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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本格解谜]狐妖 缢鬼 老宅秘闻(人气:1886)
 秦廷敬tsin
1 楼: [本格解谜]狐妖 缢鬼 老宅秘闻 09年02月21日08点37分


代前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记载了几件诡异的,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在读过之后,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联系起来,并借纪昀之口加以解释,配合真实的历史背景与考证资料,试图逼近历史真相,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篇小说,这是一篇真正的本格解谜小说。我写了三个月,做考证又花了一个月。
曾经有朋友在读过之后问我,如果纪昀真的这么聪明,那么他怎么会猜不到事件的真相呢?我说,我已经在文中给出了解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相信各位读完之后一定会了解,有些事情,未必猜错比猜对更能凸显主角的智慧,故意猜错也是一种智慧,因为猜对的代价是——付出生命。
欢迎各位前辈、朋友做评论,就让批评的声音来的更猛烈些吧!


作者 秦廷敬

圆月微微泛出惨淡的光芒,浑浊的几团云围在天上。
“咳咳….”
男子虚弱地侧躺在帐床里,身上压着棉被,不住地干咳。月光从门缝泄进来,房门从内侧紧插着,卧房陈设很简单,因为家里值钱的家具差不多都已经典当殆尽了。一阵古怪的声响过后,一个打扮的妖艳的女子出现在房里,慢慢走到床边。
“小兰,你来了….咳咳….”
那女子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却没有声音,房间里除了男子的咳嗽声,真是静寂的可怕。
男子费力抬起头,视线转移到那女子脸上。谁也无法料到,可怕的一幕就这样出现了。
“啊!….”
男子一声惨叫,打翻了床边木凳上的茶杯,上半身摔下床去,一口黑血吐在身旁。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吱吱”
窗外,一只油亮的黑狐顺着墙脊翻逃跑掉了。

(一)

