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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苍白 ——落歌之三(人气:467)
 莫知我哀秦我
1 楼: 苍白 ——落歌之三 05年10月04日17点40分


题前话:
恩,本来是不想出来贻笑大方的。但是还是想得到大家的指教,所以贴了……希望大家能够多提意见,尤其是推理部分。推理部分是后来匆忙了结,因此BUG肯定淅沥哗啦,肯定有许多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大家多提意见,感激不尽!

————————————我是分割线————————————

苍白 ——落歌之三

(本文分三条线,以英文字母、中文数字、罗马数字各为编号。如果对编号的所指不清楚,先看后记也可以。)

A
你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
——这是哪里?
知觉渐渐从麻木中解脱出来。你感觉到陌生的气息环绕在四周。
世界慢慢从先前的涣散,开始聚焦。你的后背抵到冰凉而粗糙的水泥地,颗粒状的感觉刺激着你的神经。黑暗忽远忽近。你再一次感到轻飘飘起来,如同一种飞翔。如同在云端忽上忽下,你无意识地伸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你不自觉地要伸出手去。但一种现实的束缚阻止了你。清晰的勒感让你从云端瞬间掉了下来,大地在视野里发疯地旋转。你打了个冷战,肩膀触到同样冰冷粗糙的墙壁。令人战栗的摩擦感透过衣服攫取你的触感。你觉得好象有一只手拉着你的衣服,再怎么挣扎,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呜……”低低的呻吟也被阻挡了。不可以!
……眼睛终于可以睁开了。
——这是哪里?
光线让你清醒,尽管它们如此微弱:眼前有一堵墙阻止了光线。除了光线你什么也看不见。是布蒙住了吗?你使劲眨了眨眼,依然是朦胧一片,好象劣质的月光。
——不是。这里不是我所熟悉的地方。
尽管如此,你仍旧感到了那些陌生而凶狠的气息。
记忆正从时间深处慢慢回溯,艰难地。


没想到,会这样碰见你,老朋友。林落调侃道。
是啊,没想到六、七年不见,你呢,还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没变。刘航把香烟夹离嘴唇,吐出一丝并不优雅的烟雾,斜眼,带微微的笑看着大学时的老同学。现在在哪里工作?混得应该不错吧,按说你这大学时候的才子。
那是以前的事了。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安分不下来,到现在过了那么多年,能安分下来了,就已经没地方接纳我啦。瘦削的手轻轻拍了下沙发,真皮的,泛着富裕的光泽,一如林落刚见到刘航时候的感觉。那时他正在努力想使自己的破旧自行车摆脱无政府状态,忽然一个趔趄:一个莽撞的轿车司机开门碰倒了他。
谁想到那轿车的主竟是大学时那个傻乎乎的胖小子刘航。林落站起来,抬头端详着刘航富丽堂皇的家,又附身抚摩着茶几上光滑细腻的透明花瓶。你可发迹了,看你的脸就看得出来。不过呢,你鉴赏水平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的欧式风格被你弄得这么浮躁,味道全无了。
嘴还是和以前一样厉害,想必得罪了不少人吧,难怪现在叮当响。刘航笑着以牙还牙,他并不介意,大学时候不知被损了多少次,经常被惹得怒火中烧,看着笑眯眯的林落却火气全无。那些想来还真有些温馨,刘航盯着林落的背影,暗暗地想。
要怀念也不用盯着我怀念吧。林落一转头,瞥见刘航脸上奇异的表情。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
刘航正要回答,4点的钟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钟声是和弦旋律,异常华丽。
我女儿要回来了。她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乖的孩子。你要看看她吗?她叫刘衣。刘航看着表。
哦,没想到你这傻小子这么早就有孩子了,但愿她别像你这么傻乎乎的。林落还没损够。见到老同学,大学时候的他似乎重新浮现了出来——自信,骄傲,充满希望。只是现在那个他已经被岁月磨平了,现在处在时间之流中的他,只有麻木,随波逐流,和得过且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怀才不遇过,也许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不,他讨厌回忆。这只会让林落对现在的自己心生不满,更加因为无力改变而无奈罢了。清醒吧。你什么都做不了,做了也等于没做。
奇怪了,我老婆应该会去接她,4点一刻之前肯定会到家。刘航轻微的疑惑截断了他的冥想。
我打电话问问……刘航刚拿起电话,手机就急切地响了起来。同样是华丽的和弦,却不知为什么有了一丝死命嘶叫的夹杂。它催魂般地响着,尖叫着,让林落有了一种黑漆漆的幻觉,渐渐渗透着周围的空间……刘航惊讶急迫的叫声透过渗着黑色的空气破空而来,茶几上的花瓶似乎震动了一下。
怎么办,天哪,林。刘航的声音焦急而无助。阿纯,我老婆,她说……她说孩子早在3点多的时候就被一个陌生人……接走了。


他第一次踏上这个陌生的城市,是好几年前的事。
那些最让他迷醉的,城市的气息——繁华。即使它们并没有如上海那里连空气都饱满了繁华,这也足够让他如履梦境。这个时候他总会不自主地回忆起贫穷的家乡,同样贫穷的家,让他拥有那个漆黑而流淌着无奈泪水的夜晚。
那个夜晚他一步一回头离开灯火通明的校园,离开正为了高考而奋战的同班同学,离开了他成为一名工程师的梦想。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枯瘦的手像烙铁,紧紧地烙着他的手,直到深入自己的灵魂:一个无法消失,永远滚烫如新的烙印。
他再也不会忘记父亲深重而颤抖的叹息。
于是那个夜晚他对着云深雾锁的大山,对着和家一样贫瘠的月光发誓,要用自己的本事摆脱这可憎的贫穷,把新的命运给他的家,他的家乡,还有那些未曾得到幸运能够离开家乡的伙伴们。那个夜晚,他把扭转命运的誓言刻入了灵魂。
踏入城市,理所当然的第一步。
他热血沸腾。他所渴盼的就在眼前,他要做的,只是让自己融入。本已熄灭的火焰重新腾起。那些繁华让他相信自己会有足够的机会,然后,他将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的誓言。
尽管他盲目着,尽管他除了热情与信心外一无所有。
——请你等着,爸爸。

