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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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青烟手记】丑小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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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12月02日20点58分 |
【萧萧】 询问室里,办公桌后,江庭坐上正位,身后站立两名五大三粗的警员,一派肃穆氛围;角落里,青烟并拢膝盖,柔顺地缩进椅子,十分居家风范。两种气流严重冲突,却又不得不调和,搅拌过后效果喜人:不管做没做亏心事的,都会感到极大的压力。 萧萧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面巾纸按着微红的眼圈,踌躇着下一滴眼泪是否可以掉下来。 “你不要紧张!”江庭主问,“你已经知道,杨一明在下午2:17分坠楼身亡,那时你在哪里?” “我在事务所整理资料,云素和她都可以作证。”手往角落一指。 青烟点头认可后,江庭继续: “好。你在杨律师手下做事,请问他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没有啊。”皱眉思量,“今天上午还谈下了一单生意,看得出他很欣慰;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我听见他说什么‘茗轩’茶座,然后放下话筒就要出去。我当时多问了一句,他扬着手里的那个纸袋,回答说‘我去给人送点东西’。” “那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鉴定报告,我也不太清楚。” “那后来呢?” “我就提醒他,出去别太久,下午3:30还约了人呢。他说他快去快回,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萧萧低下头,纸巾上悄悄印出一片湿痕。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任何自杀的征兆了?” “自杀?”像听到极滑稽的说法,她猛抬头抽搐地笑,“他是世上最不可能自杀的人!” “为什么?” “自杀是不负责任的行为,而他这人最有责任感。我听说,他上学时对刑法极有兴趣,成绩也是系里最好,导师都觉得他会是个出色的刑事律师,但他出道后,却只打民事官司。问他为什么,他说案件越恶性,危险系数越高。他还有老父亲要照顾,暂时不能献身正义。” “朴素的孝心?” “是啊。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追求:他想和前妻破镜重圆。” “真的?”江庭十分重视,“把你知道的,说详细点。” “听说是一见钟情,然后闪电结婚。我总觉得这么疯狂的事,不是杨律师那么稳重的人会做的。他们婚后有个儿子,孩子得了重病,那女人丢下张离婚协议就失踪了。后来,孩子病死了。” “等等!他的前妻在危急关头,不能和他共患难,才导致婚姻解体;现在反而是他追着她复合,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他的观念偏古典,特别怜香惜玉的那种。他觉得女人是弱者,需要男人保护。而弱者即使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也是为了自保,是可以原谅的。” “也就是说,他妻子在生病的孩子面前,选择逃避,保护了自己脆弱的神经,应该算正当防卫?” “差不多是这意思。所以,他很痛快就在协议书上签字,甚至庆幸生活的重负由自己一人承担,不必拉爱人一起面对经济和心理的窘境。离婚后,给孩子密集治疗的那段时间,没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孩子去世了,他反而觉得现在不会拖累前妻,有资格重新追求她了。本来他在南边经营,已经打出点知名度,可一听说前妻定居这里,就把事务所搬过来,不惜重新开始,可见决心了。” 江庭的眉心不禁扭曲:这样的无私,完全没有人性的利己色彩!这位杨夫人到底有多大魅力,能把一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颠倒成这样?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没有,听说是个词汇无法形容的美人。”萧萧抬手捂住一只眼睛,“这年头,好男人都被妖女迷住了。” “那她的名字呢?” “不知道,但我猜到一个。” 江庭一笑: “我也猜到一个。”
