该是幸运的,因为在我的第三次实验中,我将有99·9%的成功率,如果……我还有第三次实验的机会的话。” 章达教授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带着一丝悲凉的语气说:“以上就是我的告白,也算是我的供词,更是你今天想要得到的,我的探长先生。”
八 章达教授面对乞丐的称呼似乎印证了我最初的猜测。 电话里此时一片沉寂。 片刻,章达教授再一次以充满忧郁的语调说:“我的探长先生,我的朋友,你不必再饰演你的角色了,我已经彻底坦白了。那么,你还是以朋友的面目站在我的面前吧,这样我会觉得坦然一些。” 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听筒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似乎是乞丐在剥去他的伪装。 现在,电话里是卜风探长的声音。 “是的,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调查你的秘密。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别无选择。也正是因为你,我的朋友,我只能这样做。” “这一点我非常理解。”章达教授说,语气黯然。 “可是,我的朋友,我伪装得如此精心,你是如何识破的?” “你是个优秀的侦探,却并不是个优秀的演员。尽管你的外表伪装得十分出色,但你的眼睛和你眼睛里所流露出的光芒却无法掩饰你的真实面貌,那是任何化妆术都难以掩盖的。我太熟悉你那充满智慧的、几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是的,侦探的眼睛的确与众不同,何况这又是我最知心朋友的眼睛,我怎么能够认不出来呢?” “你真不愧是研究微观世界的人,我的朋友。” “可是我也不明白,我的探长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进行人体的传输实验,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那是因为有一件事你并不知道,因为你太忙了,忙得什么都不去关注。半个月前,在通往自来水厂的导流明渠的滤水口处,负责清淤的工人发现了一具装在白色编织袋中的尸体,至于那是一具怎样奇形怪状的尸体,我想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楚。” “你们……发现了他吗?” “我想那应该是你第一次失败的产物。” 章达教授沉默了。 “就是这具奇怪的尸体拉开了我的调查帷幕。你大概不会想到,这个被你丢弃了的残缺品会被人发现,是他首先暴露了这件事情的存在。但他对我们而言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谜团,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破解他,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找抛尸人。发现尸体的地点和沉尸用的鹅卵石告诉我们,抛尸者极有可能是在汇春河流域扔下尸体的。但这个唯一的线索实在是太过模糊,我们的希望并不大。那天我一个人在汇春河沿岸做查访,顺路去看望你,正赶上你请那名乞丐吃饭。说实话,我的朋友,你的突如其来的施舍行为让我备感疑惑。虽然你讲了那么多形而上的理由,但那并不是合理的解释,所以我的疑惑并没有消除。那天在见到你之前,我对海棠同学说起了这件抛尸案,后来你在询问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因为在刚要说出口的刹那间我突然犹豫了。是什么原因让我临时改了口呢?是职业的敏感和侦探的本能吗?我想是的,是对你施舍乞丐的疑惑触动了我那根敏感的神经。但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和抛尸案有太多的联想,只是有那么一丝淡淡的阴影在我的心头泛起,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想因此而浮想连翩。可是,接下来你的科学论述却让我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你大概太过兴奋了,你有些忘乎所以,你几乎差一点就说漏了嘴。虽然你并不知道发现尸体的事情,但你仍然意识到了面对一个侦探不要坦露的太多,这是明显的作贼心虚的表现。所以你的论述戛然而止。但已经晚了,我的朋友,它让你流露了你的不安,让我心里那个淡淡的阴影变得浓重了。” 章达教授依然沉默着。 “是的,汇春河流过你们的校园,河滩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所有的条件都指向了这里。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宁愿这只是一个巧合,因为我并没有找到任何直接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我还为我的朋友保留了一丝侥幸心理。但第二具尸体的发现让我仅存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装第二具尸体的编织袋被河底的什么东西划破了,鹅卵石漏了出来,尸体浮上了河面,被河道管理员发现了。真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宿命,你所有的努力都被暴露了,我的朋友。