河漕两岸上是布满苔藓的古旧青砖,清澈碧绿的河水遥可见底,苍翠倾斜的水藻顺着水流方向轻轻摇曳,几尾鲤鱼在那里悠闲地游来游去。岸上成排的细柳嫩枝随风轻摆,茵茵蔓草和各色野花湮没了树根。在这并不宽敞的河面上晃悠悠漂来一只船,一名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裤赤脚在甲板上摆着桨,这只舢船驶离献县的崔尔庄,转眼已到了沧州府地界。
远处人声渐起,水流在前方汇入卫河,遥望时,河面也将变得宽敞起来。
七月里的天气像火炉上的蒸笼般从地下不断散出溽气环在人周围,闷热到令人喘不上气来。这时,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后生从船舱里爬出来,脑后一条细辫耷拉在长马褂外,从他束带上悬着的玉坠样式品相来看,十足是一个富家子弟。耀眼的阳光照的他双眼眯成一条细缝,他急忙用袖子遮住脸,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支纸扇,折开造出一阵凉风。
随后,船舱里又钻出来一个丫鬟,年龄与之前的男子相仿,个头也与他一般高,长得面目俊俏,明眸善目粉唇皓齿,乌发在头顶梳成一个蝉髻,插着一支银饰海棠,整齐的一绺鬈发搭在额间。穿着也是上等缎面衣料,丝毫显不出作为下人的卑微。
“文鸾,前面恐怕不好泊靠,不如我们就此下船。”少年说道。
“好的,少爷。”
“你怎么又叫起我少爷?不是同你讲了,和我出来只须唤我小名就行,出门在外不必这么多繁文缛节。”
“是的,少爷。”
这少年招呼船夫将船停在河边,自己跳到岸上在一颗树腰上绑了船索,叫船夫搭起船板,自己牵拉着这女子走到岸上。
两人并肩嬉笑走过一座石拱桥,很快看到一架石碑牌坊,下面是一条长街。两侧屋檐下支棚擎伞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行人如织。夏日的烈阳依然刺眼的照着,女子从袖中掏出丝帕擦着额头的汗。少年也觉得口干腹空,在路旁买了两个香梨两人分着吃了,拐角处广场一侧的拱门分开两面扶墙,正中的石匾上写着“水月寺”三个字。
这寺院檐瓦拱柱粗看上去是唐筑风格,但有些地方却有些不伦不类,大概在前些年翻修过。照壁前一群人正围在那里议论着什么,少年好奇地贴上前去,看清楚白灰墙壁自上而下写着“水月寺鱼游兔走”,听旁边人说,这是一个云游僧挂锡此处所写的对联,几个月竟无人能对出下联。对联中的水月寺即此地地名,而水中鱼、月中兔,一物对一物相呼应且先物后动。
少年不以为然哼了句纳兰性德的词,“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众人目光落在这个少年身上,眼神中似乎透露着对他过于狂傲的鄙夷。
少年钻过人群两步上前拾起砚台磨出墨来,拿起狼毫拔了拔杂毛,沾了墨汁提笔就在墙上写下“山海关虎跃龙飞”。
“妙!”人群中冒出一声沙哑的呵叹来。
少年扭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须发半白横纹额间,看样子老者年过五旬。旁边站着两个中年人他却识得,横髭虬须的是他的舅舅张健亭,年纪稍轻的净面男子是他另一个舅舅和张梦征。
“舅舅”少年点头叫了声。
“此生有青莲在世之才!”那陌生老者叹道。
“我不要作什么文达!他日我若位及人臣,必保我大清百年昌荣,也做得狄梁公包孝肃辈事。”少年嘘了一口气。
“果然豪志,年轻轻能有此语。”
老者不知,这题书的少年便是日后辅佐乾隆帝的重臣纪晓岚。
“昀儿,缘何不曾见令尊同在?”张梦征问。
“我父亲同母亲乘马车前往,此时大概已经到了。”
“这便是纪家五公子,纪昀纪晓岚。”张健亭向旁边的男子介绍,“昀儿,这位是你外祖父的故交姚别峰先生”
“幸会幸会”两人相对作揖。
纪晓岚从京城陪父亲回乡省亲趁机到沧州避暑,今日又逢他的外祖父张雪峰先生的六十寿诞,所以自然是赶去拜寿的。张雪峰正是纪晓岚母亲张氏的父亲,原名张棻,雪峰乃是字。
十七年前的雍正二年是甲辰年,这一年六月以来一直阴雨不断,直到十五日午时一刻时,天空突然放晴,一道白光穿堂而过。一声婴儿的哭啼声后,在廊下焦急等待的一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二十九岁的张氏为纪家生下一个男孩。
祖父纪天申云:“吾昨夜梦见火精穿宅异象,可取名叫‘昀’。”
张雪峰接着说:“晨早起外面就满是雾气,若是字‘晓岚’也应了这景。”
纪晓岚的父亲纪容舒抚掌笑道:“昀光一现,晓岚褪消,甚妙。”
纪容舒的长子纪晫(睛湖)为原配夫人安氏所生,纪容舒的二夫人无出,康熙五十九年殁,复娶的三夫人。三夫人是二夫人的妹妹,同是张棻之女。纪昀是纪容舒的第二子,是三夫人张氏所生。纪晓岚自幼天赋异禀,机敏聪慧,而且记性极好,上次来时已是六、七年前,这番却仍记得道路。姚别峰同张梦征说去置办些寿诞要用的货材了,剩下张健亭陪着纪昀两人往张府去。
纪晓岚问:“置办货材为何却到这寺院中,莫非最近又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么?”
张健亭言:“昀儿有所不知,昨天夜里值夜的范玉被狐妖把眼睛害瞎了。”
“果有此事?”
“我方才离了昊天观,又特来此地请了两张符咒辟邪。”
“怎么会有那样的事?”
文鸾说:“最近河间府也有鬼狐仙怪出没的传言呢。”
张健亭说:“想起来就可怕,二十年前我见到狐妖的时候就大病了一场。”
纪晓岚说:“二十年前!?”
文鸾说:“如今已是乾隆五年,竟然还有这样的怪事。”
“舅舅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事?讲来听听,我最喜欢这些子不语的东西。”晓岚说。
“我同你讲你可不要害怕,也不要同其他人乱讲。”健亭顿了顿,“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二十年了。”
说话间,三个人拐进街边一条偏僻小巷,说是捷径,却只见幽黑狭深不见尽头,几尺宽的路面两旁是土灰剥落的高墙,房檐夹合遮处的天空只剩下一条细缝,阴风习来,空气瞬间凉了下来,像是猛然间到了秋末初冬时节,文鸾只觉得浑身汗毛竖立起来,皮肤也透骨澈凉。
“那是我十一二岁时遇到的事,也是一年夏天。
你外祖父雪峰先生刚好外出,我独自躺在院里树荫下一张凉椅上纳凉,一阵凉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忽然听见书房里好像有人走来走去的踱步声音。我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悄悄溜到窗户旁边从缝隙里往进看。只看见书房里的竹椅上背对着窗口竟正坐着一名女子,她对着面前一张五尺高的镜子梳妆。我摒住呼吸仔细看镜中的像,发现竟然是….狐狸!
我心好像跃在喉口砰砰乱跳,呼吸也乱了节奏,头皮上像插满了灸针一阵发麻,害怕又不敢乱动。我鼓起勇气摒住呼吸耗尽全身气力慢慢抬起头,再看这女子,只见她猛地站了起来,像鬼一样轻轻飘到镜子前,对着镜子呵气,镜面变得很模糊。过了一会儿,她返回椅子上重新坐下来,镜子上的呵气向中心收拢,边缘越来越淡,渐渐可以看清东西,我死死盯着镜子,呵气收拢的可以看到她的锁骨,我慢慢看到了她的下巴,她的嘴,她的鼻子….她整个的脸完全可以看到了,那镜中竟然又变成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了!”
虽然此时是溽夏,但当渗骨的凉风从阴黑隔世的小巷中不断吹来,还是让人身上不自然地起疙瘩。
“后来呢?”纪昀问。
“后来我担心被她看见,就悄悄地走掉了。狐这厮颇具灵通,传言对狐仙不敬就要遭报应的,当天夜里我越想越怕,全身忽热忽冷大病了一场,我真以为我会就此死掉。
这件事我只同你的父亲讲过,他说是我的幻觉。但我确信那绝不是幻觉。”
“唔….”
张健亭接着说,“你知道,我父亲一向性情高洁,又嗜书如命,书房被整理的很干净,里面有有些个古玩器物,所以门平日始终锁着,钥匙由他独自拿着,一般人无法进入。僮婢如果没有得到允许,也不敢擅自进入。”
“狐美人….狐美人….”纪昀独自念叨。
出了小巷,又回到酷暑季节。
顺着人潮鼎沸的街道往南走有座南川楼,是产沧州酒的地方,楼下的货船上装着许多坛酒准备运往外地,河对岸是一个贩枣的商铺,金丝枣和冬菜、沧州酒一样也是沧州的特产,堆了一货船的麻袋里想必也装的是枣子。前面几艘大船上装得是准备经此至京杭运河道漕运送往京城的粮食、茶叶、铁货、瓷器,绸缎,各船首尾相抵,晋时郭璞有辞曰“舳舻相属,万里连樯”恰合此景。
张健亭抬头看了一眼南川楼的横匾,踏阶进了正堂,走到柜台前叫伙计送五坛酒到前面不远处的张府。
随后,纪昀几人一路向南,行至张府门前,见山墙脊瓦间挤着贴有神荼、郁垒画像的朱漆铁门敞开着,两尊白狮各卧一边,几个家仆站在那里接纳礼品招呼进门的宾客。门前不时停靠着抬轿马车,手提礼盒的乡绅接踵而至。
“少爷回来了”仆人冲张健亭点头笑道。
纪昀和文鸾跟在张健亭身后走进大门,绕过一个精细砖雕的影壁走进院中。几棵苍柏松竹和几盆繁盛的花草围在院中,还有两尊石荷鱼缸,地砖缝间青苔绿缛。揭开竹篾门帘绕过一面蜀锦乌木屏风进到中堂大厅里,一裱斗大的红底金寿贴在墙上。许多人都涌在几张黄花梨木桌前叨叨闲聊,桌上摆着一圈茶杯,茶水白气蒸腾直上,另有几碟饭菜和一盘寿饼。
纪昀见过了父母和外祖父张雪峰及外祖母曹太夫人,和文鸾自坐在一张桌前。上座有沧州城守尉永公宁和沧州牧王某,沧州老尼慧师父,还有张公故交姚别峰先生,外叔祖张雪堂、张紫衡,两位舅舅和父母分坐两边。搢绅员外、达官贵人、文人儒士眼看都已来齐,老爷子端坐在一把柘木扶手椅上。
白发老者略微佝偻,驻着拐杖独自站了起来,身体仍很硬朗。嘴唇上下张翻合着,一番客套话说罢,老管家张才引一名乌袍装扮的人走进房间,看样子吃饭前要先表演节目。
那术士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细眯着眼,脸上的铜灰色像是涂的油彩,颧骨凸鼓,鼻头下两撇胡子夸张地分乍开,两鬓长发连山羊胡下垂着,剩余的头发束起扎在头顶,戴着一顶八卦板巾,打扮的像个道士。
这名术士在桌上拿起一只常见的白瓷小酒杯,提起酒壶斟满酒,然后右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红丝巾抖落开,正反面让大家看过,然后盖在酒杯上面,左手在丝巾外捏着杯口,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慢慢挪到桌子上,他用右手猛地向杯口拍下去,之间纱巾平盖在桌上,已没了杯子的形状。众人唏嘘惊叹不已,术士又用右手从上面慢慢拿起丝巾,渐渐出现了杯子的形状,左手伸到丝巾下托住酒杯,右手一扯丝巾,这杯酒满满地又出现在他手中。众人忙击掌喝彩,尖叫迭起。
“好神奇呀!”文鸾跟着众人鼓掌。
“不过是手法快而已….”纪昀小声嘀咕,“根本就是障眼法。”
术士好像听到了纪晓岚不以为然的话语,接着端起一个白釉青花大瓷碗,碗里是刚切好的生鱼片,左手掏出一片紫色纱巾盖了,右手端起碗向空中一抛,这碗连同鱼竟然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纱巾。众人目瞪口呆惊讶地倒吸凉气,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都等待着术士接下来的表演。