【六年前】 由于青烟的影响,江庭对移植器官的往事极其重视。于是,六年前的来龙去脉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真相没有猜测的肮脏,却也未见得干净—— 这事件的重要人物,是一名大学教授。他拥有执教的一切认证资格,唯独缺少职业道德。听说了“百万买器官”的消息,又看到归自己带领的年轻学生,便打起主意,谎称医院最近开了免费体检服务,赶论文之余大家一起去保健。他是没有杀人拆零件的胆量,只想碰碰运气。明知比中彩票还渺茫,但万一有配型合适的,自己也算提供货源,总能抽一笔中介费。谁知如意算盘被多嘴的小护士泄了底,货物顿时跑得只剩下一个,就是正在攻读法学硕士的杨一明。 他目睹这场闹剧,心态略见灰暗,急于做点善事安慰自己,索性接受了初步检验。若说彩票难中,还真有中上的,结果一切合格。接下来的复查可不是抽血那么简单,而是创伤性的。想到要在身上开口,杨一明当然踌躇。他没想到如此凑巧,也不准备卖器官,却又同情那可怜的病患。折中的办法,先去看望她求个心安,捐献与否之后决定。于是坐上两天一夜的火车,见到了相隔万里的陆文彩…… “病床上的一见钟情?”青烟立在江庭身边看资料,感叹爱情之疯狂:受中医影响,肾在中国男性心目中,可谓第二生命。“这礼物,送得真大手笔!” 江庭叹口气: “还好,是个完美的言情结局。” “可惜,这言情的结局并不完美。” 说辞尖锐,直指最终的离婚,江庭无法反驳,转而问同事道: “除了这事,还有什么新消息吗?” “茗轩茶座那边,已经问过了。服务生说,今天中午12:00左右,来了一个白衣女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过了5分钟吧,又来个男的,和她坐一起。两个人呆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女的先走,男的后脚离开。” “好脑子啊。”青烟揶揄道,“过目不忘。” “客人本来就少。而且,他被这位男客人的表情吓着了,更记得清楚。” “哦?有多吓人?” “说也凑巧。他们的位子,周围有装饰物遮蔽,本来不容易看到里头的情况。可是,这个服务生过去给茶添水,正好看见杨一明抓着一个文件袋,双手微颤,眼神发直,脸色惨白,像是非常震惊,又像不敢相信,嘴里还念念有词。” “说些什么?” “说‘可怕,太可怕了……’” 转述的警官,瞪凸眼睛,语气幽深,让人后脊发冷。江庭眉头锁紧,不自觉重复: “可怕,太可怕了?”
【云素】 作为目前所知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陆云素难逃第二个被询问的命运。 她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哭,只是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也许因血案而起,也许只是她自身固有的气质。 江庭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我听说,你姐姐和死者曾经是夫妻,对吗?” “呵。”云素惆怅地笑起来,“问我真是问对人了,问别人还打听不到。他们是秘密结婚的。” “怎么个秘密法?” “只是领个结婚证,没有婚礼和酒席,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爸爸都不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 “那时候,姐姐刚做完肾移植手术,她和杨大哥都在康复中。爸爸的公司刚好出了点事,他坐飞机回去处理,把我留在那边照顾他们。这一段恋爱经历,我都看在眼里,不错,真是一对璧人。” “可是,偷着办终身大事,总是荒唐的,你就这样放任他们?” “姐姐是个随性的人,她要做的事,就非做不可。”陆云素有些无奈,“再说,我也反对过,可被姐姐说服了。她说,如果让爸爸知道,他一定舍不得她委屈,会执意办个盛大的婚礼,那样媒体就会曝光。本来姐夫救她,却不要奖金,是爱心捐赠;结婚的消息一旦传出,肯定有人闲话:卖器官,是一个一百万;娶有钱人的长女,是好多个一百万。这样就不好了。我想想也对,杨大哥是那种喜欢平凡生活的居家男人,不该被舆论包围和误会。” “但是,陆文彩痊愈后,迟迟不回家,你父亲就该知道了吧?” “他怕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当时姐姐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很自由,爸爸基本不干涉,凡事她自己作主。她只是打回去一个电话,说喜欢上了养病的城市,想在这边住上几年。爸爸立刻帮她置了一栋房子,一句也没有多问。” “就这么就……”二人世界了?不敢相信。 “嗯。”点头。 “等等。”青烟从角落走出,靠在桌边,眼睛深深注视着,“你觉得,你姐姐真的是嫁给了杨一明吗?” 警官们诧异她明知故问,陆云素怔愣片刻,却心领神会: “不!她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种浪漫。” 青烟微笑点头:骑士从病魔手中拯救了公主,得到下嫁的恩典。