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 作者: 主题: 内容:
 进入版区才能发表文章 
 您当前的位置: 推理之门 > 原创推理 > 原创小说   【版主】:wangjiajun,关枫 字体大小:
1页/共1页(总计0个回复)
主 题: 叶石涛<<狱中记>>(人气:709)
 486255花样神探
1 楼: 叶石涛<<狱中记>... 11年01月30日19点40分

请大家过来学习一个与别不同的日本帝国主义者是怎么办案的.








丝衫
   到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在东京神田保町那幽暗发霉的旧书铺里,抑或在阳光璀璨的台北高等学校的图书馆里,反正这都无关重要了,要紧的是他抹不掉这鲜明的印象,拂不去这纠缠的记忆.每一次当他聚精会神地苦苦揣度,而最后既疲困又厌烦得不再去想了,他便懊丧又迷惘;显然他的忙乱继续在衰弱之中,长期的营养失调和芒然枯坐期望,将他仅存的一丝思考的触角也摧毁殆尽了.他的悲哀和抑郁缓慢地腐蚀了他的灵魂,他就是一具活尸,彩色的过去的亡灵,专以追觅已丧失的琐碎喂养空肚子的甲虫,空有硬壳,里面却装满了败絮.他常忆起英国作家史威夫特,据说这个作家发狂的时候,幻想自己是从头顶上一起逐渐枯萎、凋谢的一棵槁木.
    当清晨第一道苍白的晨曦摇曳于油卡利树梢,那籁籁叶语,扰乱了清梦的时候,李淳那暗晦、沉滞的一天也就开始;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悸,继而眼前豁然一亮,他又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幅油画—梵高的丝衫.他委实也搞不清楚,这一幅画到底在那一点上吸引住他,迷惑着他,但,他一想起这油画就仿佛能闻到南法阿耳地方灼热的,带有烤焦了泥土芳香的风,仿佛能看到巨大无比、旋转不息的生命之火焰—太阳,充满伸展于整个画面里,震慑懊丧淫猥的心灵.那昂然直立的丝衫,从波浪状伸展到无限的丰饶大地里,贪婪的吸吮着生命之乳;而且看不出有一丝惶悚,它抗拒着令人眩晕的太阳之暴力.梵高的太阳老是在他的头脑里像陀螺般旋转、扩展,这就令他头痛欲裂.
    这四个榻榻米大小的囚房,经年累月地点着五烛光的小灯泡,李淳终日坐在那潮湿的榻榻米上;偶而也有小访客来打破这凝结的寂静,那是几只小老鼠,像小妖精似的打破尘封呆滞的空气,一晃而过,留给他些生命的气息.奇怪,这小老鼠到底靠什么为生,李淳永远无法猜得出来.李淳自己尚且像饿鬼似的,把一碗腐烂奇臭的甘薯签饭和放一点盐巴的空心菜汤,一下子囫囵吞下以果腹的时候,哪来的余粮让他们觅食!
    扇形的铁格子窗逐渐亮了,那青而柔的晨曦,透进了囚房里来,告诉了李淳,早饭的时间快到了,说起来也很惭愧,每看到朝阳,李淳的唾液不知不觉地渗满了口腔,这就是所谓巴甫洛夫的狗吗?他惨淡地苦笑着,借这一苦笑,他稍觉得心里温暖些;因为这证实了他有一点人性的尊严,他尚有分析自己的思考能力.可是今天早晨,他耐不住了,他渴望看到那满脸胡须,矮个子的九州人—岛木看守给他端来一些碗烂甘薯签,可是这冀求竟落了空.他的胃在翻腾,有好几只蚂蚁在爬,肆意地咬,而特别令他难受的是并非馋饿之感,而是他竟无法抗拒这本能的欲望.
    终于冰凉的混凝土走廊那边,响起了李淳熟悉的皮鞋声,岛木看守昂头挺胸地傲视他,在他的囚房门口站定了,但令人绝望的是,岛木的双手空空如也,这使得李淳的胃猛地里起痛,而来不及胡思乱想以前,强烈的沮丧和诧异倏地抓住了他,他突然地瘫痪下来.
“四十二号,开庭!”岛木看守象一只精神抖擞的公鸡报晓地大声叫唤,然后迅速地打开了牢门,使劲地抓住了李淳的双手,手铐一亮.咔嚓一声,把他的双手并拢牢牢地扣住了.这等于告诉了李淳,今天的早饭没有希望了,也许连午饭也没有着落,他必须挨揍,他必须咬紧牙关,忍受一整天残酷的拷问.
“清国奴(日语读作CHANKORO,日帝对中国人的侮辱性称呼)!老子今天可有戏看了,嘻嘻嘻……”岛木伸助幸灾乐祸地从齿缝间吐出了这句话.
“你这畜生!你这杂种!你这蛇蝎!你该洗耳恭听,告诉你吧!大和民族的血管里流是大半是清国奴的血液呢!”李淳冷冷地一口气回答他,而他冷静的眼晴一直盯着岛木伸助;岛木伸助被激怒得涨红了脸,满脸抑压不住尴尬不宁的神情.这末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看着一个无智愚昧的野蛮人,手足无措,费了很大的劲儿.想从空有其表的大脑袋里拼命榨出些智慧之汁,最后岛木伸助放弃了这无用的挣扎,犹迟疑未决地摇着头.


 















 


 


 

“混蛋!虽然俺只读过小学,但忠君爱国的一片赤子之心,可不落人后呢!”岛木伸助终于找致函风马牛不相及的答复,脸上绽开了得意洋洋的微笑,可惜答非所问.
“那不过是安禄山的肚子,你懂吗?所谓一片赤子之心,但谁又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来着?”岛木伸助迷惑不解,一脸惊讶.
“不管你的屁事!你一辈子也猜不透的事儿多得很呢!你这畜生!”李淳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话.他厌倦于同这野兽计较下去了;虽然逗着这一只可笑的笨狗玩玩,可令他有片刻的欢悦,但,究竟喂不饱他的肚子.而且饥饿之感,象只狡黠的兽类,吞噬了他,咬着他的肠子,使得他眼花头昏,胸闷胃空,一股呕吐之气,酸酸的,冷不防要冲到口腔来.他几乎没有力气走到检事(检察官)室去了.
    那迂迥曲折的走廊,一扇一扇的铁门,永远走不完,开不完似的,令人又泄气又恼火;人生旅途何尝不是如此一条满披荆棘的坎坷路?可是这突然一闪掠过脑际的想法,并没带给他一丝丝慰藉;一想到当他打开检事室的门而踏进去的那一刹那间,心里油然涌起来了无法摆开的恐惧和畏缩.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开不想,这令人发抖的感觉,象电流的冲击,使他僵直,裹足不前,并且生理反应更是难受之至:尿意频繁,一不小心他就禁不住尿了.而当温暖湿辘辘的尿水滑过裤管的时候,留下了一片冰凉麻木的触感,更使得他空虚痴呆.他的自责之念,使他羞愧万分,几无容身之地.于是,李淳软弱不堪,掌心、脚踝,冷汗直冒了出来.“他妈的!他忿忿地,咬牙切齿,咒骂了.“你别气势汹汹,想咬人!”岛木伸助小心翼翼的,在李淳的的耳畔,凑近嘴巴低声咕哝着,甚怕李淳给他添加些无谓的麻烦.“告诉你,为了你的案件,当局从东京特地调派了一位能干的菊池检事来,他是个什么东京帝大什么……他妈的,什么德法系毕业的,而且听说还是个男爵爷呢!”
“呸!什么爵爷不爵爷的,不过是天皇饲养的哈叭狗罢了……”李淳干涸地冷笑了一声.
   “嘘!……”岛木伸助望着那检事室涂褐色油漆发亮的门,顿时紧张得脸色发白,触了电似地直立不动了.
   “报告!检事阁下,卑官带来了一名囚犯李淳应审!”岛木伸助惶恐不已地向那嵌着不透明玻璃的门上面来一个漂亮的举手礼,满口谄媚恭敬的语气,这可就令李淳禁不住讽刺地微笑了.
   “唔!请他进来,把他的手铐解开,你可以回去了.”房里传出来悦耳的标准东京腔,那表示这新到的检事,定是出身高贵,有涵养的知识分子.
   “是!”岛木看守赶忙把李淳的手铐打开了,提高了嗓子回答.而就在这时,李淳竟又打了一个寒噤,猛地里惊语了,温暖的尿水已沿着大腿涓涓滴滴地流下来,悄悄地濡湿了脚踝,这使得他又绝望有颓唐,以蹒跚疲惫的脚步踏进了检事室.



