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纯属虚构)

凌睎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一本书安静地摊开在桌面.初秋的晨光从外面斜斜地探进来,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静静弥散着,一种好的意味在泛黄的字句间游走.

这是十一长假里的一天,图书馆里人满为患丝毫不减,而教参阅览室却清静空闲得出离了尘世.P大就是这样,凌睎想,图书馆自然也不例外.

从杳渺不知其处的某个地方收回思绪,凌睎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视线顺势落在了面前的那本书上.这是一本所谓的”教参”,教学参考书,也就是老师们在开学第一节课的课件上所打出的”本课程参考书目”里面的东西.

一般来说,被指定为”参考书目”的书籍全馆馆藏大约在个位数.这就意味着,在”参考书目”公布后三小时内,可外借的文本就会被扫荡一空.再过一天,电子检索信息上的预约人数也会变得相当可观.与此同时,P大图书馆的借阅时限为30天,外加3次续借机会,相当于最长可以持有四个月.再考虑到这些借参考书的同学们,究其动机大多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用于写论文,那么一睹这本书的困难就可想而知了.于是,剩下唯一的希望就是教参阅览室里的副本. 因此,P大图书馆有一个规定,教参阅览室里的书是不可以带出本阅览室的,更不用说外借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教参阅览室里的人通常并不少.而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大好假期跑来读”教参”有失和谐吧.

有失和谐,凌睎不由一哂.

凌睎在读的这本书是一门通选课的参考书,与专业课自然是大相径庭.加之此书内容甚少,薄薄一百余页的小册子,一两个小时也足够了.何况这书本身并非什么”参考书”,又有着一个可称为”大家”的著者.这样一来,”不和谐”一次也没什么.

 

随手拨弄着书页,凌睎忍不住又想走神.书已经读了一半有余,内容略浅,让人渐渐没了胃口.于是轻轻地往椅子里一靠,东张西望起来.

阅览室虽不大,空荡荡地也颇宽敞.西北边的角落里此时正坐着一个穿格纹衬衣男人,除却他就没有别人了.

凌睎定睛打量起那个角落里男人,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前没有书,而是一本笔记本模样的东西,手里一支签字笔,心不在焉地转着.他似乎并不关注桌上的本子或者手里的笔,而是出神地直视着前方,视线消失在书架深处.

凌睎微微挑眉,将自己的书合上,走向书架放回原位,然后回到自己座位,拿出随身带来的＜索命时钟＞,犹豫着不知是该看书还是继续观察那个专心走神的男人.

这回倒是凌睎走神走得专注了,那个角落里的男人何时走到了自己对面也未曾察觉,抬头才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从容地拉开凌睎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

凌睎嘴边便带了笑.

那个男人将凌睎的微笑视为对自己加入的默许,便开口问道:”放假了还来这里?”

凌睎不自觉地将桌上的＜索命时钟＞摆正,并应道:”您也一样.”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说:”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凌睎低头,确认眼前那书的边缘已经与桌子的边沿平行,抬头答道:”您请讲.”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六年前那起投湖自杀案?”

“六年前,我还在读初中呢.”凌睎笑道.

男人也笑了:”也是啊.”

 

六年前的P大,与今日或许小有不同,但W湖的丰韵想来是不曾稍减的.塔下真知地,湖畔好读书.读书倒未必,出双入对的人儿清晨漫步夜半私语是肯定有的.

然而也就是在这片吞吐着天地灵气的水中,一名风华正茂的P大学子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那也是国庆假期的时候,在湖边晨练的学生发现了泡在水中一夜的尸体.除了救护车和警车,迅速赶到的还有各路媒体记者,第二天各种”P大学子投湖自尽,我们的教育需要反思”的文章就是铺天盖地.

 

“我想起来了.”凌睎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新闻上报导了好一阵子,我们中学甚至也开始强调什么心理辅导之类的.”

“嗯,”男人点点头,解释道,”因为P大自杀的学生虽多,但投W湖的还是第一次.这个事件也因此变得很有新闻价值.”

凌睎眨眨眼,低声地重复男人的话,道:”投W湖,是第一次呢.”

男人微微偏过头,问道:”怎么了?”

凌睎笑了笑,说:”没什么.您继续.”

男人看了凌睎几秒钟,才继续说道:”其实这名学生,并不是自杀.他是被谋杀的.”说完这句就住了口,等凌睎答话.

凌睎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意外,但仍是全神贯注起来,道:”愿闻其详.”

男人的语气也渐渐转为严肃:”警方没有找到遗书,也没有查到任何可能自杀的动机,而且尸体上似乎有轻微搏斗的痕迹.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W湖根本淹不死人.”凌睎接口道.

男人眼中掠过极细微的惊异,旋即点头,道:”没错.W湖非常浅,或许只有一米左右.但是外人大多不知道这一点,警方也一样.他们是因为这里的一本书才开始怀疑自杀的真实性的,就是你刚才看的那一本.”