纪晓岚忍不住说:“现在拿回来吧。”
术士说:“拿不回来了。”
众人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术士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已经变到书房画橱的抽屉里了,请张老爷自去取吧。”
众人扶了老爷子进后院到书房门口,术士命一名白衣童仆从老爷子手里接过钥匙,打开早已锁起的屋门,纪昀走在最前,众人跟着鱼贯而入,对着窗户的位置有一个紫檀画柜。上面是隔断架台,下面左侧是两扇镂空橱窗,橱窗下有两个抽屉,每个抽屉有两寸高,抽屉表面上有一个小铁环拉手。
纪昀心想着“那碗高有三四寸,断然不可能被放进去,那术士一定在诓人。”忙拉开一个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又慢慢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果然有先前的一盘鱼脍,但是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换成了盘子。文鸾拉着纪昀衣袖,指着书房的书桌上。纪晓岚再看时,发现原先的白釉青花大瓷碗放在那里,里面放着五个佛手柑。
众人惊叹,张雪峰也露出极为惊骇的神情。
“难道宋时出现的御鬼搬运术真的存在?”纪晓岚一脸吃惊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纪昀再细看时,发现抽屉上有些许针孔痕迹。
吃过饭后,纪晓岚和文鸾沿游廊穿过中庭天井。
大宅前院有炊房和客厅、中堂饭厅,中院左右又有南北二院,每院各有东西院。北院中西院为家仆所居,东院为张氏主厢房。南院有书房。后院里北院有门客厢房,南园中东院有马厩通张府后门,西院荒芜,常年紧锁。纪晓岚从上锁的门缝往进看,除了一院荒芜的杂草,几丘坟茔,别无他物。返身和文鸾走进后院进介祉堂,石阶上放满盆栽,其中有四盆津门珍品菊花名曰黄金印,花若开时瓣如裁剪,能成方形。堂外院中密草如毡,林木葳蕤,有三四十株芍药几株牡丹,只可惜此时不是赏花的季节。后院高耸的是度帆楼,暗楼外顶着明楼。雕梁下是一排楹窗,回廊外有几处雉堞。顺着楼梯直上度帆楼三层,探开窗去,楼下东面是上锁的庭院,西面便是卫河,帆墙来往栏楯下。
纪母张氏和其母曹老夫人坐在那里闲叙,旁边坐着张梦征和舅母卫氏。
纪晓岚又对张梦征说,“楼下那院子为何废弃?自幼记事起就一直上锁。”
张梦征说:“度帆楼下东面的院子与这楼并不相通,这院子可往南通到佟家花园。那花园未废弃时三面环水,林木翳如,曾经有个守园人每到晚上就鬼叫什么‘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望见盘金衫子,裙是水红绫。’后来那守园人也不见了。健亭兄曾说他以前与朋友结伴读书时,去佟氏花园修禊,扶乩问仙云云。自从佟氏搬走之后又经刘氏,不久也搬走了,总之啊就是闹鬼。”
晓岚听得佟氏花园的“佟氏”二字,便想此处定然少不了一段历史。有族人以满洲佟佳地名为姓,至前朝起佟氏在辽东便是望族,太祖后来入赘佟氏,至康熙帝时佟氏加入满军镶黄旗,因此使得佟氏成为满清八大姓之首,也称佟佳氏。
曹老太说:“说这些做什么?怪吓人的。妄言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就是的,说这些做什么,怪不吉利的。”纪母张氏口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还是止不住地说“那宅子里吊死过好几个女人,经常半夜闹鬼,后来还常有狐仙出没。”
纪晓岚说:“狐仙?狐惧人更甚,所怕的有五种人,第一种是凶暴的人,戾气能够震慑住妖魔的邪气;第二种是茅山法师,能够降伏收妖;第三种是神灵,第四种是有福之人,第五种是德才兼备之人,其中狐妖最怕的就是第五种。恰我就是这第五种,所以平生都不曾见过什么狐妖。”
卫氏岔开话题,说:“昀儿,那吃饭时术士所变戏法你必定知道怎么耍弄得,不妨讲来听听。”
纪昀说:“那自然,变杯戏法必是以硬纸片或薄木板伪作杯口状置于绢下,真杯乘机藏于袖袍中,尔后挥之即去。另有事先准备一杯,杯口覆油纸或鱼膘,使杯中酒不能洒出,藏于袖兜中,乘机藏于绢下,道具是常见的瓷杯,不过是手法快罢了。至于变鱼,文鸾以为如何变得?”
文鸾说:“我记得健亭叔曾说‘书房门平日始终锁着,钥匙由他独自拿着,一般人无法进入。僮婢如果没有得到允许,也不敢擅自进入。’”
张梦征问:“那又如何呢?”
纪晓岚说:“你是说此话语前后有所矛盾?”
文鸾答:“是的。”
卫氏又问:“怎么个矛盾法?”
文鸾补充说:“假如书房的门平日始终锁着,钥匙由老太爷拿着,一般人无法进入。那么又怎么称得上是‘僮婢如果没有得到允许,也不敢擅自进入’呢?没有钥匙必是无法进入,也就无所谓‘敢于不敢’的事了。”
纪母张氏不解地问:“那么又如何呢?”
文鸾说:“无论老太爷在不在书房,奴婢们都不敢擅自进入,也就是说,老太爷不在时,门也有时是未上锁的。”
纪昀说:“你说术士趁书房门为所时溜进去放好了鱼盘?”
文鸾反问,“难道不是这样么?”
纪昀说:“话虽有理,我却不以为是如此。”
曹老太问:“昀儿以为若何?”
纪昀说:“《诗经》中早有‘饮御诸友,炰鳖脍鲤’。‘ 脍鲤’乃自古传统名菜,隋炀帝时已传至淮扬,至唐时讳‘鲤’(鲤李同音)改称‘脍鱼’,又称‘鱼脍’,传入日本。到宋时重文轻武,因科举尚‘鲤登禹门’之意,文人竞食之,达到最盛。随谪居岭南的文人相传,如今流至粤广,但渐式微。自我大清开朝以来八大菜系中北方菜系只剩得鲁菜一家,成为宫廷宴膳主体,秦豫两地菜品也被鲁菜吸纳,鱼生也成为正宗的鲁菜,以‘鲫’寓‘吉’也。至南方,则食鲥鱼。
术士向仆人打听得知此事又暗中窥视盘子模样,打探得知寿诞时值必做脍鲫,故先将一盘鱼生事先置于其中书柜中,盘也是仿比着款式从街上新卖来的,并装以鱼生。本以为桌上也会用盘装,孰不料厨子竟以碗盛,此疏忽一也。之后趁人涌入书房时,从袖中取出盘交予助手,又取桌上盛杂物之碗换成佛手柑,混入人群偷偷摆于书案,以圆术士说辞。
以橱中鱼生鲜泽看来与桌上那碗相似,倒不像放置太久,或隔至多不足半夜。据我推测应该是清晨时分置于其中。而书室门早已严锁,又一时难以开启且不可破坏,书室只有一窗,断然是从窗口将鱼碟送入屉中。”
卫氏惊呼:“怎么可能!?”
“是呀,怎么可能?”,张氏附和。
“秦时已有《吕氏春秋》载‘慈石招铁,或引之也。’,抽屉上针痕此疏忽其二也。”
(《吕氏春秋》原文为慈,通磁。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磁字也常通作瓷。作者注)
纪晓岚解释说,“我推测术士手下必有一精通吹射之人,从窗缝隙间以细竹筒装一枚羽尾细钢针吹至书柜铁环拉手左右,且略高于铁环末端,针尾系有‘细线甲’,若不中可引返再射直至射中,此物与婆罗洲土人狩兽涂毒吹箭武器相似。待射中时,以另一铁环穿过此‘细线甲’末端,另将磁石牢系于此铁环上,另一根‘细线乙’绑在此铁环上,窗高而屉低,拉直‘细线甲’松开铁环则铁环顺势滑落至屉上铁环,两者相互吸附,然后拉铁环上的‘细线乙’使得屉上铁环平立起。既而从窗缝中伸入一纤细‘竹竿甲’,‘竹竿甲’首端似鱼竿且有‘细线丙’与铁钩,‘细线丙’比通常鱼竿上的线要短数十倍,接近时,铁钩被磁石吸附,然后转动‘竹竿甲’数圈使‘细线丙’紧缠在铁环末端,向后拉动‘竹竿甲’,抽屉自然被拉开。
一人尽力推书室门,使之出现些许缝隙,只有借此时门正上三角形空隙方可使两寸空盘伸入,盘上事先缚‘细线丁’在门外悬之轻落地上。窗外之人另伸一根细‘竹竿乙’至门后,‘竹竿乙’头部钉有‘细线戊’,门外之人将盘上‘细线丁’相互牢系,窗外之人拉回‘竹竿乙’使盘子到窗户内侧,收回‘竹竿乙’。从窗户空格间隙伸进手指捏住盘子,另取刀具隔开‘细线丁’收走。取长‘竹竿丙’从窗口伸入抽屉中,另备一丝织秤状滑索于‘竹竿丙’上,将盘放其中,从窗格中递鱼脍于盘中,滑索上有‘细线己’可使其缓慢滑落至屉中,待鱼盘进入抽屉中后拉动‘细线己’收回滑索与‘竹竿丙’。反向缠绕‘竹竿甲’使之与屉上铁环脱离,并以‘竹竿甲’戳动抽屉使之闭合,稍使力气铁钩脱离收回‘竹竿甲’与‘细线丙’。再牵回‘细线甲’与‘细线乙’,收回磁石铁环与钢针。此事至此完成。”
谈笑间天色已晚,到了晚饭的时候,院中仆人挑灯笼挂起,卫河两岸楼阁游船上的灯火亮照繁光点点。
席间,纪容舒对众人提起说准备花些银两把旁边的那佟氏花园买下来。
纪容舒说:“我看此处乃乘荫纳凉的避暑处,园林若经修缮,风景定然绝佳,况且又乃一等公佟图赖之子忠勇公佟国纲所建避暑地。今日寻得契押债主,谈的价钱也很便宜。”
当初佟图赖的女儿嫁给了顺治帝,成为了后来的孝康章皇后,而顺治帝和孝康章皇后的儿子便是日后的康熙帝,所以,佟图赖的长子佟国纲便是康熙的亲舅舅。佟氏一族的势力达到鼎盛,尔后佟国纲奉康熙帝命征讨噶尔丹战死沙场。佟图赖次子是佟国纲的弟弟佟国维,佟国维之女孝懿仁皇后抚养的正是幼年的雍正帝,而雍正帝的生母则是孝恭仁皇后。后来官至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就是佟国维的三儿子,以致后来雍正帝即位后还称隆科多为“舅舅”,其实并非其亲舅舅。隆科多在雍正争夺皇储和新帝嗣位上居功至伟,可惜好景不长,猜忌太重的雍正帝即位后没过几年就以四十一条罪状将隆科多软禁在畅春园,次年即雍正六年,隆科多去世,也是在此时佟氏一族衰落。
(清宫惯例,皇子出生后不能由生母抚养,须交由其他妃嫔皇后抚养。作者注)
张雪堂说:“佟家花园未荒废时,林木葱荣游人如织,文人常到此处赏玩,而豪门富户也常在此设缍治宴,通宵达旦欢歌畅饮。至雍正帝时,始见荒废。后虽有商贾刘氏将其买下,也因中道败落早已蜇居回乡,变卖家当将此处抵押给债主。这是块不祥地啊。”
纪容舒说:“我向来无惧妖邪,鬼狐一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之说。此事就此决定,明日我就去将它买下。”
半夜,纪昀在屋里听得院中喧闹,忙起身推开窗向外望去,院中火把刀棒叫嚷声嘈杂。纪昀看见远处房顶上有一个东西,皎洁明月从深紫色云中露出,顺着月光看去屋顶瓦片上晃动的竟是一件绿色怪物,像一只大鳖左右挪动,却看不见四肢。恰逢张紫衡在楼下院中,忙呼来几个强壮的家丁,让几个人拿着刀棒绳索到门外等待,待其跑出院子而围击之,几个仆人拿着火把在下面呼喊,那东西好像失足从房顶猛然落下。纪昀先是一惊,然后赶忙跑下楼来。
一群人围在掉下的东西前,拿火把照亮再看,竟只是一个绿锦包袱,解开之后里面包裹的是一只银铸的船,左右共有四只轮子,上面有斑斑黑渍似是银锈,一层白灰散落下来。
纪昀用手指沾了一些嗅闻。
“草木灰?”暗自想着,又问,“那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十几年张府全盛时的晬盘用具。”张健亭捡起银船收了起来,“我抓周时还用过呢。”
“原来刚才看到的绿色怪物就是这个包袱”纪晓岚暗自想着。“包袱上还沾着一些湿泥土。”
张梦征捡起银船来掂了掂,“看样子有三十几两,这是什么?”
纪昀看见管烧火的老妇人陈氏走过来,小声对旁人说:“我做丫鬟的时候,家里面丢了这个东西,老爷狠狠地训打了我们下人们一番,不知道是谁偷了去,如今竟然又出现,真是狐妖作祟。”
“狐妖作祟…..”纪晓岚一只手聚攥成拳扶住下巴。