 




 










 


 


 

提审1
冬天薄日轻轻轻地流泻在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关闭的落地窗那边有一块小花圃。一朵深红的蔷薇花盛开着,却没有其它伴侣,孤零零的,高丽草已枯萎了,一片令人懊丧的枯黄色。一两只冬天的金蝇嗡嗡地飞绕检事笨重的桌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打破这冷清清的气氛。左边角有一个高大的衣帽架,那上挂着骆驼毛的风衣及呢帽,潇洒而高贵,这大概是检事的吧。检事正伏案阅读些什么,李淳看也看不清,也没有兴趣去猜。小腿湿漉漉的感觉一直困扰着创始,心思紊乱,颤抖从没有停止过。检事的桌子堆得满满的,有一些发黄破旧的卷宗,还有一盘烤焦了的吐司面包片,两条蒸好了的红皮甘薯。李淳一看见这碟子的时候,胃又微微作痛起来,呕吐的感觉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李淳瞅着这个年纪同他差不多一样的检事只管发呆。那梳得光滑乌黑一丝也不乱的头发,白净润滑的前额,修长的身躯,英国料子西服,水玉图案的黄色领带,处处显露这检事的出身好,风度翩翩。不愧是个什么男爵。



 




 










 


 


 

“李君,你请坐!”检事机警地抬起头来,迅速地给他投以锐利的一眼,温和地指着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李淳受宠若惊,这举动的温文尔雅同前任八木检事截然不同,致使他犹疑未决.但,他确实站得太累了,反正这也并非电椅,也就把椅子一拉近,一屁股坐了下来.客气也好,粗鲁也好,反正对于受审的他,实在没有两样,也许精神的拷问较肉体的受苦更难堪罢了.





 








 

“李君,看样子,你完全认不得我了,我是菊池熏……这也难怪,我们分离后将近七年了.而在这岁月中各奔前程,再也没有机会相聚……”菊池检事优雅地用铅笔敲了敲打开在桌面上的一本岩波文库,显然这是他刚才热衷于阅读的.
“哦……”李淳定神端凝了他的脸,不知由于饥饿抑或精神的崩溃而来的,那检事的脸庞朦胧地浮现在迷茫茫一片白雾中,在他的眼前摇晃,但他心里慢慢地涌起了记忆.是的,这脸孔似曾相识,有一段时期,他常常看到的.脸孔的轮廓好像近卫文磨,这是个日本贵族典型的端正方脸,冷漠而深思,不过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乌黑而锐利,透露着一丝冷酷和妄执之念.“你这个脸,证实了我的一个想法,那就是日本贵族血管里流着便是些我们清国奴纯粹的血液……打从徐福时代起……”李淳的脸上浮起一片讽刺的微笑.
“你想起来了?在不忍池堤防杨柳旁,我们曾携手寻春;在浅草的三文歌剧场里,我们曾经消磨过一段快乐的下午和夜晚……东京的一切那么的美妙,唉!我真想不透你今天会变成阶下囚,而我却要来提审你……这是命运的捉弄呢?还是时代在开玩笑?”
检事的样子令人猜不透他的怀念之情是真的或是假的,但他真挚的声音里闻不也一点虚伪和夸张.看起来他真的不胜怀念的样子,怀念东京呢?抑或怀念同李淳交往的一段时光?这就令人百思莫解了.瞅着菊池检事一张会说话的薄薄嘴唇,李淳立即想起了那埋没在意识之底的已丧失的时光…….一九三九年的东京.狂热而喧嚣, 一连串如酣如醉的日子.对于日本人而言,这是个胜利的春天;捷报连续而来,中国快要屈服了.就是差一点点.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只要把重庆占领,只要皇军一开始行动,稍稍用力一挺,不是整个中国都崩溃了吗?来一齐歌唱《欢送出征军人之歌》吧!你先从军,我跟着来,咱们在重庆相会,先干一杯,虽然水酒一杯,烤鱿鱼一小喋,但现在是战时啊!得束紧裤带忍耐困乏啦!但这是短暂的,不是吗?一亿同胞团结在一起,建立“大东亚共荣国”!对于李淳而言,这是个愁肠百结,一连串悲愤无处发泄的黑暗日子.那时他在东京帝国大学的医学部求学,而菊池薰也是在东大德法系读书.想不起来到底经谁介绍拉拢在一起的,不同科系的他们辆确实有一段时期厮混在一起,非常要好;反正那是个求学时代,不管是谁,一拍即合,马上会成为至友的.不过,同菊池薰的交往只继续了一个学期光景,不知怎么搞的,逐渐疏远了.青春时代就是这样,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无忧无虑毫无拘束;不过真正的感情决不会因时间之流而淡薄,李淳竟把菊池薰忘了,没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可见这不过是泛泛之交.礼尚往来罢了.

是薰君,失礼,失礼,如今是菊池检事阁下啦……”李淳满怀侮蔑,也不想隐瞒了.


“你根本用不着客套,叫我菊池好了,我希望你忘掉我是候检事,请别拘谨.今天我是以私人的身分同你谈谈罢了.至于你的案件,前任八木检事已经结案了,并且很明白清楚,用不着我再搅翻.不过我对于你还有些疑问;你叛国的经过历历如绘,你已经供述得相当坦白真实.我真不懂,八木桑为什么还要用刑求来逼你的口供.我深以为憾,我代表日本司法界向你致歉,请你忘掉以往一切不快的记忆.我以为八木桑的办案记录毫无遗漏,完璧无疵.就是缺少了一把火……缺乏想象力的人做事都是机械的,正确而冷严,但无法揭露躺在事实后面隐藏的一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人生.我请你帮助我,了解我这小小的企图,实在于你无损,绝不会加重你的刑期.你是个台湾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我相信你不会误会我的意思.咱们像学生时代一样随便毫无拘束地聊天吧!还有很抱歉的,战争打得不好,物质匮乏,我只能请你吃一点面包和甘薯,其实我近来也难得吃一餐米饭呢.”菊池检事愉快地呵呵笑着,把碟子推到李淳面前.


“我相信你不会用甘薯来笼络我,除此而外我可不能相信什么,我可以忘记一切,但至少你是日本人,而我是汉民族的一分子,这总不能一笔勾销吧!”李淳把一句一句的话唾到菊池的脸上去.


“你的顽强、固执,我早就领教过了,不妨,不妨!你吃你的,我说我的.”嘴巴里虽然说得这得柔和,然而他的嘴角在痉挛,菊池检事显然被激怒了,还好,李淳小腿麻痹的感觉,骤然消失,他好象能看到两片土司在他身体里迅速地消化燃烧起来,变成深红的血液,而不知是否由于他的过敏,脉膊也似乎加快了.


“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什么叫做‘叛国’?我到底叛了什么‘国’?历史的现实不久会证实我行为的良窳,用不着你们的审判!也许在真理面前,我不知我们之中的哪一个老师罪人!”


恐惧远离了李淳,这房间的幽静,惹起他的错觉;好似他尚未失去自由,在那咖啡浓郁的芳香弥漫的东京青岛茶室的一角,同知心朋友娓娓而谈,天南地北地胡扯.


“你的观点很有趣,也颇令人惊讶.我真不懂做了三十几年的日本人,竟有人不屑于做日本人,而甚至懵然不觉自己现在是日本人,敢于否认自己是个日本人,这才叫做历史的现实,这可提供精神分析家有趣的病例.我所以请求当局,让我来同你谈谈的原因也就在这里.你有令日本人可羡慕的经历;从台北高等学校到东京帝国大学,都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官立学校,你的前途是光明又幸福的,到底有多少日本人侥幸得到同你一样的经历呢?你所取的路径是日本人子弟梦寐以求的,这一条路保证一个人升官发财是用玫瑰花瓣铺成的;何况你是个台湾人,你要摆开许多歧视和限制才能得到这学历,而你却把这一切一肢踢开了,你毁了灿烂又幸福的生活,宁愿被投入黑暗,沉沦于地狱,生活在缧绁之中,这恐不容易了解吧!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你说究竟是什么教唆了你,这可比拟浮土德卖灵魂给魔鬼麦菲斯特!”