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江庭也听懂了,越来越觉得:这场婚姻,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似乎失败的结局,从起始处就已经注定。 “这一对后来呢?你知道吗?” “他们婚后不久,我就回到爸爸身边,从此分隔两地。过了一年多,姐姐突然回来,说那边住腻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没有问她,她肯定不会说。为了挽救这段婚姻,我去探望杨大哥,想劝他如果是吵架,就他先退一步,因为姐姐不肯退的。结果,我见到了他,听说了小外甥的事。” “那孩子有病,是吧?什么病?” “姐夫没细说,只知道是很难治的病;孩子正住着加护病房,我也没看到他。当时一听这个,我就知道他们复合无望。姐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生了个胎里带病的孩子!所以,她要斩断和这件事的一切联系,她要抹杀这段经历。” 这一段说得江庭心里发闷,些微平静之后,决定摒弃过去,面对现实: “这段旧事,咱们就说到这儿。下面谈谈今天。听说,中午你曾打过一个电话给杨一明,约他到茗轩茶座?” “是。” “目的是讨要一个纸袋,对吗?里面装的是什么?” 陆云素犹豫着,终于抬眼平视,义无返顾道: “是DNA亲子鉴定书!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 江庭十分震惊: “这有什么意义吗?好像没有必要。” “怎么会没有?”凄然一笑,“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这回答不知所云,江庭想着以后翻回再问,先绕过去: “这鉴定既然是你的,为什么在杨一明手里?” “是我拜托他的。作鉴定的想法早就有了,可是我对和法律沾边的东西一窍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实行。正好杨大哥作这行,我想他该认识些人,就求他帮忙。他很尽责,全程辅导。开始需要父本的血液,但我不敢告诉爸爸。他一定认为我无聊,不肯配合。于是,杨大律师建议我,从爸爸枕头上摸根头发。后来他还陪我去抽血,连最后的结果也是他替我取的。” “有个问题,”江庭抓住重点,“这鉴定书你很着急用吗?” “不啊。我作它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既然知道结果,一直放在他那里也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偏赶今天去拿呢?你父亲正在接受抢救,作为儿女的,应该守在医院里。” “正因为我父亲生命垂危,我才要去!”云素的眼睛,更加忧伤,“你可能看出来了,取鉴定书不过是个借口,我只想约杨大哥出来,和他说点别的。” “不错,我有这感觉。”江庭庆幸猜对,“你特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是要说点什么别的呢?” “我希望,他能和姐姐复婚!” 坚定的语气,令江庭嗓子一噎,咳了两声才能说话: “什么?!” “我一直有这个愿望。你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样子:和孩子一样任性,做些事情不顾后果;挥霍仰慕者对她的感情,还不觉得伤害了人家;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时常夜不归宿……我始终觉得这样放纵下去是不行的,可又没有办法。半年前巧遇杨大哥,就知道他把业务迁来这边,是对姐姐旧情难忘。那时,好像看到同盟和救星。因为,他真心为她好,不会放任她这么混日子。这次爸爸为了那些琐事,忽然没有安全感要立遗嘱,我推荐他的事务所,也是想把这条红线重新接起来。这事本来不着急,可爸爸看来时日无多了。我是个护士,清楚这次急救的条件不如以往,很可能到最后,在他弥留的病床前,我们只剩下几句话别的时间。姐姐的这种生活方式,爸爸宠她,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但是,如果他了解有这么个好男人愿意照顾她后半生,应该会放心的。” 陆云素一边说着,青烟一边暗暗肯定:不错,这就对了!要说完全不嫉妒,是不可能的!陆文彩是个主动的人,一切举动富于攻击性,永远在她面前展现优越感,神采飞扬地过着她不能认同的生活,仿佛那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如果站在对立面的,同样是个主动的人,会选择与之决裂,或将其消灭。可惜,陆云素是个被动的人。当感到巨大的压迫感,觉得信仰观念时刻受到挑战时,只会试图改变自己,比如用“我们是姐妹”的理由,劝说自己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时,所能想到的变通办法,也只是改变对方。途径是找一个具有传统道德观,自身欣赏和信任的男性,撮合他和改造对象一起生活,潜移默化地将她影响成一位贤妻良母。 