B
当满面笑容的老师宣布寒假就要开始的时候,教室里腾起了孩子们抑制不住的兴奋。
(就是那个时候……)
好像一座桥从中间硬生生截断,教室里大部分的声音戛然而止。
源自门外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古怪的人影。
——老师!快叫刘衣出来,赶快!快啊!
(那个声音像打雷一样,我吓得差点叫了出来……)
这下连仅存的声浪都消失了。孩子们瞪大了眼睛——机械地扭着头,一会看你,一会看看门外奇异的陌生人。
你找她干吗?平复了惊吓的老师,犹疑的余光扫向战战兢兢的你。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从湖底悄悄萌发,你无意识地遏制着,不想让它浮出水面。你瞪着陌生人。
就是她吗?——更使你惊吓的,那个古怪的陌生人冲进教室,粗鲁地拽起你想要离开。
你想做什么?我要报警了!老师反应过来,奔出教室。而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发生了。奇异的恐惧感终于挣脱控制,开始慢慢地上溯,渗透了整个湖水。所有的锁无声地锁上了,你什么感觉也没有。你只是任人摆布。
(对了,他对老师喊……)
来不及了!她父母出车祸,快不行了,要快点啊!他这样焦躁地喊着,汗珠从脸颊上甩落。老师你看。他拿下了头上那顶滑稽的草帽。你惊恐地看见白色的带子上渗透着血迹。模模糊糊地陌生人的声音传进耳朵……我和她父母乘同一辆车……遇上车祸……他们快不行了……又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我只受轻伤,所以我一处理好就来了……一定要快!
有什么外力使所有的锁一震颤,哗然裂开。你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随着裂开的锁,是洪水一样的恐惧。
(所以我跟着他走了……)
你一半被陌生人拖着,一半自己机械地踏着步,几乎是被甩进了一辆出租车。
(然后……当医院大楼已经十分清晰的时候……)
什么东西瞬间阻住了呼吸。眼前一片黑暗。你堕入无梦的睡眠。


报警。林落毫不犹豫。
等等……他颓然地低着头。妻子惊恐而急切的话语在耳边不停回响着:陌生人……奇异的打扮……假报他们出了车祸。这些,是傻瓜都能够领会的信号。他抬起头,依旧饱满的脸上,极不相配的无神的双眼仿佛只是贴在脸上的白纸。太明显了……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报警会让小衣有危险吗?他的声音干枯,虚弱,像布满裂缝的干旱土地。
那么你说怎么办?等待那个人的要求吗?这种坐以待毙的行为可不像你。林落回头盯着他。
只能等了……等他发来要求。肯定很快会来的。
林落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听着,别像傻瓜一样木着。如果是绑架案,在发来要求之前撕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发来要求后人质的利用价值就很小了。如果是谋杀,当然更要快。从哪方面来看,行动都是越早越好。
但是那个人一定会要求不报警,现在报不是等于……没等刘航说完,电话——又是串华丽的和弦旋律——幽灵般地响了起来。刘航一震,跳了起来。林落猛地回头,眼神如同蜡烛忽然被点亮。刘航颤抖的手缓慢而没有犹豫地伸向免提键,仿佛伸向未知但必须面对的命运。忽然他的手被按住了:随着一声莫名其妙的“放心吧,我的声音和你一点都不像”,林落按响了免提键;又一回头,做一个“嘘”的手势。
——喂。这里是刘航家,有事请讲。林落的语气像这里真正的主人。
——你就是刘航吧。一个沙哑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
——是的。林落停顿了一下,方才回答。
——哼,你女儿在我地方。
——我知道了……开场白就不必了。故作镇静的语气。
——哟,你还真放心。声音里有淡淡的嘲笑。那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吧,你要多少。
——还挺爽快。那么我直说了,60万。明天5点之前准备好。
——……
——怎么了,你不是挺会说的吗。声音见他停顿,忽然变得恶狠狠而不耐烦。
——没什么,可这不是小数字啊……能不能宽限几天?林落声音一抖。
——门都没有。毫不犹豫的拒绝声。自己想好后果吧……反正,这是你自找的。我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声音,虽然速度缓和了些,却仍不减语气中的凶狠。
——好好,我一定会搞好的。林落忙不迭地。那么,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下女儿的平安。
电话那头一阵劈里啪啦的动静。刘航冲过来想喊,被林落一把阻止。
——……
——怎么了,小衣?说话啊!林落语气如真正的父亲般焦急。
——哼,小孩子吓坏了。不知为什么,语气中少了些凶狠,林落一愣:这感觉……有什么奇异的情绪藏在凶狠里:难道,是一种与之矛盾的温柔吗?
——我看不见……我不要呆在这里,呜……我要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来接小衣回家……
一阵寂静中,小女孩的声音从电话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虽破碎但十分清晰。还有渐起的哭声。林落的余光清楚地瞥到刘航发亮而又焦急的双眼。眉一皱,他的手指再次伸向免提键。但对方捷足先登:一点“别哭,别哭”的劝说声漏进听筒,电话拖泥带水地断了。
刘航呆在那里。他重又有些光彩的双眼落在林落身上。令他惊奇的是,林虽然皱着眉,嘴角却有一丝舒展的微笑。
你笑什么?
你可以暂时放心了。林落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这个绑匪心底里一定不想杀孩子,不然也不会那么在乎孩子是否哭的。普通不把人质当回事的绑匪,怎么会在意这些……相反他们会拿这个嘲笑被勒索的人。而且记得吗?小衣说她看不见,这么说她的眼睛被蒙起来了。打定主意要撕票的话,蒙眼睛显得没多大必要。所以,我们还有许多机会。
许多……机会?刘航茫然地。
让小衣活着回来。
好……好……
那么我报警了。林落拿起手机。
不要!小衣会有危险的!刘航跳了起来。
放心,我只是打给我表哥。他是刑警队长,我会劝说他把这当私事处理的。这样可以?
那就好。刘航深深呼出一口气。林,你有什么头绪吗,那个人是谁?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接电话?你知道我多担心小衣!
他叹了一口气。麻烦,很麻烦。明显的,绑匪不是你的熟人,很有可能他并不认识你。
为什么?刘航好奇。
刚才可是我接的电话。认识你的人就算他想装扮成不认识的,听到刘航家有陌生人以主人的语气说话,一定会有所惊奇并有停顿。他可能第一个想到打错,而去检查电话号码,这要花时间。当他发现没打错,或者直接认为不可能打错,他会不知道我这个陌生人的用意,不知该如何反应,因此语气会有所迟疑。如果他认为是警察那么语气会带有警觉。但是那个人语气很干脆,反应也快,所以我认为他不是你的熟人。我想确认这点才不让你接电话的。
原来是这么个用意。刘航苦笑。
这样做的结果是今天我得一直跟着你了。我有够莽撞。他没问你手机号码,很有可能是知道。我得继续假扮成你。林落自嘲地一撇嘴,脸仰向天花板的繁复图案。另外,在我哥结束他那些该死的公务之前,我们得先行动起来。站起来,小子。