虽然你的第二个产品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但他仍然是一具怪异的尸体,而在死者那扭曲变形的面庞上,一道深长的刀疤触目惊心。我清楚的记得,那个乞丐的脸上也同样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和尸体上的几乎一模一样。我真的不知道是应该恭贺你呢还是应该嘲笑你,我的朋友,人的整体传输失败了,可那条刀疤却被完美无缺地传输了,它成了唯一可以让我辨认的痕迹,成了最直观的证据。” 章达教授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他说,“当我意识到你就是我的朋友时,我知道我的一切就要结束了,我逃脱不了被揭露的命运。我只有顺水推舟,向你演示事情的全部经过,向你坦露真相,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那么动机呢?我并不相信我的朋友仅仅是为了一项单纯的科学研究而将他并不成熟的实验危及到人的生命,不管那生命是多么的卑贱和微不足道。” “是爱情,我的探长先生,是那远在天边的、遥不可及的爱情。” “爱情!是的,我应该想到的。” “这都是在[神舟]号那永不归来的消息传到地球之后的结果。我为之悲痛欲绝。我和楚云的感情你是最清楚不过的,那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是我生活和事业的唯一理由。” “是的,我们谁都忘不了你们的浪漫婚约,而且每每想起就为之感慨不已,虽然……这个婚约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不,我的探长先生,我也许可以实现我们的婚约,但那已经不是在火星或者地球上,而是在遥远的宇宙深处,在永无尽头的时光之外,在[神舟]号上,在我亲爱的人的身旁。” 卜风探长没有说话。 “虽然我备感痛苦,但我并不消沉。”章达教授继续说,“因为有一个信念开始支撑着我,那就是我的物质传输实验。虽然在这之前我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可以将一些简单的物质进行较为完美的传输。但对于一个活的生命体的传输我还从来没有去想过,因为依照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还远远谈不上。可即将永远失去爱人的痛苦让我在黑暗和绝望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也许是狂妄的决定,我要传输人,传输生命,我要凭此去追赶我的爱人,去陪伴她走向灵魂不灭的黑暗宇宙,去实践我们跨越光年的婚约,而不是孤独地待在地球上继续我毫无意义的怀念。” “所以你决定利用你的科学。” “是的,我不想在孤独的怀念中苦度余生,我要和楚云一起走,一起生或者死。这决定了我必须放弃掉一些过渡性的实验而直接进行人体传输,因为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我的目标,在[神舟]号的能量彻底完结之前将自己发送过去,否则,我们遥远的相会将真得是一场梦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我的朋友,[神舟]号上似乎并没有象你这样的微粒子波的接收和组合装置,你怎么可能把自己传输到[神舟]号上去呢?” “我当然不会忽略这一点。从一开始我就在考虑利用[神舟]号上的现有装置,那就是宇宙空间微粒子收集器,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带有碟形天线的金属圆筒,它是为了收集宇宙间的各种微粒子从而研究宇宙物质的构成而特别制作的。而且它正是我们实验室的产品,我对它的原理和构造了如指掌,这为我直接利用它提供了充分的条件。我只要在被传输物体上加载上必要的信息指令,那么这个收集器就可以很好的承担起组合空间的任务,我的梦想的脚步也因此变得更加快捷。” “那么你之所以选择这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做你的实验对象,就是考虑到实验一旦出现差错,我们就难以从这些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中寻找出破案的线索。” “不,我并没有考虚我所做的一切会被人发现,我只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考虑。因为这些乞丐的生活并没有快乐,有的只是不幸和痛苦,死亡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那么,我的实验一旦有什么差池而危害到了他们的生命,我就不会为他们的死亡而感到太大的内疚,我会为他们能够脱离人生的苦海而感到些许坦然。是的,我必须这样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以获得心灵上的安慰,这样我的实验才能够进行下去。” “这可真是一种善良的托辞。” “其实我总认为我的实验不会太过糟糕,但当我第一次打开收集器,看到那具完全变了形了肉体时,我也同样惊骇不已。这一定是信息加载方面出了问题。我的第一次实验以惨败而告终。而我也必须处理掉那具可怕的尸体。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最为简单省力的抛尸方式,那就是……” “那就是沉尸于汇春河。”