(二)

翌日清晨,纪昀从厢房走出来,伸了伸懒腰,端起水台上的盐茶水漱口,然后取绒布擦了把脸。去饭厅用过早饭之后去敲文鸾的房门。
一阵清风从竹林间吹来,屋檐下竹笼摇摇晃晃,惊得八哥叽叽喳喳乱叫了几声,纪晓岚听见有读书声,循声找去,叩开门看见姚别峰握着一卷《金刚经》在诵读,房间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纪昀指着一幅行草问:“此赵孟頫真迹乎?”
姚别峰说,“非也,实乃在下伪作。”
“甚为逼真,弗能辨也。”纪晓岚感慨。
“欣闻公子夸奖,雪峰兄手书逸少、子敬丰骨世所罕有,而公子之才亦令老朽折服….”
纪晓岚自谦地说,“哪里哪里,先生过誉了。”
“听说令尊要购置新宅?”姚别峰说。
“临院的佟家花园。”纪晓岚回答。
“那屋子有缢鬼狐妖作祟,还须三思啊。”
“父意已决,我若奈何。”纪晓岚摊开手。
说话间听见外面有吵嚷声,于是两人走出屋外,看见老管家张才正在训斥门仆,纪晓岚走上前去。与姚别峰年龄相近的老者正是张府的管家张才,对面两个是门仆王廷佑、李桂。
“张叔为何发怒?”
“回纪公子,这两个奴才把昨天的请的人放走了,也未告诉我一声。”
“昨天请的何人?”姚别峰问。
“变戏法的术士,还有几个年幼的随从,这些人还没领赏钱一早就离开了,这事要让老爷知道….”
“术士….”纪晓岚念叨着。
“你看到他们什么时候走的?”纪晓岚问门仆。
“回少爷,我们没有看到他们走掉,他们不知怎么地就不见了。昨天后晌还曾见到过,今早房里就没人了。”
“凭空消失了么?”纪昀费力想着,“他们来的时候一共几人?”
张才说,“连术士一共五人,三天前就来了,这不辞而别不知为何。”
“哦?他们住的哪间厢房?”
“后北院东面右起第三间。”
“他们是谁请来的?”纪昀追问了一句。
“他们自己来的,说是听说了老爷子过寿,特意来献艺表演的。”
纪晓岚走到屋里,房内被褥桌椅均摆放整齐,蜡未烧尽,房内也没有遗留物。纪晓岚又抬头看了看屋顶,又低头看看脚下,长凳下有一片碎泥土。
“这是….”
纪昀从桌下捡起一颗花生核大小的绿果,上面生有倒刺。
“苍耳?尚未干枯,像是新脱落掉在这里的。”
纪昀心里想着这些人不辞而别和昨夜绿袱银船出现之间的某种关联。
纪昀一边想着,一边走到西院,院中西南北三面各是一排厢房,院东北角有一口早已废弃的深井,井底是淤泥烂沼和着落雨的积水。纪昀从井西侧紧临的厢房窗口向内窥看,然后打开一扇门走进屋中,看见门对面的屋子西面靠里的炕床上一名头裹白布的年轻人正躺在那里。
“你可是范玉?”纪昀问道。
“阁下是….”
“这位是纪家公子晓岚”姚别峰说道。
“我几年前来过,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不知道纪公子有何事?”
“听闻你得罪了狐妖,不知其中缘由?”
姚别峰扶着范玉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纪昀垫起枕头放在他身后靠背。
“唉…..”范玉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慢慢说,“三天前我去巡夜,听见屋上砖瓦声,以为是盗贼,但是又看不见人影,我爬上屋顶看见一个黑影闪过。第二天我在屋顶摆了几只捕猎夹,前天夜里听见夹子闭合的声音,之后是一个女人的惨叫,我忙爬上屋顶去看,只看见一只黑狐夹死在那里。我记得几年前隔壁的刘氏被狐狸迷惑髓绝而死,想这个必然是狐妖。便取了狐狸下来勒毙,翻身睡觉,想等第二天再向老爷禀报。到夜里感觉有眼里溶了东西,蜇辣得生疼,起身去用水清洗,却肿痛溃裂至烧瞎了双眼,想必是沾了生石灰。”
“生石灰?想必是先以生石灰洒在眼皮上然后浇水。”纪昀心里想着,然后问:“你可听见她说话?”
“好像听有一个尖细声音问我为何杀了她。之前刘氏之子为狐妖所迷,虚脱而死,于是我说‘我只是为刘氏之子除害罢了’。”
纪昀想起母亲曾同他讲过有刘氏之子被狐化美女所迷,院中常有狐狸出没,每到夜间,有美女降于刘氏之子房中,刘氏之子终荒淫虚脱而死。
“狐妖…..”纪晓岚暗自揣摩,“那捕获的狐狸何在?”
“本来放在杂物柜中,夜里却不见了踪影,听他们说是飞遁了。”
“飞遁!?那夜里房门窗闩是否插严?”
“是插严的,我惊叫时,同屋的李桂、廷佑和王玉才从梦中醒来。但房中已无其他人。”
纪昀环视屋内,陈设相当简单,房屋西北角上只有一具衣柜和一只扇门杂物柜,纪昀打开看看,里面容不了人。屋子西面靠墙边有两张土炕床,南面临窗与东面墙下另各有一张炕床,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桌上有一个茶壶和几只倒扣着的杯子,几条椅子围在桌旁。屋子东南角有一个面盆架上放着盛水的铜盆,挂着几条布巾。几扇窗开在南面的墙上,房门在窗左边也朝南开着,门窗糊纸均完好。屋顶的瓦片下有一层土泥,即使掀开瓦片也没法伸进什么东西下来。北面墙靠东屋梁上有一个冬天通气的孔洞,一尺见方,糊纸也早破掉了。假如从孔洞取石灰到炕上,距离太远,加上夜晚光线不足,想放入范玉眼中则是完全不可能的。况且瞬间逃离房间还要将门窗从内侧锁好,这莫非真是鬼神之力所为?
“你安心休养,切莫胡思乱想,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纪昀起身要走,范玉伸手拉了一把纪昀的衣摆说,“李桂他也曾见过…”
姚别峰跟着纪昀出了房间,正碰见门仆李桂、王廷佑迎面走来,忙上前问,“你可曾见过狐妖?”
李桂说:“回纪公子,小的不曾见过狐妖,但的确见过狐仙。几年前的四月间牡丹花开,我看见度帆楼上有两名女子,此二人倚阑赏花,我拾起瓦片掷击,二人忽然不见了,当夜砖石乱飞,窗榻皆损。第二天我便遭老爷一顿唾骂。”
“范玉被黑狐害眼那一夜你看到什么?”
“回公子,那一夜范玉打死了黑狐,提着打死的狐狸到房里炫耀一番后放进橱柜,又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我们几个人喝了。晚上我睡的很熟,在梦中听见范玉惊呼,翻身醒起直听他喊眼中痒痛,等点上灯台,和廷佑、王玉准备扶他去水盆边洗,却看见那黑狐从橱柜中窜出直奔孔洞飞出,等我取火光出门看时,早已没了踪影。回头再看范玉,却不想被那狐妖害瞎了眼。”
“死狐复活而飞走?那狐却是死了么?”纪昀双目直瞠。
“的确是死了,范玉取绳索将其勒毙,后又拧断其颈骨。即便这样也不死,那狐后股受猎夹所伤,也不能疾奔而走。”
“睡时门窗是否牢锁,醒后是否听见异响?”
“我查看过了,记得很清楚,门窗确均已严锁,但没听见有什么异响。”王廷佑作答。
“好像是没听见什么声响,我打开门秉着烛火查看,门外确实空无一人,那黑狐也不知哪里去了。”李桂说。
“你可见过他拿回的黑狐?”
“我几人亲眼见他将死狐放进柜中,点上灯火时,忽见柜门自开,此物从中钻出腾上屋梁直穿墙而走。死而复生,飞而遁走,真是怪哉。”
这时,纪昀看见文鸾从远处疾步走来,一边用篦梳捋着额前的鬈发。
“少爷,老爷正在寻你。”
纪昀跟着文鸾身后,姚别峰也在一旁走至饭厅。
张雪峰正端起一只清花瓷碗在喝粥,纪容舒坐在一旁的核桃木太师椅上,后面站着纪府的家仆刘福荣。刘福荣此人三十余岁,猎户出身,体型黝黑粗壮,背着一只鸟铳,最善制罟设罠,弋禽狩兽之事。纪昀的舅舅张健亭与纪昀的外叔祖、张雪峰之弟张雪堂分坐一边。老管家张才从门口走进来,后面跟着家仆王玉。
“禀老爷,都准备妥了”张才对张雪峰说。
张雪峰放下碗,对纪容舒说:“我叫家仆王玉与你同去,此人善射,箭法了得,如遇妖鬼,可立射杀之。”
纪容舒看了看那男子背着箭篓,提着一支强弩,看上去二十八九,身高体健似有膂力,眉清目秀打扮得又像雅儒书生,便笑了笑,“谢老爷子好意,既然如此我就先去了,待闲时再叙。”
作别张公,众人出了张府沿着青板石街的红墙外向佟氏庄园走去,路两边是高耸的白杨,暖风吹过,遮天蔽日下倒也荫凉。
“你来张府也有两年了吧?”纪容舒问走在后边的王玉。
王玉说;“回纪老爷,三年了。小的先前在刘府上作事,后来刘府败落才来到张府。十年前,张太爷经新河县贩盐,路遇盗贼,我恰巧路过拔箭射之,也算和老爷子有过一面之交。”
“哦,那佟氏花园事知道多少?”
“我在刘府时,只听说先前佟家有一歌伎为座客殴辱,恚而自缢,陆续有人自缢而死,之后就传说一直有个吊死鬼出没,十几年前佟府仆人史锦捷之妇也是自缢于院。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传成狐妖了,几年前刘氏之子房中夜显狐妖,此子不与外人道,终为狐妖所迷,虚脱而死。不过狐妖出没的说法我是坚信不疑的,我在刘府作事时,曾在月下射杀过一只,之后夜里便患上了寒热症,十几日才痊愈。”
“世上真有狐妖么?我倒想亲眼见见。”
“狐妖甚邪,若有得罪了必遭报应啊。”
“范玉遇黑狐那夜你也在场?”纪昀问他。
“是”
“那夜你可听见什么异常响动?”
“说来真是诡异,门窗都已锁牢,范玉打死的黑狐竟然活了过来逃走,他双眼又被莫名撒了石灰。可见坊间传言的狐妖报复确实是毋庸置疑之事。”
“那各人所睡床位如何?”
“我在东面的位置,王廷佑在南面,李桂在西面靠门的位置,范玉西面最内。”
“那佟氏一族是何人?”文鸾问纪昀。
走在一旁的姚别峰解释说,“康熙九年吴三桂反,佟国维领兵逮了吴应熊。十四年,佟国纲平定察哈尔布尔尼叛乱,封安北将军。二十八年收雅克萨,和索额图去罗刹国签了《尼布楚条约》。二十九年,裕亲王率师讨噶尔丹,佟国纲为参赞军务,佟国纲子鄂伦岱与佟国纲弟佟国维也随左路军同征。是年八月,噶尔丹兵至乌兰布通,佟国纲奋勇冲锋却中鸟铳殉国。至康熙三十六年,噶尔丹兵败自杀,叛乱方才平定。四十七年,皇太子胤礽被废,佟国维上书立保八皇子胤禩为太子,这下惹恼了康熙,康熙喜欢的其实是长子胤褆、二皇子胤礽、十三子胤祥和十四子胤禵。
(雍正帝胤禛即位后,为避名讳,除自己外,其他皇兄弟都避讳“胤”字而改为“允”字。胤禵即胤祯,因与“胤禛”同音,在雍正帝即位后改为允禵。作者注)
帝位本应从他们几人中产生,也有人说康熙是因为喜欢乾隆才传位给雍正的。胤禛即位后,立刻幽禁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禟,又借机除掉了八皇子党的同僚允禵、皇长子允褆和十皇子允[礻我]。”
“莫论朝政、莫论朝政….”纪容舒卷起拳头对着后面的纪昀咳嗽了几声,“想来桐城姚氏也是大族。”
姚别峰应允,“张氏、姚氏都是当地旺族。”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佟氏庄园门前。两侧墙上搭着藤草,中间漆皮剥落的六扇陈旧大门朝南虚掩着,几行石阶上是一个台子,门下的木闸板有些发朽。须弥座顶起暗红开裂的粗柱撑着门梁,檐顶朝天笏的青瓦间冒出许多苔草,门外是两头泥污的石狮 ,两侧对着的缺角抱鼓石上分别是麒麟卧松和犀牛望月。大门里正对着半损的雕有围鲤的燕翅影壁,院中有几间平房,西面有一个院子。
众人出了院子,顺着一条纹绘花雕的画廊延伸到一座用土堆成的假山上。
“好大个土山啊!”纪昀失口叫出声来。
山顶有一间琉璃瓦凉亭,压脊的石兽上布满尘土。匾额上有“绿意轩”三个字。亭内有一块石碑,石碑上苍劲的行草书有“九曲环萦”。凉亭内可俯瞰整个花园,西北南三面是从卫河引水,在花园中央汇成一个碧潭,池中菡萏枝叶黄枯与浮萍铺满了多半个水面。花园里植有银杏梧桐,松柏椿竹,桃李果树现都俱已干枯。蓬蒿艾草没及腰膝,藤缠蔓绕在石棚上。忽见草丛中一群云雀惊起,腾飞旋去。
众人跟着纪容舒身后,顺一条卵石路到南边的一个院子里。
“就是前面那屋子里吊死过不少人”张雪堂像幽灵一样在众人身后低语了一句。
“是那里”姚别峰附和了一声。
院子靠北的偏僻角落有一间残破木屋紧临着张府的院墙,门上挂着锁,从窗户看进去长期未经打理的房间墙角布着蛛网,地上满是厚厚的尘土。南面临着一堆坍倒的砖瓦残垣,像是一处废墟。
“窗户无法打开!”纪晓岚推了推窗户。
“都从里面钉死了,和那时一样。”张健亭解释说。
纪容舒说:“听说几十年前那红衫女人吊死在横椽上,脚下翻倒着凳子。官府的人来时,窗户已经从里面钉死,门也从里面紧闩着,另外还有一块大石碑抵在门后。”
“看样子这屋子没有其它出口”刘福荣卸下鸟铳握在手中,来回看看,“不会真是狐妖作怪吧?”
“狐妖?”
纪晓岚从窗户缝中往进看,潮黄生霉的坯墙下仍然堆着许多落满尘土雕刻用的废弃石材,一只腐朽的长圆凳样的香几躺在墙角,锁孔里生满了黑锈,看样子房屋上锁也有些年头了,几缕阳光顺窗缝射进去,扬尘翻卷,阒寂的老屋仿佛独处在与世隔离的另一个世界。
“这房里自缢的人绝不止三两个,但刘氏时却再没人自缢了。”王玉说。
“唔….”文鸾哼了一声。
刘福荣说:“常听老人们说,含冤上吊的人死后阴魂不散,就会化作厉鬼游魂,在夜间出没。专夺取那些阳气稀弱的人的性命,以至于这些人会被鬼魂引诱来到吊死鬼生前自杀的地方上吊。”
“阳气稀弱?这就是吊死鬼常常是女人的原因?…..吊死过不少人….这事也过于邪门了….”纪晓岚说,“这是几月间的事?”
张雪堂说,“我听说好像是在康熙三十二年的夏天,十几年前那也是夏天。”
“四十七年前!?”纪晓岚惊叹了一声。
姚别峰说:“我还记得在十几年前那个夏天异常燥热,我来时见房门正打开着,一群人围在那里。屋里一条床单拧悬于梁上,坐墩倾翻,一个女人如傀儡般吊在半空,面已溃脓黑青,红眼凸鼓,长舌干瘪吐在嘴外,七窍血渍顺着黏连的细发淌到胸口,混在地上粘稠的黄绿色污秽物中,团团肥蛆从皮里钻出,场面异常凄绝恐怖,酷热天气里尸体腐臭不堪。”
听姚别峰描摹的景象岂止恐怖,简直令人作呕,文鸾感到胃中苦汁翻涌,不禁打了寒颤。
“少爷怎么看?”刘福荣问。
王玉插话说:“若非自缢,予尝闻云贵及暹罗国均有巫蛊邪术可以隔空取人性命。”
“…..”
“状貌倒很像头部受重击而死,若是为人所害尔后吊至屋梁。我本来想凶犯必然先将石碑斜倚一扇门后,下以堆积雪或碎冰屑支起。取一线系粗钉浅钉墙上与门闩孔平齐,线拉至屋外。然后上屋顶掀开砖瓦垂下细线,以一钢针穿于线末端并牢系之,线从粗钉下绕过并穿过门闩孔洞,将钢针深插在闩上。凶犯从门中出来将另一扇门合严,在屋顶拉动细线使门闩插牢,用力扯下钢针收回细线,盖好砖瓦。从门外牵另一细线扯掉粗钉,只待雪融化后石碑自然倒落抵在门后。但….”
“但三伏天何处去寻冰雪?”纪容舒接话说。“勿妄自揣度,若无凭据,任何臆断都毫无意义。”
“十几年前自缢的,就是那屋的婢女”沙哑干嘶的嗓音从张雪堂的喉中传出。
对面的东院里有几间厢房,纪昀推开一扇陈扉,尘土从头上洒下,几只灰蛾扑突突飞出来,迎面撞在纪昀脸上,纪昀忙用手一挡不禁打了个喷嚏。屋梁上一只老鼠窜过,吱吱叫了两声。屋子里充满着腐朽而怪异的令人难以承受的气息。纪昀用袖子掩住鼻子,几张土炕崩塌在那里,地上是混着秸秆的碎土砖和草木灰。
“这是….?”
张健亭自言自语,“地上杂乱的脚印想必是守园人驻留的足迹。”
不知不觉已到晌午,蝉鸣愈烈,聒噪的令人心烦,几人锁好大门离开庄园返回张府。

(三)