菊池检事涨红了脸,泰然自若的从容态度已无影无踪,冷酷地扭歪了嘴,恶狠狠地瞪着李淳.


“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李淳喃喃地说着,泪水蓦然充满了眼眶,扑簌簌地滚下了脸腮.但他让眼泪滂沱的流下去这是个胜利的哭泣,这是个惬意的解说,差一点他就要哄然大笑一番了.


“我愿意帮助你思索吧!这里有关于你一生事迹详细的记载。也许可以帮助你解开这‘为什么’的迷,不过官方的记录枯燥无味,自是意料之中,也唯有如此才显得客观些;请你委屈点,我把八木检事的录供读下去;。菊池检事努力按捺住纷乱骚动的心思,打开了卷宗,用既单调又正确的语言,清晰地读下去。这是个令人觉得奇妙而可笑的事情,自己一生庞大又复杂的细微末节竟被缩水为短短的一两句话,简单而真实。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李淳。”


“什么时候生的?今年几岁啦?”


“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七日生的,今年三十五岁。”


“哪个地方人?”


“台湾高雄州冈山郡左营庄人。”


“你的职业是什么?”


“医师。”


“你最后毕业的学校是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吗?”


“是的”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母亲呢?现在活着吗?他们做什么工作?”


“父名李全宝,母名李陈氏阿缎,两人生前皆是佃农.”


“哦……这就令人奇怪了,一个东京帝大的毕业生,而他的父亲倒是个做长工的。在你的生长过程中一定藏着惊心动魄的情节,我这样说你也许稍感反感,但请别发怒。我就是生于同你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后来我们走到底,竟在念同一个大学,这不是奇迹是什么,从文化落后的台湾偏僻农村,从这个使人绝望的起点,你开始同我们自幼养尊处优的人较量,结果到达的终点却是一样的;这不就是证明日本人的统治台湾半世纪并非毫无意义的事?你承认这事实的时候,你便不会走向‘叛国’的道路去了。天皇陛下的心目中不分内地人(日本本土人)、台湾人、朝鲜人、甚至满州人,都是一视同仁的。然而你背叛了陛下悲天悯人的高洁的心,这实在是不可饶恕的罪愆!”


菊池检事笔直的鼻子显得冷酷而淡漠,放在桌上暴起一条条青色血管的手臂因愤怒和激动而微微抖颤,象是爬虫类行走时的尾巴。


“这能证明什么?什么都没能证明,你在扯谎!你在瞎说!你是个诡辩学派!你心里定是明白雪亮的。你难道恬然不知我就是这许许多多台湾人之中一个特殊的例子吗?我问你,到底在六百万台湾人之中有几个能念到起码的职业学校?大多数的人民目不识丁,皆是愚昧懵懂的文盲!你歪曲了历史的现实!”


李淳心里涌起了一连串苦痛的回忆;这些惨淡漆黑的情景,犹如一出出电影的镜头,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委实不愿意去挖掘藏在心坎深处的创伤,但菊池的几句话,蓦地勾起了他的前尘往事,想压抑也不能了。他索性把过去的片断情景一片片拉回,拾起,扔下,有时加以补缀,但他总会回到一个重要的关头,没有了它,他这一生便没有生存的价值和缘由了。



火伞似的酷热太阳一直烤炙着大地.这一条白而热的牛车路,歪歪曲曲,蜿蜒地伸展着,消失于龙舌兰从生的河畔少碛.看样子,不久就可以到达污浊不堪的小河了.那河水也是温热的,也许是烫手的温热,要是这样,把脚踝伸进河水里就没有多少乐趣了.路旁的木麻黄树蒙着灰白的沙尘,无力地摇着树梢,听着那籁籁叶语才知道有微风在吹.李淳依偎在他爹的肩膀,困得要死,连连打呵欠.


“喔!”他的爹勉强直起身子,挥鞭赶着水牛,时而啐了一口口血渍般的唾液在牛背上,他是习惯于嚼槟榔的.水牛却丝毫无动于衷,懒洋洋地摇着尾巴.但好似闻到了一丝河水的气味,步伐加快了起来.


“淳仔,别困,路愈来愈坏,摔下牛车可不是玩的呢.”他的爹宝仔连连用粗糙的手摇醒他,瞅着青玉似的碧蓝天空.连一抹云彩也没有,这可就令他有说不出的一肚子闷气:“这是个什么夏天,一连三十多天连个毛毛雨的信息也没有,唉!”


“去年也是这个样子,从林宾仔舍租来的一甲,收成言明四六分,不过宾仔舍倒是好头家,虽然他取得是六分,他还要缴水利租呀!田租呀!一大堆的呢!去年没有雨,陆稻的收成不好,他也不要我的,就算我的运气还不坏,冬天甘薯倒丰收,怕收了要五、六千斤的光景,晒成甘薯签倒也够我们一家三口拌些盐巴马马虎虎填肚子.”宝仔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管他七岁的儿子听不听懂,反正他需要有人听他发牢骚就是了.


“爹!宾仔舍不就是阿娥的爸吗?”李淳被他爹唱歌仔戏似的声音闹醒了,他懂得宾仔舍就是左营庄的保正,阿娥的爹.


“是啊,我们的头家是银娥的爸爸呀!我们村庄里他是最体面的一个人,他上过府城(台南)的耶稣学校,会讲日本话.不是吗?他穿的总是笔挺的白麻料子三领(西装)呢!”宝仔讲到宾仔舍便肃然起敬,在他心目中除了佩刀的警察大人和学校的老师有雄赳赳的外表令人心抑外,宾仔舍就是覆盖他整个世界权力的象征了.


“宾仔舍和头家娘就只有阿娥一个命根子,可惜就是个查谋囝仔(女孩子)呢!听说阿娥已经送到府城的什么幼稚园去念书了,唉!查谋囝仔读书有何用?有钱没处花,光算她读书用的点心钱,也够我们一家吃上一个月了.”


宝仔嚼完了槟榔,用污秽的手把嘴巴一抹,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样子.


“爹,我也要上学啦!阿娥仔要去府城的前一天,头家娘说我也该去学校读书呢.”


淳仔忆起了银娥要离开村庄的那一天,穿上有花的英国衫,穿着白皮鞋,头发结着好漂亮的蝴蝶结,好神气的呢.


“别傻想,阿娥的爹是保正,我们穷得一条裤子一家人合穿的,唉!”宝仔心酸了,鼻头痒痒的,眼前眨了眨,一想到心爱的淳仔,无法让他上学,心里也就怏怏不乐了.


“咱们是耕稼人,坏命人!我们命中注定一辈子象水牛一样做到底.死跷跷了,草席一张把我们一裹就埋葬了.”


宝仔打断了他的话,全不理儿子莫明其妙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赶起牛车来;坎坷不堪的牛车逐渐走近了河畔,车轮很吃力地在干涸的泥沙中回转,扬起了灰蒙蒙的沙.水牛风箱似地喘息,最后猝然停住不动了.


“干你娘!”宝仔把头上缠着的蓝布头巾解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拿起竹筒子走向河边,再不给水牛浇几下水,水牛也许瘫痪了.“淳仔!别把脚浸在水里,老了会得风湿病咧!”


