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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青烟手记】丑小鹅(人气:7278)
 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1 楼: 【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2日20点5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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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烟手记】
  很久很久以前,鸭妈妈生养了一群孩子,其中一只长得特别丑陋。它不得母亲的欢心,被兄弟姐妹们排挤,被不相干的其他动物嘲笑。这世上没有谁在意它,它一个人吃了很多苦,独自颤抖着,忍过了严冬。后来,它长大了,变了模样,也学会了飞翔。当它舒展着洁白的翅膀,从天空划过时,原来瞧不起它的同胞,只能站在地上仰望。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丑小鸭》的故事。
  于是我想,有没有“丑小鹅”的故事呢?就是——
  一颗鸭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混在了天鹅的巢穴里。它破壳后,自然也是群里最丑的一个。它同样被孤立,同样吃了很多苦。在受尽白眼之后,抬头看着鄙视过它的小天鹅高高地飞在天上,而自己依然是一只穿梭在芦苇丛中的水鸭子。
  后来我知道,“丑小鹅”的故事或许有,可惜不是童话,而是现实。

  【顾问】
  穆青烟独居的家,平时绝不会有人来访。这天,门铃却意外地响起来。站在外面的英俊男人,穿着一身警用的深蓝制服。
  “啊,江警官?进来坐吧。”
  女主人闪开身子,江庭挤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因为与青烟不算太熟,他坐得并不安稳。直到她端上一杯菊花茶,他才一边搓着杯子,一边谨慎地措辞:
  “我来是为了上次的事。那个案子,你可帮了大忙。奖励的问题,我和上面请示过。他们分析研究之后,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作局里的顾问?”
  “顾问?”青烟给自己沏茶的动作停下来,诧异地回过身子,“我吗?”
  “是啊。”江庭别过脸不看她,“别误会我们的标准很随便。其实,也不是会破案就可以的。我调查过,你有法律和心理专业的学位,是吧?”
  “那个啊,都是无聊的时候学来玩的。”
  青烟笑着落座,把卧在旁边的猫抱上膝头,轻轻抚摸它的背毛。
  “那么,你答应吗?”
  她深深地点下头去:
  “反正整天在家也没事做。”
  江庭微笑着表示欣喜,然后左右看看,调整一下坐姿,再啜一口茶水。这一系列动作的潜台词是“我还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青烟是个体贴的人: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让我在你家多待会儿成吗?”他竭力装出彼此熟悉的样子,隐晦地诉苦,“我不想回局里。最近总有人骚扰我们,难得出来躲个清静。”
  “有人敢骚扰公安局?”
  纵然惊讶,青烟也没有提高声调,脸上继续维持着家庭主妇般的恬静表情。
  “是个没事找事的老人家,一个月前颤巍巍地跑来局里申请保护,坚称自己有危险。他说他有时回到自己的房间,会发现窗户神秘地打开着。”
  “这又怎么了?也许是家里其他人……”
  “你不知道,这老头在家说一不二,生活中事无巨细都要发号施令。即使是开窗通风这种小事,也是他同意了别人才能去作。他发现异常后,立刻把家里所有人——两个女儿和一个管家婆——聚集起来查问,结果没有人承认。”
  “于是来报案了。你们怎么处理的?”
  “我觉得他在胡闹,但还是去调查了。大门、围墙、庭园、窗子,各方面都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也问过他家的三个女人——大女儿锉着指甲,夹了我一眼:‘有这种事吗?我可不知道。’二女儿微笑着冲我哈腰:‘为这个您还专门跑一趟,真是麻烦了。’管家婆瞪着呆滞的眼睛:‘不是我开的。’弄得我哭笑不得。最后的结论是,报案人老糊涂了,再加上他的房子有那么大,早晨起床后走到餐厅的时间,就足够他忘记刚才亲手开过卧室的窗户了。”
  “后来呢?事情不会这么结束吧?”
  “如果是,就好了。之后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们,理由也越来越无稽:比如柜橱里的收藏品被移动了位置,摔坏的手表明明扔掉了又出现在抽屉里,文件资料里竟然夹着刀片害他割破手……这几次是我的同事去的,他们没碰到两位姑娘,只问管家婆就知道了真相:那些藏品大概是她擦拭的时候碰动的;手表应该是谁看了可惜,觉得好好的东西修修还能用,又捡回来了;受伤的那件事,当时撒了一地的文件也是她收拾的,没有发现什么刀片,也许是纸的边缘太锋利所以误会了。这个结果意料之中,同事们安慰了老头几句,想劝他回家;谁知道他骤然发怒,指责我们玩忽职守,盛气凌人地要局里管事的出来说话。最后经领导一番周旋,他才终于离开。”
  “你们的上司三言两语,就让他完全放心了?”
  “没有!听说他一回去,就聘请了保镖,并找来律师立遗嘱。虽然经商多年难免有仇家,但我觉得这么害怕也夸张了点。也许是真的作过亏心事,也许一些钱不是好来的。其实,有钱人好像都没什么安全感,被迫害妄想吧。”江庭耸耸肩,停止了班门弄斧的分析,“这位奇人你可能也听说过,他叫陆德。”
  本以为这名字说出来,听众一定恍然大悟,谁知青烟缓慢地眨着眼睛,半晌冒出一句:
  “外国人?”
  “不是!”江庭捂住脸,无力地解释,“是陆氏食品有限公司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青烟站起来,还以为她要去干什么,谁知只是从柜子里拿出一袋花花绿绿的包装,“他们生产的话梅特别好吃。”
  “是啊,我知道,你不用给我看。”
  青烟停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袋子,像是出了神,很久才突兀地问:
  “那个大女儿,很漂亮吧?”
  “是啊。”江庭的脸瞬间亮起来,但马上想到不宜在一个女人面前盛赞她其他同性的容貌,抽搐地续道,“嗯,是挺漂亮的。”
  “按保守的说法,已经‘挺’漂亮了吗?”青烟淡笑,“别问我怎么猜的,很容易。一个会一边修理指甲一边斜眼看人的女人,想也知道。何况我根本不用想,凭直觉就讨厌她。”
  对这种不动声色的敌意,江庭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好劝慰:
  “上天是公平的。也许正因为她这么出众,才会命运多磨。从小体质就不太好,六年前还差点得病死了呢。”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没听过?这在那时可是个大新闻。”
  六年前,陆德一家全体出游。车开过盘山道时,撞在了山壁上。其他人只是擦破皮,唯独大女儿陆文彩受伤较重。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把她送进医院。谁知祸不单行,住院全面检查时,又查出了尿毒症。和每个同样病症的患者一样,开始都试图药物治疗,拖到最后才不得不走器官移植这条路;但大众的观念普遍不算开化,遗体捐赠者少之又少,哪儿就有现成的?好在她父亲算个有影响力的企业家,这场车祸以及后续发展,都有媒体关注。于是,老人对着摄像机和闪光灯痛哭流涕,郑重声明:有可以救他掌上明珠的,愿意出一百万人民币作为酬谢!顿时舆论大哗,众说纷纭。这件事也被官方定名为“百万买父爱”。
  听过警官的描述,青烟的神色不变,只是平时柔和略呆滞的眼神忽然崩裂,露出一丝的锐利,稍纵即逝。江庭来不及捉到,还自顾自说着:
  “总之就是这样。连这种旧事都翻出来,我知道我跑题跑远了。为了一个神经病老头,不值得说这么多……”
  “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陆德脑子有毛病,也许我可以用专业知识辅导他。但是,如果他愿意,可以请到比我好多少倍的心理医生。问题在于,磨嘴皮没有帮助,可能还得你们出马才管用。”
  “就他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会是刑事案件?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
  “单凭你刚才讲过的这件往事,就不严重。”青烟双手交互掐着手肘,平视前方,眼睛像死人般一动不动,“救美女的英雄,可以拿到一百万?怎么救?唯一的方法就是换肾。与其说‘百万买父爱’,不如说‘百万买器官’。一百万呀,放在现在也是个让人心猿意马的数字,何况是六年前?为了清闲半辈子,人可以干出什么事来,你应该比我清楚。”
  江庭是清楚,清楚得眉头皱起:
  “原来的病患,现在还生龙活虎,看来是交易成功。是奖金得主割自己的最好,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四个字说得耐人寻味。“扑鼻的贪婪,对吗?或许还有浓重的仇恨。除了这些,故事里还有什么?财富?红颜?”青烟小心翼翼地掰着手指头,“这四样里随便哪个,都足以导致恶性事件,何况一个不少?这陆家不出事则已,一出就不是小事。”
  江警官是个敬业的人,一旦看清事态,片刻也不敢耽搁,马上起身告辞。被送到门口时,补充说: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我再过来告诉你。”
  青烟点头道别,刚关上门,就听见外面手机铃响。过了不一会儿,门被人“砰砰”擂动,显然对方紧迫到连门铃都无视了。再打开看时,只见江警官举着手机,眉间折出几道纵纹,眼神竟透着惊惶:
  “同事来的!陆德病危了!”


  【姐妹】
  江庭作什么事都风风火火,高效率的同时还能保持动作潇洒。青烟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看似飘忽,其实速度并不慢。所以,两个人赶往医院时,也算步调一致。
  急救室亮着使用中的灯光,外面的等待长椅上,并排坐着两个女人。这样说或许并不准确,事实上,任何人第一眼都会注意那红衣女子;而看到她之后,另一个白衣服的就好像变成了墙上贴的就医宣传画,连余光也不配得到。
  青烟站在远处,心底评估着:一杯红酒和一碗白水,一朵红玫瑰和一枝满天星……
  江庭望着同一方向,深知没有必要过多解释,只说:
  “穿白的是妹妹陆云素。”
  “这对姊妹花倒是人如其名。”青烟一笑,为“姊妹花”三字包含的厚道欣慰片刻,伸手拦住要走上前的江庭,“等等,让我先过去。”
  青烟略低头,小步地挪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虽然就在陆家姐妹眼皮底下,但意料中的没有引起注目。在旁人眼里,她就像个刚陪完床的疲惫的病人家属。
  偷眼看去,姐姐陆文彩正歪着头,略带挑衅地望着急救室的大门,随后目光在空中乱飘,直到落在腕间精致的手表上:
  “哎呀!都这时候了啊……这么久,连一口水还没喝呢。”对着表面眨眨眼,偏头道,“云素,我渴了,弄杯水来吧。”
  “水?”陆云素低声回应。“在哪儿?”
  “那边就有饮水机。”
  抬手一指——确实有,走廊的尽那头。陆云素更往椅子里靠了些,脸色不禁萎靡。见状,作姐姐的立刻拖过她一条胳膊,握在手里微微摇晃:
  “好妹妹了……”
  收到娇声的一方,无奈地笑着,“好好好”地起身远征。
  青烟眼睛微眯,仿佛对这一刻等待已久。她死盯着陆文彩的脸,真心希望从上面看到淡淡的感谢,这代表温馨亲昵的姐妹情;要不平常的无所谓的表情也好,至少是含蓄的不分彼此的象征。可惜这些都没有,那有什么?
  她仔细分辨着:得意,没错,是得意!眉梢嘴角含着一种讯息——“我知道你不愿伺候我,但你还是做了!”得意中还夹杂着一股理直气壮,好像这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是宇宙间第一定律。
  青烟合上眼睑,双手勾握在一起,指尖感受着另一半的冰凉。直到心底的寒意通过这渠道散发出来,才对着江庭点点头。
  警官接到信号,径直走到陆文彩面前站定。
  一片黑影袭来,美女抬头打量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并不招呼,只是把套着细跟鞋的脚抬起,缓慢地完成了翘腿的动作。
  江庭为这种态度感到脸上无光,冷声问道:
  “陆先生他怎么样了?”
  陆文彩扇动着睫毛,吹过一阵香风,好像在揣摩说与不说。青烟这旁观的,不免对这位男士的处境深表同情,便走过来停在他身边。
  果然,对面的女人迅速站起,仰头伸长脖颈,两脚略成丁字型,颇有展示的味道。青烟淡然一笑:通常,高傲的美人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喜欢在每个男人面前表现得比他的女伴更出色。
  这笑容落在江庭眼里,即使待遇有所提升,却更不愉快。说实话,无论陆文彩怎样娇纵,遭冷遇的人都可以自我安慰——这不过是人性,情有可原,想想也释然了。但像青烟这样,整天一副莫测高深的面貌,似乎已经摈弃了自身的弱点,却可以把别人的本性用得顺手。一开始确实让人赞赏,但稍有戒心的人都会马上联想:如果她下次看透的是我呢?不禁心底发凉了。
  这时,陆大小姐终于开口,企图用语言唤回江警官的心不在焉:
  “爸爸他正急救呢。”
  “医生怎么说?”
  “还不是那些跟每个家属都说的话?‘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率’,‘危险是存在的’,‘要有心理准备’什么的……说得好像多严重,我就不信他挺不过来。”
  江庭对这种信心很好奇:
  “你怎么有把握?”
  “他这样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有惊无险。他不可能被一点小病打败的。因为……”她眯起眼睛,态度无比坚定,“他是‘我’爸爸!”
  不是理由的理由,却这样强悍,仿佛真有战胜一切的力量。
  “可不要这么有气势啊。”青烟风凉道,“盛气凌人的话,会让听众觉得受了压制,即使他同意你的说法,也会单纯为了反驳你而反驳你。”
  “哦?是吗?”这时陆云素已经用纸杯盛了水回来,她接在手里,微微露出胜利的表情,“照你的说法,我应该为了他们,就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了?”
  “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自己。”十分温柔和蔼的腔调,“韬光养晦永远是美德,只是已经不再为人称道。现在流行的,是充分地表现,竭力地获取,对吧?有一分优势的,一定要张扬到十分;十分优势的,就要上蹿下跳得不能自己。不知道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陆文彩明显变了脸色,瞄了江庭一眼,“警察办案子,还要带个社会学家?真是莫名其妙!”
  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到另一排椅子上坐下,当身后三人透明了。陆云素在姐姐和两位来客间来回看看,一脸恭顺的表情追随而去。
  江庭歪着头无奈道:
  “你这是干什么?维护某种意义上的公平?”
  “公平?如果它只是一个名词,值得人类这么强调?还不是因为没了它,就要乱起来了。你没闻到混乱的味道吗?我要救她,或者她,或者她们两个,希望还来得及……”