流浪是辛苦的,更疲惫的,他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有时候他不得不苦涩地想:这片繁华是否不属于我。
但他有一些乐观的天性。他相信自己并不比城里人笨。在那所未完成梦想的高中里,他的成绩名列前茅。
一定可以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有时候他转到那些建筑工地。他沉醉于那些感觉:从地基开始,建筑们渐渐像植物一样按照设计师的格局生长,最后从脏乱的脚手架里露出笑靥,如同胎儿终于发出第一声啼哭。他深深地陶醉于这过程,他觉得这如同美梦成真,如同美丽的童话在现实里开出花朵。
可现在,他只能远远观望。工程师的梦想,还很遥远,遥远如同地平线。他仰望着工地上的尘土飞扬:还很遥远……
——为什么在这里看啊?有人和善地拍拍他的肩膀,正在他仰望的时候。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后来他知道中年人叫庄铭,是这个工地的一个小包工头,负责这些建筑的装修工作。他向庄铭倾诉了自己想要凭本事做出事业,却又不知如何开始的困惑。
——小伙子,干大事,得从小事开始。庄铭笑了。要不这样,你先当个小包工头吧。我看你有文化,一定能带好工人。
他睁大了眼睛。“先干小事……一定能再干成大事!”
于是他接受了庄铭的建议。热心的庄铭为了帮助他,帮他搜罗了不少无处可去的工人。他的文化,他的好强与上进,都感染了手下的工人们。大家都服他。而他犹记得第一个承包的工程是××山庄10幢别墅的外部装修。当他第一次真正走进工地,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的时候,他的心中溢满了奇异的神圣感,仿佛那是香客迈向朝圣之路的第一步。
昼夜轮换。冬去春来。

C
手脚与视野依旧被束缚着,你抑制不住地抽泣。
好了,别哭了,你想烦死人吗?手忙脚乱的他劝不住,忍不住凶相毕露,恶狠狠地大声叫骂起来。你激伶伶地打个冷战,脑海中浮现出妖怪龇牙咧嘴的恐怖神情,一下子,哭声硬生生憋住了;但你毕竟还是孩子,惶恐的抽泣依然从唇齿间胆战心惊地漏了出来。
而他却一愣,再次显出手忙脚乱的模样,盯着你,紧张地左右望着,好像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不甘心似的,他狠狠地一扭嘴,噔噔地冲出了狼藉的房间。你从膝间抖抖索索地抬头,仿佛放心却又如等待着什么。又是一阵噔噔声,紧接着,你的手忽然间分开了。你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才伸出手,好象自由的双手才是不正常的。
然后一个有温柔触感的物体被粗暴地塞进你搭在腿上的双手。像是一只毛绒玩具。
毕竟你还是个小女孩。对孩子来说,熟悉的事物总会给他们安全感,不管在什么时候。你终于慢慢止住了抽泣,双眉微微地抖着,紧紧抱着那只脏兮兮的小东西。他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表,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跑了出去。
喂,你饿了没有。正当你沉浸在熟悉事物的安全感中时,那个恶狠狠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让你自己也十分奇怪的是,你并没有感到恐惧,如同只是跟路边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说话一般。
恩。你好不容易从已经僵硬的嘴唇里吐出一个词。
哼,小孩子就是他妈的麻烦。一声冷冷的不屑声。不能让你看见我,我喂你算了。
你仿佛理所当然般地点点头。他的动作十分僵硬,但你却笑了。
叔叔……
什么事?
你其实不凶的。
动作忽然一迟缓,停顿一秒。
你的声音很凶……可是我觉得叔叔是个好人。把我带到这里肯定也有什么事……叔叔,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妖怪把小孩拖走,然后小孩子就回不来了。不过我觉得你不会这样的。你扬起脸,仿佛先前的恐惧都已经消失殆尽。
他停在那里良久,无言。忽然他一咬牙,筷子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入耳。你仰着脸却只看到一个人影。他开始蹲伏在地上收拾快餐盒。你无端回忆起Tom和Jerry在卧室里滑稽地斗剑的情景。紧接着,你的手重新被束缚起来。
给我乖乖呆在这里。乱动的话,我让你见不到爸爸妈妈。凶狠的词语从空气里跌落。人影却仓皇。


对不起……我当时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年轻的女老师依旧一脸慌乱。
现在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好了,请把详细情况说一下。林落波澜不惊。
老师的讲述虽然断断续续却表达得很清晰,看得出,她还没有完全从刘航打来电话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是这样,看来这家伙很会演戏啊。那么,他长相如何?你应该和他正面接触过。
女老师低下头。对不起,我……我没看清楚。
什么,没看清楚?刘航忍不住站了起来,他不是和你照了面,又说了话吗?
可是……我真的记不大起来了。我……我只记得他那些奇怪的装束。脸一点都没印象。女老师表情委屈。林落一皱眉:奇怪的装束?
是的。他头上戴着大草帽,上身只穿了一件破外衣,还敞着,但裤子却是西裤,鞋子又是崭新发亮。而且草帽下面还有绷带。我……我也许光注意这些了。其他,我实在记不得了。
看不出,我们遇对手了。穿过学校的操场,走向大门,林落对刘航一笑。这个人很聪明。
聪明?是那老师太笨吧。刘航带着恼怒。这么笨的的方法就把人带走,又把脸露在别人面前,那老师居然会不记得他的长相。
傻小子,他就聪明在这里。走出学校大门,林落停步而回嘴。你知道么,人看陌生人的第一印象,并不是他们的细节,而是趋于整体印象。他就是利用了这点。再加上奇怪的装束:一个长相普通的人,却奇装异服,看到他的人绝对会把注意力放在服饰上。如果他再好好控制时间,再戴上有遮蔽作用的大草帽,老师没注意到他的长相,也是很正常的了。
他滔滔不绝地刚说完,一声敬佩的赞美声夹着一点嘲笑传了来:讲得好,大侦探。
林落狠狠一愣。回过头,宁歌一对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一副奇异的落魄打扮。

你真是神出鬼没,大记者。鬼鬼祟祟的干吗,还弄得这么落魄。林落似赞叹似不满。
路过而已。我在搞一个暗访。你也知道现在逼近年关,我得到消息说今年民工欠薪很严重,所以想做个专访啦。刚从一个工地离开,路过这小学,没想到碰上你。这位是?她的目光转向在旁边的刘航——她注意到了刘航古怪的表情。
哦,他是我大学老朋友,叫刘航。我们在调查。林落苦笑。
刘航?她眼睛一亮,你是个包工头吧?
啊,是,是的。刘航本来不耐烦的表情转为了惊讶。
一抹暗笑浮上了宁歌一的脸,仿佛忽然对他有了兴趣。我记得,你手下的不少工人,都没有拿到工钱,在工地那里等呐。她的语气锐利警觉,修长的眉毛上挑,挑战般地看着刘航。刘航有种奇异的压迫感。这令他心神不安。
啊,这……刘航慌乱着不知怎么回答,语气含糊。的确……的确是这样的,但……但那不是我的错。他辩解着,双手乱摆,本就已憔悴的脸上又多了一丝隐藏的惧怕,如同被敲到了软肋。喂,林,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啊。他忽然转向盯着他的林落,先救我女儿……
不,我有点兴趣。林落抬头一莞尔。把你手下没发到工资的工人,哦不对,包工头就够了,把他们的名单,告诉我吧。