这下凌睎是真的有点诧异了.男人看见凌睎露出讶色,”哈哈”笑了两声,才说道:”当然不是同一本了.那一本早就作为证据被警方保存了.不过确实是这本书.你是不是也选了L老师的那门通选课?当年这本书就是那门课的参考书.因为书很薄,所以被指定为必读.图书馆的情况你也知道,所以那个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来这里读过这本书.”说到这里,眨眼道:”我看你似乎读推理小说,你猜猜看,警方在这本书里究竟发现了什么玄机.”

凌睎没料到他会提问,更没料到他居然认得自己手边这本＜索命时钟＞,愣了一会儿,才思索着答道:”莫非是交换杀人?”

男人不置可否,却反问道:”为什么?”

凌睎不经察觉地叹了一口气:”首先,正如刚才所说,W湖很浅,外人暂且不论,本校的学生应该清楚,这不是个自杀的地方.所以,如果这是谋杀,就有两种可能:第一,凶手是外人;第二,凶手另有目的.既然和那本书有关系,凶手应当不是外人.要说’另有目的’,我只能想到它的’新闻价值’了.P大里面也有发生过严重的暴力事件,但基本都被迅速地和谐了,本校学生也不得而知.唯一可能被宣扬开的,只有自杀事件.而W湖又是校园内最不隐秘的地方之一,那么凶手很显然是不希望这件事被掩盖,而能顺利地传到某个人的耳里:这是符合交换杀人的特点的.

“另一方面,如果凶手是真的想伪装成死者自杀,那应该会选择吊死这种更传统也更安全的手法,毕竟W湖是个人多的去处.可是凶手没有这样做.所以存在一种可能性,即凶手无法将死者伪装成上吊,因为他无法进入死者的寝室.也就是说,死者并不是凶手所熟悉的人:这也是符合交换杀人特点的.

“其次,您提到我读推理小说,然后才让我猜,说明这二者有一定的关联.而利用图书馆里的书策划交换杀人恰恰是一个很俗滥推理小说桥段.最后,虽然前面两个理由都不充分,但既然您是让我猜,我就随便猜了.”

男人微微吃惊,颔首道:”确实是交换杀人没错.就是在那本书的封面折进去的部分,有学生发现了一段交换杀人的文字对话,于是警方就秘密地把这个事件立为刑事案件进行侦查.因为交换杀人中,直接动手的真凶很难查到,于是他们决定从那个对死者抱有杀意的人查起.然而,从表面看去并没有什么人具有明显动机,又由于调查需要秘密进行,所以警方不能在死者的人际圈中公然查问.而教参阅览室每天的人流量非常大,也无法逐一调查.于是警方想到了一个办法:排查所有选了那门课的学生.”

 

这是一个工作量极大的过程.有人说,通过六个人,你可以认识全世界的所有人.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使它成为了世上最难穷尽的学问之一.警方经过几个月努力,从一百多名选课学生中筛选出了与死者同系、同中学、同社团、同籍贯、曾选过同一门课、参加过同批次交流或实习等等其他可能联系的学生共计43名.接着又通过比对所有选课学生的字迹锁定了7人,但由于参与交换杀人的双方似乎都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笔迹,很难确定笔迹对比的价值.然而,当警方将两个名单重叠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三个名字,其中一个人具有杀害死者的动机.

这个人是死者在一个社团的朋友,两人在竞争同一个项目的名额.该名额的价值不可小觑,虽然很难构成直接杀人的动机,但造成杀意勉强是足够的.然而,无论警方如何讯问,这名同学都回答得滴水不漏,从中丝毫得不到一星半点关于凶手的信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名同学在案发当时并没有不在场证明.根据交换杀人的对话记录,涉案两人已经商定了两次作案的对象以及时间,那么可以设想,在对方作案时,另一人应该会为自己设计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从而逃脱嫌疑------这也是交换杀人的一个意义所在.

这一条路似乎走不通了,警方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即第二个受害者,我们暂且称她为B.在对话记录中写下的那个时间,警方对B进行了秘密保护,然而没有任何情况出现.似乎”凶手”听到了风声,决定放弃自己应完成的那一半任务.于是,走投无路的警方决定开始调查被害者的人际关系,特别是B身边具有杀害她的动机、选了那一门通选课、同时又不具有”投湖案”的不在场证明的人.结果他们一无所获,调查也就此陷入了僵局.

 

“这个案子直到今天还没有破.”男人说到这里,眸子里浅浅地泛着一种悠长的哀伤.

凌睎不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索命时钟＞的封面,时不时伸手对书的位置进行微调,力图使它的四边与桌面完全平行.

男人看了一会儿凌睎这些心不在焉的举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打起精神,说道:”刚才我见你在读那本书,就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谢谢你听我说完这个故事,打扰了.”说罢,拉开椅子,准备起身离开.

凌睎这才似回过神来,连忙叫住已经迈开步子的男人:”您请留步.”

男人直直地看着凌睎,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凌睎对面的座位上,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下定了决心.

 

“其实这个案子,也不是没有可以入手之处的.”凌睎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道.

男人点点头,示意凌睎继续说下去.