现在她所作的一切,似乎是竭力为眼中钉谋幸福,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赢得心目中温柔谦和的理想姐姐,以平衡自我心态。这份真实,也许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依然为“姐妹情深”的冠冕堂皇感动着。 “也就是说,”江庭不能透析她的心理,但表层涵义是听懂了,“不管他们俩能不能重修旧好,一旦你父亲有个万一,你希望杨一明能用可靠的形象安慰老人,让他可以瞑目?” “是的。我和杨大哥说了这事,他表示,从感情和道义上,他都愿意支持。正事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我就走了。” “然后,你又到他的事务所去干什么?还说他叫你去的?” “是啊。本来,我把他带来的文件袋装在包里就要走,他叫住,非要我打开看看。之前,他把鉴定书取回来的时候,曾打电话通知我。我急于知道结果,就叫他代拆,把上面的内容念给我听。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基因、99%、生物学父亲?很术语,就是说我确实是爸爸生的。都已经放心了,没想多此一举,可看他很郑重,还是翻了一遍。谁知道,就是有那句话的最重要的一页,没有!杨大哥也很惊讶,说一定是落在家里了,他回去找找,找到给我送去。我觉得为同一件事,折腾人家两趟,好像不过意,就提议‘要不我到事务所等你?反正你下午也要回去,顺便带着,可以少麻烦点。’他同意,我就走了。” “直接过去的?” “嗯,大概1:00到事务所,一直待到2:30。等的时候,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觉得蹊跷:杨大哥从来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啊。” “蹊跷?我还觉得更蹊跷呢!”江庭兜圈子兜到现在,终于无法控制,一掌拍上桌子,“你们在茶座里,到底还说了什么?杨一明可是个律师啊,大风大浪也不是没见过,是什么能让他惊悚地感叹‘可怕,太可怕’呢?” “那就是我们聊的闲话了。”相对于江庭的急切狰狞,陆云素显得异常平静,“关于那份亲子鉴定。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我这时候急着拿到手,是为了用血缘唤醒爸爸对我的感情,好跟姐姐争遗产?杨大哥也顾虑这个,就隐讳地劝我,说他见过不少亲骨肉为利益而反目的例子,不希望我家重蹈覆辙。我只好向他解释,我去查DNA的真正原因。” 在场的人听到这里,都觉得到了关键处。只见她咬着嘴唇,幽幽道出一句: “我出生才几天,爸爸就和妈妈离了婚。” 说完,就低下头不再开口。江庭等了好一会儿,正要继续逼问,青烟突兀地插嘴: “有别人帮忙吧?” 云素瞬间抬头,脸上明显的惊喜和感动,哽咽道: “是!一个护士。她胃口不大,没要多少钱。” “我明白了。” 青烟淡淡微笑,两人对视的眼中,闪着神交的莫逆之光。陆云素站起身,郑重地鞠下一躬,慢慢转身走出去。 等白色身影消失后,江庭大叫: “什么啊你就明白了?” “事实不是很清楚吗?在我国,为了保障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在妊娠和哺乳期间,男方不得提出离婚。要打破这限制,除非极特殊情况:比如,孩子生下来,他爸发现他长得不像自己。可DNA鉴定表明,她又确实是陆德的孩子。所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结合她后面所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会调查这段过去,是吧?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结果呢。” “要证明自己猜得不错?” “不是。”青烟温存一笑,“我是个家庭主妇,最喜欢一边看一边擦眼泪的悲情剧了。”
【父亲】 派出去调查的警察们,还都在外面,线索暂时没有新的反馈,此案的其他相关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江庭他们目前处于难得的闲暇状态。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一阵吵闹声,一个貌似六十几岁的男人被带进来。 “我们在清理现场时,这个人硬往里闯,说他儿子住在这儿。他是杨一明的父亲。” 即使不介绍,江庭也多少能察觉。看这老人,黑发上几缕银丝,眉宇间一股正气,宽厚的肩膀和胸膛,如此伟岸挺拔,仿佛真能举重若轻地撑起一片天空,极符合刚才两位女性交口称赞的稳健形象。所谓“孩子是父母的缩影”,只有这样的男人,才养得出那样优秀得异乎寻常的儿子! 但是,所有这些褒义词,只适用于杨父的上半身。他的双臂夹着拐,两条腿一粗一细。细的一条膝盖弯曲,脚尖向里扣着,离地几公分悬在空中。 上下巨大的反差,竟十分可怖,令人脊背发凉。