他料到了应有的辛苦,却没有料到那些不公平。
他能够努力地工作。他和工人们一起在工地挥汗如雨,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不知疲倦地奔跑,努力去修复小小的瑕疵,在困难面前苦苦思索如何解决,并为自己完美的工作成果而兴奋。他也能够忍受工地恶劣的条件。夏天,几十个人挤在一台电扇下,他们的身体如同贮满了水的海绵,汗不停歇地溢着,就连想痛快的冲个澡都要排队。当别人舒服地躲在空调房间里,他们却挥汗如雨,任由炎热像毒虫一样咬着他们赤裸的身体。这些他都忍了。他知道梦想是要代价的,更何况他正处在一个最艰苦的开始。
可他没想到身为一个民工而受到的待遇。坐在公共汽车里,总有人皱眉,咒骂,避免靠近像他一样打扮的人;走在商场中,服务员恶声恶气或索性置之不理……这些事,时时刻刻嘲笑般地提醒着他,他这样的身份,是社会最底层的,让人看不起的。最让他伤心和愤怒的,有时候连图书馆和书店的人也这样对待他。甚至有一次他想进免费的公共厕所,却被凶神恶煞的管理员给推了出来。他还听见管理员嘟囔着:这些没素质的民工,把什么都弄脏了……那个时候他站在街边,夜晚的车灯在眼前亮起一片汪洋,他却迷惘而愤怒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挣扎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曾这样坚信自己的才能,坚信自己不比城里人差,坚信自己会凭本事做出一番成绩。但现在,沉重的石块时时压在他心上,提醒自己:你是被人看不起的,你没出息。没人会承认你。甚至,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工作的意义。为什么工作?难道,是为了被人嘲笑吗?不可能!可是,他现在这样努力工作着,为什么仍然这样被歧视?
这样不行!他决心改变。不能再这样停留在一个位置。
他报了夜校。他频繁地出入书店。他发誓要改变自己。他知道自己犹记得那个梦想,那个誓言。

D
你是饿醒的。一点非常微弱的光线漏进蒙住眼睛的布,你浅浅地听到小鸟的叫声。已是早上了吧。
肚子自顾自地叫了起来。你徒劳地到处环视着,却不知道到底周围有没有人。你怯怯地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唤出一声。无人应答。你忽然觉得一阵奇怪的委屈,禁不住又抽搭着哭了起来。声音很响,回声在你的耳朵里隐隐地打着旋儿。
干吗呢,又怎么了?听到这样睡意惺忪却又不减凶狠的声音,你却眼前一亮,一边笑,一边眼泪还在惯性地流下。
怎么,看到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声音缓和了,又仿佛含着点无奈的苦笑。
你依然笑着。泪水已经干涸。
真他妈没办法。他叹了一声。哭什么,你饿了不成。
你点点头。
于是他又像昨天喂你吃饭时那样做了。靠,昨天我他妈自己饭都没吃,都是因为你这小东西。一边做他一边嘟囔着,你似懂非懂地听着,但依然没有恐惧感。
沉默。只有筷子的碰撞声,在空气里纷乱地跌落,扩散。
喂。忽然间他停下了筷子,声音一反常态地滞涩,仿佛喉咙里灌了胶水,每一个词的蹦出都历尽千辛万苦。小家伙,你难道不怕我?
不怕,为什么要怕叔叔?你有些诧异。
哼,我可是坏人。一声涩涩的冷笑,他想把筷子扔在地上,动作一凝固,却轻轻把它们放在了快餐盒上。谁都躲我。他仰头,语气透出一丝丝焦躁的气息。是啊,他们是应该躲我,我他妈是个坏人。是啊,因为我打架,用啤酒瓶砸别人的头,拿自己的衬衫裤子去打牌搓麻将,赌到光秃秃。我他妈还扣手下人的钱。哼,我他妈可是个正宗的坏人。你爸也不是好人,把我们的工资拿去自己花,还骗我们。他是他妈的活该。他忽然转过头,露出一丝带狰狞的笑。你没有看见那笑,也并不全听得懂他语速极快神经般的自言自语,但你只感觉到焦躁的气味充满了整个周围: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愤恨和对生活的挣扎,如同清晨在半睡半醒的梦之间拼命漂移。你额头有微微的汗,动也不敢动。那种被抓住衣服吊在半空的感觉又回来了,还肆无忌惮地扩展着,吞噬着。
许久。
嘿,对你这小家伙说……有什么用,我他妈真是白痴。忽然一声自嘲般的骂声。你吓了一跳,只因为那忽然间疲惫下来的声音。你张开嘴,却只是悬停在那里。这种反差令你莫名地想哭。你拼命忍着。
他收拾起饭盒们,动作迟缓。空气忽然压得你喘不过。
叔叔。他正要离开,你怯怯地呼喊。
干什么?
给我……讲个故事吧。
他一呆。他想回绝,却又不人心拒绝你怯怯而又细微的请求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唤了起来,在你微微上扬的嘴角。他笨拙地转过身,在你身边无奈地坐下。
你自己说的,我讲不好你也给我听着。他艰难地说。
你明媚一笑。