红彤的太阳当头照着,地面白亮的刺眼,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周围到处都是火热的燥气,汗水不断从身上毛孔渗出来,浸湿了衣服黏在身上。
纪昀和文鸾在院中树下林荫地铺了一张菰蒲编席,躺在上面翘起腿摇着脚腕,手里托着半瓤西瓜,另一只手持扇子一边扇着。
“昀哥,你觉得叔父亭健说的狐美人一事是真是假?”
“狐美人….狐美人….”纪昀噗噗噗从嘴里吐出几颗瓜籽,一边念叨着,“我刚想到了一半,却没了头绪。”
“哦,但说来听听。”文鸾夺过纪昀手中的扇子,帮他扇着风。
晓岚翻身起来,穿好草鞋,文鸾跟在他身后走到张雪峰房前叩门。
“外祖父…”
“昀儿,有何事?”
“我听舅舅说您曾有一面五尺方镜不知为何我不曾见到过?”
张雪峰说,“几年前李桂惹怒了狐仙,那面红夷贡镜也被砖瓦砸破了。”
纪晓岚又问:“您曾经养过狐狸么?舅舅说他见到过。”
张雪峰答,“我从没养过狐狸,那是他发梦而已何必当真。”
“人生本如梦,何必辩庄蝶。”张雪峰叹了一句。
“外祖父,我这会儿闲来无事,想到书房乞几卷《聊斋志异》来看。”
张雪峰应允,从袖兜里掏了钥匙交予纪昀,纪昀又问舅母卫氏借来一面镜子,然后到书房门前打开锁,文鸾跟着他走了进去。
“据舅舅描述看,那五尺高的实乃西洋舶来的玻璃平镜。我问过他,那镜子原先放在现在纹条书案的位置,现在已经不在,我用此镜替之。你到屋外试着从书室窗隙向内窥看镜中。”
文鸾到书室外趴着窗口向里看,镜中可以看见一个插着孔雀翎的瓷瓶。晓岚回过头向窗外望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摆弄那面镜子,文鸾再看时,镜中已是纪昀的模样。
文鸾走进书房,问:“为何会是如此?”
“先前望时,我可见镜中我像,但对你而言镜面倾斜,因此你不可见镜中之我,光顺窗口折至窗墙后的博古架上。之后我扶正此镜,我可见窗口你立像,故你亦可见我在镜中。”
“那么叔父所见并非瓷瓶实乃狐狸,又是为何?”
“那瓷瓶在二十年前位置处或许置有一(透明)玻璃槽,而非琉璃器皿。外祖父豢狐其中,因此可以看见狐狸面孔。但我仍想不通外祖父为何在书房内养有狐狸却不愿向人提及,还有那女人是谁,她如何进入又如何离开封密的书室?”
“昀哥,那昨夜里绿锦怪又是何物?”
“大概是一个全身黑色棉布装扮的人背着这绿色包袱,因为棉布折光弱于锦缎,故只能见此绿锦。那人怕逃不脱,声东击西甩下包袱跳河遁去了。之后术士几人消失不见,或也有可能是这些人所为。但银船为何十几年后重新出现,另有三天前范玉被狐妖所伤一事与此事是否关系,另外此狐又与二十年前书房中狐狸有无关联,还有凶手如何伤得范玉又瞬间消失,死狐如何复活并逃走,这些事我也不大明白。”说到这里,晓岚忽然想起一人,于是锁上书房,还了镜子往灶房院子走去。
文鸾随纪昀到前院,众仆人在院中用饭,纪昀推开门进灶房之中。灶房临卫河的一面墙上开了六七扇窗,而对着院子的墙上有灶房门和一扇关严的竹窗。临卫河的窗下有一排灶台,灶火出口有砖铺泥抹的烟道从伙房角落墙上通出去,墙角一口水瓮里漂着半个葫芦杓。灶台上有两口大铁锅,一摊碗筷碟盘正溺在浑浊的刷锅水里。烧火妇陈氏正在那里用高粱秆编成的扫帚把灰土垃圾都扫进风箱旁的灶台里。地上扬起一阵尘土,纪昀呛得不由咳了两声,说:“陈妈,我且问你,十几年前银船丢失一事详情是怎么样的?”
陈氏放下扫帚,双手在围裙上擦拭一番,对纪昀说:“那银船原本一直是放在老爷书房的,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书房门也是锁得好好的,老爷发怒训斥了我们几个丫鬟一番,最后也没找到,我一直怀疑是被狐妖盗了去。”
“在那件事之前或是之后,有没有家仆出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纪公子是指….”
“自缢”
“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印象,佟府里有一个仆人在那时上吊了,就在隔壁临后院那屋子里。”
“佟家花园的事你知道多少?”
“听人说有缢鬼、狐妖,我似乎还听谁说过鄂伦岱,就是佟国维侄子….”
这时有仆人端着饭碗走了进来,顺锅沿滑进水里。陈氏不在多言,只说“具体的事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等我回头想起来再告诉你。”
纪昀改口说,“陈妈,我刚买了些肉包子,借我些醋沾。”
纪昀从陈氏手里接过碗盛的酽醋出了伙房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氏补了一句,“休要把秽物扫入灶里,当心得罪了灶王神。”
从张健亭房中出来,文鸾问“你说那是血?”
纪昀点了点头,收敛了神情,反复咏读着,“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望见盘金衫子,裙是水红绫。”
“听上去有点像纳兰性德的词风…”文鸾嘀咕了一句。
“纳兰性德….纳兰明珠….纳兰….”纪昀自言自语,“叶赫纳兰…”
(叶赫氏的纳兰明珠是康熙时的重臣,而明珠的长子就是纳兰性德。清朝中后期的慈禧也是叶赫纳兰氏。作者注)
“满清八大姓氏之一的那氏,又称那拉氏(纳兰氏),祖居叶赫,也称叶赫那拉氏。其中的树叶儿想必是暗指叶赫氏,而青青自然是指清廷。两个部落自古有宿仇,后来叶赫氏曾经联合明朝,并和太祖率领的部队在争夺建州失利。花朵儿层层是指两者的后代,太宗的母亲便是那拉氏。‘明’是指明朝,看不分明正指明朝灭亡。中间有个佳人影,指孝庄皇太后与多尔衮之事,类似坊间传言的太后下嫁。盘金衫三个字暗指镶黄旗,而水红绫则指镶红旗,叶赫氏一族曾编入此部….”姚别峰不知从那里冒了出来,嘴里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唔….”纪昀不置可否,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飞奔一样离开张府,文鸾紧跟跑在后面。沿街跑进佟家花园,看见几名纪府的家仆在那里打扫院落。
“福荣叔在哪里?”纪晓岚问家仆。
“和老爷在后院花园凉亭里”
纪昀顺着长廊跑到凉亭,拉起刘福荣就往西院跑。纪容舒和文鸾跟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到木屋门口,纪昀对刘福荣说:“快,将锁打开!”
刘福荣还没来及喘口气,便取下腰斧猛地砍到锁上,锁碎裂掉在地上。纪晓岚推开门冲进屋子,污浊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来,不停的咳嗽。纪昀用袖子遮掩住鼻子,另一只袖子来回扇摆着。
“快过来帮我搬开这石材!”
“昀儿,你这是做什么?”纪容舒不解。
“总之搬开就是了。”
刘福荣吼来几个仆人一起帮纪昀把石材搬屋外。半个时辰之后,布满尘土的地板上露出一块较干净的地方,纪昀蹲在那里仔细看着。
“取火来!”
刘福荣从怀里取出火镰棉布,点燃了一支蜡烛。纪昀再仔细看时,地板上有卯钉痕迹。
“劈开它!”
刘福荣抡起腰斧劈开木板,下面虚空的像是一口井窖,黑漆漆深不见底,一阵阴风从孔中扑出来。文鸾站在一旁打了个抖,有些惊讶地看著纪昀。
“放绳索我下去看看。”
“少爷万不可!”刘福荣劝阻,取细线吊蜡烛下去,蜡烛火光微弱呈浅青色,须臾熄灭。
纪容舒取来一卷秸秆,让刘福荣点燃了抛落下去,一团亮黄的火空荡荡的飘落,火光照处是乳白色润滑的兀突物,火落到井底不久也自灭了。
“像是一个冰窖”纪容舒说,“想来旁边的废墟下或许正是一处冰窖,某人暗从此处相掘通。”
纪晓岚支吾了一声,说:“那术士的戏法,我想我当时只看穿了表面,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脍鱼’谐音‘癸酉’,正合四十七年前的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年)之事,而夹屉则指暗格。那么术士的戏法其实就是指四十七年前的离奇自缢案与暗格——冰窖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那女子并非自缢而是被人所害,这点与我之前的推断相同。
文鸾说:“会不会只是巧合?”
“巧合?”
“假如术士想暗示癸酉年之事,这样做也过于晦涩。”
“纪昀我儿,仅凭一冰窖也不能断定必然自缢。这世上有些事并非格物穷理定可得出结论,有些事即便有力证可推断知晓缘由,也不可逞勇道破,倘若一朝入仕,则须谨记此点,切记。”
纪容舒是康熙癸巳科进士,时任户部司员外郎,在宦海经历了几年之后,也对人生世事有些了悟。
“父亲您相信狐仙么?”
“唔…去年在京城时,我听人讲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举人进京赶考路过永光寺西街的时候,看见一个美女站在一家门前,他十分喜欢那女子便托媒人撮合,最后定下以三百两白银纳这女子为妾。于是举人就住在这女子家中,两人也很恩爱。等着举人出闱之后回到这女子家,却看见破烂的窗子和布满尘土的围墙,房子里空无一人,垃圾污秽堆积在院中,好像废弃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于是举人跑去问邻居,邻居说‘这宅院空了很久了,这女子搬进来住不过一个多月,之后一天晚上突然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那里’。于是有人对他说‘这是狐妖,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事’,也有人说‘这是骗钱的手法,那妓女伪装成狐妖,此时恐怕早已走远了’。各地类似这样‘人借狐妖之名作恶’的事情简直不胜枚举。”
文鸾说:“狐狸幻化成人就已经够狡猾的了,居然还有人装成狐妖,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种事。”
纪昀伸手扯袖搭在额上,仰头望望那盘亮白的烈日,此时已是天交未正,矮屋短影映在地上。
纪昀解了领口的纽襻,擦了擦汗。从地上捡起一只秸秆,用手岔开两拃量出一尺长,然后将秸秆折断立在地上。纪昀用手在土地上的秸秆影子末端和顶端做了一个标记。然后捡起一块石子在屋影椽凸起处做了标记。取了那秸秆丈量影长,用指节比了比约莫两寸八分。由柱脚量椽影长约三尺两寸两分。又用秸秆量那香几面径不过八寸,高二尺六寸,进厢房量得炕床长六尺七寸。
(清代1丈合10尺,1尺合10寸,1寸合10分。裁衣尺1尺合现在35.5厘米,量地尺1尺合现在34.5厘米,营造尺1尺合现在32厘米。此处按营造尺。作者注)
纪昀蹲在院中地上,将细辫盘在颈上,用秸秆在沙土上衍算一番。
“断不可能是自缢。”纪晓岚从地上站起来对众人说。
“何以见得?”刘福荣问。
“西人《几何原本》术算书中有相似等比之理,置于此处秸秆高一尺影长两寸八分,而椽影长三尺一寸两分则椽高逾丈二。香几高约二尺三寸,那姚公言此自缢者悬床单于梁上,炕长六尺七寸折合三尺三寸半,即是说那自缢者身长六尺半有余,以婢女论,断不可能。联想死者头部受重击一事,我仿《洗冤集录》中取酽醋洗银船锈斑,那本不是黑锈而是血渍。我猜摸死因由此,那银船上沾有草木灰原乃土炕火道中残留物,凶犯盗银船后以其击此人致死,之后将银船藏于土炕床内。仿缢鬼传说抱踩香几上,将此尸悬于旧屋。”
“那银船是张府物,缘何到了佟府?那人为何又非要使银船击那婢女?那银船藏于土炕为何十几年后方才取出?”文鸾疑惑不解。
众人正说话间,一个仆人怪叫着从远处跑过来。
“老爷老爷!怪事了!”
“出了什么事?”纪容舒问。“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的我刚才打扫东院的一间厢房,那厢房地下的尘土上好像有足迹。”
“足迹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因为….”
众人随仆人引领到庄园东院,院中一地枯叶杂草,漏窗花墙石雕多半毁损,棂花隔扇门和槛窗破落陈旧,推开门进去,破洞的碧纱橱敞着,残裂的雕花罩,亘满灰尘的博古架空立在那里,这是佟氏的主厢房,佟国纲消夏住所,以及其子鄂伦岱,佟国维来时也住此处。以及后来的刘氏父子,不曾想如今已经破落至此。那一侧放着残破不堪的雕花架子床套间厢房原是佟国纲之妻居住,后刘氏之子在此。
纪昀清楚看见地上尘土间有人的足迹。两行足迹一直延伸到墙角边,却消失不见了。

(四)