  【事务所】
  前些天还能和警察叫嚣的老头,转眼就病危了。虽然陆文彩说是老毛病,江庭仍然不敢马虎,留在医院等急救做完,好仔细向医生打听。
  青烟则向他问走了老头聘请律师的情况,要往事务所一游。万一这真是刑事案件,至少先了解一下遗产继承这通俗的动机。就算没那么严重,此行也算一次有趣的经历。青烟喜欢看人,并把它当作最大的娱乐。
  比如,现在坐在会客室,隔着玻璃墙,观察办公室里忙碌的女孩。长头发,高高束成马尾,甩动间抽打着双颊;浅色的休闲服,看来不那么职业,也许是刚出校园,身上尚有明快和清新。
  女孩把一叠文件磕在桌上,转头也看到来了人,出来招呼: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打官司?闹离婚?立遗嘱?”
  青烟瞬间无奈:果然是刚毕业的,还不会说话。
  “都不是。有些问题,想咨询杨律师。他在吗?”
  “对不起,他出去了。现在是……”抬头看看挂钟,“1点。他3:30约了委托人谈事情,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您要是有时间,可以在这儿等。”
  “好的。”
  “我建议您趁现在整理一下语言,咨询按时间收费的。要不,先跟我说说。”女孩跃跃欲试,“我是杨律师的助手,我叫萧萧。”
  “其实也没什么。”青烟小心酝酿,“我碰到点事,正想找律师问问,一个姓江的朋友介绍我来这里……”
  “江?他和我们合作过?”
  “没有。他认识那个有钱的陆德,从那边听说的。”抬眼看着萧萧,集中注意力,“今天我也辗转看见了陆家的人,那一对姐妹非常讨人喜欢……”
  听到这里,萧萧的脸色忽然阴沉,一股寒气直逼过来,好像谁说陆家姐妹讨人喜欢,谁就不讨人喜欢似的。
  气氛正凝重间,又进来一个人。萧萧一见,立刻泛起笑容,唤着“云素”。由此看来,她讨厌的是另外一个。
  陆云素显然没被当外人,萧萧都不问她来干什么,好像随便进来歇个脚也无所谓,留她挂好手袋,坐在沙发上,自己回去和办公室的复印机较劲了。
  沉默片刻,青烟跟身边人搭话:
  “你也等杨律师?”
  “是啊。他叫我来事务所等的。你别着急,他立刻就回来了。”她悄悄笑着,盯着青烟左手无名指的银色戒指,“想不到,警察的老婆也有为难事要找律师。老公办案子都可以跟,真让人羡慕。”
  青烟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和江庭的关系,垂下眼睛生硬道:
  “亡夫在两年前过世了。”
  “哦,这样。”陆云素双手抓着膝盖,局促地想弥补什么,好久才从青烟的连身裙上找到了借口,突兀地指点道,“那上面有……”
  “哦,这个,”牵出一丝柔细的白毛,“怎么刷也不干净。”
  “你家养狗吗?”话题成功转移。
  “是猫,名字叫阿刁。”
  “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样子。”笑。
  “是啊,非常猫的那种猫。”青烟同笑,“你也养过宠物吧?是狗?”
  “嗯,小时候养过,叫伊伊。那时候在它脖子上栓了个铃铛,只要我回家,就听见‘铃铃铃’从远处越来越近。”陆云素说得动情,眼眶竟有些湿润,“养小动物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伤人了。它不会永远陪着你的。”
  “走丢了吗?”
  “不是,死了。”眼神灰暗,“它是个勇敢的孩子,为了救同伴才……应该算烈士呢。”
  “很有奉献精神。”青烟语气古怪,不知为了什么。
  “是啊。我只养过它一只,之后再没动过念头了。一是不想二次伤心,二也是,它确实不可替代。总有一种感觉,它就是另一个我自己。”
  “一样的奉献精神吗?”
  陆云素默默盯着指尖,不说话。青烟再进一步:
  “你真的愿意奉献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愿意。但是,我说不出‘不’字。有些人,违逆他们……”她皱眉咽下了嘴里的“B”音,含糊接道,“需要很大的勇气。”
  青烟眨眨眼,下一问更中要害:
  “你喜欢你姐姐吗?”
  陆云素错愕地笑,惊异于她的直接:
  “我不想昧着良心说我喜欢她。她的某些行事做派,我很看不惯;我们真的不是一种人。当然,不能说她有什么品行方面的问题。我清楚,一个平凡的女人,不可以从道德上面指责一个美女。因为道德的缺陷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看出来,而她比你漂亮却是一目了然。即使你说的再是实话,也是妒忌。”
  这一段说得平淡,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不满,只有一种凄凉的豁达:这世界本就如此,我早习惯了。
  “你真聪明。”青烟发自内心地赞赏,“不,不是聪明。智慧!你很有智慧。”
  “我确实不聪明啊。”她沧桑地笑,“上学时,读普通高中也吃力,只好去护士学校。”
  交谈亲切友好地进行着,旁边有复印机“嘀嘀”地伴奏,挂钟的时针很快走了一格半。事务所中的三个女人,开始频频看表,其中以陆云素最为着急:
  “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回来?有什么事耽搁了?可得赶快啊。”
  “你有急事?”
  “现在医院只有我姐和周阿姨,我得抓紧回去。”
  “周阿姨?”青烟猜,多半是那个管家婆。
  “她在我家帮忙好几年,是个家庭成员了。”
  “既然有两个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说,这种抢救有过几次先例,没大碍吗?”
  “可是这次和以往不一样。”陆云素不知怎么解释,只能从头说起,“爸爸年轻时不太在意,把身体搞坏了,各器官功能都不算好,主要还是肝,饮酒过量伤得厉害。他的手平时老哆嗦,也是酒精闹的。医生一直说,再喝只有死路一条。他没有自制力,又不服别人管。前几次送医院,都是因为酒瘾犯了。其实,那时的情况,已经是生死一线,只是他精神力很强,可死可活就活下来了。而这些天来,他被那些窗户、柜橱、手表,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休息不好,抵抗力更下降了,本来就感着冒呢,再来一个借酒浇愁,我怕这种情况,意志创造不了奇迹。”
  正说着,电话铃突然响起,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这时,萧萧正趴在地上摸一页资料,手卡在复印机下面,对外面喊:
  “大概是杨律师来的,帮忙接一下吧。”
  陆云素略微踌躇,青烟上前接起:
  “喂?”
  没有起伏的声调,极有特点,对方立刻辨认出来:
  “穆?”
  “江庭?”
  “正好,省得我再通知你了。过来吧,这边死人了!”
  青烟回看陆云素,低声猜测:
  “陆德?”
  “是他的律师——杨一明!”


  【现场】
  宋法医摆弄着血泊中的尸体,江庭挂断电话时,他已得出结论:
  “死者家住二十楼,而这里是地面。凶器是万有引力,你只需要调查死者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坠楼时间呢?”
  “今日下午2:17分。”
  “什么?你的专业技术也太好了吧?”
  “多亏了报案人。他是这小区的住户,好好地走在楼下,忽然听到身后‘砰’地一声,还以为是汽车爆胎,回头一看,就吓得坐地下了。要不是他当时太慌张,案发时间本可以精确到秒的。”
  宋法医是局里的奇人,经常被抨击他笑闹的腔调不适合这严肃的工作,江庭却不以为然。时刻与血肉打交道,如果还不能自我调剂,早就精神分裂过几回了。
  放任他继续玩世不恭,江警官乘电梯上去死者家一探究竟。
  下属们已经在屋子里忙碌了。这里的情况,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对这案子有个大致的判断——诡异的谋杀,或者更诡异的自杀。
  正对死者跌落地点的窗户,垫脚的椅子和窗台上,都有脚印,和尸体脚上皮鞋的花纹相同;如果现场可以找到遗书,那么,这是一起多么顺理成章的自杀案!
  但是,遗书没有找到。屋子里能倒下的东西全躺在地上——台灯、茶杯、电话甚至椅子,一切只能用“狼藉”二字形容。而地面除了凌乱的物件,还站着许多穿制服的警察,显得这房子满满当当。江庭看到眼花时,手下各位偏偏围在他身边,争先恐后地报告:
  “这里弄成这样,楼下的邻居一定听见了响动,就向她问了情况。她说,大概1:50的时候,她正在午睡,忽然被天花板上‘乒乒乓乓’的声音闹醒。一开始是小动静,后来是一声巨响。因为杨律师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个好邻居,不曾扰民。所以,她担心出了什么事,就上楼来敲门。最初没有应答,敲了半天后,听见里面传出‘没事,刚才不小心摔着了’,才半信半疑地下楼去。”
  “我猜测,巨响多半是椅子,小动静可能是小物件了。其中有一样东西不寻常,就是电话!如果是被扫落在地,通常是机身和电话线的连接处脱开;但这个地方没有分离,反而是线和墙上的接口断开,倒像是被人用力拽的。所以,正在查通话记录,一会儿就有结果了。”
  江庭正消化这些信息时,一名嘴慢的下属着急插不上话,索性把他拉到要报告的线索前,让他自己看。
  刚进卫生间,就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抽水马桶边缘沾着些黑色灰烬,里面的水里也有漂浮,显然有人在这里烧过什么,又一不做二不休地把残留物冲走。
  至此,案情已经繁复到一定程度,却还有人要再掺上一脚——外面有人喊着“江庭,宋法医找”!
  “我刚才叫人把尸体带回去等待解剖,”还是那嬉戏的调子,“他们搬的时候,无意间把死者的衬衫扯起来了,我看见他腰上有道伤。”
  “是先被刺伤,后掉下楼的?”
  “不是!旧伤疤,大概有几年了。我上手按了按,里面好像少了点东西。”
  江庭瞬间触动,灵光闪过:
  “一个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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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2 楼: 【青烟手记】丑小鹅(二) 05年12月02日20点58分


  【萧萧】
  询问室里,办公桌后,江庭坐上正位,身后站立两名五大三粗的警员,一派肃穆氛围;角落里,青烟并拢膝盖,柔顺地缩进椅子,十分居家风范。两种气流严重冲突,却又不得不调和,搅拌过后效果喜人:不管做没做亏心事的,都会感到极大的压力。
  萧萧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面巾纸按着微红的眼圈,踌躇着下一滴眼泪是否可以掉下来。
  “你不要紧张!”江庭主问,“你已经知道,杨一明在下午2:17分坠楼身亡,那时你在哪里?”
  “我在事务所整理资料,云素和她都可以作证。”手往角落一指。
  青烟点头认可后,江庭继续:
  “好。你在杨律师手下做事,请问他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没有啊。”皱眉思量,“今天上午还谈下了一单生意,看得出他很欣慰;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我听见他说什么‘茗轩’茶座,然后放下话筒就要出去。我当时多问了一句,他扬着手里的那个纸袋,回答说‘我去给人送点东西’。”
  “那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鉴定报告,我也不太清楚。”
  “那后来呢?”
  “我就提醒他,出去别太久,下午3:30还约了人呢。他说他快去快回,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萧萧低下头,纸巾上悄悄印出一片湿痕。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任何自杀的征兆了?”
  “自杀?”像听到极滑稽的说法,她猛抬头抽搐地笑,“他是世上最不可能自杀的人!”
  “为什么?”
  “自杀是不负责任的行为,而他这人最有责任感。我听说,他上学时对刑法极有兴趣,成绩也是系里最好,导师都觉得他会是个出色的刑事律师,但他出道后,却只打民事官司。问他为什么,他说案件越恶性,危险系数越高。他还有老父亲要照顾,暂时不能献身正义。”
  “朴素的孝心?”
  “是啊。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追求:他想和前妻破镜重圆。”
  “真的?”江庭十分重视,“把你知道的,说详细点。”
  “听说是一见钟情,然后闪电结婚。我总觉得这么疯狂的事,不是杨律师那么稳重的人会做的。他们婚后有个儿子,孩子得了重病,那女人丢下张离婚协议就失踪了。后来,孩子病死了。”
  “等等!他的前妻在危急关头,不能和他共患难,才导致婚姻解体;现在反而是他追着她复合,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他的观念偏古典,特别怜香惜玉的那种。他觉得女人是弱者,需要男人保护。而弱者即使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也是为了自保,是可以原谅的。”
  “也就是说,他妻子在生病的孩子面前,选择逃避,保护了自己脆弱的神经,应该算正当防卫?”
  “差不多是这意思。所以,他很痛快就在协议书上签字,甚至庆幸生活的重负由自己一人承担,不必拉爱人一起面对经济和心理的窘境。离婚后,给孩子密集治疗的那段时间,没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孩子去世了,他反而觉得现在不会拖累前妻,有资格重新追求她了。本来他在南边经营,已经打出点知名度,可一听说前妻定居这里,就把事务所搬过来,不惜重新开始,可见决心了。”
  江庭的眉心不禁扭曲:这样的无私,完全没有人性的利己色彩!这位杨夫人到底有多大魅力,能把一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颠倒成这样?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没有,听说是个词汇无法形容的美人。”萧萧抬手捂住一只眼睛,“这年头,好男人都被妖女迷住了。”
  “那她的名字呢?”
  “不知道,但我猜到一个。”
  江庭一笑:
  “我也猜到一个。”


  【六年前】
  由于青烟的影响,江庭对移植器官的往事极其重视。于是,六年前的来龙去脉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真相没有猜测的肮脏,却也未见得干净——
  这事件的重要人物,是一名大学教授。他拥有执教的一切认证资格,唯独缺少职业道德。听说了“百万买器官”的消息,又看到归自己带领的年轻学生,便打起主意,谎称医院最近开了免费体检服务,赶论文之余大家一起去保健。他是没有杀人拆零件的胆量,只想碰碰运气。明知比中彩票还渺茫,但万一有配型合适的,自己也算提供货源,总能抽一笔中介费。谁知如意算盘被多嘴的小护士泄了底,货物顿时跑得只剩下一个,就是正在攻读法学硕士的杨一明。
  他目睹这场闹剧,心态略见灰暗,急于做点善事安慰自己,索性接受了初步检验。若说彩票难中,还真有中上的,结果一切合格。接下来的复查可不是抽血那么简单,而是创伤性的。想到要在身上开口,杨一明当然踌躇。他没想到如此凑巧,也不准备卖器官,却又同情那可怜的病患。折中的办法,先去看望她求个心安,捐献与否之后决定。于是坐上两天一夜的火车,见到了相隔万里的陆文彩……
  “病床上的一见钟情?”青烟立在江庭身边看资料,感叹爱情之疯狂:受中医影响,肾在中国男性心目中,可谓第二生命。“这礼物,送得真大手笔!”
  江庭叹口气:
  “还好,是个完美的言情结局。”
  “可惜,这言情的结局并不完美。”
  说辞尖锐,直指最终的离婚,江庭无法反驳,转而问同事道:
  “除了这事,还有什么新消息吗?”
  “茗轩茶座那边,已经问过了。服务生说,今天中午12:00左右,来了一个白衣女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过了5分钟吧,又来个男的,和她坐一起。两个人呆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女的先走,男的后脚离开。”
  “好脑子啊。”青烟揶揄道,“过目不忘。”
  “客人本来就少。而且,他被这位男客人的表情吓着了,更记得清楚。”
  “哦?有多吓人?”
  “说也凑巧。他们的位子,周围有装饰物遮蔽,本来不容易看到里头的情况。可是,这个服务生过去给茶添水,正好看见杨一明抓着一个文件袋,双手微颤,眼神发直,脸色惨白,像是非常震惊,又像不敢相信,嘴里还念念有词。”
  “说些什么?”
  “说‘可怕,太可怕了……’”
  转述的警官,瞪凸眼睛,语气幽深,让人后脊发冷。江庭眉头锁紧,不自觉重复:
  “可怕,太可怕了?”


