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消失了有一阵子，天空被抹上了淡淡的冷色调，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起来。坐落在市郊的顷暇学校，经过端午节的冷寂，重归喧嚣。

  这一带的土地近年价格飙升，可谓寸土寸金。这所建设中的私立学校才招收了第一届学生。游泳馆、体育馆和图书馆尚未完全投入使用。校园里的绿化面积少之又少，楼房一座挨着一座，住在一号公寓的女生打开窗户，可以跟二号公寓的男生聊天。但私立毕竟是私立，它是整条街最耀眼的建筑群。

  乳白色的主教学楼，圆顶上交织着银灰色和玫瑰红的网格。白天，阳光透过网格间的玻璃照进一楼圆形的大厅；晚上巨大的圆顶像一盏晶莹剔透的灯。隔着操场，遥遥相望的是一排灰黑的五层学生公寓，光滑的墙砖在日落时闪烁幽光，顶着三角形的白色阁楼，像做晚祷的修女。紧靠着女生公寓是天光画室，学校里唯一充满鸟语花香的地方。一层有个二十多平方米的锦鲤池，金红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游弋，大的约莫三四寸，小的拇指般大小。池边用大石块垒起，石缝间的泥土中钻出葱郁的水葫芦。绕鱼池一周十二个画室首尾相接，画室间有门相通，外侧是半开放式的环形走廊，走廊外有一米多高的栅栏，东西两端分别有一部电梯和一个卫生间，与之相对的四间画室在朝外的一侧没有窗户，其余八间画室的外侧窗下都摆着一个石质花篮，盛开的牡丹为这里增添了几分清雅高贵。二至八层的构造与此相同，只是牡丹的品种不一。由于全体艺术系学生还不到一百人，平时天光画室除了清洁工和园丁鲜少有人问津，便成为情侣的圣地。

  苏璞玉正在一楼一间寂静的画室里，端详着画架上的少女肖像。她退后几步，轻轻叹了口气，那份狐媚她无论如何捕捉不到。再过半个多小时管理员就要来锁门了，看来今天她的模特不会出现了。其实她并没雇模特，只是一个常和男友来这里卿卿我我的女生，被她画了下来。她只知道这个女生是中文系的系花，叫兰昕，仅此而已。天色不知何时已漆黑一片，对面女生公寓亮起明黄的灯，更显得这里冷寂。苏璞玉开始收拾东西，今天就到这儿吧。

  进出学校的人越来越少，大门上方的摄像头仍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

  兰昕结束了三个钟头的家教，疲倦地回到学校。她一面亮出学生卡，一面匆匆进大门。保安疑惑地上下打量她，她明白自己显得成熟。黑色的连衣裙裹住她玲珑的身段，露出的肢体像快融化的冰淇淋，胸腹间系着黑色宽腰带，斜斜地打个蝴蝶结，扣上一朵粉色珠花，细碎的珍珠拼成荷花，妩媚地闪呀闪。

  兰昕按响公寓门铃，等一个警觉的中年女声传出：“喂？”“阿姨，我是下午出去做家教的，开门。”门锁“咔”的一声打开，又在她身后自动锁上。她走到509室门口，老远就发现门上贴的玩偶少了一个，代表自己的梅花鹿掉在地上。猫、鸭子、猴子、梅花鹿分别代表宿舍里住的四个女生。她拾起玩偶，想重新贴在门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装进包里。她一直觉得在门上贴玩偶很幼稚，对于自己像梅花鹿这种说法更是不以为然。

  屋里竟然空无一人。阳台上满满地晾着席佳琳的衣服，这丫头懒得洗衣服，攒太多了才一股脑儿洗完。她的绰号是猫，这可与她的习性不符。对了，下午晾的衣服该干了，去收回来。

  一号公寓中的女生大概很难忘记这一天，并且恐怖的记忆将在新生中一届届地蔓延下去。当夜幕完全笼罩校园，一名女生从五楼坠下，当场死亡。

  那一声闷响惊动了公寓里所有的女生，包括正要离开画室的苏璞玉。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走廊，贴着栅栏向外看--惨白的路灯下，画中的美人仿佛触手可及，她就伏在天光画室和女生公寓间那块不大的空地上，右手握着晾衣竿，衣架和衣服散落在逐渐扩大的血泊中。惊叫声此起彼伏。