给你。刘航微微抖索地递上名单。难道你真的认为……他的语气急迫起来。
哦,我只是想到其中一个可能性而已。很惭愧,这回我没法做出什么切合实际的严密推理,所以只好沦落到把可能性一个个验证的地步了。林落苦笑。目前我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可能性。首先,你并不是特别富裕,并不是什么百万千万富翁,也不是什么经理董事长,刚才听宁记者说了,你在包工头一行里规模不是特别大,也不特别有名,这样就不好理解为那种无特定目标,专找有钱人的那种绑票了。所以我觉得绑匪是特意找上你的。这样就牵涉到谁,为了什么理由,会特意找上你?对了,你有没有欠别人很多钱?他忽然问杵在一旁的刘航。
没有。后者诧异地回答。
如果是真的,那就不是要债的……你有记得绑匪说过“这是你自找的,我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这话吧?这话听着很像要债。但你既然这么说,这个可能性就暂时排除了。剩下还有什么人,向你要钱是“天经地义”的?目前我只能想到被你欠薪的民工了。
听你这么一说也挺有道理,不过当心大侦探,别用主观印象影响推理。说不定那是绑匪声东击西故意讲的。宁歌一插进一句,并没有抬起沉思的眼睛。她是硬跟来的,因为认为一个可能的民工绑架案是极好的素材。
查过了,那个打过来的电话果然是公用电话。丁锐,也就是林落那位队长表哥收起手机,表情是好笑的无奈。早知道是这样。
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真的把60万交出去?刘航发着轻微的抖战。万一赔了钱小衣又回不来怎么办……
我不是说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吗。林落看着他,略带同情,又有些抑制不住的不耐烦。
你说的轻松!刘航忽然回头大喊,细眼睛里烧出焦躁的火焰,看得出,很难让他一下子平静下来。你说的轻松,可这是我的女儿啊……他吼叫着,声音带着哭泣的成分隐隐回旋。
我今天更证实了你是个傻瓜。出人意料的回答。哭,担心,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开动大脑,想办法。过分的感情用事除了加重自己的负担,还会坏大事。相比之下,本来为了保险让你老婆准备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我觉得这对解决问题更有好处。
你这冷血的家伙……愣了好一会,刘航才蹦出一丝似叹似笑的声音。准备好了。你这白痴,再是这样的态度下去,没人会要嫁给你。真想揍你。
有没有嫁我无所谓。他笑了。但没有人意识到已经5点,于是刚缓和下的气氛被依旧华丽的和弦铃声打破了;刘航的笑容一下子僵硬;林落接过他递过的手机。是短信。
——“明天12点,到深华综合大楼一楼大厅的正门口。你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别让我看见有别人和你一起出现。把钱用黑色塑料袋包好,不许搞追踪。”


夜色如水,他跌撞在冰冷的墙根边。
先是靠着。粗糙的水泥墙给他的皮肤以疼痛的颗粒感,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手提住了衣服,恰到好处地吊在半空。他徒劳地挣扎着,无论如何却都只是悬空。这样的感觉他已有了许多次。隐隐地,他明白是为什么。
手中的啤酒瓶已经从快意的冰冷过渡到灼人的火热。他依旧紧紧捏着,仿佛要把毕生的力气都摔在这无知觉的玻璃上。
——对不起,我们这里已经有足够的员工。
这是委婉的拒绝。但里面却包含了多少蔑视……而在被拒绝之后,他又看见招聘人员对一个根本没他表现好的人笑脸相迎……
他痛苦地呻吟一声,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敲打了。他跌坐在墙根旁。
那个时候,夜校的日子是充实而愉快的。他学习着,渴望着,被信念所驱动。他知道,想摆脱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只有学习,让自己往上爬。
(可是为什么?)
无数次的碰壁,让他伤心而又迷茫不已。自己不就是缺少文凭和关系吗?为什么,连机会都不给自己呢?他不相信自己比别人差——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认识,但现实,不被人认可和接纳的事实再次沉重地刺击着他的心头。往日被踌躇满志所掩盖的自卑开始渗透,汇聚……
(这是为什么啊?)
打一个很响的酒嗝,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冰冷的地,毫无顾忌的尘土们一同嘲笑着他。
于是他彻底的失望了。他告诉自己,有一种命运从他降生在那个月光和土地一样贫瘠的大山里开始,就束缚着他,缠绕着他。这样的暗示让他甘心沉沦。于是他把希望溺死在了命运手下,作为结果,他自暴,沉沦,种种恶习让人们不能相信这是原来那个热情好强的小伙子。出于从前的感情,工人们依然跟着他,可是他们很快也不再抱有希望:连对工人们,他也变得粗暴而蛮横,无理克扣工资是家常便饭。现在他的工人们正在等候连自己也不抱希望的年薪,可他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想的只是摆脱那些毫无希望的希望。
“半途而废的希望之光,只会迷惑人心。”
(可是我还有一个誓言……)
唯一牵绊着他,让他经常在不眠之夜望着饱满的月亮呆坐的,只有那个誓言。他为这个誓言的经常出现感到狂怒,他努力要趋赶走它;他变本加厉地继续着恶习。可是那个誓言像若隐若现的月光,和家乡一样贫瘠的月光一样,出现在每一个角落:出现在冰冷的啤酒瓶里,出现在黑桃老K上,出现在工棚洗澡间里的水雾中,出现在打架后殷红的伤口上,和空气一起弥漫着他;每时每刻。
(这样……怎么办……我该……怪谁……)


中午12点。深华综合大楼里,各家公司的员工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在公司里吃饭的人才呆在里面。笼罩着一楼大厅的,是一片并不沉默的寂静。
小子,这回有点麻烦,看来这个绑匪不知道你的声音,却有可能知道你的长相,所以我没法代你去了,靠你自己了。林落拍拍刘航的肩膀,后者的肩膀紧紧绷着。声音问题的话,你的声音比较有磁性,我的完全相反,所以尽量把声音放得淡漠一些,少说话,这样可以吧?
恩。刘航一点头,深吸一口气,硬邦邦地从隐蔽处向大门走去,手里是黑色的塑料袋。
我们装做不相干的员工,在大厅里聊天。反正我们在刘航的身上装过窃听器,不靠近也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丁锐带头也走了出去,林落和宁歌一跟在后面。他们眼看着刘航一步步走进大门。刚站定,他们的耳机里就传来华丽的和弦铃声。
——欢迎光临。
——你说吧。好不容易,刘航蹦出三个字。林落听了暗暗叫好,他居然能使自己原本充满磁性的声音变得如此淡漠。
忽然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间或传来杂声。是错觉吗?林落觉得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发闷,仿佛手机被捂住了。
——不跟你罗嗦。忽然恶狠狠的声音爆炸一般。现在,你给我走到左边那扇银色的电梯门前,然后一个人上到5楼,把塑料袋放在电梯对面的垃圾筒里。然后马上给我回来,不许挂电话,我会知道你在干什么。快过去。哼,你敢耍花招的话!电话里,恶狠狠的声音震荡着丁锐他们的耳膜。
银色的电梯门开了。刘航走了进去。
快,旁边还有一架电梯,我们赶快到5楼去。丁锐低语。否则,可能钱一放好就被拿走。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快吧。宁歌一说。但正当他们要跑去的时候,耳机里传来了刘航的疑问声。
——这,这怎么回事……这按钮。
——哦对,这我给忘了,你自己12345数数吧,那里的电梯质量不好,正要修。
声音又消失了。林落们惊疑地望了一眼,但时间已不容许他们犹豫,他们冲进了右边那架绿色的电梯,门吱嘎着令人极不放心地关上,在进电梯前的一刹那,林落看见一个拎着饭盒的小伙子,戴着耳机,朝电梯微笑着慢悠悠地走来。