  【云素】
  作为目前所知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陆云素难逃第二个被询问的命运。
  她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哭,只是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也许因血案而起,也许只是她自身固有的气质。
  江庭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我听说,你姐姐和死者曾经是夫妻,对吗?”
  “呵。”云素惆怅地笑起来,“问我真是问对人了,问别人还打听不到。他们是秘密结婚的。”
  “怎么个秘密法?”
  “只是领个结婚证,没有婚礼和酒席,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爸爸都不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
  “那时候,姐姐刚做完肾移植手术,她和杨大哥都在康复中。爸爸的公司刚好出了点事,他坐飞机回去处理,把我留在那边照顾他们。这一段恋爱经历,我都看在眼里,不错,真是一对璧人。”
  “可是,偷着办终身大事,总是荒唐的,你就这样放任他们?”
  “姐姐是个随性的人,她要做的事,就非做不可。”陆云素有些无奈,“再说,我也反对过,可被姐姐说服了。她说,如果让爸爸知道,他一定舍不得她委屈,会执意办个盛大的婚礼,那样媒体就会曝光。本来姐夫救她,却不要奖金,是爱心捐赠;结婚的消息一旦传出,肯定有人闲话:卖器官,是一个一百万;娶有钱人的长女,是好多个一百万。这样就不好了。我想想也对,杨大哥是那种喜欢平凡生活的居家男人,不该被舆论包围和误会。”
  “但是,陆文彩痊愈后,迟迟不回家,你父亲就该知道了吧?”
  “他怕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当时姐姐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很自由,爸爸基本不干涉,凡事她自己作主。她只是打回去一个电话,说喜欢上了养病的城市,想在这边住上几年。爸爸立刻帮她置了一栋房子,一句也没有多问。”
  “就这么就……”二人世界了?不敢相信。
  “嗯。”点头。
  “等等。”青烟从角落走出,靠在桌边,眼睛深深注视着,“你觉得,你姐姐真的是嫁给了杨一明吗?”
  警官们诧异她明知故问,陆云素怔愣片刻,却心领神会:
  “不!她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种浪漫。”
  青烟微笑点头:骑士从病魔手中拯救了公主,得到下嫁的恩典。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江庭也听懂了,越来越觉得:这场婚姻,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似乎失败的结局,从起始处就已经注定。
  “这一对后来呢?你知道吗?”
  “他们婚后不久,我就回到爸爸身边,从此分隔两地。过了一年多,姐姐突然回来,说那边住腻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没有问她,她肯定不会说。为了挽救这段婚姻,我去探望杨大哥,想劝他如果是吵架,就他先退一步,因为姐姐不肯退的。结果,我见到了他,听说了小外甥的事。”
  “那孩子有病,是吧?什么病?”
  “姐夫没细说,只知道是很难治的病;孩子正住着加护病房,我也没看到他。当时一听这个,我就知道他们复合无望。姐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生了个胎里带病的孩子!所以,她要斩断和这件事的一切联系,她要抹杀这段经历。”
  这一段说得江庭心里发闷,些微平静之后,决定摒弃过去,面对现实:
  “这段旧事,咱们就说到这儿。下面谈谈今天。听说,中午你曾打过一个电话给杨一明,约他到茗轩茶座?”
  “是。”
  “目的是讨要一个纸袋,对吗?里面装的是什么?”
  陆云素犹豫着,终于抬眼平视,义无返顾道:
  “是DNA亲子鉴定书!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
  江庭十分震惊:
  “这有什么意义吗?好像没有必要。”
  “怎么会没有?”凄然一笑,“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这回答不知所云,江庭想着以后翻回再问,先绕过去:
  “这鉴定既然是你的,为什么在杨一明手里?”
  “是我拜托他的。作鉴定的想法早就有了,可是我对和法律沾边的东西一窍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实行。正好杨大哥作这行,我想他该认识些人,就求他帮忙。他很尽责,全程辅导。开始需要父本的血液,但我不敢告诉爸爸。他一定认为我无聊,不肯配合。于是,杨大律师建议我,从爸爸枕头上摸根头发。后来他还陪我去抽血,连最后的结果也是他替我取的。”
  “有个问题,”江庭抓住重点,“这鉴定书你很着急用吗?”
  “不啊。我作它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既然知道结果,一直放在他那里也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偏赶今天去拿呢?你父亲正在接受抢救,作为儿女的,应该守在医院里。”
  “正因为我父亲生命垂危,我才要去!”云素的眼睛,更加忧伤,“你可能看出来了,取鉴定书不过是个借口,我只想约杨大哥出来,和他说点别的。”
  “不错,我有这感觉。”江庭庆幸猜对,“你特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是要说点什么别的呢?”
  “我希望,他能和姐姐复婚!”
  坚定的语气,令江庭嗓子一噎,咳了两声才能说话:
  “什么?!”
  “我一直有这个愿望。你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样子:和孩子一样任性,做些事情不顾后果;挥霍仰慕者对她的感情,还不觉得伤害了人家;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时常夜不归宿……我始终觉得这样放纵下去是不行的,可又没有办法。半年前巧遇杨大哥,就知道他把业务迁来这边,是对姐姐旧情难忘。那时,好像看到同盟和救星。因为,他真心为她好,不会放任她这么混日子。这次爸爸为了那些琐事,忽然没有安全感要立遗嘱,我推荐他的事务所,也是想把这条红线重新接起来。这事本来不着急,可爸爸看来时日无多了。我是个护士,清楚这次急救的条件不如以往,很可能到最后,在他弥留的病床前,我们只剩下几句话别的时间。姐姐的这种生活方式,爸爸宠她,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但是,如果他了解有这么个好男人愿意照顾她后半生,应该会放心的。”
  陆云素一边说着,青烟一边暗暗肯定:不错,这就对了!要说完全不嫉妒,是不可能的!陆文彩是个主动的人,一切举动富于攻击性,永远在她面前展现优越感,神采飞扬地过着她不能认同的生活,仿佛那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如果站在对立面的,同样是个主动的人,会选择与之决裂,或将其消灭。可惜,陆云素是个被动的人。当感到巨大的压迫感,觉得信仰观念时刻受到挑战时,只会试图改变自己,比如用“我们是姐妹”的理由,劝说自己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时,所能想到的变通办法,也只是改变对方。途径是找一个具有传统道德观,自身欣赏和信任的男性,撮合他和改造对象一起生活,潜移默化地将她影响成一位贤妻良母。
  现在她所作的一切,似乎是竭力为眼中钉谋幸福,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赢得心目中温柔谦和的理想姐姐,以平衡自我心态。这份真实,也许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依然为“姐妹情深”的冠冕堂皇感动着。
  “也就是说,”江庭不能透析她的心理,但表层涵义是听懂了,“不管他们俩能不能重修旧好,一旦你父亲有个万一,你希望杨一明能用可靠的形象安慰老人,让他可以瞑目?”
  “是的。我和杨大哥说了这事,他表示,从感情和道义上,他都愿意支持。正事说完,又聊了几句闲话,我就走了。”
  “然后,你又到他的事务所去干什么?还说他叫你去的?”
  “是啊。本来,我把他带来的文件袋装在包里就要走,他叫住,非要我打开看看。之前,他把鉴定书取回来的时候,曾打电话通知我。我急于知道结果,就叫他代拆,把上面的内容念给我听。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基因、99%、生物学父亲?很术语,就是说我确实是爸爸生的。都已经放心了,没想多此一举,可看他很郑重,还是翻了一遍。谁知道,就是有那句话的最重要的一页,没有!杨大哥也很惊讶,说一定是落在家里了,他回去找找,找到给我送去。我觉得为同一件事,折腾人家两趟,好像不过意,就提议‘要不我到事务所等你?反正你下午也要回去,顺便带着,可以少麻烦点。’他同意,我就走了。”
  “直接过去的?”
  “嗯,大概1:00到事务所,一直待到2:30。等的时候,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觉得蹊跷:杨大哥从来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啊。”
  “蹊跷?我还觉得更蹊跷呢!”江庭兜圈子兜到现在,终于无法控制,一掌拍上桌子,“你们在茶座里,到底还说了什么?杨一明可是个律师啊,大风大浪也不是没见过,是什么能让他惊悚地感叹‘可怕,太可怕’呢?”
  “那就是我们聊的闲话了。”相对于江庭的急切狰狞,陆云素显得异常平静,“关于那份亲子鉴定。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我这时候急着拿到手,是为了用血缘唤醒爸爸对我的感情,好跟姐姐争遗产?杨大哥也顾虑这个,就隐讳地劝我,说他见过不少亲骨肉为利益而反目的例子,不希望我家重蹈覆辙。我只好向他解释,我去查DNA的真正原因。”
  在场的人听到这里,都觉得到了关键处。只见她咬着嘴唇,幽幽道出一句:
  “我出生才几天,爸爸就和妈妈离了婚。”
  说完,就低下头不再开口。江庭等了好一会儿,正要继续逼问,青烟突兀地插嘴:
  “有别人帮忙吧?”
  云素瞬间抬头,脸上明显的惊喜和感动,哽咽道:
  “是!一个护士。她胃口不大,没要多少钱。”
  “我明白了。”
  青烟淡淡微笑,两人对视的眼中,闪着神交的莫逆之光。陆云素站起身,郑重地鞠下一躬,慢慢转身走出去。
  等白色身影消失后,江庭大叫:
  “什么啊你就明白了?”
  “事实不是很清楚吗?在我国,为了保障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在妊娠和哺乳期间,男方不得提出离婚。要打破这限制,除非极特殊情况:比如,孩子生下来,他爸发现他长得不像自己。可DNA鉴定表明,她又确实是陆德的孩子。所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结合她后面所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会调查这段过去,是吧?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结果呢。”
  “要证明自己猜得不错?”
  “不是。”青烟温存一笑,“我是个家庭主妇,最喜欢一边看一边擦眼泪的悲情剧了。”