  从那以后，女生们总是小心地绕开兰昕坠楼的地方，苏璞玉一连几天没有去天光画室，那幅画也搁置了。

未完待续

  素描课上，苏璞玉翘着腿，一手扶着画板，另一只捏着笔的手灵活地抖动着。旁边的柏之晓一边往嘴里塞着薯片，一边漫不经心地在纸上涂抹。苏璞玉不理解为什么高中时无比用功的柏之晓现在变了个人。“璞玉，你听说了吗？509的三个人被叫到行政楼问话了。”

  “509？”苏璞玉对这个数字完全没有概念。

  “就是前几天摔死的兰昕，她的三个室友可是重点怀疑对象喔！”

  苏璞玉吓了一跳，抬头看柏之晓，“不是意外吗？”

  “哎呀！你可真是信息闭塞！”柏之晓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兰昕后脑勺有被钝器击打的伤口--她是被打昏后推下去的。但是，在宿舍里掘地三尺都没有发现凶器，而且，那三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案发时……”

  “等一下！”苏璞玉打断她，“如果案发现场不是宿舍呢？”

  “她坠楼时穿着拖鞋，拿着晾衣竿，阳台窗户敞开，门没锁，不在宿舍还能在哪？”柏之晓显然对苏璞玉的怀疑有些不满。

  “为什么怀疑她的三个室友？”苏璞玉略微沉吟了一下，又抛出第二个问题。

  “那三个女生和她都有过节，全校恐怕只有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整天泡图书馆，看书看傻了？”柏之晓看苏璞玉不做声，继续说，“兰昕漂亮，家境好，头脑灵活，只是有一个毛病，爱抢别人男朋友。”

  苏璞玉突然想起，兰昕那个模样俊俏的男朋友，是有前女友的，以前经常碰见他们--似乎他很喜欢带女朋友逛天光画室。“有个眼睛很大，嘴唇丰满的娇小女生，是不是509室的？”

  “连你都知道了。她叫石绿茵，外号鸭丫，如果不跟兰昕比，也算个美女。她的男朋友赵言竹，据说家里是做大生意的，被兰昕撬走了。不过依兰昕的个性，赵言竹被抛弃是早晚的事。上个学期，兰昕先后撬走另外两个室友的男朋友，只有石绿茵跟她关系不错。兰昕对她这位好占便宜的穷朋友很慷慨，石绿茵也愈发乖巧伶俐。有了兰昕旧衣服的衬托，小村姑的美貌渐渐显露出来，引起赵言竹的注意。可惜，兰昕是个爱吃窝边草的人。”

  苏璞玉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石绿茵的脸像一幅画在她的脑海里渐渐清晰：她长着一双小学生作文里描写的那种水汪汪的大眼睛，挺拔的鼻梁，略大但丰满的嘴，端庄古朴的脸型。她脸上每一个部位都堪称上乘，可惜的是竟长在她的脸上。好比一个以基础课第一的成绩考入美院的高才生，却终其一生无法创作。所缺乏的灵感恰恰是最重要的，其它一切不过是铺垫。石绿茵的美缺乏神韵，正是她逊色于兰昕的地方。

  “喂！想什么呢？”柏之晓在苏璞玉肩上拍了一记，把她拽回现实。“三个人都有铁一样的不在场证明。莫帝和两个同学在505室写期末论文，如果不是兰昕坠楼，她打算十点以后再回宿舍。席佳琳从下午四点到九点闭馆，单独待在天光画室六层陶艺室，管理员可以证明在此期间她没有踏出六层半步。石绿茵六点左右离开学校，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回到学校，尽管她不能说明一晚上去了哪儿，但她没有作案机会，是毋庸置疑的。”

  “石绿茵真是死要面子，跟男朋友在外面过夜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可--她现在没有男朋友。”柏之晓瞟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听一个男生说，他去KTV遇见石绿茵在那里当公主。”

  苏璞玉半晌没说话，柏之晓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又说，“505室的三个人听到声音后，立刻去阳台看热闹，莫帝认出兰昕的衣服后，冲向509室，另两人尾随。窗户完全敞开，窗台下放着一把椅子，一只拖鞋掉在地上。没有凶器，没有血迹，没有格斗痕迹，所有迹象显示这是一起意外--除了尸体头上诡异的伤口。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现场清理干净；假如是意外，没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下砸尸体脑袋。”

  “也许宿舍不是案发现场。”

  “要不是我把铅笔吃了。”