糟糕了,刚才我听见耳机里叮的一响。站在电梯里,丁锐叫苦般地低叫一声。刘航已经到了5楼了,想必绑匪也知道了……这时间差已经够他拿到钱了。
我想他不会这么冒险吧。宁歌一想了想,接口道。这么点时间差是无法预料的,笨蛋罪犯才会在无法预料的情况下行动。
算我听你一次。丁锐搔搔头。正在这时,叮的一声,液晶指示版在5上凝固,门缓缓地打开。三个人已经准备好了高度紧张的神经来对付可能出现的一切,但眼前却空无一人。丁锐警惕地四处一瞄,再迅速把眼光射向敞开的垃圾筒——黑色的塑料袋,挤满了整个空间。没错。
一声叮又在耳机里响起:刘航回到了一楼。
丁锐和林落他们一对眼神,便若无其事地在走廊里漫步,寻找着可以监视的地方。很幸运,他们马上就找到了一个绝佳位置。
绑匪那带着讽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很好,速度很快。现在没你的事了,哼哼。随着冷笑声,电话只剩下忙音在耳机中如同蠕虫般急促地咬啮着耳朵。宁歌一的掌心沁出了湿滑:会来吗?回头一看林落,他却呆呆地看着地板。丁锐纹丝不动地等待着,看不出任何焦躁,不愧是专业人员。
寂静。时间仿佛从他们的脚底下悄悄钻过。
没有人出现。
怎么回事?宁歌一首先开始着急起来,悄声而又焦急地问。我们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头。林落猛地抬头。有些并不必要的怪异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耳机里错杂的铃声打乱了他们的焦急。惊骇。绑匪抑制不住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
——东西我拿走了。真够谢谢你。哈哈哈哈。笑声里有抑制不住的得意。
三人惊疑对望。丁锐打破沉寂,冲向垃圾筒。黑色的塑料待在手中急促地沙沙作响——他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吟:塑料袋里不是钱,而是白纸。满满一袋白纸嘲笑似的摩擦出声响。
——作为回礼,我就告诉你声,这幢楼可是有地下室的,是个停车场。赶快去电梯看看吧,哈哈。好了,等我回去确认了钱,你女儿就会回来的,给我安心的等吧。
卡嗒一声断了电话。此时,林落他们正对着一袋的白纸,惊异,思索。

E
已是中午。你周围没有一个人。你只听见一条小河流动的哗哗声,四周寂静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你知道自己不是在什么街道附近。你忽然觉得孤单得想哭,无端地想起在你身旁一天多的叔叔,他用自己不太懂的话让焦躁的气息充满整个房间。
你依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因为他待你那么好,尽管他用绳子绑住了你,但他并不无视你。他会对你的要求马上做出回应,会在你哭的时候用凶狠的语言安慰你。还会笨拙地讲故事。温柔。你忽然想起这个词,那天老师告诉你们,温柔就是重视你的存在。那时你并不懂,但现在你若有所悟。你想起爱你的爸爸妈妈。爸爸总是忙工作,在你缠着他因为你孤单的时候,他总是随便地拍拍你的头,让你好好自己去玩。妈妈只喜欢关心你的学习,尽管她同时照顾着你的生活,可她从来不对你多说什么。有的时候你感到哭泣的欲望,却没有发现那是因为孤独。
周围的空气逐渐燥热。当脚步在楼梯上响起的时候,你正几乎用一种渴盼的心情等待着。
门开了。你被抱了起来。没有人说话。这时候你莫名地感到恐惧,如同当初听到爸妈出车祸的时候,莫名其妙而漫溢的恐惧。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被扔上一个柔软的垫子。引擎的声音,汽油味:这是在汽车里。
你在无头苍蝇般的方向感中,身不由己。
汽车停下。车门打开了。谁正解着你手上的绳子。只留下蒙眼睛的布。
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汽车再一次绝尘而去的声音,让你感到自己又被抛弃。
半晌你才懂得伸手拿去布条。跌跌撞撞地,家的形状在你脑海中浮现。你知道,你可以回去了。


坐在汽车里,他扫视一周,忽然笑了出来。心想如果城里人看到一个民工坐在这样的汽车里,会是什么反应呢。一定会说我根本不配坐,或者干脆想这是不是我偷的吧。这就是他们的歧视,使我沉沦的歧视……这样想着,他的嘴角微微扭曲。这是他看见管理停车场的人走了过来,于是他准备好了要迎接嘲笑。
可那个人并没有,他只是扫了一眼车的位置,转身离开。
他微微的呆了。忽然间那些醉酒的夜晚又浮现在眼前。他刚才那狭隘的想法。真是因为人们的歧视吗?
不……从最初开始,他是自己在歧视着自己。在人们对他已有的不公平上,又添砖加码。
这样的想法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头一次看见自己所有堕落的情景,在他眼前历历在目,仿佛嘲笑,嘲笑这个软弱而不愿改变的自己。为什么他能够处处感到歧视,难道不是有部分因为自己内心的自卑?他觉得被推进了冷库,陌生的空气像灰尘一样无处不在。
难道歧视他们的不是无知的人吗?城市里从来不能够缺少他们。人们的歧视也源自他们的无知,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歧视,反而应该怜悯他们的无知才对。
何况,就像刚才,他自己给自己的歧视一样。他越是心底里歧视自己,便越是恼怒于人们对他的歧视,因此越是放弃自己,于是便招致了更多的歧视。这一个恶性循环,很大一部分不是处于自己吗?如果他不堕落,继续努力,谁知道什么会改变?
让无知的人无知,去原谅他们,但无论如何不可以放弃自己!
这样轰雷一般的话从脑中闪过,他奇异地回忆起了大山里的月光,那个誓言像从不曾淡化一样清晰。原来父亲滚烫的手留下的殷切烙印从来没有消失过。他闭上眼睛,知道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做出沉沦的蠢事。他知道,就算别人什么也不给他,他也还留下自己可以战胜。
尽管他知道,这是在既有的不公平之下一种悲凉的退却。但他还不想屈服,他宁愿原谅。
他微笑着。已点清的60万元在身旁躺着。这应该还给那些依旧等待着的民工们,尽管他曾经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们,但不能让他们没钱回家过年。他微微一仰头,吐一口气。这时他正要想起那个让他讲故事的小女孩,而在沉默的电闪雷鸣间一刹那,他陷入了黑暗。
接着,便是永久的睡眠。