  【父亲】
  派出去调查的警察们,还都在外面,线索暂时没有新的反馈,此案的其他相关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江庭他们目前处于难得的闲暇状态。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一阵吵闹声,一个貌似六十几岁的男人被带进来。
  “我们在清理现场时,这个人硬往里闯,说他儿子住在这儿。他是杨一明的父亲。”
  即使不介绍,江庭也多少能察觉。看这老人,黑发上几缕银丝,眉宇间一股正气,宽厚的肩膀和胸膛,如此伟岸挺拔,仿佛真能举重若轻地撑起一片天空,极符合刚才两位女性交口称赞的稳健形象。所谓“孩子是父母的缩影”,只有这样的男人,才养得出那样优秀得异乎寻常的儿子!
  但是,所有这些褒义词,只适用于杨父的上半身。他的双臂夹着拐,两条腿一粗一细。细的一条膝盖弯曲,脚尖向里扣着,离地几公分悬在空中。
  上下巨大的反差,竟十分可怖,令人脊背发凉。等回暖后,更意识到强烈的不协调。可看他的表情气度,似乎又极协调了,好像这不正常才是最正常的。已经被适应的残缺,总会带给旁观者钝钝的心痛。
  在江庭感同身受的这段时间,老人已经很配合地挪到椅子前,顺着拐慢慢降下:
  “你们要问我什么吗?”
  “您可能已经知道,杨一明在今天下午……”
  江庭说得艰难,老人却答得痛快:
  “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我早想到了,和那个女人搅在一起,一定是这种下场!”恨铁不成钢地冷言几句,终于撑不住坚强的面具,颤抖着把拐搂在怀里,想以此抚慰丧子之痛,“原来,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生下来就省心,不爱哭,不吵人;长大点也不像别的男孩子那么淘气;学习成绩更是没让人着过急。要考大学的时候,他问我:‘爸,我去学法律,行吗?’我说:‘这是好事啊,你自己喜欢就成。’其实,我看出他早打定主意了,但依然和我商量,我还鼓励他自己作主呢。想不到,他自己作的第一个主,就是割了一只肾,给那个女人!接着,又背着我娶了她!”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们婚后大概一年多吧。一明这孩子顾家,经常打电话回来。那次,他声音不大对,我以为是碰到不顺的事,也没在意。因为有麻烦他一向能自己解决。可是过了好几个月,还是没恢复。我意识到不好,一再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结婚了。我知道他还瞒了我什么,因为结婚是好事,而他那边出的,绝对不是好事。我就买了火车票,想过去看他。可我一走家里就没人了……”
  “等一下!您的妻子呢?”
  “一明他妈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我也没再娶,家里就我一个人,只能把养的几个盆景托邻居照顾。人家和我说起件事,前些日子,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打听我家的情况。我当时纳闷,可也没多想。等我过去看到一明,他已经离婚了。我翻了以前儿媳的照片,一下子就想明白,邻居说的那女人是谁了!我知道,她爸爸很阔气,她一旦了解我们家这样子,立刻就觉得我儿子配不上她了吧?”
  “您觉得,这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一定是!”非常坚决,“当然,除了这个,还有……那孩子……”说着今天惨死的儿子,老人尚能自控,但提起那夭折的孙子,立刻老泪纵横,“你看电视里,今天报道生了个兔唇,明天说哪个医院捡到个连体婴,都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您是说,那孩子……”
  “是!他的腿、腿、腿,”老人连“腿”三声,低头捂住眼睛,“是畸形!!”
  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顿觉悚惧。江庭心情压抑地望着他那条残腿:别人的孩子不正常,也许是环境污染,也许是基因突变,而这家的,恐怕是遗传!
  想想看,每个母亲怀孕时,心目中的宝贝,大概都是粉嘟嘟胖乎乎的可爱模样。即使是陆文彩,应该也不能免俗。当她看到形貌近乎完美的自己,竟然生下那样的孩子,伤心惶恐之余,必然不敢相信,无法接受。她要找出原因,证明这不是她的责任。可能偶尔听丈夫说起自家的情况,就偷偷跑去确认。当打听到公爹的形貌,一定如五雷轰顶般,一切都有了解释。当初以身相许的冲动,竟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一时间痛悔的心情……
  江庭原先对陆文彩抛夫弃子的行为颇多不满,现在却有点接受杨一明的观念:沉重的压力,无法发泄的自责,对一个一贯顺遂的女人来说,逃避确实是最合理的举动。
  吓人的静默维持了很久。老人抹去脸颊的泪水,哀伤地继续:
  “已经够可怜了,是吧?可还不止这样,他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大夫说里面缺了一块东西,需要补上,但孩子还太小,再长大些才能动手术。可惜,他太弱了,没能等到那时候。”
  “对不起,让您想起了这些事。”江庭眼神晦暗地垂下头,“最后一个,我保证是最后一个问题:您今天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阻止一明的。半年前,他把事业迁来这边,我只以为是求发展。前两天给他的事务所打电话,他不在,是萧萧那女孩子接的。我随便和她聊了两句,无意中问起你们搬来不久,会不会没人上门?结果她很兴奋地告诉我生意兴隆,最近刚接了个大客户,是那个有名的陆家!!我没再多说,挂上电话直奔火车站。我儿子聪明,但他还年轻,不懂得有些女人是要不得的。这种泥潭他已经掉过一次,不能让他再陷进去。我可是紧赶慢赶过来的啊,但好像,还是,来晚了……”
  老人说完了,低埋下头,将拐杖戳在地上,手抓着艰难地向上攀爬。身体震动中,一滴滴眼泪落下来,在裤子上润开。
  “让我来吧。”
  青烟走上前去扶起他,两个人倚靠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外蠕动,半晌才拐过门口,楼道里空旷地回响起温柔的女声:
  “小心啊!您的腿……”


  【往事】
  陆德多少是个名人,围绕他早就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调查起来并不困难,只须稍加查证核实,把结果整理过就能送来。负责此事的警察很快回归,与青烟他们擦肩而过。
  江庭接过资料,洋洋洒洒一大篇。上面不止陆云素的身世之谜,还有陆德的发迹史。不是警员们闲得难受,喜欢作面面俱到的无用功,实在是这两件事关系紧密,难以分割:

  陆德出生在偏僻的乡村,父亲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的家乡封闭而宁静,与时代有些脱节,还保留着旧时农家的善良淳朴,一些早该破除的封建陋俗却也十分猖獗。由于土地肥沃,那里的人们靠耕种就足以维持生计,穷是穷一点,但既然活得下去,又何必改变?所以,附近虽有漫山遍野的杏树,倒也没人去打主意,只在杏子成熟的时节,采回一些当水果吃。为了长久保存,很多家庭都有独特的腌制话梅的手艺,作为一种家族文化在当地流传。
  陆德出村见过世面,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想把这种口感极好的蜜饯推向市场。为了联系业务,他开始在乡村和市区间两地奔波。城里的临时落脚点,是租来的一间破落小屋。而屋子的主人、他的房东,恰好有个正值妙龄的漂亮女儿。
  事实证明,男人的初恋也很疯狂。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下,不由分说就把人家娶进家门。等名分已定,才想起忘了事先知会母亲,就这么突兀地带了人回来,并在几天后把新婚妻子丢在家里,迫不及待地出去奔他的事业,于是造成了“狼兔同笼”的局面。
  陆老太太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极其强悍。她就是那种忤逆她需要勇气的人。例如,她不经意和你说“柜子脏了,擦擦吧”,如果你觉得不算脏而没有照作,她就会在以后的半年里都阴沉着脸。而普通人不具备如此坚韧的神经,想着反正也是举手之劳,不如顺从一次,换回和谐的生存环境。就这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有一天你会骤然发现,她说什么你就去作什么了。不甘心被控制,自然要反抗。不过,冷战一旦打开,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如果陆德这时候难得回家,就会看到鬓边生出白发的老母亲爬在桌子上吃力地擦着柜子,而妻子并不帮忙。等到儿媳被这反常现象气走,她才会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含着泪花,颤巍巍地安慰儿子:“她平时对我挺好,真的!”
  实力悬殊的斗争持续了不到一年,家里又回到了旧有的模式。陆家原本只是母子二人,现在还是母子二人;多出来的那个,是外人。
  一朝少掉丈夫的支持,以前的暗潮汹涌也明目张胆地变成惊涛骇浪,应该是闹得四邻不安了。可是,“媳妇熬成婆”这种事,在当地早有传统,大家见怪不怪。再说,在陆德的经营下,陆氏话梅已经被广泛接受,甚至风靡一时。陆家俨然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于是,村人在坐视不管的同时,甚至以一种欣赏悬念剧的殷切期待,暗中猜测着这家的媳妇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如果爆发又会用怎样的形式……
  终于,让他们等到了。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事先也毫无征兆,只是人忽然找不到了。有人曾看见她往河边跑,而在桥上发现了那双她常穿的鞋。警是自然要报的,只是河水湍急,流入长江,捞不到尸体也是意料之中。也许在哪个漩涡里沉了,也许在哪块礁石上撞烂了。从古到今,长江中的冤魂数以千万计,多她一个倒也不多。
  那时,距离陆德上次回家,已经足有两个月。即使得到了通知,也没有回来看一眼。这场“家务事”就这样悄然落幕了。
  事过境迁后,陆老太太千方百计地物色到一个容貌、神态、做派各方面都堪称自己影子的女孩,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在当地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旁人或许很难想象,如此相似,又都是这种性格的两个女人,如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这件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这次的“她”并没有上一个柔弱可人,好在美貌惊人,要得到陆德的青睐并不难。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她,很争气地出了成果。这喜事让一家子高兴得人仰马翻,陆德特地请了个年轻的保姆,照顾怀孕的妻子,并定时带她去医院体检。
  遗憾的是,医生并没有太恭喜这一胎。经过全面检查,断定她很难顺产,建议临盆时直接进行剖腹手术。而这女人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总结出一个定律——凡是喜欢摆布和压制别人的人,在涉及自身的问题上,总是意外的怯懦。
  她这时表现出一个村妇的愚昧,对开刀抱有无端的恐惧。反复坚定着“宁死不上手术台”的信念,熬到了日子,结果就是失血过多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女儿,取名陆文彩。
  也许是受到母亲哭天抢地的影响,陆德这一次真的尝到了丧妻之痛。对于某些男人来说,总是不甘独自承受痛苦,他们信奉“独痛痛不如众痛痛”。不幸的经历,在这类人身上只是一个契机,让他们有资格摆出伤心的嘴脸,打起忧闷的旗号,去尝试一些平时不能作不敢作不屑作的放纵——比如,从有青春无美貌的保姆身上获得安慰。
  这本来是地下活动,但在保姆某天一口气吃了半斤青杏后,摆上了台面。陆德迫切地想要个男孩,于是让这个他从来不想娶的女人,作了第三任陆夫人。而当她生出又一个赔钱货时,也难怪他气急败坏,觉得被愚弄、被欺诈、被占了莫大的便宜。干脆一纸诉状递到法院要求离婚,理由是——这女儿不是他的。
  这话不能随便乱说,要调查过才算数。那时,这位母亲生下孩子才两天,还躺在病房里,女孩也寄养在医院的育婴中心。那里有数十个新生儿,唯一的标识就是摇篮上的号码牌。陆德提前买通了一个护士,在法院的鉴识人员到达时,进行了调换。所以,被抽走血样的,根本是别人的孩子!
  鉴定结果一出,不贞之名板上钉钉,红杏出墙的女人被顺利踢出陆家。她没有识破这骗局的头脑,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了。本能的唯一想法,就是鉴定是错的。一个无知的村女,一个有资格认证的荡妇,用“不对的,不是这样”这种苍白的语言,去质疑DNA检验这精密的科学……“这只是撒泼罢了。”他们说。
  在第三次被法警驱赶后,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第二天,同样的那条河,同样的那座桥,同样的留下一双鞋,同样的捞不到尸体,同样的多她一个不多。
  出生才半个月的女孩,就这么被丢在医院里。也许按照煽情的设定,母亲应该在寻死前,回去喂女儿最后一次奶。但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拖欠着医院的费用,而她还不起。
  孤儿院的人来了,把女婴抱走,养育了八年。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陆家离开了乡村,在大城市买了豪宅;陆德也洗去一身土气,变成腰缠万贯的社会名流。无数女人围在他身边,于是再无娶妻的必要,真可谓如鱼得水。只可惜没有天赋异禀的身体素质,老来落得一身是病。当然,这是后话。
  在第八年,陆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祸不单行,陆文彩不久得了一场大病,好像快不成了。别看陆德这些年流连花丛,却没有制造出新的传人。现在见女儿危急,不免陷入彻底绝后的恐惧中,头脑发热地想起了孤儿院里还有个备份。他当即以恩人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亲生女儿面前,把她领回本该属于她的家里,取名陆云素。

  江庭拿着资料的手不住颤抖。陆云素那双忧伤得习以为常的眼睛,隐约浮现在纸上——
  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
  作鉴定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
  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难怪,难怪啊!”江庭的喉咙滚动着,转脸面对窗户,资料随便往后一扔,一拳砸在玻璃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怕,太可怕了!!”
  说完呼吸一窒,察觉到刚才无意中说了什么。他为这巧合失神了片刻,喃喃自语着:
  “是啊。从警都几年了,自以为见多识广呢,想不到,还是会这样。就算是个律师,也一样吧?”
  来送调查结果的警员,还有新的情况报告,但看上司这个样子,也不敢贸然开口。这时青烟送客归来,大略观察了室内气氛,走过去捡起那张纸,浏览后只是“哦”了一声。原先警察们对新任女顾问并不信服,一致认为她更适合呆在厨房,现在却看到曙光,转而向这更冷静的人递出一张轻薄的纸:
  “死者家电话的通话纪录,已经打印出来了。”
  青烟正要接过,江庭猛然跳起来,劈手夺过,盯了那些蓝色针点许久,闭起发红的眼睛,将纸张拍在桌上,近乎沉痛地宣布:
  “下一个,陆文彩!”


  【文彩】
  陆文彩走进屋子时,还十分不以为然;等到坐上椅子,各种动作都有所收敛,似乎是从警官的脸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听说,你是杨一明的前妻?”
  一语中的,直戳要害,陆文彩眼里喷出怒火:
  “是又怎么样?都过去了!和今天的事也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由我们决定!”江庭口气尖锐,“现在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婚。”
  美女的眼珠左右滑动,漫不经心道:
  “感情不合。”
  “是吗?”桌子“砰”地一响,“抛弃孩子,倒是你们陆家的传统!”
  这话说得对方倒吸一口气,恨得咬牙切齿。见状,江庭心态平顺了些,很快懊悔起自己的失态。毕竟,这对她而言,也是件令人悲悯的不幸事。虽然,这好像并不稀奇。
  与此类似的传闻,早听得人耳朵生茧:红极一时的女明星,或者学历超高、堪称某领域权威的女专家,她们获得了旁人不敢想象的成就,被一道道光环笼罩,而命运偏偏要在这十全十美的人生中,加入一笔重彩的悲伤。她们的孩子,或者是智力障碍,或者患有精神疾病……这类事层出不穷,似乎昭示着冥冥中的一种公平。虽然对当事人来说,依然是伤心泣血。
  如果想着,陆文彩也曾遭受这槌心之痛,那现在她再如何张牙舞爪,也透出一股纸老虎的可怜味道。
  江庭不忍再翻旧帐,问起更关键的问题:
  “你一定知道,请你来是为了杨一明的死。他家的座机,曾在2:05时,拨出一个电话,到你的手机上。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十分抵触。
  “真的?可是电话纪录显示,通话时长为3分钟,怎么消磨过去的?”
  “他确实什么也没说。”陆文彩眯起眼睛,“当时手机铃响,来电显示他家的电话。我接了,那边却不吱声。我就等着,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有重要的事说,比如复婚什么的。这有过先例,”她唇角一勾,伸手将垂落在前的长发拨到肩后,“当年他跟我求婚的时候就这样,不干脆。这么等了好久,还一直沉默,我就催他有话快说。结果,他一下把电话挂了。”
  “一个字也没说?”不可思议。
  “我骗你干什么?绝对没有!”
  “那好。今天下午2:17,你在哪里?”
  “我?在家。”
  “难怪我们到医院找,你不在呢。”陆德病危在床,唯二的两个女儿却都不在身边,颇有些现世报的味道,“有谁能证明吗?”
  “有!林凯,我帮爸爸请的保镖。”
  “你们在一起?为什么?”
  “这个,”美艳的脸上泛起嘲讽的笑容,“原因比较复杂,一时半刻讲不完。在说之前,我想先去下洗手间。”
  这样的态度,怎么看都是故意拖延,却也不好硬性拒绝。江庭使个眼色,一名下属尾随上去。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但陆文彩刚一出门,就尖着喉咙大喊:
  “凯,来帮我作证啊!他们冤枉我啦!!”
  正当江庭为这变数恼怒时,一名男子飞奔着出现在门口。他和杨一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后者是循规蹈矩的绅士,而这一位散发着野性的魅力。
  “行了,别再逼她了。”林凯挺起胸膛,紧身T恤浅浅勾勒着肌肉的纹理,“我们从下午1点开始,一直在一起。”
  “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
  林凯笑出几分邪气,旁若无人地搂住陆文彩的肩膀:
  “我跟我老婆亲热亲热,你们也管啊?”
  顿时,所有人都震惊得站起身来,难以置信——是的,这任性的公主,再一次瞒着所有人,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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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3 楼: 【青烟手记】丑小鹅(三) 05年12月02日21点00分