烧火妇陈氏将众人碗碟洗刷干净,收于橱柜,取干抹布擦净了铁锅,双手在围裙上擦干,转身将伙房门合上插闩。
她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河上来往船只不能胜数。嘴里微微一笑,关上窗户,转身走到一个灶台边,撸起袖子伸手从土灶上面的孔洞向下乱摸了一通,取出一个荷叶包裹的物件。悄悄放到灶台边,掸开上面的炭灰,慢慢打开来,生怕打破了什么东西似的一般小心。一阵沁凉的清香飘来,那是张氏主人们午饭时留下的半只肥鸭。本来准备丢弃的,她却在收拾残菜时偷偷藏了起来。
仆人们平日里也偶尔也只能见到一些大肉油渣罢了,多数时候都是吃熬菜烩饭,司空见惯的富户豪门也许并不懂得半只鸭子意味著什么,能给人带来什么异常激动的情感。陈氏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在嘴外边划了一个圆圈,猛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直直盯这半只肥鸭,好像过年开洋荤一样高兴。她又在围裙上来回把手上的灰土仔细擦干净,瞬间,就好象侠客拔剑一样的迅速将双手伸向这鸭子拉扯着送到嘴边,狠狠一口咬上去。就好象交不起租子的佃户见到了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大恶棍一样,像是三天没进食的大虫捕到了一只乳彘,又像是猪八戒看见了那人参果。
她来不及细嚼就一口猛吞下去,两排钳牙狠咬着鸭肉将头甩到一旁一顿撕扯。几个回合下来,陈氏突然感到头有些昏沉眩晕,眼前来回闪着无数黑白星光,耳朵吱叽鸣响,头重的前后失控四肢也变得绵软无力,那鸭子掉落到地上,她无力去捡,双手扶起头,好像看见眼前有一个黑衣人在叱责她,抽她的脸。她感觉脸上肿痛灼热难忍,想站起来却摔倒在地,胃中热辣挛搐,苦咸的黄色胆汁泛上,伴着嘴里的脓液呕吐出来,腹中绞痛,又如针锥,头好像要爆裂开来,她感觉自己难受的快要死掉了。
她迷迷糊糊之中,强烈的求生感顿上心头,竟跃起拉开门吼了一声,然后趴在门槛上用手指抠着喉头哕吐。
纪昀恰巧行经院门前,看见一堆人涌进伙房院中,看地上带肉的鸭骨及呕秽物,嗅了气味,估摸是信石中毒。忙叫伙夫宰杀生鸡取血兑水来灌陈氏口中催吐,去伙房中取鸡蛋数枚,用碗盛了蛋清待陈氏一番恶吐后喂给她喝。又叫文鸾去药铺抓了当归三两、大黄一两、白矾一两、生甘草五两回来,煎服之后又灌饮几碗凉水,陈氏脉象才趋于平稳。
(信石中毒急救来自民间土方,不保证其真实性。作者注)
“一定是得罪了灶王神才会有这样的报应啊!”仆人中有人这样说。
“这次又是灶王神么?”纪昀暗自想着。
纪昀问管家张才,“十余年前佟府仆人自缢时,张府可有仆人离去?”
“这么久的事,老奴就不曾记得了,原先有本记载仆人录用辞离明细造册的簿子,后来也佚失了。那些年张府正盛,来来往往的仆人实在是多,有些仆人还没等我记得名字就自行离去了。”
“唔….”
文鸾在床边陪着陈氏,纪昀推门进来,想询问当时的事情。
“你能写字么?”
陈氏摇头。
“认得字么?”
陈氏依然摇头,陈氏此时颊中溃烂未愈,口不能言。
“最近和谁过结仇?”
陈氏想了想,还是只有摇了摇头。
“若非结仇,那鸭子午饭时留下的,怎么会沾有信石?若是荷叶包裹藏于灶中,定然无人知晓,况陈氏在伙房监视下也当面无下药可能。假使陈氏锁门前无人下药,那么锁门之后更是绝无机会。若有人潜在窗下,又临卫河之上必遭人瞧见,若是从院中窗口下药,又有人从门口来回经过,况且若是从窗口下药,须将荷叶设法取出,打开在鸭中下药,包裹完好放回原处,窗口离灶台数尺,况灶台深两尺有余。怎么想都绝无可能!”
纪昀挠挠头。
“况且陈氏为人和善,平日不曾得罪谁,为何非要下此毒手更是匪夷所思。”
看样子暂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纪昀扶着陈氏睡下,转身到姚别峰房中。
“姚叔为何把字画收起,莫非要出远门?”
“唔,我准备过两天回一趟安徽老家。”
“你同我讲讲鄂伦岱的事吧。”
两人走到旧桌椅前坐下,姚别峰撩翻起衣襟,说:“想那佟养正(即佟养真)乃前明旧将,后投靠了太祖,其第三子佟图赖….”
“长话短说,长话短说…”
“自清兵踏进山海关….
姚别峰另开了一个话题,好像扯的更远了。
“….汉人就一直嚷着反清,但终不得志。于是坊间传言四起,先是说康熙有汉人血统,又说年羹尧仿李园吕不韦事,雍正实乃是其私生子,后又说乾隆非满洲种而为浙江海宁陈氏之后。愈传愈奇,更有甚者说胤褆让蒙古喇嘛用魇术下咒逼疯了胤礽,雍正改了诏书夺了十四子胤祯的帝位,雍正找人下药害死了胤禟,雍正荒淫,至于雍正之死….你怎么看?”
“不是传言说是被牵涉文字狱的吕留良之后吕四娘所杀的么?”纪晓岚顺着这裨史的思路说下去。
“无稽之谈!此纯属语市井间的乡野之谈。”姚别峰不忿地反驳,“雍正死因有二,一是过于勤政,每日批阅奏折召见群臣将近九个时辰,积劳成疾;二是误服丹药中了慢毒。二者相合终于致死。”
“原来如此…”
“但是世人不晓得这事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秘密?”
姚别峰端起紫砂茶壶,嘬了几口茉莉香。
“做为清廷外戚,佟国纲在康熙二十九殉国,佟国维在康熙五十八年卒,而鄂伦岱在雍正四年被处死,隆科多被圈禁之后死于雍正六年。”
“有什么问题?”
“你注意他们的死因,佟国纲死于沙场,当年九月七日康熙帝命皇子亲迎佟国纲灵柩抵京,当然胤禛也在其中,他是颇有怨言的,他认为佟国纲骄横跋扈,乃是轻生致死,实在是有辱国体。康熙四十七年,佟国维、鄂伦岱及阿灵阿、揆叙等人奏请康熙立八皇子胤禩为太子,被康熙斥责,胤禛对此事也是耿耿在怀,对佟氏一族便不报好感,只是在利用而已。直到隆科多、年羹尧辅其登基后,雍正元年,胤禛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去世,胤禛已决心开始清侧。雍正四年诛阿灵阿之子阿尔松阿时,鄂伦岱极力维护八皇子党的同僚终致被杀。雍正五年,四十一罪定隆科多,其中一条是‘交结阿灵阿、揆叙,邀结人心,奸党之罪’,阿灵阿在康熙五十五年就死了,揆叙(明珠次子)在康熙五十六年死的,‘结党’这是康熙年的事,雍正仍提起来,不过想向人暗示他仍记得那件事。但隆科多若真是八皇子党,何来雍正今日?”
姚别峰接着说,“当年佟氏地位最高的两人都被雍正亲手害死,雍正这样做,佟氏一族自然也不会不嫉恨他。雍正此人笃信佛事,于是佟氏一族设法以炼丹之法将其杀害。”
“这…..”纪昀难以置信的表情。
“乾隆帝自然是无法忍受雍正如果像康熙一样一下坐上六十一年的,所以下毒这件事他也是默许的,后来雍正驾崩,乾隆登基后立即囚禁了张太虚、王定乾等人,尔后将一干人等逐回龙虎山,但在归途中,这些人‘蹊跷’地‘失踪’了。乾隆元年九月,特擢拔了佟国维第六子庆复。但是据我想,此人今后也定不会落得个体面的收场。这只是佟氏一族的一个秘密,我还有另一个秘密。”
“…..”
“那就是关于鄂伦岱的故事。鄂伦岱是个忤逆子,极为不孝,又性情暴虐,引的佟国纲十分愤恨,几次都想将其诛杀。同时鄂伦岱与佟国纲的第二子法海、第三子夸岱也极不和。但奇怪的是,鄂伦岱此人却与佟国维极亲密。对佟氏一族抱有成见的雍正为佟国维墓道题有‘仁孝勤恪’,能否看成是某种程度上的一种讽刺呢?”
“你是说鄂伦岱其实是佟国维的….”
“假如那样的话,那个人要封住陈氏之口,是因为…..”纪昀忽然想起了许多事,“以狐妖之事蛊惑人心,其实就是为了要掩藏那样一个事实….”
“那个人就是….”
纪昀伸开手掌,手心里是两颗大小近似的苍耳,他心中浮现出许多散碎的事件,如今,这些事件之间出现了一条线,就像一根细线一样把这些事相互串联起来。剩下的就是一把开启最后疑惑的钥匙。

(五)