受挫折的表情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宁歌一叹了口气,丁锐不满地嘟囔着“被耍了,什么时候掉的包啊”。而林落忙着给刘航打电话。刘航开口便追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相反,你得详细说说你送钱的经过。
——很简单啊……我进了电梯,然后按了第五个按钮……
——等等,第五个按钮?
——那架电梯大概用久了,按钮上的数字都磨损了。哦对,连显示楼层的屏幕都断断续续的,只有乱七八糟的字。
——原来是这样。
空白是一种艺术。打完电话的林落忽然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宁歌一和丁锐惊异地转过头。走吧,进电梯你就知道这怎么回事了。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林落按下了银色电梯的按钮。
叮的一声,门缓缓合上。
怎么回事,难道他用电梯掉的包?丁锐急切地询问。
你脑袋边秀逗啦,那个垃圾筒一直被我们监视着,怎么可能掉包。别被惯性思维影响了。林落不耐烦地说,一边按下了第二个按钮。
我们不是去一楼吗?啊,不对……那绑匪说过什么来着……难道说……宁瞪大了眼睛。
等到了我们就知道了吧。这是什么?林落的注意力忽然被墙角一张十分显眼的纸片吸引了。健康证。他念道。王一平。对着纸片林落若有所思。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洞开。在他们眼前的,是焦急踱步的刘航。
怎么,我们到的是一楼……丁锐困惑不已,难道说,天啊,被耍了。他狠狠地揉着脑袋,头发都竖了起来。怎么回事?只有刘航依旧一脸迷糊,于是焦急地询问。
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定要你乘那架电梯了。刚逮住一个人询问完的林落走了回来。事实上左边这架银色的电梯,按钮是从-1,也就是从地下室开始排列的。而那架绿色的电梯按钮是从1,也就是从现在我们所在的1楼开始的。这架银电梯才刚造,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他一定要你乘那架,又诱导你1234去数,自然,事实上你并没有把钱放在5楼,而是放在了4楼的垃圾筒里。
真的被耍了啊。刘航恍然大悟。可是干吗要搞得这么麻烦。
我看这方法是为了对付可能有的警察。电梯门开了,刚从四楼下来的丁锐吐出这么一句。你想想,如果有警察,肯定会在放钱的地方蹲守,所以想方设法要让他们上到真正的5楼。为了快速的行动,蹲守的人一定会选择电梯,这样陷阱就完成了。可恶,刚才在4楼也没找到什么线索,又这样断了?
那倒不一定……有个线索。林落脑海中浮现他们进绿色电梯前,向电梯方向走来的小伙子。如果蹲守的人不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而比如说要等刘航从楼上下来才能够知道的话,绑匪必须保证不让任何人乘上那架银色的电梯,这样在刘航下来之后,一定要有人抢先进电梯使别人不能使用……我刚才进绿电梯之前看见过一个拎着饭盒的人,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取钱的人。然后我在电梯里看见了这个。林落掏出在电梯里捡到的纸片。航,你在进电梯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这样的纸片。很显眼的位置,红地毯上。
没有……我进去的时候很干净,什么也没有。
那就顺着这条线索查吧。纸片塞进了丁锐的手中。而且,看。林落展开刘航先前递给他的被欠薪的包工头名单。赫然,王一平的名字躺在中央。

F
坐在温暖的家里,缩在妈妈的怀抱中,你终于感到了持久的安全。
一小时前你跌跌撞撞地闯进家门,在看到妈妈憔悴的脸的一刹那,你却没有大声哭出来,而是对着妈妈笑了,笑着为妈妈抹去满脸的眼泪。爸爸不在,妈妈说,他为了救你,出去了。
妈妈把你安顿在房间里,你却没有沉沉地睡去。你回忆起他,把你的眼睛蒙起来,把你绑起来,喂你吃饭,为你讲故事,有着恶狠狠声音的叔叔。你无端想起他讲的故事。对这个故事你似懂非懂。那是讲一个出生在僻远山沟里的男孩,成绩优秀,在要考大学的时候却被迫离开了学校,只因为贫穷和父亲的疾病。于是他为了改变生活,来到了城市里。在城市里他吃了很多苦,却依然得不到改变命运的钥匙,还是被不公平的对待着。那些不公平的事令幼小纯真的你感到脑筋不能转弯。他不停的在希望和堕落之间斗争着,最后他选择了堕落,再也不想要希望。你头一次感到一种外在的、深深的悲哀,尽管你并不懂得。这些悲哀令你无法入睡,你如同看见了那些贫瘠的月光,看见了世界深处的暗流汹涌。原来世界不是那么美好的。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折腾着你被纯真包裹着的心。
这时候门哗啦一声洞开。你下意识地缩紧了。但冲进房间来的是爸爸,他满脸开心和疲惫,狠狠地拥住了你。你感到幸福,却又感到伤心,因为那个男孩之后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温暖的拥抱。梦呓一般,在爸爸的耳边,你轻轻问:
——爸爸,为什么世界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
可是这个问题,从没有人敢去解答……

尾声
我要疯了。丁锐在电话里诉苦般高声叫着。消失了,这个人。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他是个包工头,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手下还在等工资的工人,他们说几天前开始王一平就消失了,走之前一句话都没说。其中一个工人还愤愤的说,像他那种人,肯定是卷着我们的工资跑掉了。
哦,看来这个家伙平时在工人中间也不是很得人心啊。林落笑笑。
是的。不过据说以前他是个很好的人,还很勤奋的上夜校学习,是队里最有文化的人。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坏了。现在工人们都受不了他,都准备这年拿到工资就离开他的队,没想到工资到现在也没拿到。然后我又去走访了包王一平工作队的上一级包工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错而王一平和其他同级别的包工头没什么大交往。那个叫邓风的人说,王一平一星期左右前确实找他要过工资,但因为邓风上一级的刘航没有把钱给他,所以邓告诉王说刘航没发下来,去找他好了。然后就一直没有见过王。从前两天开始,王一平这个人就消失得影子都没有……从小刘衣地方也拿不到什么线索,她眼睛是被蒙着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地方可能比较偏僻,旁边有河流。还有呢,就是刘航说他认识邓风,但对王一平,除了知道他是手下的包工头外,其他一概不知。王一平也没有去找过刘航。而且据工地上的人们说,工人一般只和包自己干活的小包工头接触,至于上面有些什么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不过呢,丁锐停顿了一下,我们至少确定了王一平是犯人了,因为我偷偷把他的声音录了下来,让工人们一听,他们说这绝对是王一平的声音。
电话那头是沉默。我到你这里来一趟吧。许久,林落才说。