  【浅析】
  “杨一明坠楼案,可以确定为他杀。”
  三天的时间,让江警官从陆德情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现在坐在青烟家的客厅里讲述情况,干练地一如往昔。
  “为什么?”
  “自杀不可能嘛。通常,人自杀的原因分三种:第一,事业挫折。死者高等学历,职业体面,小有名气,前途无量;第二,感情挫折。他曾被妻子抛弃,又遭遇儿子早死,不是也挺过来了?目前对复合很有热情,就算不小心得知前妻再婚的消息,受到致命打击,也能顾虑到老父亲,不会作傻事;第三,其他挫折。世上总有些不公平的事,让人心里憋屈。但他是个律师啊,最懂得现代社会的规则,最知道该通过什么手段捍卫自己的权益。”
  “也对啊。有轻生倾向的人,都跑去当艺术家了,还轮不到律师来自杀。再说,他还和萧萧、云素约定过之后的事。”青烟抱着阿刁,帮它梳理长毛,“证据显示如何?支持这结论?”
  “又支持,又不支持。现场的指纹和脚印,只有死者一个人的。但诡异的是,尸体脚上穿着皮鞋。脚印也是它踩出来的,弄得客厅里到处是土。从家里的细节看,杨一明是个整洁的人,卫生习惯良好。计算从茗轩茶座到现场的距离,他到家的时间,大概在1:50左右,离坠楼尚有近半小时。他为什么在家这么久,却没有换拖鞋呢?”
  “1:50?很凑巧,是楼下住户听到响动的时间。”
  “所以我认为,杨一明在回去时,正撞见凶手在他家,两人很快开始了扭打,这足以解释为什么穿着皮鞋在屋子里乱踩。而且,死者的西服上,有多得不正常的褶皱,显然经过剧烈运动,也算上演武打片的证据。”
  “那凶手的痕迹呢?”
  “如果它戴了手套,换过拖鞋的话,就什么也查不到。但这很有趣,通常潜入别人家,会想到戴手套,却不太可能去换鞋。”江庭咂着嘴,“有股反客为主的味道哈。好像凶手把现场当成自己家了。”
  “嗯。”青烟赞同地点头,顺手剪去猫身上凝结的毛球,“两个人打起来,砸坏东西,惊动了邻居。这里有个问题,楼下当时听到的那句‘没事’,确定是死者的声音吗?”
  “你问得正中要害。”江庭无奈地笑着,“楼房的邻里关系,能指望吗?又隔着一层门,谁也不敢打包票。如果不是,那就是凶手,怕人闯进来发现自己,这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杨一明为什么撒谎呢?只有一个理由:和他一起把家里变成废墟的人,他反倒急于袒护!”
  “好像越说,疑点越往某个人身上集中了。”青烟揉着剪下的猫毛,“算了,先别确定凶手,继续说当时。如果两个人打着打着,死者被推下楼,这还合理;但打斗停止后,过了好久才坠楼,就不大对劲了。”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但联系另一个线索,就可以理解了。卫生间那些灰烬,经鉴定是纸制品,从墙上的黑烟和瓷砖上熏黄的面积看,还烧了不少。是什么时候烧的呢?肯定不是死者坠楼后。因为那是个居民区,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如果还滞留在屋子里的话,容易被赶来的保安邻居堵个正着。凶手应该没这么大胆量。所以,只能是死者坠楼前,也就是打完架后的这段时间。”
  “那杨律师呢?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家烧东西?”
  “所以,我怀疑他当时是否清醒。既然体内没有安眠药和酒精,我只能认为他是在打斗中失去意识的。这么推断,之前的‘没事’,就应该是凶手说的;为什么杨律师没有出声?因为他当时已经昏迷了,大概是头部受伤。有时候内伤不一定要破皮见血,现场没有血迹也属正常。正因为没有出血,敲击凶器无法确定,偏偏坠楼时又磕到头严重变形,这种‘伤上加伤’的巧合,最无从查证。造成这种情况,可能凶手也没想到。这不会是刻意的,没人能准确预测掉下去什么部位先着地。”
  “可是,它却刻意制造了窗台和垫脚椅上的脚印,想伪装自杀,偏偏留下个怎么看都不像自杀的现场,这……”
  “很可能是个懂得要掩饰,但不懂得如何掩饰的犯罪初学者。”
  青烟不评论,神情疲惫地窝在沙发里。江庭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了好几天,作过许多假设,这已经是最合理的结论了。但,还是有很多不能解释。比如,那个三分钟无声电话,如果是假的,这谎言也太拙劣了;是真的,又有什么目的呢?嫁祸吗?”凝眉停顿片刻,“还有就是那些纸灰。凶手烧的,到底是什么?DNA检验的关键一页?没有用处啊。陆云素和她爸爸都在,想要重新作随时可以,隐瞒结果毫无意义的。”
  “检验结果,你去证实过吗?”
  “陆云素没有说谎。我拿着她缺了一页的鉴定书,找回出示它的地方。人家说,他们确实有亲缘关系。因为,一般作这个,父本和子本都用血液,而这次一边用的是头发,所以印象非常深刻。”江庭一摊手,作个困惑的表情,“你看,这么简单就能验证。烧掉简直多此一举。可如果不是它,又是什么呢?”
  “你怎么确定,烧了的就是它呢?”
  “我们在现场仔细搜查过,都没有发现这一页啊。其实,死者把它落在家这一点,比案情更为可疑。杨律师一个有条理的人,会作这么马虎的事?不得不怀疑,他是故意扣押。动机呢?让陆云素顺利拿到手的话,可能会送到父亲病床前,激发他的愧疚感,然后多留些遗产给小女儿。这么说来,延迟的目的就是不让这一切发生。如果不是出于另一遗产受益人的指使,就是他主动献媚。”
  “转来转去,又回到她身上了吗?”
  “当然。案发时,所有相关人都聚集在两个点上,一边是你们毫无利害关系的三个女人,一边是一对夫妻。这种不在场证明,我们从来只信一半。再说,考虑一下死者被杀的动机。仅仅是前夫的身份,谈不上利益牵扯,可能性较高的,倒是灭口了。你想,遗嘱是悄悄写的,知情者只有订立人和律师而已。对那两姐妹而言,到时候的继承,简直是一翻两瞪眼的赌局。想事先偷看底牌也是人之常情。”
  “你是说,有人为了打听内容而收买杨律师,消息掌握后就下手除去垫脚石?”
  “还‘有人’干什么?很清楚,能作到这些的,只有一个人啊。从各方面看,杨一明都是个正直得甚至不适合作律师的人。以现代普遍的标准衡量,他的道德观可称洁癖,用钱怕是不能动摇了。但越是这种好男人,在遇到某类型或某一个女人时,越会疯狂得抛弃理智。”
  江庭滔滔不绝地说着,视线偶尔扫过青烟,总觉得不对。这么久之后终于恍悟:眼前的女人,有一张绝佳的听众脸。你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会一古脑全倒出来,却往往忘记她还没有发表意见。
  “我说顾问,别老听我讲啊,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这个,”青烟轻描淡写道,“有一个人,导演了陆家那诸多怪事,这次,也毫无疑问在撒谎。”
  “是谁?”
  “不,我不明白,到底……还是该了解更多啊。”无视江警官的急迫,青烟举起阿刁,和它鼻子对鼻子,似乎在对猫说话,“刚接触这案子,就有一种扭曲的感觉。本来应该是一出豪门惨剧,继承人和被继承人却都安然无恙,律师反而莫名罹难,好像没有死到点子上。如果本案与陆家有关,那唯一的联系只有遗嘱。咱们去看看,它是怎么写的吧。”


  【遗嘱】
  “不行!这绝对不行!”萧萧撑着红肿的眼睛,据理力争,“虽然杨律师不幸身亡,但他的众多业务,还有法律效力在。只要遗嘱订立人还活着,内容就不能外泄。”
  “可这很可能与杨一明之死有关,我是在工作。”
  “料理他在事务所的身后事,也是我的职责。”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青烟看得厌恶,随口劝说道:
  “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我们只要知道陆德的意向,并不一定要看文件……”
  “你不是让我吐露吧?”忌惮地愁眉,“我也有职业道德的。”
  “不是。有没有光盘什么的?”
  “哦哦哦。”脸上多云转晴,“你说录像,对吧?这两天连伤心带忙的,都糊涂了。我给你拿去。”
  望着她忙碌翻找的背影,江庭不解:
  “你又打什么哑谜?”
  “是这样。陆德饮酒过量,手持续颤抖。平时签名可能不影响,长长的一篇遗嘱,多半要请律师代书了。根据规定,遗嘱的代书人,不能和受益人有关。他与陆文彩离婚多年,本来不碍的,但既然想重新追求,为了避嫌,录像存证是最谨慎的方法。”
  这条法律,江警官也听过:
  “为了防备人伪造遗嘱吧?挺完备的规定。”
  “是。除了执笔人,还需要另一个见证人,多半是萧萧。也许这被陆德反对过。”青烟晦涩地一笑,“他那样的人,如果为他服务的不全是领班,而搀杂着普通职员,大概会觉得遭了怠慢。”
  萧萧将找到的盘塞进电脑光驱,正操作时,江庭向她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
  “对,是我见证的。当时,那老头还看不起我这小助手,脸阴沉得不行。”
  指示灯不停闪着,光盘开始播放。画面中出现了办公室的场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以君临天下的气势坐在椅子里,对面是伏案准备记录的杨律师。活着的他要比成为尸体后俊秀许多,温文中夹杂着坚定,光看外表也知道是濒临绝种的好男人。可惜,这美景并没让人欣赏多久,镜头很快推进,给老人面部特写。
  江庭见过这位主角,但青烟与陆德,可谓第一次谋面。她悄悄地对警官评论:
  “你看到没有?他的眉心写着三句话:为什么你不听我的?为什么你不能听我的?为什么你不该听我的?”猛地颤抖了下,“这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要以那种手段休掉第三任妻子了。绿帽子不是光彩的事,许多男人宁可杀妻也不愿因此离婚,只是丢不起这个人,而他居然自找。很简单,他觉得里子比面子重要。他眼里没有别人,所以闲言碎语对他毫无影响。他认为要紧的,只是自己的观点。他不想娶那个女人,不想要那个女儿,这些一定要按他的意思办。”
  这论断江庭十分赞同,但觉得与本案无关,意义不大。他还是更专注于陆德的演讲。
  屏幕中人显然很习惯面对镜头,嗽嗽嗓子,清晰地说明了自己的基本情况和“神智完全正常”后,正式开讲:
  “我陆德这一生,凭着我这双手,挣下了庞大的家产。现在虽然不到时候,但也应该为以后作点安排。活了这么多年,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一个合意的继承人!一共娶过几个妻子,她们都没能为我生下儿子……”
  听过漫无边际的一段话,江庭和青烟同时发问:
  “他还要讲多久?”
  “前面是概述,然后是革命家史回顾,其中穿插内心读白,最后才是正题。算起来,大概一个半小时。”
  江警官险些晕过去:
  “哪儿有时间跟他耗?倒,快倒!”
  萧萧依言挪动鼠标,一边发牢骚:
  “这些拿腔拿调的演讲人,自以为是!我真怀疑他们明知道大家不爱听,还故意往乏味里讲,从别人的不得不听中获得征服的乐趣。往后看吧,还有夸张的呢。说完之后,他要求把他口述的,一字不漏地抄录下来作为遗嘱,协商了半天才肯删掉一些,真是!”
  几句话的时间,穿越了一个多小时,陆德终于郑重地说到要点: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决定,‘陆氏’42%的股份,银行中所有存款,本市和其他地方的六处住房,以及其中的一切物品,包括车库中收藏的轿车,也就是我的全部家产,都交给我的长女——陆文彩!”