李淳躺在龙舌草小小的阴影里,看着他爹费力地走来走去给水牛背上浇水,水牛眯缝着柔和的眼晴,舒舒服服地把甘蔗叶反刍起来,那透明又粘粘的唾液象条条玻璃液似地成线落下.这是台湾的七月天,燠热而耀眼的太阳毫无怜悯地投射着强烈的光芒,丰壤的土地正孕育着孳衍,大地上不但色彩泛滥,而且昆虫的嗡嗡营生的声音噪杂而刺耳,而污浊的河水淙淙涓涓地流泻着.李淳一会儿伸手抓蝴蝶,一会儿嚼着芦苇,那青绿的汁液,给他舌头带来了一丝清凉.当他觉得无聊透顶的时候,对岸甘蔗田里猝然响起了一阵炒豆子似的爆裂声,轻机关枪冒着白烟打了起来,淳仔看到亮晶晶的刺刀.有人躲在甘蔗田里打枪,而且浑浊笨重的奔跑声里夹杂着尖锐急调子的呐喊:使人连想到被追逐的野兽正横冲直撞为了找出路而奔闯,跳跃.李淳骇住了,他把眼睛睁得好大.久久讲不出话来.他的爹正悠然地吸旱烟,也愣得差点儿就把烟管掉在地上了.他们父子俩在酷热的阳光底下,屏住气,不敢大意呼吸,简直发呆了.后来他的爹慢慢地清醒过来,鼓起勇气,勉强颤抖着站了起来,定神望了又望.他的爹终于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


“淳仔!别怕!日本人在演习呢!大热天搞什么鬼!好吓人哪,这些四脚仔(台湾人把日本人称四脚仔,把他们当中的汉奸称为三脚仔)!”


宝仔忿忿地说道,他在儿子面前无法掩饰恐惧而觉得沮丧极了.


“爹,那末我们要折回去了?”


“不妨,不妨,别管他!你娘也许等得不耐烦了,赶回去吃午饭吧!”宝仔下了决心,一反刚才的情形,敏捷地把水牛牵进车轭里.水牛无可奈何地摇动着尾巴,笨重的身躯缓慢地站起来,车轮也转动了.他的爹一手搂住他,淳仔仍然依偎在他爹旁边,现在他不再觉得无聊,而兴高采烈起来了.时而传来的轻机关枪声,激起他的好奇心,他的心在歌唱,在想象之中,他仿佛看到他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正指挥着一队日本骑兵在战场上驰骋呢.牛车横过河流,把水珠溅在干燥的路上,缓慢地继续行走,吃力地爬上河堤,走进蓊郁的相思树林子.甘蔗田里日本兵的脚步声愈来愈乱,枪声此起彼落,仿佛整个世界在沸腾翻滚的漩涡里旋转不已.宝仔被吓得魂不守舍,绷紧了脸孔,连咀嚼槟榔忘了,只是呆张着;水牛感染了恐怖,怎么赶也走不动了.这时一小队士兵脸上涂满了赭红色的泥土,个个像恶鬼罗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为着的那一个用枪刺直抵着宝仔的胸口,只管粗声乱骂.


“爹!这领队的是伍长哪!他要你折回去的呀!”淳仔带着好奇的眼睛,贪婪地凝视着这一队士兵,向他的爹咕哝着.


“大人!大人!请息怒!我把牛车退回去就是了!”宝仔脸色苍白,用他生平最优雅的话赔了不是,可惜这些人什么也听不懂.


那领队的伍长一脸不耐烦的神气,直挺着身子,蛮不讲理地用枪托把牛背重重地打了.水牛一声怒吼,一跃而发疯似地住前狂奔,淳仔听到了恶毒的一阵哄笑,然后从牛车上摔下来,直滚下甘蔗田里去,而一阵晕眩以后,淳仔也就失去了知觉.


他的眼前云彩漂流得好快,好快,白色的牛车路颇似一条带子摇晃着.他是睡在碧蓝的波浪里的,大海是他的摇篮,这使得淳仔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


可惜,照在他眼睑的阳光炽热又强烈,致使他不再沉睡.不知晕了多久,等到他好容易眨了眨眼,张大了眼睛的时候,憬然赴目的是一滩深红的血迹,那真是洒满了白沙的牛车路,温暖而耀眼;映入眼帘的血使他完全清醒过来,他害怕极了,哇地一声哭叫了起来.但这并非他流的血,那是从他的爹宝仔结实的身体压榨出来的.


狂奔的水牛把子宝仔摔落在干而热的牛车路上,然后那笨重而无情的车轮从昏迷的宝仔身上碾过去了.


提审2


“那不是真的!爹你死得太惨!”李淳喃喃地说着,忽然他的手摸到了白色的瓷碟子,一丝凉意直沁入他的心窝里,他完全苏醒了;原来他在极度的疲倦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已是什么时刻了,窗外漆黑一片,看样子他睡了一两个钟头的光景,或者更长久些,不过他仍然身陷在检事室里,就是看不见菊池检事罢了。不错,复仇的种子从此埋入他的肥沃的心田,逐渐萌芽,茁长……而最后开花结果了。但命运之神也大大地帮了他的忙;一个殖民地佃农的儿子,纵然他有坚强的意志,聪慧的头脑,但压在他肩膀上的沉重负荷统究会压垮了他,摧毁了他,最后他一丝丝反抗的意念,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会同他的水牛一样,拉着犁,拖着车,在呻吟哀号中了结他可怜的生涯。可是李淳身上显现了奇迹;他的爹死后不久,他的娘胎也相继死亡,他变成了孤儿,他便被宾仔舍收养了。宾仔舍是个十分慷慨又好义的人;他让李淳从小学一直读到东京帝大,虽然宾仔舍毫不指望得到酬报,可是李淳心里总是有愧疚,他这一生恐无法报答他了,连诚心诚意地说一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这就令他惶恐不已,象欠了一笔债似的,始终没有得到心里的安宁,也许等到他瞑目的时候,这遗憾也非得带去黄泉不可了.


这房间,阳光一离开便显得更冷峻阴森,倒不如回到他的囚笼里去,至少那里还有一盏五烛光的常明灯,象供奉在佛像前面八仙桌上的桔黄色的蜡烛,使他得到一丝温暖.正当李淳想喊叫岛木看守的时候,他却听见了邻室朗朗铿锵咏吟诗歌的声音,那是格律显明,抑扬顿挫颇为悠扬的一首古短诗,不由得使他竖起耳朵倾听了.那是日本的古典和歌《万叶集》里面额田大君(公主)所作的恋歌“防人之歌”:


你要行走的那无涯的长路呵!


将它折叠为一捆,


天空呵


降下一把炽烈的天火,


把它烧毁吧!


人生旅途之凄凉无靠,生而为人的无可奈何的思慕,绋凝结于这首短诗,而那脉脉哀悒也紧紧地扣住了李淳的心弦,可惜朗诵的声音戛然止住,而检事室的门也轻轻地打开了.


李淳重新和菊池检事面对面地坐下来.忽然天花板上一盏灯泡发亮了,桔黄色的光芒使习惯于黑暗的李淳的眸子难以睁开.


“李君,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听完你的梦呓,不过你倒是睡得很甜的呢!恰似一个一连好几年失眠的人……”


菊池检事眼光炯炯有神,似笑非笑的一条痉挛的线条掠过白净的前额,而同那细长的脖子颇不相称的喉榄迅速地上下移动.这不是有点儿滑稽吗?


“如果你不太疲倦的话,我希望你继续把我念的录供订正或补充下去.虽然捕捉记忆的锁链把它串连起来,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我还是要你讲下去.刚才你讲到的你父亲的死,很显然地这一失事是个重要的一环.我很难过皇军的士兵有如此鲁莽的行为.但这不足以作为理由使你有权利反抗大日本帝国…因为在闷热又令人发昏的一个中午,要是不是个皇军,也许只是一只乱闯的野兔也够使水牛发生狂乱的,你应该相信这是命运所安排的巧合;皇军并非故意杀你父亲的,并且你父亲事先知道皇军在演习,也就该早把牛车折回去以免危险.这要怪你父亲的警觉性不够,不!不!这可以归罪于那天炽烈的阳光……”


“够了!”李淳打断菊池检事的话:“要是我让你说服,我就是一个大笨蛋,但我不是!我请问你,那伍长为什么要用枪托打水牛?他这恶意的一击,正揭露着你们的狰狞的真面目!他的一击真是没有任何企图吗?这无知的伍长,明知道他这一击的后果,而他仍然毫不在意的干下去,而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他摆出征服者毫无人性的姿态,这就够使人作呕了……”


“这是个观点的差异,我是用纯粹心理眼光来分析的,至于你,除非你把对日本人的怨恨去掉,不然,我们永没法谈得拢……”菊池检事有些沮丧了,看不出李淳有让步和妥协的一点心意,这可就令他有一些困惑。


“我希望你心平气和地谈下去。一个犯叛国罪的人,只要他肯改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你知道二·二六事件的一些少壮军人,我们都没有把他们处死,因为他们背叛上司,不等于背叛国家,一些见解之差异即基于爱国,并且他们对天皇还是效忠的……你要放明白了,只要你放弃一些观点,只要你表明一下忠君爱国,我相信你的前途仍是充满光明的,我不以为你没有一丝丝生存的欲念……”


“那些发动二·二六事件的人同他的上司本是一丘之貉,不过是日本军阀里面争权夺利的内哄而已。要是你不太健忘的话,你应该记得二·二六事件没有被处死的人,你们把他们放逐到中国塞外,让他们一个个变成更凶恶的狼狗,变成不折不扣而无恶不作的所谓‘支那浪人’……”


狡黠的冷气,从麻木的脚踝缓缓地侵蚀着李淳的身体,虽然头脑清醒,可是他没法提高嗓子反驳,致使讲出来的话语,散开,脆弱,这就令他泄气。他的肚子老不舒服,也许是饥肠辘辘的缘故吧!