  柏之晓很快就为这句话后悔了。下课后她准备回宿舍，发现一大群女生被堵在公寓楼下。刑侦人员正在对宿舍进行彻底搜查。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是，明年大学毕业。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艺术系的学生开始为期末的展览做最后准备，天光画室里的人破天荒多了起来。柏之晓仔细研究了苏璞玉的水粉肖像画，得出结论：“有点面熟。”苏璞玉略感安慰，看来画得还不算太糟。“是临摹明星海报吧？”这句话让苏璞玉彻底失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热切地问：“案子破了吗？”

  “你还惦记着它呀！”柏之晓简洁地说，“再没消息。”

  “你不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吗？”

  “哪里？”柏之晓心不在焉地反问。

  “那把椅子--既然她用了晾衣竿，没必要踩椅子也能够着衣服。”

  “谁知道？去问兰昕好了。”对于自己无法解释的问题，柏之晓总是缺乏耐心。

  “和她一起掉下去的衣架、衣服都是她的？”苏璞玉不死心地追问。

  “当然！”

  苏璞玉停下笔，望着窗外的女生公寓陷入沉思。柏之晓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发什么呆？”苏璞玉猛地站起来，推开门，走到走廊的栅栏前，她对追上来的柏之晓说：“我终于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凶器在哪儿？”柏之晓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你看侦探小说走火入魔了吧？我还以为你看见飞碟了！”苏璞玉毫不在意地笑笑，回到座位上继续润色她的美人图。柏之晓也回到隔壁画室埋头于建筑模型中，今天是交作品的最后期限，不加班不行了。

  柏之晓终于赶在老师下班前，为自己的建筑模型贴好了标签，接着去苏璞玉的画室看她的进展。不出所料，她又在走廊上转来转去。“璞玉，咱们瞧瞧别人的作品去。”苏璞玉点头同意。她们顺着走廊，一间接一间地串门，越往上空画室越多，三楼干脆一个人都没。电梯里，柏之晓直接按下“6”键，解释道：“去陶艺室看看，据说席佳琳做了个漂亮的美人鱼。”苏璞玉心事重重地默不做声，看了那么多精心设计的作品，她觉得自己那幅平庸的水粉画及格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她们透过窗户看见席佳琳聚精会神地在鱼尾上雕刻，连开门的声音都顾不上理会。这是一条半人高的美人鱼，上身微微立起，凝望的神色流露出哀伤，尾巴在身后翘起，似乎在拍打波浪。苏璞玉自怨自哀地想，我可能一辈子也创造不出这么充满灵性的作品。柏之晓突然惊呼：“这不是兰昕吗？”苏璞玉闻言定睛细看，虽然五官并不相似，但那种柔媚入骨的哀伤，正是自己想捕捉却捕捉不到的。

  “像她？”席佳琳狐疑地说，“我是以石绿茵为原型，凭记忆做的，怎么可能像她？”

  柏之晓有点尴尬，苏璞玉忙岔开话题，“我以前见过你在锦鲤池边观察鱼，一呆就是几个钟头，难怪鱼尾做得惟妙惟肖呢！”

  “哦。”席佳琳冷淡地说。苏璞玉讪讪地拽一把柏之晓，离开了。

  “晓晓，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艾》吗？”

  “看过。”柏之晓正色道，“别叫我晓晓，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即使你到了八十岁，也比我小啊！”苏璞玉忍不住想笑，“那句话大概是这样说的，比起爱，恨更有一种透彻的了解。”

  “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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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璞玉站起来，搓着手，激动地绕着重见天日的凶器转了一圈。“对，好了，我想我该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怀疑她，我猜你一定想知道。”

  正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说笑声，预示老师们的到来。柏之晓瞅着地上的残骸直挠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个冗长的故事。苏璞玉拉起她，蹑手蹑脚地闪进一间画室，顺手关上门。“嘘--”苏璞玉对她耳语，“演出即将开始，我们该退场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柏之晓话说到一半，苏璞玉不客气地一把捂住她的嘴。

  两人悄悄进入走廊，苏璞玉敏捷地率先攀越栅栏，回头看见柏之晓犹豫不决地立在栅栏内，说：“别害怕，这附近没有监视器。”柏之晓无可奈何地爬过栅栏。

 “ 我还没吃早饭，陪我去食堂吧。”柏之晓机械地点点头。推开食堂门的时候，苏璞玉下意识地朝天光画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带着一丝兴奋。

  坐在餐桌旁，看着苏璞玉喜滋滋的吃相，柏之晓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初夏的上午，在这人来人往的食堂，她感到一股寒意渗透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