  【陆德】
  陆德病愈出院了。在这几天里,院方连下两道病危通知书,还是没能阻断他生还的脚步。他的生命力,和他的支配欲一样,近乎偏执。
  江庭曾向医生仔细确认过,希望能找到不寻常的病因。如此,这个案子还能稍微正常点。可是人家发誓说,真的只是不该饮酒。即使这样,整件事毕竟由陆家而起,江警官还是带着青烟上门探访。
  开门的是传说中的周阿姨。她有一副温顺的表情,仿佛对每个人都赔着小心。垂着头领两位客人过了走廊,已经望见客厅时,正要上去通报,却被青烟拦住。江庭明白她“旁观者清”的方法,以前不解其意,现在却承认,这样真的可以看到东西:
  陆德仰靠在躺椅上,合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陆云素拎了一条毛毯,蹑手蹑脚地靠近,将它盖上去,围得密不透风,丝毫没有惊动父亲。等她同样轻盈地离开,陆文彩大刀阔斧地上前,对妹妹的包裹技术十分不满似的,伸手扯了扯。陆德抽口气立刻苏醒,攥着毯子,抬头看到大女儿,露出称许的笑容。
  江庭心里暗叫:哎呀!他误会了!接着,他看到陆德的一个眼神,对着二女儿背影的,不用多,只要这一个,就足以了解:那其中的涵义,分明是认为她不该存活于世!
  这时候,江警官才恍悟,事务所里青烟的分析,并非全无用处。
  陆德在充斥着传统糟粕的乡村长大。作为家里的男孩,他拥有生而高贵的优越感,而财富和白手起家的成就更助长了这一点。按照惯例,如果一个男人,有来自不同女人的多个后代,他会根据对母亲的喜爱程度,决定孩子受宠与否。作个古典的类比,生下陆文彩的,好像长辈钦定明媒正娶的妻室,而陆云素的母亲,只是夫人房里伺候的丫鬟,有幸被收为小妾罢了。何况,这小女儿当年被领回家,只是作为替代。正牌的既然健在,作用自然消失,变成多余的赝品。在父亲眼里,更是他婚姻状况超出控制的一个成果展,怎么看怎么碍眼。
  诸多原因综合下来,结果就是如此鲜明的爱憎,所以,遗嘱会怎么立,根本是没有悬念的!更不会有人为了探听它,进而去杀人。恶意扣留陆云素的DNA鉴定,也是毫无意义。因为那即使送到陆德面前,也不会引起丝毫的愧疚,只会让他惊讶这天生卑贱的丫头居然想争取权利,太不可思议了,或者根本把这当作一种挑衅。
  这么一来,不光之前的推理垮台,江庭更感受到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仿佛有一架天平,正以他的心脏为支点。一端的托盘拉得极高,另一端却压得极低,且差距还在扩大。平衡的崩毁就在眼前,横梁马上会弹飞出去,必然使心脏前所未有的刮痛。虽然还没有领略到,但即将承受巨大痛苦的预感,却更是磨人。
  江警官难受得浑身发紧时,陆德终于看到了来客:
  “你们是为了那案子?我听说了,真是晦气。随便作点什么,都这么不顺心。不行!我得再找个事务所,重新写一份。说做就做,我一会儿就去。”
  最后一句,言外之意是“等你们一走我就去”。江警官好像没听懂逐客令,站在那里僵持着。新女婿林凯听到谈话声,立刻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周阿姨则躲开战场忙去了。
  静默了几分钟,陆文彩的声音打破沉寂:
  “爸爸,该吃药了。”
  这本来是陈述句,却达到了祈使句的效果,陆云素马上走出客厅。本以为她片刻就回,谁知道等了足足三分钟,还是人影不见,只听到远远传来玻璃瓶碰撞的叮当微响。
  大家都皱起眉头,林凯显然比任何人都缺乏耐心:
  “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哦。”困惑的声音,“我记得上次明明剩了个半瓶,怎么找不到呢?”
  陆文彩也不堪等待,吊高声音道:
  “再开瓶新的,不就得了!真麻烦!”
  这回很快,陆云素端着杯子回来,递给同样急迫的父亲。陆德大口饮进,志得意满地喝到见底时,忽然手上一紧,五官奇异地堆挤。看他捂着胸口的扭曲表情,似乎比江庭提前体验到了失衡的痛苦。


  【结论】
  公安局的会客室里,青烟还是那幅淡然的表情,看着江庭的皮鞋不停地磨薄地板。
  “陆云素不可能是凶手!我承认,她有动机。为了她和她母亲所受的委屈,足以仇杀他很多次。但如果这样,杨一明为什么会死?律师遇难,明摆着和遗产有关。她再傻也该猜到,那遗嘱是怎么写的。现在把父亲干掉,让姐姐继承家业,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就没见过这么伟大的凶手!”
  “好了,先别激动。证据怎么说?”
  “药里被动了手脚。那种药每次服用半瓶,剩余的那些也含有剧毒,应该是直接下在玻璃瓶里的,上面只有陆云素的指纹。而包毒药用的小塑料袋,就那么大咧咧地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一粒指纹都没有。如果凶手是她,完全可以在回客厅途中,去厕所把它冲掉,怎么会这么不谨慎?再说,要真是她下毒,瓶口多小杯口多大,她不会直接放在杯里啊?”
  “嫌疑人的态度呢?”
  “正审着呢。一直哭,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是开了瓶新药端过去,就出人命了。是啊,新药!案发过程你记得吧?很不寻常呢。她还说,一向是她服侍死者吃药,因为这种一日两次,一次半瓶,消耗非常快,所以,她一直把三瓶药摆在明面上。可今天,非但上次剩的半瓶不见了,而且,只有唯一一瓶放在外面。她当时楞了一下,但不敢追究是谁动了,就跟自己说这应该没什么要紧。”
  “没错,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一个连说句话都要再三斟酌的人,敢在明知我是警察的情况下,顶风作案往枪口上撞?稍一分析就能发现,死者定时服药、必然由陆云素跑腿,这些事众所周知。只要是能接触到药的人,谁都可以在瓶子里下毒,然后擦去指纹,把包装袋扔在旁边陷害她。反正瓶盖是胶塞的,开没开封也看不出来。依照陆云素的个性,她一定会费神寻找那半瓶,警方必然怀疑这段耽搁是她的作案时间;凶手为了顺利得逞,还把其他备用药瓶抽走,特别限定有毒的那个,并吃准她当时不会声张,看来它对被嫁祸人也了解颇深。”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陆德之死对谁有最大好处,陷害陆云素谁最得心应手,那个人就是……”青烟托着腮浅笑,“不错,这很有道理。但是,等一下。”
  江庭曾经与她合作过一个案子,知道这人的习惯。当她把左手拿到唇边,好像在亲吻结婚戒指时,就代表她正在凝神思考。那颗钻石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帮助她想通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过了几分钟,青烟把手移开,慢慢站起身来,低声叨念着:
  “那时,真是妇人之仁……”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打个电话。还有,你能不能去趟杨一明家,帮我找点东西吗?”
  “东西?”
  “照片,情书,结离婚证明。总之,就是他和陆文彩那段感情的一切见证。”
  这很简单,并不用跑远路。之前为了调查现场烧掉的东西,同事们检查过杨家所有纸制品,并登记在案。他只需要在局里走上几步,就能拿到清单了。
  于是几分钟后,江庭就无措地跑回来。青烟刚放下电话,本来咕哝着“脊髓灰质炎”,一见他就改口笑道:
  “什么也没找到吧?”
  “可这不合道理啊。”眉尖都快对到一起了,“杨律师不是很重感情吗?为什么这些回忆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这样,事情就很清楚了。”青烟拿笔在电话边的便条纸上写着什么,一心二用地说话,“这两个案子,都是精致的谋杀。本来整件事不应该是现在这景象,只是接二连三地出现意外,迫使凶手不断改变计划。而这些修整,几乎都对它有利。目前优势全掌握在犯案者手里,我们办案一方的力量,微乎其微。”
  “你是说,拿它没辙了?”
  “这么说吧。用天平打个比方,眼下是严重失衡。如果按传统方法,一直增加我们的比重,调整形势到持平后超越之,恐怕太难了。所以,我建议取巧,走捷径。”
  “怎么走?”
  “利用当前的条件,把有限的筹码,继续往它的优势上加。到了一定限度,平衡就会自然崩塌。”
  江庭的喉咙“咕噜”一声,为两人思路上的巧合惊惶着。青烟撕下便条折好,过去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里。江警官掏出要看,立刻被制止:
  “等等。你最好深呼吸之后,坐在柔软的地方看,不然摔着了也挺无辜的。”
  “这么吓人?”
  “非常恐怖。但证实起来很容易,你该知道怎么做。”
  “这就是打破平衡的第一步?”
  “不算。”堆起笑容,“第一步是听我推理。”
  “怎么说?”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案子阴气很重?触目所及几乎都是女人。让这些巾帼去把杨一明一个成年男子推下楼,未免太难为人家了。所以,我们需要一个须眉,对吧?”


  【结案】
  这一天,对陆家而言,真可谓祸福相倚。
  在阳光明媚的上午,江庭和众同事一起,把陆云素送回家,快进门时还特别表示了歉意。下一秒钟,警察们破门而入,把还没起床的林凯连推带搡地拖上警车,扬长而去。
  次日,江庭再次来访,他身边还是跟着一个女人,但不是青烟,而是萧萧。
  “我这次来,是要和各位家属说明真相。”把陆家现存的三个女人召集到一起,江警官开腔,“近期发生的两起案件的凶手,都是林凯!”
  “什么?!”一起惊呼。
  “事情是这样:一开始,陆德被一些错觉困扰,在陆文彩的推荐下,聘他为保镖。他听说了老头立下遗嘱的事,当然关心妻子能分到多少,就摸到杨律师家想偷看遗嘱。为了掩饰自己的痕迹,他戴了手套并换上拖鞋。平时杨一明全天呆在事务所,可那天意外地回家,为陆云素找落下的DNA鉴定。两人见面,扭打,碰翻东西。在打斗中,杨一明的头撞在柜子上,没出血但昏迷了。噪音惊动楼下的邻居来询问,林凯编了个可笑的理由应付过去。安静下来后,他对着烂摊子开始用脑:本来只是闯入,现在却伤了人,如果让目击者活着,事情就闹大了。他站在杨律师身边,还没决定时,无意间看到了混乱中掉在地上的一张照片,知道了妻子和户主曾结过婚。他性格冲动,一瞬间只觉得受了欺骗,拨电话想质问陆文彩。接通之后,才意识到这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不知所措了三分钟,直到对方催促,才惊醒把电话挂掉。这时再看杨一明,已经不用犹豫了。说起来,从本质上讲,应该算因嫉成杀。正因此,他害怕把引发嫉妒的物证留在现场,就搜集了与那场婚姻相关的一切东西,付之一炬。在把人丢下楼之前,他搬椅子造脚印,伪装成自杀。这纯属突发奇想,他不是聪明人,能作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动手后,他飞快地换鞋逃离现场。在调查中,又趁陆文彩歇斯底里的时候,顺势给自己作了不在场证明。
  “在陆家登堂入室后,他从日常的细节,观察出大部分财产会留给谁,立刻觉得岳父活得太长了。他在药里下了毒,为保险起见,还把嫌疑嫁祸给另一继承人,用心真是狠毒。”
  长长的一段讲述中,陆文彩拧着眉毛几次张嘴,都被江庭以更洪亮的声音压制住。这时刚一说完,她马上质疑道:
  “这就是你们的结论?他承认了?”
  “嫌疑人开始都会抵赖,但是,”拳头握出“咯咯”的声响,作出刑讯逼供的暗示,“最后他还是招了。”
  “可是,那天他明明……”
  “美中不足的是,”强硬地打断,“我们始终怀疑有同谋背后指使,他却死活不承认,要是能有更多证据就好了。对不起,您想说什么?”
  “没有。”作为利益共同体,陆文彩聪明地听出弦外之音,“我想说,之前他谎称和我在一起,我就怀疑过是不是他作的,那天他明明发誓说不是的。”
  “那好。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此案可以正式了结,并于明天移交司法程序。这样是有点赶,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现在真相大白,陆德的遗产停止冻结,可以进行继承。我今天带萧萧来,就是为了宣读遗嘱。”
  向身后一点头,萧萧从包里拿出那份备受瞩目的文件,拆封后郑重朗读。还是录像里那些废话,果然没怎么改动。
  江庭站到她身后,飞快地在字里行间寻找着。青烟说,里面应该有那么一句话……啊!在这里!真的有!
  心里感叹过后,紧绷的神经随之放松,开始有心情观察还在紧张的两人。陆家姐妹隔桌对坐,平时她们如此南辕北辙,现在却出奇相像:都紧抿着嘴唇,好似生怕一张口,真实的想法就会自己蹦出来似的。
  当萧萧念出一锤定音的最后一句,两张脸空白了约有半秒,然后,陆文彩笑得理所当然,陆云素苦笑得理所当然。这种出奇平静的表现,仿佛刚刚发生了一件天底下最正常的事情。
  江警官口鼻之间,又泛起熟悉的窒闷,勉强支撑着多说一句:
  “由于陆氏是大公司,关系着很多人的就业,上面非常关心,希望交接手续尽快完成。如果对遗产分配有任何异议,请及早提出。”


  【母亲】
  阴云密布的上午,一个穿着简陋的妇女,走进法院的一间办公室。显然,她不常出入这么重要的场所,战战兢兢地四下观望着——办公桌,后面的人,以及他身后的另一扇门。
  坐下之后,她虔诚地探过身子。
  “那个,法官,”先往高级了称呼,“我想跟您说,是这么回事。陆氏企业的老板,最近死了,您知道吧?他有两个女儿……”
  词不达义地讲了陆家的事情,桌对面的制服问道:
  “您的意思是,陆德的遗产,他的小女儿也该分到一些?”
  “是啊!”很惊喜,没想到自己说明白了。
  “您就是陆云素本人?”
  “不,我是在她们家服务的,我姓周。”见对方露出诧异的表情,“您听我说。原来在家乡时,我有个女儿,很小就得病死了。后来,在城里当大夫的堂兄,介绍我去他工作的医院作杂工。六年前那次车祸,我遇见了他们一家,当时就觉得素素特别像我死去的女儿。那个换肾手术,正好是我堂兄主刀。借着这份交情,我死皮赖脸求着去陆家帮佣。她那么可怜,我得护着她呀……”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不太好办。通常遗产分配,死者立有遗嘱的话,就依照办理,除非没有获益的继承人,无法独立生活。”
  “她有手有脚,活大概能活,但是,但是,”脸上的纹路一致下拉,苦得挤出眼泪,“这不对呀。您不知道她的情况,我听说,初中的时候,她成绩不好,但很刻苦,想考个好高中。那时候,陆先生开始频繁发病,医生建议最好以后都有人在旁照料。他就说‘学那么多有什么用?’,作主让素素上了护校。文彩小姐读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在家当免费护工了,一直这么多年下来。她再过几年就三十岁,早是当妈的年纪,就因为整天跟在她爸身边,现在还没结婚呢。她为陆家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这是不是太……”
  “太不公平吗?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对不起,法律就是法律!”