等回暖后,更意识到强烈的不协调。可看他的表情气度,似乎又极协调了,好像这不正常才是最正常的。已经被适应的残缺,总会带给旁观者钝钝的心痛。 在江庭感同身受的这段时间,老人已经很配合地挪到椅子前,顺着拐慢慢降下: “你们要问我什么吗?” “您可能已经知道,杨一明在今天下午……” 江庭说得艰难,老人却答得痛快: “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我早想到了,和那个女人搅在一起,一定是这种下场!”恨铁不成钢地冷言几句,终于撑不住坚强的面具,颤抖着把拐搂在怀里,想以此抚慰丧子之痛,“原来,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生下来就省心,不爱哭,不吵人;长大点也不像别的男孩子那么淘气;学习成绩更是没让人着过急。要考大学的时候,他问我:‘爸,我去学法律,行吗?’我说:‘这是好事啊,你自己喜欢就成。’其实,我看出他早打定主意了,但依然和我商量,我还鼓励他自己作主呢。想不到,他自己作的第一个主,就是割了一只肾,给那个女人!接着,又背着我娶了她!”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们婚后大概一年多吧。一明这孩子顾家,经常打电话回来。那次,他声音不大对,我以为是碰到不顺的事,也没在意。因为有麻烦他一向能自己解决。可是过了好几个月,还是没恢复。我意识到不好,一再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结婚了。我知道他还瞒了我什么,因为结婚是好事,而他那边出的,绝对不是好事。我就买了火车票,想过去看他。可我一走家里就没人了……” “等一下!您的妻子呢?” “一明他妈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我也没再娶,家里就我一个人,只能把养的几个盆景托邻居照顾。人家和我说起件事,前些日子,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打听我家的情况。我当时纳闷,可也没多想。等我过去看到一明,他已经离婚了。我翻了以前儿媳的照片,一下子就想明白,邻居说的那女人是谁了!我知道,她爸爸很阔气,她一旦了解我们家这样子,立刻就觉得我儿子配不上她了吧?” “您觉得,这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一定是!”非常坚决,“当然,除了这个,还有……那孩子……”说着今天惨死的儿子,老人尚能自控,但提起那夭折的孙子,立刻老泪纵横,“你看电视里,今天报道生了个兔唇,明天说哪个医院捡到个连体婴,都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您是说,那孩子……” “是!他的腿、腿、腿,”老人连“腿”三声,低头捂住眼睛,“是畸形!!” 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顿觉悚惧。江庭心情压抑地望着他那条残腿:别人的孩子不正常,也许是环境污染,也许是基因突变,而这家的,恐怕是遗传! 想想看,每个母亲怀孕时,心目中的宝贝,大概都是粉嘟嘟胖乎乎的可爱模样。即使是陆文彩,应该也不能免俗。当她看到形貌近乎完美的自己,竟然生下那样的孩子,伤心惶恐之余,必然不敢相信,无法接受。她要找出原因,证明这不是她的责任。可能偶尔听丈夫说起自家的情况,就偷偷跑去确认。当打听到公爹的形貌,一定如五雷轰顶般,一切都有了解释。当初以身相许的冲动,竟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一时间痛悔的心情…… 江庭原先对陆文彩抛夫弃子的行为颇多不满,现在却有点接受杨一明的观念:沉重的压力,无法发泄的自责,对一个一贯顺遂的女人来说,逃避确实是最合理的举动。 吓人的静默维持了很久。老人抹去脸颊的泪水,哀伤地继续: “已经够可怜了,是吧?可还不止这样,他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大夫说里面缺了一块东西,需要补上,但孩子还太小,再长大些才能动手术。可惜,他太弱了,没能等到那时候。” “对不起,让您想起了这些事。”江庭眼神晦暗地垂下头,“最后一个,我保证是最后一个问题:您今天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阻止一明的。半年前,他把事业迁来这边,我只以为是求发展。前两天给他的事务所打电话,他不在,是萧萧那女孩子接的。我随便和她聊了两句,无意中问起你们搬来不久,会不会没人上门?结果她很兴奋地告诉我生意兴隆,最近刚接了个大客户,是那个有名的陆家!!我没再多说,挂上电话直奔火车站。我儿子聪明,但他还年轻,不懂得有些女人是要不得的。这种泥潭他已经掉过一次,不能让他再陷进去。我可是紧赶慢赶过来的啊,但好像,还是,来晚了……” 老人说完了,低埋下头,将拐杖戳在地上,手抓着艰难地向上攀爬。身体震动中,一滴滴眼泪落下来,在裤子上润开。 “让我来吧。” 青烟走上前去扶起他,两个人倚靠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外蠕动,半晌才拐过门口,楼道里空旷地回响起温柔的女声: “小心啊!您的腿……”