太阳西斜去了,西边的云霞被映的一片脂粉色。
纪昀走进外祖父张雪峰房中,张雪峰独坐在大理石雕花桌边拿着一卷《兰亭集序》研习,纪昀将两颗苍耳放在桌上。
张雪峰抬起头,问:“这是何物?”
纪晓岚回答说:“新落的苍耳。”
“哦?取之何用?”
“用来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外祖父能否把书房钥匙借我看看。”
“那钥匙不是你还拿着没给我么?”
“那门锁还有另一把钥匙,这锁一共是两把钥匙的。”
“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您取了来自然有分晓。”
纪昀扶着张雪峰从椅子上站起来,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走到一个鎏金包角红木立柜前,取钥匙打开一扇门锁,然后拿钥匙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朱漆木匣。他走回桌前,将木匣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张雪峰在里面翻出一柄钥匙,交到纪昀手上。
那钥匙已经生出了绿斑铜锈,纪昀将两把钥匙对比着,虽然两者都是六寸半长,钥匙坠上也同样烙有一个“棻”字,但齿槽竟然完全不同。
“钥匙被人调换了!?”
“调换了不止一次,而是两次。”
“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人费力换掉书房钥匙而不是厢房钥匙有悖常理,所以必然之前还做过一次,而且怀有某个明确的目的。”
“什么?”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初到佟家花园时,看见假山与池潭大小相比,土量甚多,决不止是开挖河潭的那些泥土,所以必然有另一处挖掘出的土方置于此处。那土方便是由秘道中掘出。”
“秘道?”
“佟府下有纵横几条秘道,在张府中也有一条,从度帆楼通到书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诈您的。”
纪昀虽然嘴里说的这么轻松,刚刚发生的事却浮上心头。
纪昀在佟家花园那足迹消失的房间敲击地板,发现下面发出空响,凿开发现一处深井样子的通道,放烛火下去,见有数尺深,火仍燃而不熄,于是跟着刘福荣、纪容舒之后一起拿了火把下去查看。阴冷湿潮的地道仅容的人弯腰通过,四壁凹凸不平高低不一,也有些歪斜曲折。
“少爷,这好像是处地道。”
“地道?”
纪容舒说:“清兵入关时汉人多有畏惧,宅下开凿地道以避灾厄,至三藩之乱时,亦有不少人在宅下掘土挖穴。”
那地下的秘道极其狭长,地面湿滑松软,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泥浆味。佟家花园下的地道大体呈“韦”字形,前行至一处有亮光透来,几人看见前方地道顶部已经崩塌陷落,仰望时看见一处破旧的残壁。后面还有一处凿洞,走进里面又是一个地道,开叉呈“个”字形。两个出口一处已经封死,另一处出口稍有活动,但也无法打开。几人返回崩塌处,刘福荣将纪昀推出洞口,纪昀看见这地方就是张府废弃的院子后面与佟府仆人厢房院落相连接的一处夹巷。向厢房走去,有一片浅草,几株苍耳立在那里,纪昀蹲下查看,发现有几个新落下的足迹,其中一个足印的泥土里,填嵌着几颗苍耳。
“顺着地道的方向延伸到张府里的地方恰好穿过了书房!”晓岚不禁暗自惊叹。“这是一种巧合吗?还是…..”
纪晓岚转生一念,回到张府书房从书橱中搬走书卷挪开书柜,地面上果然有一块木板可以掀开。
“你还知道什么?”张雪峰神情一变。
“任何传说都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经过流传和内容添加丰富起来的,使得一个传说越来越像一件真实存在的事情。
佟国纲、鄂伦岱皆性情暴虐之人,稍不如意便将奴仆绑在槐树上用鞭抽打,奴婢敢打骂还手则要遭重刑,所以不堪忍受的仆人自尽身亡屡有发生,这在贵族官宦人家都是常有的事情。临近奴仆厢房那间古屋中陆续有人自缢,事情原本不足为奇。康熙二十九年,佟国纲死后佟家花园的主人正是鄂伦岱,一个爱嚼舌根的仆人意外得知了鄂伦岱的秘密说漏了嘴,鄂伦岱一怒之下暗中将其绞杀悬于屋中,伪作自缢,官府中并不知内情,也畏于佟氏于是以自缢结案。为官的幕僚中不是流传有四救四不救的口诀么?
(《大清律例》卷二十八载“凡奴婢殴家长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卷二十九“凡奴婢骂家长者,绞”。作者注)
“何谓‘四救四不救’?”
“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
所谓‘救生不救死’是指,死的人已经死了没法救,活着的人又要杀人抵命,那么就会多死一个人,所以就要想尽办法将他救出,至于死者是否含冤,就不用管它了。‘救官不救民’指上诉申冤的案子依法如果判决了,那么官员的祸福就不可预料了,如果将其定为诬告,那么申冤的人大不了充军流放罢了。至于原判是否徇私枉法就不用管了。‘救大不救小’是说如果罪责落到上级官员身上,权位越重则惩处越严厉,牵连的人也越多,如果罪责落到下级官员身上,则处罚较轻,也好结案,至于小官是否真的有罪就不用理会了。‘救旧不救新’说的是旧的官员离去,羁留的案件不能完结,新官员刚来,稍施强压就可以把这些事情解决,新官能不能承受是他的事,别人就不要担心了。”
“呵…这些话你都从那儿听来的?”
“抛掉那官场中事不说,佟府家仆却清楚的知道那掘通冰窖的事情,以及家仆因何而死,这杀鸡儆猴的招数使得仆人们对那个秘密讳莫如深,也随鄂伦岱编造的缢鬼故事流传着,以至新来的仆人更是愈加相信缢鬼确有其事。鄂伦岱私下命人将佟府内通往闺房的这条秘道掩埋,事情本该这么过去了,但是张府中曾在清兵入关时为避灾厄所修的地道,到康熙十八年七月三河那次大地震后地面有所松动,后又多次经历涝旱,到康熙末几年,竟陷于佟府后院地表,此概地下掘道迷失方向曲折所致。这件事发生在佟府的院中,所以您大概是不知道的,后来出现在张府的‘狐妖’是谁呢?假如是府上的人,奴婢们不会不认得,所以必然是佟府中的婢仆。鄂伦岱常在京城,偶尔来此,佟家花园中的奴仆也缺少了严加管理,这些闲来无事的婢仆夜潜张府,因书房出口处书柜中有书卷堆积重压处无法打开,只有度帆楼一处出口,所以巡夜的仆人们常看见有人出没也不足为奇了。
听奴仆们说到此事,您从地道中潜入调查,发现了佟家花园地下竟然也有一条复杂的地道,而这条地道中连接佟国纲之妻的闺房以及佟国维避暑时住的主厢房之间有一条规格样式完全不同的秘道,联想到那次奴仆自缢的蹊跷处,您又从佟府辞离的老仆口中套出或是用其它什么方法知道了古屋与冰窖相通一事,结合鄂伦岱此人行迹种种怪异处与佟氏一族对家丑的欲盖弥彰,继而让您更加坚信杀害奴仆是鄂伦岱所为,您大概猜到了这件事真正的起因是为了掩饰那个秘密。从您之后的行为看,您坚信那个秘密是存在的,但是那个秘密到底是否真实存在,除了佟氏一族,恐怕没有人知道。
畏于佟氏的权势,也为了张府上下的安全,于是您掩埋张府地道在佟府院中的出口,又豢养了数只狐狸,对仆人说出现的那不是人,而是狐妖。时而您将狐狸放出,令人坚信狐妖的存在。狐妖之说只是为了隐藏地道的存在,从而隐藏鄂伦岱的秘密。此时佟府里平日受尽压抑的仆人更加胆大,私自掘开了地道潜入张府。
“以上皆是你凭空臆想,毫无实据。”张雪峰不以为然地说。
“事情过去太久,我的确没有找到什么证据。但银船在十几年前消失如今出现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我可以推断一直放在书房的银船消失是被人拿了去,之后藏在了佟府厢房的炕道内。书房的钥匙由您掌管,而您在银船消失之后对仆人严加训斥,也没有理由将银船藏在佟府,所以盗走银船的人最可能就是打扫书房的仆人,这仆人无意中发现了书房内藏有银船的秘密,于是决心盗取。在打扫书房时趁机将事先仿造的门锁钥匙替换,交付给您的是事先仿造的钥匙,而另一把齿槽相同的则自行留下。我之所以说他曾换过钥匙,还因为在那时曾有一名陌生女子在书房中出现过,而书房的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进入房间的方法也只有通过秘道,但是书房秘道之上有重压的书柜,无法直接进入,必然是有张府中人趁您外出时暗中搬开书柜令其可以随时进入,您自然没有让一个女人出现在书房中的理由,所以只能是同持有书房钥匙的那仆人。那仆人几次夜里潜入书房,为了寻找其它值钱的物件却意外发现了书柜下的秘道入口,并说给那女子听,那女子能进出秘道,想必定是佟府中的婢女。那仆人为何要冒险让这婢女进入书房?恐怕是因为两人存在某种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而那婢女也对西洋国贡来的镜子十分好奇,毕竟佟家花园不是京城的佟王府,里面缺少了些稀罕物。恰巧那时被舅父健亭目睹,舅父听惯了狐妖的传说又意外看见错置的镜子中的狐狸,便误以为那婢女就是狐妖。
而那银船后来被人拿到了佟府,也是那仆人所为。您若发现银船失踪必然要苛问仆人,仆人心虚事情败露被送往官府,仆人本意是盗了银船就离去的,要是回乡也免不了被官府缉拿,所以逃离沧州又不还乡,而且很可能是和婢女一同离去,没错,是私奔,那仆人是个男子。这天夜里,男仆潜入书房,盗走银船,从地道潜入了佟府后院和婢女约定好一齐离开沧州,但这私会的男女恰巧被厢房里起夜的史锦捷之妇瞧见,或讹诈要挟,这男仆情急之下使手边银船将其击死,那院对面正是古屋,两人一番思索后合计按自缢传说将其悬起。香几宽不过八寸,上站一人尚不稳,况且还要抱着一具尸体,所以当时一定是还有一人扶着香几,我才认定杀人一事是两人合谋。出了人命若此时逃逸被官府查出是谋杀必然要张榜通缉,沾了血的银船也无法重新放回书房,只得就近藏于炕道内待日后来取。男仆折回张府以避官府缉拿,却不料官府将此事不了了之,众人也更加坚信缢鬼传说。数几日后男仆辞去,实则是与婢女逃遁。张府丢失了银船报了官,银船也成了脏物,男仆担心取出典卖事迹败露,于是两人离去时也没有取走银船,两人从此远走他乡。这就是银船为何会从张府消失又藏于佟府厢房炕道的经过。
鄂伦岱死后,佟家花园变卖与商贾刘氏,有佟府留下的奴仆在此,时而潜入张府,被瓦石碎块砸了还予以还击,您伪托狐妖一事瞒骗众人,但此时眼看无法继续隐瞒,便差人暗中掘开佟府地道,寻妓者从秘道潜入将刘氏之子害死以绝后患,于是狐妖害人之事使人信以为真,老宅从此也没人敢搬进去居住。
几天前,银船被人取出,带离时抛弃在院里。在隐蔽处盗取银船,其中必然有当年的知情者,我推断那男仆也在术士一伙人当中。当年二十上下的男仆如今恐怕也有将近四十岁,术士那群人中年龄最大的正是术士本人。男仆打起银船的主意可见他这些年在外混迹日渐惨淡,以手法愈加熟练来看,也许常混入豪门府宅演出趁机盗取财物为生。路过沧州时,男仆打起了银船的主意,但只记得从书房秘道前去的道路,于是这名熟悉张府的男仆乔装成术士演了一出‘御鬼搬运法’,正是要借机换取书房门锁键。那些人费尽心力换取书房门锁钥匙而不是厢房钥匙有悖常理,所以之前一定做过,而且这次也有明确的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进入书房,通过地道出口到达另一处地方。之所以故技重施,因为十几年漂泊使男仆早已将书房钥匙遗失。‘御鬼搬运法’表演有三个前提,一是他们了解‘书房’门钥匙常人无法拿到这个前提,否则易让人想到是否事先寻人打开门放好的鱼脍,而寻张府仆人对房间严密程度顺次询问更加令人生疑,他们选择‘书房’必是事先已经有所了解;二是搬运的物体是‘盛有鱼脍的盘子’,这表演用的盘子或许就是从灶房里盗出来的,三天时间里比对着花纹样式去买相同大小的盘子并不容易,而向厨子套出会有鱼脍一事,也无法得知确切的鱼脍摆盘的份量样式,假如事先在数次寿诞上亲眼所见,情况则完全不同,此系张府厨师更迭与厨师技艺差别之谬;三是趁机替换的‘相同样式的锁键’,这是他们表演的目的,也在事先准备的道具中。除了可以记下门锁的细节,还需要记得钥匙的大小样式铭文位置,除非是亲眼见过,或者是之前就做过同样的事情,否则将导致整件事的失败。三者相合,正应了我之前对此人曾在张府为仆的猜测。
范玉被狐妖所伤一事源于这伙人住进来的夜里,其中一人在张府中其它地方寻找财物,正撞着巡夜的范玉,逆着月光,范玉却只看见一个黑影。次日夜里,范玉被狐妖所伤,显然凶犯是冲着那死掉的狐狸去的,然而这件事必然是府上的人做的,外人莫说下药,就连范玉睡在哪张床上也无法得知。贼人潜入某私密处的空房里,无意将您苦心豢养的一只黑狐放出,却被范玉事先布下的兽夹捕获。因为狐被兽夹击伤发出惨叫,使听惯了狐妖传说的范玉误认为是女声,您必然也听见了这声惨叫,尾随发现那狐被范玉捉了去,还以为范玉发现了藏狐处,若是此事传开不禁令人生疑,于是您找了些生石灰,待众人熟睡后,设法进入房间。
那门本是插闩的,但尽力推时仍可以打开一条细缝,如果先使一条拴铜钱的细线从门闩上丢进去,同时另一只手牵着细线一端,待铜钱从门闩之后落下,使勾针钩出复绕过门闩,几次之后细线紧紧缠在门闩上,将此细线绑在手上。另外事先取一只细薄嫩竹,切两尺长,从中剖开,在竹片首端凿孔将细线从孔中穿过并绑紧,在尾端两寸处凿孔引这条细线穿过,一手执竹片尾端,一手用力拉细线时,那竹片柔韧可成弓状,松开细线又可弹回原样。先松开细线将竹片从门缝送入,拉动丝线使竹片弯曲抵在门闩凸起处,松开细线以竹片伸展之力推动门闩从孔中移出,那门闩上绑有细线牵在手中,因此不至于掉落地上造出声响,门打开时,您便可以走进屋去。在范玉床边向其洒石灰浇水后,捏着嗓子在范玉耳边悄悄耳语。我一直都在想那凶犯如何离去,最后的结论就是,那人当时并不曾离去。待李桂将灯点燃时,三人看见您站在那里,还摆出不要做声的手势,几人也不敢多言,随后几人被您私下唤去,合了口供。
之后夜里,一路贼人潜入书房,从暗道中掘开临院中的出口,并在厢房炕道内发现了银船,厢房院子里有几株苍耳,一人棉布衣服上因此挂上了几个苍耳。几人由秘道返回张府锁好书房,商议之后术士决定先背负银船离开,术士担心手下人带着银船跑了去,于是亲自带船正爬上屋檐,不料却被巡夜的人发现,慌忙往上爬时,银船拖赘得他要掉落下来,若被张府人发现必然要报官,弄不好还牵出十几年前的命案,于是术士只得舍弃银船独自遁去。其余几人也慌乱不敢久留,担心第二日张府上有人盘问,于是趁夜里一同遁了去。
您取走黑狐,害瞎范玉双眼,还要放出话说是什么狐妖所为,这手段和那伪托缢鬼传说的恶人又有什么分别?
说到缢鬼,我曾听一个巫傩说过,但凡自缢的人如果穿红衣而死,则化鬼之后可以任意出入房门,中霤神也无法阻挡。但装殓时却不能着红装,因为红为阳色象征生魂。妇女对此深信不疑,含冤愤死的人多穿红衣自尽以求能化作厉鬼复仇,我想那守园人吟唱的‘裙是水红绫’中的红绫正是指含冤自缢时的着衣。然而,古人祭五祀神,如今只祭灶神,剩下四神或祭或不祭,但是天下有一个灶神还是一城一乡或是一家一灶各有一个灶神?假如天下只有一个灶神,如今却没有一个统一的祭祀盛典,这与火神不同。假如一城一乡各有一个灶神,那么必定有专门供奉的祠堂,如城隍公,现在也没见到各处都有专祠。那么定然是一家一灶神,如此一来灶神便如恒河之砂一样多,那么这些灶神又是听命于谁的呢?每日里不断的任免是什么人做的决定呢?天下人家迁徙兴衰无常,新增的灶神从何而来,赋闲的灶神又去往何方?由此可见灶神之说纯属虚妄,只是有人在假借神旨做事罢了。
(古代民间宅中祭祀有“五祀”的说法,即春祭户神,夏祭灶神,季夏祭中霤神,秋祭门神,冬祭井神。“中霤”即是“窗”。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将“户神”记作“厕神”。作者注)
陈氏并非被灶君所害,而是因为她无意中道破这个您苦守多年的秘密,您就顿起杀机欲灭口而绝后患。您深知她贪食残羹的习惯,在午饭时将早备好的信石涂于鸭内,使她误服中毒。又假托灶神还报,使人迷信而惧不敢言…而那个秘密就是,我原以佟国维与鄂伦岱叔侄关系,误听错了她的话,陈氏说的本是‘鄂伦岱就是佟国维之子。’”
纪昀从椅子上猛然站起来,加重了语气,悲戚并目带泪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那害人夺命的元凶正你外祖父您!”
张雪峰坐在那里收紧褶皱的眼帘,看看纪昀的脸,一边用手慢捋胡须,只微微笑着,并不应答。
纪容舒回京前,命人将佟家花园内的秘道填埋平整,又将其变卖给沧州花艺商会,以鬻资复买下上河崖一处庭园待来年闲时再返沧州消夏。
纪昀临行前,天空中终于飘下了点点细雨,煞是沁凉。