我只是想说些不成熟的看法。林落看着天花板。
首先我们已经确定了王一平就是绑匪。可是这样的话许多地方让我疑惑。第一,刘航去送钱的时候,绑匪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有段沉默吧。那时候他把声音装得很像我,如果是最初打来电话的王一平,说实话我看不出有什么犹豫的必要。第二,像王这种受到过一定教育的人,肯定不会像粗汉子一样卤莽行事,至少要先去见一下刘航,先正当地讨讨工资再说吧?这样他就应该知道刘航的声音了。第三,对于一个包工头,把健康证揣在口袋里走来走去,实在很是奇怪。第四点,既然他为应付警察准备好了取钱的方法,也一定准备了逃跑的路线。我去调查过: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小通道,他本来一定是想通过这个小通道来躲避可能有的警察的监视,这样能毫不困难地到对面的大楼去。而我试过那个通道,一个人是爬不过去的。而且他是个谨慎的人,拿着钱,夜长梦多,又要避人耳目——毕竟60万钱不是一叠,最好是能有辆汽车,这样最方便逃跑;但从王一平作为民工的经济条件来说,连摩托车都不太可能。
从第一点来看,很可能存在第二个人,那个人熟悉刘航的声音,因此听见传出的完全不同的声音感到奇怪或警觉,才会有后来谨慎的沉默。加上第四点,有两个人互相接应的可能性更大。再从第二点反常来看,只有可能是受到了谁的阻挠或者煽动,让王直接做了这样的事。所以我认为存在帮凶的可能性,非常大。而第三点,如果不是王自己不小心掉的,就只可能是帮凶故意栽赃了。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就牵涉到谁是帮凶的问题了。由于王一平并没有自己去问刘航,他手下和刘航隔着三级,不大可能去找刘航,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王一平的上级包工头以及和他同级的人。既然和同级的人没什么大的交往,最有可能的还是邓风了。邓风应该也有自己的车吧?
丁锐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查一查,我想深华大厦旁边的停车场应该有他昨天停车的记录吧。
至于王一平的下落,我并不乐观。如果邓风真的是帮凶,他就是个很狡猾的人。我想他的原计划就是利用王一平,把钱给敲诈来,然后杀了他,自己不动声色地拿走钱吧……邓风可能做了许多手的准备,当民工们来问他的时候,他可能会像对付你一样对付他们。如果去查查那些河,说不定会找到王一平的尸体。不过,这只是没什么根据的猜测而已。我们需要证据,但我不敢奢望。

正在林落和丁锐谈话的时候,邓风已经以王一平的身份证买了火车票,然后再把它撕掉,这样由他杀死,又由他构造出来的王一平就已经带着钱,乘火车逃逸了;是他把王一平的健康证丢在电梯里的。他只是把这个小伙子当作他的工具,虽然只有他知道,王一平是如此急迫地想让民工们拿到工钱,但他不管这些。本来,他就是想拿到刘航给他的工钱以后就逃走的,只是没想到刘航也和他一样。于是他就利用了王一平,然后送他上了不归路,让他在关刘衣的废弃大厦旁的小河底和水草一起躺着。他知道,自己没有留下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他整整行装,登上了春节前的火车,履行惯例一般准备回到老家。而在城市阴霾的天空下,有王一平依旧挣扎着的沉沦和希望,依旧压抑着的追求,如同空气般在每个民工们的心灵里回荡。而此时,他们正坐在漏风的工棚里,在冰冷的墙壁间,等着他们回家过年的工钱。
仿佛依旧回荡着刘衣轻轻的疑问:为什么世界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稚嫩的声音重重地摔落,回荡出一片幽灵般的哀声。



后记:其实越写到后面越不满意,但因为再没有时间可以多写,于是半是仓促地完成。
本意是想关注一下民工们,想探究一下民工们的内心世界。因此我想文章的主人公还是王一平(在以罗马数字和英文字母编号的篇章里,“他”都是王一平;罗马编号篇章主要是写王一平的心理;英文编号中的“你”均指刘衣)。但写着写着发现自己还太嫩太浅,许多东西不了解,对于想关注社会的人来说,还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一步。
但我会努力。探究社会,探求人最深处的心理,这令人感到奇妙、复杂、困惑,而又抑制不住的心醉神迷。
由于完成得较仓促,因此在推理方面,肯定会有许多BUG,请不吝指正。

2005-8-21 15:56:32 完初稿


[此贴被莫知我哀于2005-10-4 17:40: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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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汽车吼出饥饿的鼾声
空气是受惊的马。现在,我坐在鲨鱼的胃里
夜晚恩赐我以灿烂的米糠

《明亮的困境》· 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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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面推门的假面打开假面的博客
2 楼: Re:苍白 ——落歌之三 05年10月04日19点27分


不错,大致看了一下,个人认为人物的内心描写的不错,加油吧!






签名太长也挺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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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游风游公子
3 楼: Re:Re:苍白 ——落歌之三 05年10月04日21点27分


  恩,刚刚认真地看了一下,细节描写很细腻,人物的刻画也十分精细,对于民工的生计问题的关注也很新颖。
  文体的结构类似于《孤独的歌声》,用三种主语称谓的形式从三个人物的角度来叙述。
  但是,有也个让我看起来别扭的地方,就是刘衣是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用很成人化的文字来描述她和她的心理活动有些奇怪啊!






  在小说里,常常有男女主角看星星的描写,在旭日东升的山顶、在星斗转移的海边、在闪烁着夜露的草地上、在飘散着雪花的小径中。但是,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中,星星的光芒已经由于厚厚的云层和耀眼的人造灯光所暗淡,水泥森林中也不适合太过于纯粹的美丽东西,所以故事里的恋人可以看到星星,现在的我只能看着灯光。
  我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感到伤感,事实上,从一个个小小的窗口中散发出的光芒更让我心驰神往。每一个窗口后面都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又组成了各种各样的家庭。白天,他们是一付样子,晚上,又变成了另一付样子。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的将来要么随着时间消散掉,要么成为记录载体上的符号。
  天上的星辰闪烁着宝石般美丽的颜色,但实质上只不过是些会发光的石头,而一个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人,背后却往往隐藏着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推理,是种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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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知我哀秦我
4 楼: Re:Re:Re:苍白 ——落歌之... 05年10月05日10点37分


【陆游风在大作中谈到:】
>  但是,有也个让我看起来别扭的地方,就是刘衣是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用很成人化的文字来描述她和她的心理活动有些奇怪啊!

= =看来,尽管采用了“你”这个人称,还是没能避免……残念






忽然间汽车吼出饥饿的鼾声
空气是受惊的马。现在,我坐在鲨鱼的胃里
夜晚恩赐我以灿烂的米糠

《明亮的困境》· 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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