【往事】 陆德多少是个名人,围绕他早就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调查起来并不困难,只须稍加查证核实,把结果整理过就能送来。负责此事的警察很快回归,与青烟他们擦肩而过。 江庭接过资料,洋洋洒洒一大篇。上面不止陆云素的身世之谜,还有陆德的发迹史。不是警员们闲得难受,喜欢作面面俱到的无用功,实在是这两件事关系紧密,难以分割:
陆德出生在偏僻的乡村,父亲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的家乡封闭而宁静,与时代有些脱节,还保留着旧时农家的善良淳朴,一些早该破除的封建陋俗却也十分猖獗。由于土地肥沃,那里的人们靠耕种就足以维持生计,穷是穷一点,但既然活得下去,又何必改变?所以,附近虽有漫山遍野的杏树,倒也没人去打主意,只在杏子成熟的时节,采回一些当水果吃。为了长久保存,很多家庭都有独特的腌制话梅的手艺,作为一种家族文化在当地流传。 陆德出村见过世面,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想把这种口感极好的蜜饯推向市场。为了联系业务,他开始在乡村和市区间两地奔波。城里的临时落脚点,是租来的一间破落小屋。而屋子的主人、他的房东,恰好有个正值妙龄的漂亮女儿。 事实证明,男人的初恋也很疯狂。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下,不由分说就把人家娶进家门。等名分已定,才想起忘了事先知会母亲,就这么突兀地带了人回来,并在几天后把新婚妻子丢在家里,迫不及待地出去奔他的事业,于是造成了“狼兔同笼”的局面。 陆老太太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极其强悍。她就是那种忤逆她需要勇气的人。例如,她不经意和你说“柜子脏了,擦擦吧”,如果你觉得不算脏而没有照作,她就会在以后的半年里都阴沉着脸。而普通人不具备如此坚韧的神经,想着反正也是举手之劳,不如顺从一次,换回和谐的生存环境。就这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有一天你会骤然发现,她说什么你就去作什么了。不甘心被控制,自然要反抗。不过,冷战一旦打开,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如果陆德这时候难得回家,就会看到鬓边生出白发的老母亲爬在桌子上吃力地擦着柜子,而妻子并不帮忙。等到儿媳被这反常现象气走,她才会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含着泪花,颤巍巍地安慰儿子:“她平时对我挺好,真的!” 实力悬殊的斗争持续了不到一年,家里又回到了旧有的模式。陆家原本只是母子二人,现在还是母子二人;多出来的那个,是外人。 一朝少掉丈夫的支持,以前的暗潮汹涌也明目张胆地变成惊涛骇浪,应该是闹得四邻不安了。可是,“媳妇熬成婆”这种事,在当地早有传统,大家见怪不怪。再说,在陆德的经营下,陆氏话梅已经被广泛接受,甚至风靡一时。陆家俨然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于是,村人在坐视不管的同时,甚至以一种欣赏悬念剧的殷切期待,暗中猜测着这家的媳妇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如果爆发又会用怎样的形式…… 终于,让他们等到了。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事先也毫无征兆,只是人忽然找不到了。有人曾看见她往河边跑,而在桥上发现了那双她常穿的鞋。警是自然要报的,只是河水湍急,流入长江,捞不到尸体也是意料之中。也许在哪个漩涡里沉了,也许在哪块礁石上撞烂了。从古到今,长江中的冤魂数以千万计,多她一个倒也不多。 那时,距离陆德上次回家,已经足有两个月。即使得到了通知,也没有回来看一眼。这场“家务事”就这样悄然落幕了。 事过境迁后,陆老太太千方百计地物色到一个容貌、神态、做派各方面都堪称自己影子的女孩,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在当地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旁人或许很难想象,如此相似,又都是这种性格的两个女人,如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这件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这次的“她”并没有上一个柔弱可人,好在美貌惊人,要得到陆德的青睐并不难。