“多奇怪的想法,算了,我再把录供说下去吧!”菊池检事破颜一笑,表示他毫不介意,但这显然不真,李淳在猜想,他的心里也许对李淳的憎恨正在涨高,不过他在努力抑压罢了。


“你父母相继死亡后谁收养了你?”


“保正林宾。”


“他待你如何?请详述!”


“他视我若已出,我由小学而中学,再就读台北高等学校,最后考进东京帝大,生活如同富家子……”


“你为什么东京帝大医学院毕业后,并不想回台北行医努力赚钱报答养父之恩,而竟跑去厦门呢?原因何在?”


“……”


“你答不出来就是说你有难言之隐?……”


啊!银娥!银娥!你现时在何处?你这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如今盛开在何处?我从小发誓我要与你携手走完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不然这人生就只是一片黄沙无垠的少碛。我为你生存,有了你我才有生存的意志……你是我的贝阿多里采,我的葛烈卿……犹如但丁和浮士德,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银娥1


那是几年以前,他已记不清楚了。在炎阳烈日下,当他走向车站前有日阴的街树时,远远地看见银娥拼命地踩着脚趾车迎面驶过来。车站前空宕宕的,看不见人影,就只有几个放牛的孩子在路旁泥潭里愉悦地互相追逐、嬉戏、泼水、喧哗。女孩子摇着银铃的笑声偶尔刺波了尘封的午后空气,除此而外,好象一切都浑浑噩噩地睡着了。李淳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带着白手套的左手握住一把水色黄格子的阳伞,因此银娥无法顾及她的秀发;实在柔发如丝,当微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时,李淳就想不出世界上有什么画比眼前的人儿更美的了.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也许吕本斯画中那丰腴的美人才可以同她较量.那一双幽怨的眼晴一直燃烧地瞅着他,恰似要把李淳的心灵整个儿吸进去.这可就令李淳象喝醉了一样脸泛红了.她微微喘着气把车子停了下来,李淳仿佛能闻到从她起伏不停的胸膛吐出来的象芬芳的水果酒一样醉人的气息.


“你很象我在奈良高仓寺看到的,那壁画上面的散花天女,美极了!”


李淳一如往昔半开玩笑似地俏皮地说道.其实他已厌倦于用这个调子同她说话.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当他的心田里思慕和憧憬之情激荡得几乎使他非流泪不可的时候,他讲出的话偏是唐突又不得体的,这可就令他痛恨得欲哭无泪.从小他被宾仔舍收养了以后,银娥一直是他精神寄托的偶像,他为她而念书,为她而情愿受苦;没有了她,李淳也许不会成为出类拔萃的人。


“阿哥!你不也想想看,人家为了要赶上时间连梳妆也免了,哪里会像你在那儿梦到的散花天女!”银娥尽是埋怨的话,其实她是毫不介意的,从小她就习惯了李淳的冷言热语,生性温婉端庄的她,只知道率直地表白她的喜怒哀乐,人间的丑恶欺诈,只是轻轻地掠过她纯白的心坎,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她是个下凡的仙女,就是惯食人间烟火而已。


“阿娥,你仍然是老样子,就是发式有些改变,而且一派淑女风度,可欣,可贺!”


李淳结结巴巴地赞美着,而银娥那娇嫩的脸颊早已浮上阵阵红晕。


“阿哥,你也学会了花言巧语,东京把你的气质改变了!”银娥把上半身优雅地倚靠在脚踏车上嫣然一笑,真象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而李淳的心里微微响起了悲怆交响乐忧愁甜美的一组旋律。自从决定这盛夏要赶回台湾的时候,他曾到过樱花缤纷的隅田川河畔,暗地里向日本告别,那孤独地逍遥徘徊的阳春三月的午后,他在赏花的人群中听到了这动人心弦的旋律,后来他找寻了好久却找不到这乐曲是从哪儿流泻出来的,在那茫然若失的一刹那,他突然领悟了,他找寻的并非一阙令人心折的乐曲,而是那容色妍丽的银娥,银娥老师他梦寐以求的人儿。自从他爹娘死了以后,时常心田里有一盏希望之灯在明灭,银娥的倩影镂刻在他心坎。为了想得到她,他废寝忘食地埋头用功,可是他自己却懵然无知,他以为他的奋发用功是为了报答宾仔舍养育之恩。


李淳把皮箱搁在银娥自行车的后架,两人默默地走完了那车站前面夏日青草萋萋的路。但李淳的心在歌唱,十多年来的心愿如愿以偿。那可爱的人儿,低头不语,羞涩而坚决地伴着他,恰似要伴他走完这坎坷的人生路途似的。在他们的右边,象苍翠的巨大屏风,半屏山兀突屹立于莲池潭畔,傲视波平如镜的湖水。湖上天空,翱翔着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当这一群鸟从天空上急速地滑翔下来的时候,他仿佛能听到它们翅膀搏动的呼啸声,倏时青碧如玉的湖面上绽开了白色朵朵的玫瑰花。湖面涟漪荡漾,堤岸杨柳婆娑起舞—风来了。


“那山上不知还有没有野生的山羊。”李淳忆起了孩提时在那山上捡柴的一段时光。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那边有没有山羊!我从没有到过那山上,连山脚下灰尘蒙蒙的水泥工厂我都没到过。”银娥稍感意外,她所期待的话不是如此平淡的。


湖边有数不清的龌龊的红砖房屋,局促又畏缩,象积木玩具似地拥挤着,惨白的佬估石墙沿着湖畔远远地伸展着。这使得这美丽的山光水色点缀着一些浓厚的生活气息。


“阿哥,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因为快到家了,在家里说起来很不方便。”银娥眉宇之间,充满了忧悒哀怨的神色,令李淳惴惴不安。


“你尽管说吧!”李淳被银娥认真的语气怔住了;当他要离开台湾,负笈东渡的时候,银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为了芝麻大的事情,动不动就笑个不停,而在她背后两条用蝴蝶结绑住的乌黑发亮的发辫,随着她的笑左右甩动,这常常令他由衷地会心一笑。如今他仔细的端详,他便愕然惊奇于她的成熟和一种若有所思的神采,银娥真正长大了;她发散着媚人的气息,那青绿色衬衫掩不住丰满的乳房,柔滑如膏脂的白净的手臂,浑圆的如牡鹿流畅的腰肢,柔和光彩的眸子,毫无拘束的温暖的谈吐,处处告诉李淳,银娥已成为一个女人,她不再依赖撒娇来讨人同意和让步了.


“近来我很困惑……因为爸爸逼着我……”


她腼腆地顿了一下,然后抿紧了嘴角,烦躁不安地抚弄着阳伞的把柄。


“爸爸逼着你,这可就奇怪了,这无非是……”李淳立刻猜到了这事的一半,紧张得脸色也发白了。


“阿哥,你在东京求学,已经过了七年,你虽然回来过几趟,但只是走马看花,呆了不多久又走掉了,家里的事你一概不管,你什么都不知道。”银娥埋怨似地撅起嘴唇,这一次可不再闪避,抬头凝视着他。


“阿娥,你已是大人了,我不妨告诉你,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孤儿,你爸爸是好心抚养我长大的,并且费了多少精神和金钱来栽培我,这种人间少有的慈爱,我只有感激,只是有愧!我欠你们林家太多了,如果以古老的观念来说,我只是个农奴的儿子,我应该粉身碎骨做个家畜为你家耕田才是,我怎么能好大胆,过问你家的事情呢!”