卜风探长接过章达教授的话说,“因为在这个实验室的后窗下就是汇春河流淌的河水,并且河水是紧贴着楼基流过的,从这里抛尸,尸体只能落入河中而绝不会搁浅到其它地方。当然,为了使尸体不会浮出水面而被人发现,你只有在尸体上缀上重物。于是你到河滩上取来了鹅卵石,连同尸体一同装入编织袋中,然后从后窗将尸体推入到河中。而这时正是午夜时分,人们都沉浸在梦乡,很少会有人听到尸体坠入河中所发出的沉闷水声。但你的石头装得仍不够份量,尸体还是被河水冲到了导流渠里而被人发现了。”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第一次的失败让你对第二次实验也充满了担心。所以在你深夜带着你的实验品经过那个河滩时,你就顺便让他装回了一些石头,就象我们今天这样。第二次失败后你以同样的方式将尸体抛入了河中。但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你能够在短短的几十天里使这一极端复杂而不可思议的实验进展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无比吃惊和钦佩。我们也不能不由此而承认,爱情的力量有时真的是惊世骇俗。” “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那么,有一点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朋友,虽然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这就是关于你消灭罪证的方式。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将尸体沉入河中,那实在是太过陈旧也并不十分保险的方式。因为我想,你的发射器是可以调整方向的,是不是这样的呢?” “当然如你所说。否则,它将无法对准比邻星方向,我的梦想也就无从谈起。” “这就对了。如果是我,我会重新把变了形的尸体放进分解转换器里,并把发射装置对准天空任何一个方向,然后按下控制键,尸体就会无影无踪了。因为没有接收装置,他的微粒子波就会永远奔驰在宇宙深处,直到消散在无法预知的世界里。” 电话里又是短暂的沉默。我听到章达教授颓然地叹息了一声。显然,他为他的这个致命的疏忽而感到异常后悔。 “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去这样做呢?我的朋友?”卜风探长接着说,“那是因为你原本就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在面对尸体时你异常恐慌和手足无措,这导致了你急于想处理掉尸体而完全忽视了在你面前还有一个更为安全有效的方式。正是这种惊悸和慌乱阻碍了你的智慧,局限了你的思惟,其实这也是一种正常的心理因素。” “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 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是卜风探长发出的。 “我无话可说,我的探长先生,我只有等待你的裁决,等待你给我的命运选择一个归宿,不管那是什么。” 章达教授的语气显得异常凄凉和绝望。 “你知道我是一个比较理性和比较坚守原则的人,”卜风探长说,“这是因为我的职业要求我必须拥有这种刻板的态度。但事情又往往不是绝对的,有时候理性也可以稍稍让位于感性,原则也可以向情感妥协。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谁让你和楚云的爱情一直令我感动呢?而我又无法真正分担你的痛苦。所以我唯一可以为朋友做的,只有在这一刻,给你一个选择的权利,因为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归宿,我的朋友,也许这样才是最合适的结局。” 这一次是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章达教授说:“那么,我的探长先生,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还有海棠同学,我不希望我对她的资助半途而废,我有一些话需要你代为向她转达。” “你可以亲口跟她说,现在就可以说。” “怎么?”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因为海棠同学对这件离奇的案子非常感兴趣,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我顺便让她也参与了我们的结局。我在海棠同学的房间门上留了一张纸条,让她今天晚上不要睡觉,让她等我们离开后就守住电话。而我则悄悄带了部手机,在我们出门快走到河边时,我偷偷拔通了你家的电话,这样我就连通了现场,让海棠同学通过电话了解了这件案子的最终答案,这比我对她单纯的讲述要精彩的多。是不是呢?海棠同学?你在听吗?” 卜风探长显然已经拿出了手机,电话里的声音比刚才清晰多了。 “是的,我在听,一直在听。”我回答说。 “现在,教授和你通话。” “不,探长先生,我要见他,我要见教授。” 我已经猜想到了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我说不出我此刻的心情,是震惊?是惶骇?是依恋?是感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将是最后的时刻,也许,我该当面送上我的祝福,是的,我应该。 电话里一片沉寂。 我不再等待卜风探长的回话,我放下电话,冲出了房间。