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她,很争气地出了成果。这喜事让一家子高兴得人仰马翻,陆德特地请了个年轻的保姆,照顾怀孕的妻子,并定时带她去医院体检。 遗憾的是,医生并没有太恭喜这一胎。经过全面检查,断定她很难顺产,建议临盆时直接进行剖腹手术。而这女人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总结出一个定律——凡是喜欢摆布和压制别人的人,在涉及自身的问题上,总是意外的怯懦。 她这时表现出一个村妇的愚昧,对开刀抱有无端的恐惧。反复坚定着“宁死不上手术台”的信念,熬到了日子,结果就是失血过多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女儿,取名陆文彩。 也许是受到母亲哭天抢地的影响,陆德这一次真的尝到了丧妻之痛。对于某些男人来说,总是不甘独自承受痛苦,他们信奉“独痛痛不如众痛痛”。不幸的经历,在这类人身上只是一个契机,让他们有资格摆出伤心的嘴脸,打起忧闷的旗号,去尝试一些平时不能作不敢作不屑作的放纵——比如,从有青春无美貌的保姆身上获得安慰。 这本来是地下活动,但在保姆某天一口气吃了半斤青杏后,摆上了台面。陆德迫切地想要个男孩,于是让这个他从来不想娶的女人,作了第三任陆夫人。而当她生出又一个赔钱货时,也难怪他气急败坏,觉得被愚弄、被欺诈、被占了莫大的便宜。干脆一纸诉状递到法院要求离婚,理由是——这女儿不是他的。 这话不能随便乱说,要调查过才算数。那时,这位母亲生下孩子才两天,还躺在病房里,女孩也寄养在医院的育婴中心。那里有数十个新生儿,唯一的标识就是摇篮上的号码牌。陆德提前买通了一个护士,在法院的鉴识人员到达时,进行了调换。所以,被抽走血样的,根本是别人的孩子! 鉴定结果一出,不贞之名板上钉钉,红杏出墙的女人被顺利踢出陆家。她没有识破这骗局的头脑,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了。本能的唯一想法,就是鉴定是错的。一个无知的村女,一个有资格认证的荡妇,用“不对的,不是这样”这种苍白的语言,去质疑DNA检验这精密的科学……“这只是撒泼罢了。”他们说。 在第三次被法警驱赶后,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第二天,同样的那条河,同样的那座桥,同样的留下一双鞋,同样的捞不到尸体,同样的多她一个不多。 出生才半个月的女孩,就这么被丢在医院里。也许按照煽情的设定,母亲应该在寻死前,回去喂女儿最后一次奶。但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拖欠着医院的费用,而她还不起。 孤儿院的人来了,把女婴抱走,养育了八年。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陆家离开了乡村,在大城市买了豪宅;陆德也洗去一身土气,变成腰缠万贯的社会名流。无数女人围在他身边,于是再无娶妻的必要,真可谓如鱼得水。只可惜没有天赋异禀的身体素质,老来落得一身是病。当然,这是后话。 在第八年,陆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祸不单行,陆文彩不久得了一场大病,好像快不成了。别看陆德这些年流连花丛,却没有制造出新的传人。现在见女儿危急,不免陷入彻底绝后的恐惧中,头脑发热地想起了孤儿院里还有个备份。他当即以恩人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亲生女儿面前,把她领回本该属于她的家里,取名陆云素。
江庭拿着资料的手不住颤抖。陆云素那双忧伤得习以为常的眼睛,隐约浮现在纸上—— 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 作鉴定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 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难怪,难怪啊!”江庭的喉咙滚动着,转脸面对窗户,资料随便往后一扔,一拳砸在玻璃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怕,太可怕了!!” 说完呼吸一窒,察觉到刚才无意中说了什么。他为这巧合失神了片刻,喃喃自语着: “是啊。从警都几年了,自以为见多识广呢,想不到,还是会这样。就算是个律师,也一样吧?” 来送调查结果的警员,还有新的情况报告,但看上司这个样子,也不敢贸然开口。这时青烟送客归来,大略观察了室内气氛,走过去捡起那张纸,浏览后只是“哦”了一声。原先警察们对新任女顾问并不信服,一致认为她更适合呆在厨房,现在却看到曙光,转而向这更冷静的人递出一张轻薄的纸: “死者家电话的通话纪录,已经打印出来了。” 青烟正要接过,江庭猛然跳起来,劈手夺过,盯了那些蓝色针点许久,闭起发红的眼睛,将纸张拍在桌上,近乎沉痛地宣布: “下一个,陆文彩!”