李淳黯然神伤,满腔悲愤涌上心头来。


“阿哥!很可笑,怎么老是你家我家的,教人烦死了,别提了,你是我父母引为值得骄傲的出色孩子,也是我最心爱的哥哥……”


银娥的慰藉,平息了他的激动,但也叫他感慨万千,禁不住眼泪又渗满了眼眶。银娥也含着晶莹的泪水,闪闪发光的一对含着哀愁的眸子一直在他的脸孔找寻些什么,而当她发见李淳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脸腮的时候,她也禁不住心里的迷乱,无意地伸了只手,李淳用力握住了;一股喜悦和安宁的情绪也流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不再觉得徬徨和犹疑。


“阿哥,我还没有把要紧的话说完了呢!”银娥脸色又暗淡了起来,微微喘着所,索性拉着他的手,一起颓然地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半屏山上一朵朵浮云,骤然起了一阵纷乱的扰乱,流动得好快,也许山上正吹着狂风呢!湖面上安然憩息的水鸟,刹地起飞,一下子消失于那兰色的天际。


“爸爸有意叫我嫁给西川郡守的大公子,在桥仔头糖厂当工程师的。你不会认得他,你是没有见过他的。”


银娥的娴静的神态已消失,手里不停地把玩阳伞,显然她的心思乱了。


“命运多蹇,最初我爹死在日本人手里,而今你又是,但我还没有屈服,只要我一息尚存,我要战斗下去……我不能让我赖以为生的一切,被人残酷地攫夺!”李淳仰天饮泪,蓝天白云,秀拨的半屏山依旧如梦似地耸立着,但那山容的印象深重地威胁着他,他使劲地握住银娥的纤手,连连地叹息了。


银娥2


“阿淳,我看到你,我就觉得更加衰老了,不是吗?要是宝子尚在世,他不知要如何高兴呢!不仅是我,这一带的人都为了你的成就而觉得骄傲;你替我们台湾人争了一口气,东京帝大,多叫人心动的呀……”


宾仔舍慢条斯理地抽着“曙”牌香烟,那白发童颜,炯炯有神的眼光不减当年,就是声音沙哑一点,岁月的推移,无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了条条皱纹.吃过一顿异于和菜(日本菜)的丰盛但稍嫌油腻的晚餐,坐在这客厅的沙发里,李淳既舒服又疲倦,从打开的窗,南风一直吹进来,带来了台湾的田野特有的那种清爽温热的泥土香,还揉和着玉兰花香,李淳陶醉于故乡的夜晚宁声的怀抱中,几乎到达忘我的境地.而正当他恍恍忽忽地松弛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发见宾仔舍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似的注视着他,这可就令他惴惴不安了.而且宾仔舍一板起了脸孔,象木雕似的毫无表情,从小李淳就很少看见他的义父如此严肃,他知道宾仔舍就要向他提到什么问题了.


“阿淳,你回来了,我打算替你准备一间医院让你行医,但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指望你捞钱孝敬我,我就是要你造福乡梓,替中国人谋福利,这不用我费唇舌唠叨,你心里定会明白不过了.我一向把你视若己出,从小你同银娥在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把阿娥嫁给你来承继我这个家,该是顺理成章美满不过的事,我心里也一向如此打算.但人间十有八九皆不如意的事……我并非势利鬼,但人总是要适应环境,在义理人情之网中,必须觅得一条可行走的道路.我在去年租约了桥仔头糖厂大约七十多甲田地,我争取了这权利,并没有一丝丝私欲在里面.这村里无地耕种的佃农是这么多,我既是他们的保正,我总得替他们出面以我的名义订下这个租约.而西川郡守和他的大公子帮了我们不少的忙.当他托人央我要把阿娥讨过去做媳妇的时候,我也就无法拒绝了.”


宾仔舍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脸苦恼的神色,呷了一口茶,他猛地里举手重重地打了桌子,这令李淳冷不防吃了一惊.


“我何曾不洞悉这些四脚仔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我推辞说,阿娥是我的独生女,我就只能招赘,不打算嫁出去,而他怎么说呢!他说他愿意把次子做赘婿!这成什么体统!我这林家的香火怎能由四脚仔来承继!但,来说媒的是高雄州知事,我说扁了嘴也没法再拒绝,唯有答应这门亲事了.西川的儿子们都是台湾生,我想也不会歧视台湾人,他愿意做汉民族的一份子,那就让他来学习做汉人……至于你……”


宾仔舍吁了一口气,坚决地说道:“我不勉强你,要是你不赞成我这样做,我愿意把阿娥许给你,我马上宣布退隐,撒手不干,但你和阿娥都要觉悟你们在此地一辈子休想得到安宁幸福的日子.”


李淳心乱如麻,当他面对一个抉择的时候,他觉得他不能有所决定了.这十多年来的梦想,对于幸福的幻想,一下子被摧毁殆尽了.而在失魂落魄之后,他的心上已清晰地有了一个观念,那就是失落已久的民族意识,强烈的抵抗意识在滋长,扩展,他抓住一把武器了.要是台湾不再是日本人的殖民地,要是我们能以万钧之力扭转历史,重新做一个中国人,不是许多苦难都迎刃而解了?我们在这四十多年来的奴役之中到底做了些什么?我们一味地只管妥协,贪图苟安,磨尽了锐气,把民族自尊心出卖了,变成了一群俯首听命的奴才;而我自称台湾人之中E—LITE的我,竟是浑浑噩噩地过活,丧失了民族的骄傲……于是必然地我会失去了一切……最初是爹……而后呢,心爱的银娥,要是我没有证实我就是台湾人之中的佼佼者,参与改写历史的伟大行动,我将不再回来……我将不再回来,李淳心里突然豁朗,他准备放弃银娥了.


“爹!我要劝阿娥嫁给西川,这是目前最佳的解决途径,至于我,我只求您让我离开台湾,留在这里,对我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事……”


“你要到哪儿去?回到东京去吗?”


宾仔舍默然呆住了半响,然后,老人园熟的智慧使得他终于接受了李淳的观点,但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不是的,我要回到我们祖宗来的海那边,在那里我会找到一些事情,替我们大家能做点有意义的……”李淳打算去厦门,这里的一切令他厌恶了,奇怪,以前他怎么没想到故乡何等的污秽,布满着令人颤栗的陷井?


“也好,当马关条约订立的那一年,我为了逃难,曾经回去扫墓过一次,草长莺飞,风光如画,我在那里有过难忘的回忆……”


宾仔舍被棘手的谈话困惑了,他闭起眼晴,暂时沉迷于青春的记忆里,然而,当那墙壁上吊挂的英国制大挂钏清脆的响了几下的时候,他再也没有醒起来,显然他睡着了.


李淳从正厅走出来,缓缓地踱到后院柑桔园来,月光如水,从树桠隙间,苍白的月光象水珠一样落下来,照亮了枯叶铺满的地上.文旦树梢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象温暖的波浪扑进鼻孔里来.夜鸟在啼叫,虫鸣如乐,就是看不到人影.夜是那么安静肃穆,致使他的心里扬起了萧邦夜曲<<雨滴>>的旋律……他心里空荡荡的,一个抉择之后,他却有诉不尽的满腔凄怆.这时,他听到,在他的背后响起了踏着枯叶的轻微脚步声,继而闻到异于柑桔花的清爽体香.在薄喑之中,银娥的脸庞犹如逢月盛开的昙花,吐露着动人心弦的一脉哀怨,浮现在他的面前,一双水汪汪的眼晴因苦恼而黯然无光,她站立在他旁边犹如他的影子.“阿娥!”当他把脸转过去唤她的时候,银娥却不发一言,将整个身体倒进了他的怀抱.他紧抱着她,但没有欲念;那软绵绵的身躯,丰满富于弹力的乳房象烂熟的果实压住了他的胸膛.他把嘴唇印在她的秀发上,他感觉到她的心脏有规律地跳动,而他的心智逐渐迷乱的时候,他简直分辨不出跳的是他的心,抑或她的心了.