  【入网】
  愈加阴霾的下午,法院的同一间办公室。这次的访客,是一名身穿素净白衣的年轻女人。
  “哦,您好。”陆云素小心地坐下,更谨慎地开口,“我是来解决一件事情。这样的,我父亲最近去世了,在遗嘱里,他把所有遗产都留给我姐姐……”
  对面的工作人员,耐心地又听了一遍相同的故事:
  “大概的情况我了解了。您想要怎么处理呢?”
  “我想,”她露出温柔而又神秘的笑容,侧身从包里拎出一只文件袋,顺着桌面慢慢推进,“我想质疑那份遗嘱。”
  对方并没有打开查看,只大略扫过袋上的文字,起身离开座位,拧开背后那扇门。门里站的那个人,穿的是另外一种制服。
  陆云素一时脸色发白,脊背也挺得更直。
  江庭一步步走上前,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张便条,按在桌上,同样缓慢地推过去,让颤抖的手轻轻拾起。那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她却好像不认识似的,盯了许久不肯移开目光。
  警官沉重地说道:
  “写这个的人告诉我,谁拿证据来证明纸条上所写的内容,谁就是凶手!”
  这时,颤抖忽然停了,指尖也渐渐松开,那纸看似要飘落在地,却立刻被更用力地握住。手的主人用空灵的口吻探询:
  “逮捕林凯,假装结案,宣读遗嘱,都是……”
  “都是圈套!为了让你自投罗网。”
  “这么说,你们是全都知道了?”她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眉心却依然凝着不解,“我真不明白,这种事外人怎么会想到,这人又是谁……”脸上徐徐泛起笑容,“啊,我猜着了,是那个人吧。我没打听她叫什么,就是看起来很会作家务,养着一只猫的寡妇。”她现出通达而认命的神情,“能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露出破绽的吗?”
  “第一次问口供。你号称完全不懂法律,却可以用两句话点到为止地暗示你母亲的事,这里面就包含了《婚姻法》的内容。”
  清亮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眨动:
  “我策划了六年,却瞒不了人家六个小时,我果然不聪明啊……”
  见状,江庭身为一个警官,却忍不住想安慰凶手:
  “她并不比你聪明,只是胜利一定会属于没有作错事的人。”
  慷慨激昂的话,说得却并不义正词严。因为他没有底气,他害怕她现身说法,怕她说原先自己没有作错任何事,却失败了许多年。
  好在,陆云素从不是个擅于反驳的人。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轻声自言自语着:
  “其实,今天来之前,我也有点预感——大概会被抓住吧。想想也是啊,我生下来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件想要的东西,怎么这回就会例外,就会成功?求之不得,是命吧。”她的头机械地左右摆动,“不,不,我不恨她,抓住我我也不恨她。能破这个案子的,不光聪明就够了,还必须是知己。对,我当她是知己。第一次见面时,就很善解人意的样子,情不自禁地,什么都告诉她了。现在想来,幸亏,幸亏呀!”频动的头终于定住,湿润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江庭,“警官,我知道,你可怜我,你是好人。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帮我带一句话给她?不长,就两个字……”
  “什么?”
  晶莹的眼里,闪着梦幻的色彩,咬唇意味深长道:
  “伊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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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一色水天一色
4 楼: 【青烟手记】丑小鹅(四) 05年12月02日21点03分


  【真相】
  江庭再次光临芸苑小区时,正看到青烟在楼下买报纸。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外面的事呢。”
  “哦。”顺手把报卷成一筒,“无聊的时候总有的看。”
  两人一起上楼,沉默紧随其后。压抑到了门口,江警官终于问道:
  “上次给你传了话,你又去陆家了吧?”
  “是啊。”
  “跟她们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青烟掏钥匙的手停顿了下,想起那天周阿姨送她出来时,她道谢后曾问:
  “云素在去法院之前,是不是交待您帮她作一件事?”看对方瞠目结舌的敬畏,安抚道,“没关系,您尽管照她说的去作,就当我从来不知道好了。”
  回忆闪过,青烟咳了一声,钥匙顺利插进锁孔:
  “没有。我没说什么。”
  江庭轻车熟路地进屋,坐在他已经习惯的位置上,只是这次的茶变成茉莉花的。
  “我这次来,主要是请教。陆家一案已经完结了好几天,细节我也都清楚。但那是从凶手的角度,我很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想到的。”
  “怎么说呢?”青烟还是端坐在沙发上,茶水在她面前腾起白汽,“在两个陌生人之间,肾脏配型合适的机率有多大?就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吧,但杨一明和陆文彩因此成婚后,这对正常的父母,却生了个畸形的孩子。这概率也是微乎其微吧?两件几乎不可能赶到一起的事情,却同时发生了!太过偶然,难免让人思考,里面是否存在着必然。
  “这之间有个干扰,就是杨一明的父亲。谁看到他,都会认为孙子的残缺来自他的遗传。我当时就已经起疑,特意送他出去,就是想确认他的腿是怎么造成了,但终究没有问。”
  “所谓妇人之仁。”江庭点头,感同身受。
  “是。我问不出口,只好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之后打电话给他,了解到他那个样子,是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病因是脊髓灰质炎病毒感染,并不遗传。
  “排除了障碍,又回到那个微妙的状态。也许能假设一种情况,变不可能为可能:如果是血亲,肾脏配型的合格率,在25%;而近亲结婚,生下残障儿的机率,接近100%!难道,这两个生活环境没有任何交集的人,会有血缘关系?
  “陆德那荒唐的情史,让这种结果显得不那么意外。他的第一任妻子,因为不堪忍受婆婆的虐待而自杀。在中国,婆媳斗争持续了5000年,一些战术战略早已成了定式。最能打击夫妻关系的谣言是什么?你老婆背地里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这一招,对于长期出门在外的商人尤其适用。丈夫上次回来,是两个月前,而这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想起婆婆曾以绿云罩顶为理由煽风点火,自然觉得在陆家没有活路了。她面临着选择,彻底软弱下去,还是为了孩子坚强起来。也许她真的去跳河,后来被人救起;或者是诈死出走,带孩子离开这不健康的环境。”
  “我相信是后者。”江庭插嘴,“如果在河水里沉浮过,胎儿还健在的话,简直是奇迹了。”
  “还有更不对的。要是桥上留下一只鞋,还能说是过程中掉落的,一双鞋怎么看都有些做作。”
  “可陆云素的母亲,不也是……”
  “她一定听过前前任的故事,也没有脑力去深究,只把它当成惯例来模仿,作为一种控诉吧。先不说后来人,还是这首开纪录者。她辗转逃到远方,面临着作单身妈妈的命运,但时来运转,她遇到一个善良有担当的好男人。本来应该是女人抢疯了的对象,却因为身带残疾而尚未成家。就像文艺片里演的那样,她嫁给了他,生下了杨一明。可惜幸福了没有两年,就早早死了,留下儿子给一个好爸爸照顾。毕竟,接纳一个嫁过人的女人,把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不是每个男人都作得到的。许多年后,这孩子为了心上人,毅然决然地献出重要器官,可以看出是受了谁的影响。”
  “可他不知道,那是他的亲妹妹吗?”
  “他母亲死前,他还太小,不可能被告知什么。对于这可怜的女人,之前的经历都是不愉快的,自然不愿主动提起。杨老爹体贴,即使想知道也大度地不问。因此,他的身世成了永远的谜。
  “那场‘百万买器官’,把全国的贪婪者都鼓舞得蠢蠢欲动。一定还有不计其数的人,明白或糊涂地接受了配型检查,只是都不合格,所以我们无从听说。我想啊,无论杨一明身在城镇或乡村,在大学读法律还是在小公司编计算机程序,都可能被人拉去脱颖而出。于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与她结婚生子。
  “下面要说说陆云素。她自幼在孤儿院长大,大家都误会她是母亲与人通奸的产物,就是俗称的‘杂种’。孤独地长到八岁,突然,被背叛的父亲心胸开阔地要收容她,想想当时是如何感激的心情。她认为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就全心全意地去讨好他补偿他,想得到他的关爱。结果当然是求之不得。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她也没有放弃,只觉得是人之常情。报恩的心态,孤儿岁月养成的情感饥渴,加上陆德和陆文彩两个支配性格的压制,导致她自愿非自愿地不停退让牺牲,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后面说吧。这件事,让她彻底明白这么多年的努力,并不会得到丝毫回报,并让她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怀疑。很明显她调查过。因为她对过去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陆德又不会说给她听。调查过后呢?我们知道,得到的结果何等凄厉!
  “陆文彩离婚时,正是她下定决心,伺机报复的时候。她还没有拟定行动方案,处在尽可能多的收集信息的阶段。于是,她去看望了杨一明,并窥破了事情的真相!”
  “这种事,很难想象啊。何况当局者迷,简直不可能……”
  “这世上最可能发现的人,非陆云素莫数。想想她的条件:一个护士,具备更多的医学知识;她获悉孩子是畸形;以前感恩的阶段,她深刻地敬慕着父亲;她对杨大哥极其欣赏喜欢,也许还不止是喜欢。两个她所爱的男人,她自然能对比出旁人发现不了的相似处。已经完成的调查,让她熟知陆德的情史,使多出一个哥哥的假想有了基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心境。刻骨的仇恨,无边的恶意,让她竭力把事情往最不堪的方向猜测。对这件事的解释,已经没有比兄妹生子更凶险的了吧?
  “她希望事实正如她的结论,就去杨一明的家乡查访,也就有了邻居们提过的那个人。别被形容词迷惑,就算我这么素净的,买一盒化妆品扣在脸上,也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因为行动是秘密的,陆云素作了伪装。人要想隐藏自己,通常会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打扮。与她最相反的形象,自然就是陆文彩了。所以,那次不是姐姐去查证杨家的不良基因,而是妹妹去打听杨大哥是不是领养的。这种事,当事人可能蒙在鼓里,老邻居倒一向清楚。
  “一切证实了之后,她灵机一动,有了个匪夷所思的设想:如果让陆德立下遗嘱,就像我在事务所里推测的那样,由于颤抖的手,必须找人代书。而杨一明恰好是个律师,要是由他来写呢?以这位父亲的性格,一定会要求口述记录,并坚决反对修改。依他平时的习惯,总是把后继无人挂在嘴边,最终的遗嘱里,多半有这样的话:假如我有个儿子,我一定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他!
  “这么一来,杨一明就成了遗嘱的受益人。而我国法律规定,受益人不能担任见证人和代书人,也就是说,这份遗嘱根本是无效的,无论怎么写都没有用。陆德一死,最终要进入法定继承程序。”
  “就是所有继承人均分?她和姐姐一人一半?”
  “不,那时已经多了个大哥,是每人1/3。要消除这负面影响,杨一明就必须死,而且要死在陆德之前。”
  “财产!到底是这个动机啊!”
  “不,不光是财产。陆云素不是那种物欲很强的女人,你给她足够买件珠宝的钱,让她去逛街,她会只买条丝巾就回来。从心理上讲,她是用继承这过程,去满足一个从小就埋藏在心底的愿望:作为女儿,作为女人,她想跟陆文彩平起平坐!另一方面,耍手段废掉陆德的遗嘱,违逆他的意愿,让他最瞧不起的人得到遗产,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抗争!
  “她有了构思,便开始等待机会。半年前,杨律师迁移事务所,要重新得回美人心。这让计划的进程向前跨了一大步,她只需要迫使父亲立遗嘱,顺势把前姐夫推荐上去就好了。”
  “于是,就有了最初的那些小动作?”
  “很有创意,可说是为陆德量身定做。身边的一丝一毫,都必须在控制范围内,没有这样变态的支配欲,就不会在意周围细微的变动,甚至根本察觉不到。而他发现了细节上的改变,觉得权威受到挑战,危机正在逼近,却求助无门。任何人都认为这不算什么,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暴跳如雷。”
  “这些,好像在陆德被杀前你就想通了,到底是怎么……”
  “从周阿姨的证词看,窗户不是‘她’开的,陈列品或许是‘她’碰的,刀片‘她’没有发现。非常简单,都来自自身的感知。而关于手表,却是复杂的假设,有人看到了,舍不得,觉得还能用,于是拣回来。信口开河,不是她的作风。我想,她一定是撞见谁把手表塞回抽屉,便提醒说那是扔掉了,对方回答‘好好的东西很可惜’。而被警察询问时,她又下意识地袒护这个人。作为一名被雇佣者,陆家的三位雇主,她会比较喜欢哪一个?在富豪之家,顺口编出‘修理后再用’这种小家子气借口的,又会是谁?非常明显了!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看透另一重涵义。”
  “什么?”
  “就是那刀片。陆德被割伤,最优先的是处理伤口。陆家的家庭护士,正好是云素。她赶在周阿姨来收拾前,把刀片拿走了。她用这种方法取得了陆德的血,还有杨一明的血,拿去作DNA鉴定。这是有点冒险,不过如鉴识人员所说,如果用头发之类的,实在太惹眼了。
  “准备好道具,可能没打算这么快动手,但陆德意外发病,如果死在杨一明前头,财产的1/3就要旁落,于是当机立断,请了杨律师出来,和他说点实话。真相永远是最锋利的武器,对吧?
  “我们都说,这坚强的男人不会自杀,因为他有责任感。而责任感,来自他清澈的道德观。可正因此,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才远过于别人。确实,律师擅于解决各种问题,但只是人事,不是天命!他拿什么去改变,曾经和亲妹妹结合并生下一个孩子的事实?这真是‘可怕,太可怕了’。
  “现场不像自杀,那是根据通常的经验去推断,而有几个自杀者,是因为这种理由走上绝路的?比较特别,反而是正常的。
  “他从茶座出来,失魂落魄不知该往哪里去,不自觉地回了家。到自己的地盘,没必要继续压抑,发泄的冲动排在第一顺位。还换拖鞋?别开玩笑,直接冲进去砸东西。剧烈的运动,身上的褶皱,直到邻居来关怀。他不愿见人,隔门打发走。由于这中断,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想起另一当事人,她也有知情的权力,就拨了陆文彩的电话。攥着话筒整整三分钟,都不知该如何启齿,最终颓然挂机,并用力扯断电话线。这时,已经是无转圜余地的彻底的绝望。剩下能做的,只有徒劳的否定,把之前的一切纪念物,加上从陆云素手里拿到的,他和生父的DNA鉴定,放一把火烧掉,冲走灰烬。最后踩椅子蹬上窗台,一了百了。
  “这一切都在陆云素的意料之中。以她对他的了解,杨一明得知身世后,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自动消失,并不会留下写明原因的遗书。而无端的命案,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嫌疑重大。所以,她紧赶慢赶,一定要在他自决之前,到达律师事务所。我的出现纯属偶然,原先预定的不在场证人是萧萧。有这么个面对面的证实,杨大哥卧轨也好,上吊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但是,如果她还在途中,死者已经想不开了呢?还需要证明她当时在去事务所的路上,不能分身犯案。于是,约会的地点必须是个公众场合,最好有证人看见她出发的时间,冷清的茶座是个好选择。随之出现的问题是:如果不小心被人发现那检验报告,怎么办?出现了莫名的DNA鉴定,警察自然会琢磨是谁和谁的,这就暴露了大半。巧妙的办法是,告诉警方这两个谁是谁!索性利用她的经历,拜托杨律师为自己也作一份。这不但成了约会死者的理由,后来服务生都看见文件袋了,我们却以为那是陆云素的。更厉害的是,她撕掉关键的一页,暗示杨一明刻意扣押,把大家都转晕了!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那一页到哪儿去了?死者这么做有什么动机?陆德和她真是亲子关系吗?往这些方向查,死也查不出端倪。
  “她的设想是,在没有凶手的情况下,以自杀结案。要是陆德死在医院里,那是上天的礼物;正常出院的话,等杨律师案尘埃落定,就该出手了。这老人年轻时荒淫过度,现在酒精对他已是毒药。假设他偶尔偷喝的是葡萄酒,往里面加点老白干如何?一趟一趟送医院,总有一次救不回来。自然死亡,遗嘱作废,法定继承,1/2遗产,完美!
  “本来应该按计划实行,但出现了有利于她的意外。由于那个电话,陆文彩成了调查的焦点,她又嚷嚷着叫林凯当场证明。这样更有说服力没错,但证人自作聪明地暴露出他们是夫妻关系,一下子就有了串供的味道,反而把所有嫌疑都集中在她身上。这场闹剧是开着门演出的,如果陆云素当时没有离开的话,自然会看清局势,进而创新:如果爸爸死于明显的谋杀,两案并联,凶手都是姐姐的话,那财产就是自己一人独得。本来只求平手,现在却有完胜的机会,无法抵挡的诱惑呀!
  “她回去就随身携带毒药,等待着把责任推给姐姐的好时机。我们上门了,警察是多可靠的证人!陆德又说要重立遗嘱,新的这份换别的律师写,可就具有法律效力了。情势由不得她犹豫,趁拿药的时机,在瓶子里下毒,并把擦去指纹的塑料袋就近扔掉,造成了无与伦比的矛盾,引导你作出之前的推理。你说凶手明了陆云素的个性,其实,是她清楚陆文彩的嘴脸。她知道,如果故意拖延,谁会代替父亲动怒;在她不干不脆时,谁又会出言指使她开新的一瓶。当我们认定,不可能有人如此愚蠢大胆地作案时,就排除了陆云素的嫌疑,回味一遍过程,凶手是谁好像无可非议了。表面嫁祸自己,暗里嫁祸别人,很有趣的双重嫁祸!
  “在一切融会贯通后,真是非常惊讶。‘我去拿DNA鉴定……他们应该复婚……闲聊起我的身世……那一页去哪儿了……我到事务所等他回家取……虽然着急,也不想劳动人家跑两趟’,这种宁麻烦自己,不麻烦别人的性格,正是她本身具有的;‘半瓶的找不到……桌上只剩下一瓶……我到处翻,但不敢问’,平时的她就是如此怯懦!无比圆润的口供,好像没有一句假话,谁想居然毫无真实性!其实想起来,与死者的茶座私聊,取药时的一人独处,都是一面之词,就是因为对自身心理特征的利用,让人很难起疑!
  “此外,这个案件中,陆家的惯例、自己的身世、陆德的支配欲、杨一明的律师身份、陆文彩的颐指气使,她都用到了。对每个人的了解和把握,我这科班出身的也望尘莫及。能作到这些,只因为她是弱者。强者改变环境,弱者只能适应环境。她在多年的适应中,积累下了察言观色、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等诸多智慧,可以把现存的条件利用到极致。案情或许巧合,但我这么说,即使换成完全不同的布局,她一样依照能写出经典的剧本来。
  “本来是个难以战胜的凶手,但她致命的弱点在于没有信心。已经习惯了失败,对成功甚至不敢想象。所以,顺遂她的心意,让她以为顺利了结,按原计划来质疑遗嘱。其实,知道两位死者的亲缘关系又如何?什么也证明不了。但你的出现,让她有了落入圈套的觉悟,我写的纸条‘夫妻是兄妹’,正是杨一明的自杀动机,暗示她第一案已经完全搞清。果然立刻击垮了她的意志,和盘托出。”