【文彩】 陆文彩走进屋子时,还十分不以为然;等到坐上椅子,各种动作都有所收敛,似乎是从警官的脸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听说,你是杨一明的前妻?” 一语中的,直戳要害,陆文彩眼里喷出怒火: “是又怎么样?都过去了!和今天的事也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由我们决定!”江庭口气尖锐,“现在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 美女的眼珠左右滑动,漫不经心道: “感情不合。” “是吗?”桌子“砰”地一响,“抛弃孩子,倒是你们陆家的传统!” 这话说得对方倒吸一口气,恨得咬牙切齿。见状,江庭心态平顺了些,很快懊悔起自己的失态。毕竟,这对她而言,也是件令人悲悯的不幸事。虽然,这好像并不稀奇。 与此类似的传闻,早听得人耳朵生茧:红极一时的女明星,或者学历超高、堪称某领域权威的女专家,她们获得了旁人不敢想象的成就,被一道道光环笼罩,而命运偏偏要在这十全十美的人生中,加入一笔重彩的悲伤。她们的孩子,或者是智力障碍,或者患有精神疾病……这类事层出不穷,似乎昭示着冥冥中的一种公平。虽然对当事人来说,依然是伤心泣血。 如果想着,陆文彩也曾遭受这槌心之痛,那现在她再如何张牙舞爪,也透出一股纸老虎的可怜味道。 江庭不忍再翻旧帐,问起更关键的问题: “你一定知道,请你来是为了杨一明的死。他家的座机,曾在2:05时,拨出一个电话,到你的手机上。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十分抵触。 “真的?可是电话纪录显示,通话时长为3分钟,怎么消磨过去的?” “他确实什么也没说。”陆文彩眯起眼睛,“当时手机铃响,来电显示他家的电话。我接了,那边却不吱声。我就等着,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有重要的事说,比如复婚什么的。这有过先例,”她唇角一勾,伸手将垂落在前的长发拨到肩后,“当年他跟我求婚的时候就这样,不干脆。这么等了好久,还一直沉默,我就催他有话快说。结果,他一下把电话挂了。” “一个字也没说?”不可思议。 “我骗你干什么?绝对没有!” “那好。今天下午2:17,你在哪里?” “我?在家。” “难怪我们到医院找,你不在呢。”陆德病危在床,唯二的两个女儿却都不在身边,颇有些现世报的味道,“有谁能证明吗?” “有!林凯,我帮爸爸请的保镖。” “你们在一起?为什么?” “这个,”美艳的脸上泛起嘲讽的笑容,“原因比较复杂,一时半刻讲不完。在说之前,我想先去下洗手间。” 这样的态度,怎么看都是故意拖延,却也不好硬性拒绝。江庭使个眼色,一名下属尾随上去。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但陆文彩刚一出门,就尖着喉咙大喊: “凯,来帮我作证啊!他们冤枉我啦!!” 正当江庭为这变数恼怒时,一名男子飞奔着出现在门口。他和杨一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后者是循规蹈矩的绅士,而这一位散发着野性的魅力。 “行了,别再逼她了。”林凯挺起胸膛,紧身T恤浅浅勾勒着肌肉的纹理,“我们从下午1点开始,一直在一起。” “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 林凯笑出几分邪气,旁若无人地搂住陆文彩的肩膀: “我跟我老婆亲热亲热,你们也管啊?” 顿时,所有人都震惊得站起身来,难以置信——是的,这任性的公主,再一次瞒着所有人,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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