“你听到了?”李淳轻声问道.没有回音,就只是一声长叹!银娥在他的怀抱里颤抖,最后她似乎决定了些什么,她的手绕到他的背后,把李淳使劲地搂住了.


“要是我非嫁给西川不可,那么我要,我要给你……阿哥……”银娥羞答答地不再说下去了.但这一句话却煽起了李淳的欲望之火……他的嘴唇象雨点落在银娥花开似的脸庞,而他的一只手却恣意地拉开了银娥衣衫的领口,月光把她的胸脯染成了银白色.他已记不清什么时候倒下去的;他感觉到潮湿又凉快的大地已成为他们俩婚礼的床,满天星辰是他们洞房的房顶,此刻,时间的脚步已踌躇不前了.当李淳进去银娥里面的时候,她毫无迟疑地接受了他.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女生,她丰满的肉体应该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最后李淳用嘴唇抹去了她的清泪,而在他燃烧生命之时,夜晚也静悄悄地离开而去.


第二天李淳告别了故乡,在他的背后,这河畔的古老街镇,尚在朦胧的睡眠之中,早起的几只公鸡已经在稀稀落落的袅袅炊烟里,雄赳赳地报晓了.


提审3


“一九三九年,我们的盟友纳粹德国进攻了波兰,而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你从高雄渡海到厦门去,高雄州警察局特高课的档案里存着你当时行动的记载.就是你到了厦门以后也没有向领事馆报到,你失踪了.直到五年之后一九四四年春,我们的特高课得到线索,在安平海岸找到了你.当时你手里高举着手电筒,向台湾海峡打信号……这种行为实在令人起疑,因此我们就被迫逮捕了你,审问了你,我们的行为并没有错.但你对于从厦门到台湾这五年来的生活历程闭口不谈,你可憎又崛强的态度,大大地刺伤了我的前任检事八木君,他本有一副菩萨心肠,尊重你是台湾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但你的反应是如此的与人情相悖,这可恼怒了他.他之所以出之于刑求的下策,也是你造成的,李君,我是你好友之一……我打算替你找出一条脱身之计,只要你坦率毫无保留告诉我,你五年来行动的细微末节,我有权采取不起诉的处分,开释你.大日本帝国需要你这种人才,幡然悔悟之后,我设法把你送到菲律宾去,那边闽南人的华侨很多,你在山下军司令部里将成为华侨问题专家……”


离开冬天那一次审问已过了半年多了.现在是一九四五年的七月,在菊池检事坐的藤椅后面那墙壁,用粗劣的纸张印成的日历上,李淳看到的夏天的阳光照射于那浓黑的阿拉伯数字7上.菊池检事更加消瘦了.那幽鬼也似的脸孔,下巴尖尖的,讲话声音里已闻不到假装的仁慈,也无暇于摆出好友之姿态了.他焦躁不安,残忍而固执,而李淳成为一个鲜明的对照.李淳反而白又胖,这并非由于他吃得好的关系,虽然菊池检事曾确实下令改善他的膳食,但所有的人都以甘薯果腹的时候,他仍然得到到任何食物,他的白是由于终年不见天日,至于他的胖实在是由于脚气病的浮肿而来的;但较大的因素却是由于他的心情较前宽松.他预感到历史的轮子正慌忙地回转,日本败战之象愈来愈明显了.从那饶舌的岛木看守的片言只语里,他得悉塞班、硫磺岛的玉碎,冲绳之溃灭,日本人的顽强抵抗似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由的日子指日可待.


“无可奉告!”李淳冷冷地一口气拒绝了他,他看到那一片桔黄色的高丽草已欣欣向荣,一片青翠之色令人心旷神怡.


“你……你这顽迷固陋之徒,你真是低频不明事理的家伙!”菊池检事摘下了一副绅士的假面具,被激怒得颤抖不停,血丝布满的眸子里闪露阴险凶恶的光彩.


“我代表大日本帝国来审问你,我难道无法知道你的底细,让你肆意跋扈,视法律为玩笑吗?你可知道,我在这半年里做些什么吗?李君,我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叛国的经过,我才有办法释放你,因此唯有如此才可以向上司报告你有悔改之意,如果你执意歪曲解释我这一番苦心恕我不能帮忙了.我们同是赤门(东京帝大的俗称)里受过高层教育的人,我不愿因你的劣行恶迹来污辱我们赤门光辉的传统……”


菊池检事胸有成竹似的,尽他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时李淳微感不安,他猜不透菊池检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薰君,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我相信赤门曾经教育了我这样一个有民族尊严的人,应该引为光荣.至于你的立场,我倒希望你坚定一点……你既是背负着大日本帝国法律之公正,那么你摒弃私人之情算了,或者你以为用友谊可以买到我的剖白?你放弃这念头好了,我实在无可奉告,我愿意任人宰割毫无后悔.”


李淳也不再吞吞吐吐的了,他直率地说,但尽量压低嗓子,他不想令菊池检事更难堪生气.


“大日本帝国永无失败之一天,日本是神国,开国之众神绝不会遗弃我们,我们万世一系的天皇不会领导我们走向沦亡之道,你休想日本有战败的一天而让你恢复自由……”


菊池检事怒了.他的拳头接二连三重重地打在桌上,好似这个案头代表整个日本人给敌人以致使的重伤一般,可惜的是他孱弱不堪的身躯,极不配于这种表现,这可就令李淳差一点儿失笑了.


“我是在你们的神话教育之中长大的,你知道相信<<古事记>>里所写的那一套谎言吗?你是日本人中的精华,你是理性到哪儿去了?”李淳委实有一点悲哀,并且加上一点怜悯,一个知识分子丧失了怀疑精神,竟也变成愚昧不堪摇旗呐喊之徒,这是日本人特有的民族性吗?抑或由于他们二千年来根深蒂固的神道教育而来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坚不吐实,但我知道了你五年来的情节.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就是林银娥,我们已经逮住了她,现在就关在你囚房底下的那五号监房,可惜你在咫尺之隔没法看到她……”


菊池检事得意洋洋地摆出一副征服者狰狞的姿态,口沫横飞,那两只肥大的犬齿象兽类的獠牙般惨白而可怕.如同晴天霹雳一声,这讯息把李淳搞昏了……啊!银娥,银娥你又为我而受苦了……而正在李淳丧心落魄的时候,他意识到他竟然又尿了……那感觉象是什么呢?涓涓滴滴,涓涓滴滴……尿水缓缓地沿着小腿滴下去,裤子又尽湿了.是否汗水在流吗?李淳的脸颊连续地滚下了水滴,不知是汗或泪.


“你这卑鄙的家伙!银娥同我何干?我离开台湾之后,再也没看过她一眼,我所做的事我愿意担当下来,你这样做算是什么呢?”


“我为了调查你的身世不得不把她逮捕,她几乎什么也没告诉我.但也告诉我一点点,就是证实了八木检事的调查和你的口供并没有错而已.至于我为什么不放她走,那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菊池检事这时乐开了,脸上浮起阵阵胜利的微笑,他不再畏缩,精神抖擞地瞪着李淳.


“你必须把她放走!她是西川夫人,在名义上她就是你们日本人的一分子,你没理由虐待她.”李淳猛然反击了.


“很不幸的,她只可以说曾经是西川夫人,因为她在婚后便离婚了.据说给西川君一笔可观的巨款.那时她已有了身孕快将临盆了.至于为什么离了婚,我却说不上来……因此,她仍然是你们的一分子,我有足够的理由随心所欲地行动,也不用你指教了.”


菊池冷冷地说着,从头到脚,把李淳端祥了一番,象欣赏一件木偶.屈辱和悲愤叫李淳软弱了,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银娥为什么离婚了?他茫然地寻找因果关系,想得头痛欲裂,但仍然找不出银娥被退婚的蛛丝马迹.难道是为了他,为了他灼热又疯狂的那一夜?


“我保证一定在短时间内把她释放,这就要看你如何和我合作了.我把调查得来的资料重述一遍;要是和事实不符,你可以提出异议……如果你不说话我就认为你完全承认了,好,我开始了.”