(六)

湛蓝的海水泛着白沫,尽头连着浅蓝色的天际,云朵如鹅绒般堆镶浮在那里。
浙江海宁一处临海的塘堤边聚着许多人,他们似乎正在焦急等待着什么。
海天之间出现了一丝银线,那银线泛着亮白变得越来越粗,好像是一条曲折的玉蟒白练。宽阔高涨的水立起逼面来,映着霞光,起伏着就像那染血的乌兰布通山峦一般无二,待渐近时,声响如奔雷震耳,又如阵场上叫杀的大股厄鲁特叛军袭来,即便是善射的色格印也怯落马下,呼啸时,如缚足卧地的灰白橐驼之间的鸟铳与滑膛流弹俱射来,或如申胥的怨念化作万鲸涌起的潮头令人胆寒,迎面扑来的潮水重重拍击在堤岸上,那沉重的一倒,就像独马渡河的佟国纲削颊身亡,举朝皆惊。散碎的潮水细滴随微风飘到塘堤上,夹杂在咸腥苦涩的海风中阵阵袭来,擦着人们的脸庞拂过。
熙攘繁杂的人们露出瞠目乍舌的神情,有的惊异有的啧叹。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苏东坡曾在诗中这样描绘钱塘信潮。
在观潮的人群中,一位五旬老者却盯着手里的一张白纸,白纸上只写着一个字,镬字外有一个口字。
这是姚别峰临行前纪容舒递给他的,这字看上去又像是张雪峰所写,但是他却不认得这是个什么字。
姚别峰端详一番,摇摇头,将字条塞于褡裢中安放好,随着人群眺望远方。
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头看去,身后站着的人正是张府的仆人王玉。
“王玉,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姚老爷,借一步说话。”
王玉把姚别峰带到堤旁柳荫下的一个僻静处,忽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顶在姚别峰心口。
“这是….”姚别峰疑惑不解。
“你的话太多了,今天该结束了。”
“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全告诉你倒也无妨,我先潜在庄园里以妓伪作狐妖,夜入刘氏厢房,又在其饭中下毒,此人终荒淫无度外加毒发而死。刘氏败落后,我来到张府上,豢养了黑狐诈作江湖上盛传的狐妖传说,那沧州府上下竟也信以为真,不想张府中潜了宵小,弄破了狐笼致使黑狐逃出,那夜范玉竟又设兽夹将狐击死,眼看我计要败空,又转念生出一计,待房中几人熟睡时,我将狐首缠细线,关阖柜门将柜门插闩穿好,从门缝中将细线拉出甩出烟道孔洞之外,又取一细线绑缚其上,扯至我枕边。悄然开门到屋外,将拴着黑狐的那根细线末端紧绕砖石若干置于井口。回屋中插好门闩,取柜闩上的细线在手中,将石灰凉水洒在他眼上,然后躲靠在墙角,待其呼喊时跃起疾步,待机拉动细线抽掉柜闩,柜门松开,砖石重于狐身必立掣其沿烟孔而出落入井中,日后寻机将狐尸打捞出来销毁。”
“既是临时起意,你又怎么会备有石灰?”
“岂止石灰,我还有信石。我奉命自当使旁人多疑畏惧而无察此事,先用糯米纸裹了信石末黏在碗底放在洗锅水里,那妇人常以围裙拭手,以致沾到围裙上,偷藏食物去吃,必然引得毒发,只是剂量少不至死罢了,作为惩诫已经足够,你同那司爨妪一样多事多言,应有此报。”
说罢,王玉伸右手从背后抽出一条绳索,右手换左手将匕首丢入江中,双手将绳索套了一圈牢牢捆在姚别峰颈上。
“我蒙六爷救命之恩,密潜府宅中作事,今当还报。”
“六爷?哪个六爷?”
“汝语甚多矣,不能留!”
轰隆隆的潮声由远及近,王玉双手猛力向两侧一拉,姚别峰憋红了脸呲着牙死抓挠着颈上缠的麻绳,但那绳索死死卡在他喉咙上,令他无法喘息,况且他已年过五旬,气力上也绝不是这壮汉的对手。须臾,姚别峰不在作挣扎,双眼翻白血充瞳肿,双手垂下周身松软。王玉知道他已命丧黄泉,便松开左手,用右脚猛踢姚腹部,姚别峰顺着颈上绳索打了几个转,就像一只大旋螺一样转了几圈翻落到江中。
“有人跌落江中了!”
人群中冒出一个吼叫的声音,人们都还没来及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只见一具尸体被巨浪卷了去。
潮水平息时一具肿胀的尸体漂到岸边,姚别峰观潮失足落水的消息传回张府,张雪峰泣不成声,几个月之后便去世了。
转眼到了乾隆十二年,纪昀中了丁卯科解元。同年,清廷发重兵征剿金川叛匪。
又过了两年,乾隆十四年九月二十一日。
是夜,京城刑部天牢天字一号监里,潮霉黢黑的囹圉灰墙下,一个褴褛的人哆哆嗦嗦颤巍巍跪在地上等待大限将至。
那人污脏枯槁的脸好像紧贴在地上,沉重地抬不起来,皮包着骨头蜡黄的手指上任凭一只细腿的盲蛛爬过,披头散发上粘着蛛网鼠屎,赤着皴裂的双脚静静跪在牢房里摊了一地的秸秆上,像个痨病鬼一样不住的咳嗽着。冰冷的手铐脚镣早已使他麻木而失去一切感觉。
“圣旨到——”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空荡荡的漆黑小巷深处传来,粗糙墙壁凹窟里油碗上燃着的青绿火苗随开门时溜进来的一丝空气忽闪抖动了一下。
着官服的那人打开牢房铁门,一个人走了进去,随后进来两名黄衣护卫站在他身后。他展开一卷黄锦,不紧不慢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胆庆复欺罔捏饰无可置辩,纵失渠魁按律应以贻误军机并斩於市,前事不蒇更贻后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诛,本欲於勾到之日明证典刑,但念伊勋戚世旧,皇考时即已简用为大臣,且与纳亲、张广泗负恩偾事。又曾进疏解讼与朕有功,著白绫五尺,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圣旨部分摘自《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四九,内容有改动。作者注)
那男子只清楚听到一个“功”字。
“还不领旨谢恩。”
那男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呆跪趴在地上像是寺庙里的一尊泥塑。
“你还不快领旨谢恩呐?”
声音不耐烦地质问道。
“罪…罪臣…庆复…. 领旨….谢恩….”
那人伏在地上,依然用额头吸着地面,费尽全身气力终于憋出了几个字,微弱而毫无平仄。
几天后,纪昀路过京城灯市口大街时看见北面有一间老宅,那本是前明严世蕃的府邸,如今已剩萧落万分。
黄压压的天空遮满了苍污的阴云,半盏破灯笼在那宅院门前空荡荡的街面上杂着落叶枯草碎沙土来回翻滚着,灯笼上写着偌大一个“佟”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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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豹云豹打开云豹的博客
2 楼: Re:[本格解谜]狐妖 缢鬼 老宅秘... 09年02月21日11点47分


:e发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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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廷敬tsin
3 楼: Re:Re:[本格解谜]狐妖 缢鬼 ... 09年02月21日11点54分


试了几家,没人敢用。一是字数,二是怕读者看不懂。
用Gresham法则自我安慰一下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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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妄无妄
4 楼: Re:[本格解谜]狐妖 缢鬼 老宅秘... 09年02月21日12点49分


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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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rcher张震扬打开Archer的博客
5 楼: Re:Re:Re:[本格解谜]狐妖 ... 09年02月21日14点2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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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子琪爱爱打开安子琪的博客
6 楼: Re:Re:Re:Re:[本格解谜]... 09年02月22日13点09分


好长哦,不过写的蛮好的;);)






爱是三万里程的孤单。。。
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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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泽尔文泽尔打开文泽尔的博客
7 楼: Re:[本格解谜]狐妖 缢鬼 老宅秘... 09年02月22日18点52分


这是某人找对创作方向的成果..一定要坚持写下去阿:D 支持!






《荒野猎人》已上市....连作集《穷举的颜色讲义》已完成..10年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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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田共和国国王便叔打开米田共和国国王的博客
8 楼: Re:Re:Re:[本格解谜]狐妖 ... 09年02月22日21点28分


【秦廷敬在大作中谈到:】

>试了几家,没人敢用。一是字数,二是怕读者看不懂。
>用Gresham法则自我安慰一下得了。

非推理的期刊或者可以试一试?






 
      信佛祖,便得永生。 
      信真主,便得永生。
      信耶稣,便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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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豹云豹打开云豹的博客
9 楼: Re:Re:Re:[本格解谜]狐妖 ... 09年02月23日10点18分


【秦廷敬在大作中谈到:】

>试了几家,没人敢用。一是字数,二是怕读者看不懂。
>用Gresham法则自我安慰一下得了。

摸摸~呵呵~我永远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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