九 我对章达教授的实验室并不陌生,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已经跑步到达了那里。 实验室的保安和监控系统可能已被章达教授关闭了,所以我的进入丝毫没有受到阻碍。所有的门都开着,我一直闯入了位于顶楼的那间物质传输实验室。 那是一间狭长的房间,一头放着一个巨大的球形装置,就象造纸厂的蒸球。它的上方有一根柱状物,象细长的炮管,指向实验室的另外一头。那里有一个金属圆筒,上方有一碟形装置,很象卫星接收天线。在碟形装置和柱状设备之间,是由无数线圈组成的通道。 章达教授站在圆球的旁边,卜风探长站在他对面靠窗的一侧,手里握着一部小巧的手机。在卜风探长的脚下,扔着一副凌乱不堪的假发和一张显然是用特殊的生物硅胶制成的高仿真面具。 他们静静地站着,显然是在等我。 面对章达教授和卜风探长,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心情无以名状。 还是章达教授先说话了。 “你既然来了,海棠同学,那我就当面向你做个交待。我在我房间床头的抽屉里给你留了一封信,确切地说是一份声明,声明我名下的所有财产由你来继承。虽然我是个清贫的教授,并没有多少财产,但我想那完全可以让你读完大学和研究生,如果有剩余,那就把它捐给其他的贫困学生。” “教授,我……” “你不要说话,海棠同学,你只管照着我的话去做,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宽慰和感谢。这一切将由我们的探长先生来做见证。” 卜风探长冲我微微点了点头,他目光里的凝重神色让我不由不保持沉默。 “那么,就这样吧。”章达教授深沉地看了我们一眼,默默走进了内侧的一个小房间里。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走了出来,同时令我们的眼前为之一亮。章达教授已经从头到脚涣然一新,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黑色结婚礼服,花白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在他的手上,捧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而且他脸上那悲郁而疲惫的神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希望的、神采奕奕的光芒。 这一刻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章达教授走到我们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卜风探长,说:“你看,一切我都准备好了。虽然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但我知道你是不会给我再一次毁灭生命的机会的。所以这只能是我最后的选择,而你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要谢谢你,我的朋友。” 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祝福我吧,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章达教授幸福地笑了笑说。 “是的,”卜风探长说,“祝福你,我的朋友,祝你们白头携老,恩爱永生!” “祝福您,教授,还有楚云阿姨,祝福你们!”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谢谢你们的祝福,谢谢!” 我看到章达教授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光。 章达教授这时走到了他的机器旁,伸手按下了一个开关,我们头顶的天花板缓缓打开了,就象汽车的天窗,露出了繁星满天的夜空。同时,球形装置上部的柱状设备也扭动了方向,向上伸出天花板,指向了半人马座的比邻星方向。 章达教授这时又按动了一个按钮,圆球上开启了一扇密封门,他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在密封门就要关闭的一刹那,章达教授向我们挥了挥手,留下了他最后的道别: “再见了,我的朋友。再见了,海棠同学。我也祝福你们!” 密封门“咔嚓”一声关闭了。 自动控制装置上的倒计时表开始不停地闪烁,……五、四、三、二、一,整个机器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几秒钟后,一切都沉寂了。 我们知道,章达教授走了,他化做了一束电波,向着遥远的星际飞奔而去。 是的,我们无法预知最终的结局,我们只能做出如下猜测: 也许,章达教授会从此消散在神秘莫测的宇宙之中,永远也达不到他的目标。也许,[神舟]号上的粒子收集器在若干年后完整而准确地接收到了这组特殊的生命信息,并成功加以组合,那么,章达教授就会实现他的梦想,在[神舟]号上和他心爱的人举行婚礼,然后在最后的时光里,他将陪伴着他的新娘,向着更加遥远的宇宙永远奔驰下去,直到永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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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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