  【伊伊】
  一段没有停顿的讲述后,青烟端起茶杯滋润喉咙。江庭两手交握着,很久之后才问:
  “我一直不明白,如果要平分财产,之前陆德没有立下遗嘱时,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了,那样法定继承,又没别人知道她哥哥的存在,还不是她和陆文彩一人一半?为什么甘愿繁琐而不求简单?等等,”好像已想到了答案,“法定继承好像也要参考被继承人的意愿。陆德一定常说‘我死后一切都是文彩的’,她的所得还是不能跟姐姐比;而且,有一份她完全不受益的遗嘱,确实免除了嫌疑……”
  “你说的,都是现行方法的好处,但这些,我相信陆云素从没想过。”青烟的目光略见悠远,“她这二十几年,就像个不适合应试的考生,反复地被试卷上的题目难住。终于她看到一道题,居然给出的所有条件都可以用到,那是怎样的惊喜!她只忙着把答案写上去,还会去考虑这是不是最好的解法吗?
  “她的内心,可能浮现过简单的计划,但还没有成型,就被自然否定了。因为,之前提过的,使她下决心去犯罪的那件事,让她的潜意识认为:只是用酒精杀死陆德,未免太便宜他了!”
  “那一件,到底是什么事?”江庭的口气,似乎很惧怕。
  “就先说个引子吧。在陆云素被带回陆家不久,附近来了一条流浪的小狗。黄颜色的,圆耳朵圆嘴巴小短腿,叫不出名字,最常见的那种土狗。她很喜欢,但寄人篱下的,也不敢说要养。能作的,只是偶尔喂它点东西,买个铃铛给它挂上,取名叫伊伊。她和小狗玩,被陆文彩看见了。那种自幼应有尽有的人,都有个习惯:一件东西,即使从来不喜欢,但只要别人有,自己就一定要有。你可以猜到,她会养条什么样的。是,有血统书的名种松狮,足有一人来高,比那不足一尺长的杂种狗,真是气派高贵多了。后来,它跑到车库玩,被车轧断一条腿,马上送医救治。兽医帮它接骨,手术时说失血过多,必须输血。狗不像人类,有这么多种血型,只要同样是狗就可以了。下面能想象了吧?陆云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狗,被赶回家的父亲抓上车。她追到宠物医院的时候,正赶上伊伊像垃圾一样被人扔在门口。抱起来已经软了,掰开嘴,连牙床都是白的!就那么一直搂着,还是一点点地冷掉……她曾说伊伊是为救同伴而丧生的烈士,原来是这个意思。”
  江庭正襟危坐,两手紧抓着制服衣襟,好像不这样就要抖开了。
  “怎么?觉得痛了吗?觉得不能忍了吗?可是,当年的陆云素,为了收养的恩情,忍下来了。很久之后,发生了一件极相似的事。
  “六年前,车祸发生了,陆文彩查出尿毒症。最有可能配型合格的人是谁,显而易见啊。陆德让小女儿去验血,却遭到周医生的阻拦。两人吵了起来,医生把他拉进休息室详谈。从父亲坚决的态度,陆云素开始起疑:如果自己真是妈妈跟别人生的,和姐姐就是不相干的人,基因不可能相似啊。爸爸这么执着,难道我也是他亲生的?为了探知真相,她跟过去,在屋子外面偷听。周医生说起他阻止的原因:车祸是陆家所有人都遭遇了的,陆云素入院时也接受过全面的检查。从透视片子里可以看出,她左肾比右肾小了1/3,功能根本不健全。就算配型合适,移植小的,救不了人;移植大的,会危及她自身。搞清利害关系后,陆德本能般的,不假思索地说道:‘那就把好的割下来,换在文彩身上啊。’
  “陆云素说过,伊伊是另一个自己,我终于明白它的涵义了。还有,她为什么会用土狗和名种狗比喻姐妹关系。周阿姨说进陆家是要‘保护’她,也是从堂兄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吧。”
  江庭攥紧拳头,死盯住玻璃茶几,踌躇着砸与不砸:
  “要是我,当时就冲进去,我……”
  “你毕竟不是女人哪。她的反应我倒可以预料,她反而会非常热诚地主动要求验血。毕竟是个软弱的人,作出重大决定时,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正确,只好依靠这样的占卜。这是最后一次妥协,她很清楚,如果合格,父亲一定会买通一个有技术没人性的医生,让她死在手术台上;如果不合格,就是老天给了她活路,默许了她的报复,可以肆无忌惮地展开行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不可能合格的!结果,她赌赢了!”
  “可怕,太可怕了!”江庭感慨地说出这熟悉的句子,结尾庆幸道,“好在,都结束了!”
  “是吗?”青烟握着手,端详着发白的指节,“挣扎中求生存的人,往往考虑得相当周详,不论何时,都会留下一条后路。”
  “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来作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会有三种打算:上则独占鳌头,中则平分秋色,下则玉石俱焚。既然去法院前,已经料到可能回不来,要是我,会把姐姐第一次婚姻的内幕写下来,装到信封里,外面抄上报社的地址,再把它交给一个可信的人,吩咐她我没回来的话,就把它寄出去。”
  江庭被这种轻描淡写的狠毒惊得霍然起立:
  “你!你知道我国传统的,可能会理解凶手,却绝不能原谅乱伦!这样会把她逼疯的!”
  那又怎样?陆氏的财产,够她住三辈子精神病院!
  如果我这样说,你会瞪着眼睛问我为什么吧?我讨厌她!就这么简单!要是我这么回答,你会不会破口大骂“女人可憎的嫉妒心”?
  青烟舔着嘴唇,在心里模拟问答时,江庭正在慌乱中:
  “不!不行!已经毁掉一个了,不能再有另一个!这种事,不能发生!”
  话音未落,一阵风般卷出门去,连和户主道别都忘记了。
  青烟无辜地眨着眼睛,将刚才买回的报纸在膝头展开。整版的标题——豪门惊天丑闻,兄妹乱伦生子!
  她爱怜地触摸着这些醒目的黑体字:
  “来不及了,江警官!”


  【青烟手记】
  云素知道,我会猜着那封信的存在,所以带来口信,让我去打听伊伊的故事,吃准我一旦知道实情,就不会妨碍她。她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她。她说得对,我们是知己!
  话虽如此,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以体会,却无法感同身受。毕竟,对于人而言,最痛的唯有切肤之痛。事不关己时,永远是别人脆弱。
  曾想过,她为什么不脱离那扭曲的环境。最初,是无法生存;有谋生能力后,却已经被教得只懂服从了。
  “有些人,违逆他们,需要很大的勇气。”她说这句话时,中间的停顿,吞掉的“B”音,原本想说的,恐怕是“违逆他们,比杀了他们更难”。
  我有点明白的。
  可能有人要说,既然她已经忍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干脆忍到底呢?也许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想到这里不禁要笑。这句名言,过了十九岁,就不该相信了。
  不过,我也好奇,要真那样,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继续在陆家作不要钱的护工,继续被姐姐对比得无地自容,照顾父亲到寿终正寝。他还剩下一口气时,会立下同样的遗嘱。等他瞑目后——
  陆文彩继承大量的财富,良好的保养下美貌依旧,一纸大学文凭更补足了暴发户的女儿所欠缺的格调,大概会成为社交界的名人,无数的鲜花和裙下拜臣,一位十足的女王!
  陆云素被赶出陆家,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四处谋生。低学历,又缺乏外界认同的工作经验,也许根本找不到差事做,也许累死累活只能勉强糊口……
  到那时,你会同情她吗?多半不会。
  因为,优胜劣汰,是这世界的法则!
  这就是丑小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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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游风游公子
5 楼: Re:【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2日21点09分


我激动地想哭……终于又看到了……又可以看到了……






  在小说里,常常有男女主角看星星的描写,在旭日东升的山顶、在星斗转移的海边、在闪烁着夜露的草地上、在飘散着雪花的小径中。但是,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中,星星的光芒已经由于厚厚的云层和耀眼的人造灯光所暗淡,水泥森林中也不适合太过于纯粹的美丽东西,所以故事里的恋人可以看到星星,现在的我只能看着灯光。
  我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感到伤感,事实上,从一个个小小的窗口中散发出的光芒更让我心驰神往。每一个窗口后面都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又组成了各种各样的家庭。白天,他们是一付样子,晚上,又变成了另一付样子。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的将来要么随着时间消散掉,要么成为记录载体上的符号。
  天上的星辰闪烁着宝石般美丽的颜色,但实质上只不过是些会发光的石头,而一个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人,背后却往往隐藏着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推理,是种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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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cecarol海潮探长
6 楼: Re:【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2日21点31分


前辈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还没看完,不敢擅作评断,
下去慢慢拜读






——一个蹩脚的侦探,除了古板和疯狂,没有其他优点。海潮侦探事务所营业时间为24小时,有案情请留言。
——美丽绝伦但冷若冰雪的女儿---笔下女主角美神探爱琳是最大的心灵寄托。
——希望有意向与我合作改编小说成为漫画或其他影视形式的同志与我联系。dete_lyn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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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ng198282无花要闭关修炼打开ding198282的博客
7 楼: Re:Re:【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2日21点34分


娘啊,水天终于有新作了啊

娘啊,还是这么长啊

娘啊,总算没有以前长

慢慢看。






献给死去的爱人
            立道原造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霄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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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itachi41罗修——坑王之王
8 楼: Re:【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2日21点52分


例行灌水,哈哈……待会儿来评。






北邻有精,其名为狐;化而为女,其名为艾。艾之魅,不知其几万迷。喜而笑,其貌倾千城之国也。东坑小骡子


有关原创小说的作者专栏开通因本人机器问题,时常无法登陆后台,暂时无法受理。

罗修的群魔乱舞http://blog.sina.com.cn/u/141766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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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王子打开王子的博客
9 楼: Re:Re:【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2日23点05分


带回家仔细看过后再做评论o......不过很兴奋能看到水天的作品讷...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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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5014083……
10 楼: Re:Re:Re:【青烟手记】丑小鹅... 05年12月03日00点30分


将近四万字的小说啊,看的我眼都酸了,娴熟的叙述手法和有条不紊的布局值得我学习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e),我写要评论赚经验值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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