菊池检事满脸春风,从黑皮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本子,将它打开放在桌子上.他司法部地戴上了眼镜,清了清喉咙,开始念下去……燠热的下午,那铿锵有力的标准东京话,刺破了令人懒洋洋沉沉欲睡的气氛.李淳屈服了,屈服于菊池检事诺言这魅惑;而如果银娥能获得自由的话,他准备牺牲一切,何况他过去所做的事真相大白之后,他确信绝不会贻害任何人,顶多不过是他活不了罢了.但他最不甘心的是他的自尊心创伤了,但这是也无可奈何的事情,目前他能够做到的就是如此而已.


“一九三九年夏天,你找到了在厦门开眼科医院的医师台湾人颜白渊……我们不知道你和他是在哪里相识的,但也可以猜想得到……这大概可以上溯到一九三七年当你在东京帝大附属病院当见习医生的时候.这个姓颜的家伙常到医院去找主任早板讨教……而这早板教授是个美浓部博士的徒弟,主张天皇机关说荒废言论的叛国者……可想而知,这姓颜的也并非善类了.


“我们的特务机关海军情报部事先被蒙住,起用这颜白渊为我们厦门情报工作的负责人,我们误认他在皇民化运动的积极推进者,而且他在厦门有人望,众多台湾浪人都心服他,任他摆布.这是一个重大的失策,直到一九四二年我们才发觉颜白渊其实是敌人派来的反间谍,可是这家伙闻风逃循了,而同时在他医院当医生的你一起逃亡得无影无踪……”


“从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四年春,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我们对于你的行踪毫无所知,但可想而知,你曾经到过中国的某一个地方,并且受了训,一九四四年,你从上海用日本人山川三郎的护照,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大样地回到基隆,而那可怜的山川三郎的尸体却是在虹口一间野妓窝找到的……”


“在安平海滩找到你以后,我们马上搜查你的房间;就是台南市本町108番地,那个华侨福州人姓胡的所开设的刺绣店铺的阁楼,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一本你所读的禁书……后来我们把那姓胡的家伙也收押了……他却坚不吐实你带什么任务回到台湾来.第二天晚上,我们的特高警察在安平海滩上同你所做的一样,在空中挥动了三下手电筒得到了反应;那海上一艘大约三四吨的机动渔船也有手电筒的光明灭了三下……至此我们恍然大悟你就是由中国大陆派来的间谍……那渔船是从香港来取你情报的……”


菊池检事兴高采烈地读到这儿,忽然走廊上起了很大的骚动;有几个人急速的脚步声慌忙而手足失措地走近这边来,一阵阵可怕的原始的呼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房间,然后李淳才听到呜呜长啸的警报.菊池检事敏捷地把桌上的文件一抓就塞进他的皮包里,脸色慌张而紧张,大声嚷了起来.检事室的门鲁莽地被推开,李淳看到那忘记敬礼的九州人岛木看守,一手握着一枝三八式步枪,一把手铐,目瞪口呆地直立着,喉咙好似塞满了泥土.


“马鹿野郎!你在干什么?空袭警报呀!快!把囚犯还押!”菊池赏了岛木一记耳光,头也不回,一溜烟地冲出去了.李淳禁不住由衷地一阵哄笑,不管岛木看守如何的咕哝,指东骂西.满腹牢骚,一路上很开心的笑,笑得人仰马翻,致使当他踏进自己囚房的时候,所有的忧愁都云散雾消了.入夜,他从那铁格子天窗望见一片火红,连窗外那细长的油卡利树也染上了火焰反射的深红色,他就知道盟机的地毯轰炸奏效了.


自由


台湾的秋天无声无息地来到人间,你根本不知道夏天已枯萎,黄金色烂熟的秋天静悄悄地来了.从朝夕沁人心肺的凉意你会意识到秋天的迅息了.土耳其玉似的碧蓝无涯的天空,显得那么高远,令人的精神为之一爽.一九四五年的秋天,同以往半世纪来的数不尽的秋天大不相同,因为这一年台湾光复了.


在李淳的背后,当那生锈的牢狱的铁门,发出令人厌恶的哭叫声,缓缓地开起来的时候,李淳仰头望见那令人眩晕的太阳和春天.岛木看守提着他的行李,一脸惶恐的神情,恭敬地送他到门口,鞠躬告别.


“李淳桑,一切都是为了职责……我犯了许多过错,我很惭愧!我只是请你别念旧恶,因为我只是个任人差遣的下人……”


岛木看守卑躬屈膝几乎要跪在地上讨饶了.


“岛木君,你很好,你给了我许多生活的乐趣,从今以后我们仍是好朋友……就是我被人从这门凶暴地推进去的时候 ,我是个日本人,而今我走出来的时候却是中国人了!想不到大日本帝国也有崩溃的一天……”


李淳提着行李,莞尔一笑,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归心似箭.他要回到那隔别许久的湖畔街镇,就是不晓得他有没有家在等着他,宾仔舍衰老满是皱纹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还有银娥,那妍丽妩媚的倩影……但不知她恢复了自由没有.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白胖的男孩子,向他蹒跚地走过来,而在那男孩子后面,他又赫然发见风姿绰约,手里使劲地握住一把色彩绚烂的阳伞的女人,她正向他含蓄地微笑招呼.


“银娥!一颗心突然在胸里爆开了.李淳高兴得手足无措,跑得气喘如牛,握住了银娥的柔软的手,一股温暖之情流贯着身体,他一把搂住她,


“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你一直无恙吗?”李淳把嘴唇凑近她芬芳的粉颊,闻到令人难忘的体香,他陶醉于重逢的愉悦,顾不得失仪了.


“阿淳哥,爸已经死了.再也看不到你活着回来,也不知道台湾光复的这一天……但你的家依然一如往昔,打开大门等着主人回来,而你的孩子……”


银娥羞涩地低下头不再说下去了.


“我的孩子?”


李淳满脸惊讶,当他注视那白而胖的男孩子,他明白了一些事情,那柑桔园之夜,伤心的狂乱,而这就是爱情的结晶了.


“菊池检事押了我几天光景,就把我放了出来,就是那一次空袭的第二天,他说把我留在监狱里无济于事,万一我有了事,他说对不起你……”


“而后呢?”


“终战的大诏下来时,他切腹死了……”


“哦……”菊池的死,说明了李淳对历史的观点是正确的,到底他走的路线是沿着时代的动向的,这是他们争论不休的问题,他赢了这一仗,但是这没有带给他多少的快乐.菊池你为什么要寻死呢?许多应该死的,他会重新复活,跃上历史的舞台,他们恬不知羞,而你就只是他们里面算是最富于人性的一个,你和罪愆是那么的轻微,你没有死的理由,但你究竟死了,这更证实你尚保有清晰的理性,你真正是日本人中之精华!李淳有理由怀疑,菊池是否真正固执地相信日本二千年来的荒谬神话?菊池之所以拼命想说服他,并非他做检事所需要的,那末为什么同李淳喋喋不休地讨论下去呢?也许他就是早已厌倦于这些神话,企图从李淳的嘴里证实他的谬误?在那战争时代,一切的价值标准无疑地者改容变质了.在一个日本那样的社会制度赶时髦,构成那社会制度的上层阶级的人们,象菊池那样的贵族,纵然他有如何开明进步的思想,由于环境的限囿,必然地迫使他成为双重人格的人,他心里定是清楚明白,到底历史的脚步指向何处,可是他做出来的偏是另外一套违背良心的龌龊勾当,在这一点上而言,菊池是日本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他的苦闷也许较李淳更深刻了。


不管如何,那残酷的战争已呼啸过去了,台湾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历史的巨轮辗过了菊池男爵瘦弱的身体,正如那牛车笨重的轮子辗过了李淳爹那结实的身体一样。


 


 


 


 


 


 


 


 


 


 


 

[此贴被486255于2011-3-12 19:34:25修改过]
[此贴被486255于2011-3-12 19:35:02修改过]


  点击复制本贴地址:






※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1页/共1页(总计0个回复)
每次上网自动访问推理之门   |    将推理之门加入收藏夹
邮件联系:zhejiong@126.com  沪ICP备2021006552号  沪公网安备31011502006128号  推理之门  版权所有 200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