“警方调查了与A(死者)或B有关系、选了那门课、没有A案不在场证明、字迹与交换杀人内容相似的人,结果只查到那名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学生.然而,其实凶手很有可能并不在这些人当中的.”凌睎又一次调整了＜索命时钟＞的位置,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您知道,”凌睎自己接了下去,”在推理小说中,图书管理员就是一个普遍被看好角色.”

男人皱眉,道:”可是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图书管理员’.”

凌睎点点头:”我只是打一个比方而已.既然当年这门课有这本参考书,今天仍然有,那么在那之前应该也是一样吧?因此,在那之前所有上过那门课的学生都应该被排查.”

男人似乎对凌睎的话感到很失望,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还没完呢,”凌睎笑了笑,”不仅是上过那门课的学生.所有来过教参阅览室的人都有可能知道那本书被阅读的频率,从而有可能选择它作为交换杀人的招募工具.也就是说,P大所有进入教参阅览室达到一定次数的人员都有嫌疑.”

这次不等男人发话,凌睎就用他先前的语气下了结论:”这完全就是不可能的.”

男人一愣,不知道凌睎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便不再开口,等他往下说.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根本不存在交换杀人.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凌睎认真地说.

对面的男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僵,冷冷地道:”这就是你的结论么?”

凌睎只好讪讪地又去摆弄那本＜索命时钟＞.

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颇不友善,于是抱歉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也知道,A不可能是自杀的.”

凌睎这才从那本被摆弄了无数次的推理小说上移开目光,答道:”我这么说,自然是有理由的.”

男人此时已经完全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温文尔雅地伸出右手,道:”请讲.”

“不敢.”凌睎低了低头,开始了推理.

“首先,交换杀人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在于求得不在场证明.而在此案中,这一点没有得到充分的体现.其原因就在于,死者身边并不存在一个具有鲜明动机首当其冲的人.这样一来,警方根本无法直接锁定嫌犯,也就进行不到调查不在场证明的那一步.(唯一一个嫌疑人,还是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既然用不上不在场证明,那么选择交换杀人无疑是不合常理的.要知道,牵涉的人越多,不可知因素就越多,更不用说找到这么一个’帮手’到底有多困难.

“其次,交换杀人最致命的一点就是这个手法本身被泄露.因此,如何销毁证据应该是凶手们最关心的事之一.然而,在经过商讨达成一致之后,那本关键的参考书居然就这么被随随便便地丢回原处,全部交谈记录一字不少,实在费解.事实上,每一次对话都擦掉之前的留言才是符合常理的做法吧.

“最后,虽然这个交换杀人看似有着完整的计划,可是对于先动手的人来说无疑是不公平的.因为不存在任何强制后动手的人履行承诺的措施,所以先手极容易被利用,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因此,放在现实中,这不是一个可以操作的交换杀人计划.

“根据这些理由,我认为,这并不是交换杀人,全部只是一个谎言.”

在凌睎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对面那个男人逐渐低下了头,凌睎以为他是在思考,便没有多加注意.直到凌睎说完,那人忽地抬眼,很快又低了眸.凌睎这才吃了一惊.因为在刚才那极短的目光交汇中,凌睎看见那个男人眼里写满了挫败与自责交杂的情绪.

凌睎不由得懊恼起来,后悔这个圈子绕得太大,没有直接说出答案.于是彻底抛下那本被”微调”了无数次的书,认真诚恳地望着眼前笼罩在淡淡的颓丧中的男人,说道:”虽然不是交换杀人,但A君也决然不是自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男人闻言,僵了僵,抬头看着凌睎,表情有些茫然.

凌睎淡淡地别开眼,语调平稳地道:”之前您问我为什么是交换杀人的时候,我就已经分析过了.凶手特意选择W湖,必然有其目的.现在我的看法仍然没有变.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使案件不被和谐,从而能够顺利地传到很多很多人耳里,这’很多很多人’里,必然就包括了’某一个人’.而这一个人,就是’交换杀人’中的那个player 2.那么,这个player 2究竟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想凶手也不知道.这么多人里面,谁是都可以.也就是说,这个player 2其实是莫须有的.

“您明白了么?凶手选择这样的布局,就是为了使交换杀人看起来合理.这样一来,当那本参考书里的’罪证’被挖掘出来的时候,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人们会做出我之前那样的推理,自以为看穿了凶手的把戏,实际已经入了凶手彀中.

“其实凶手所做事非常简单.他先在那一本教参上伪造了一段’交换杀人’的记录,然后杀害了A君.接着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等着警方找到那本’罪证’,等着警方发现是交换杀人,等着警方通过各种天罗地网逐个排查查到自己头上.当然,从他那里是查不到任何关于’凶手’的信息的,因为根本不存在那一个’凶手’.而且此时,没有不在场证明反而成为了消除他嫌疑的利器.最后警方只会越查越乱,一无所得.而他,至多也只是个’教唆犯罪’,放在P大的背景下,大约也是要被和谐掉的.”

说完,凌睎出了神似的呆了几秒,又吐出三个字:”好狡猾.”终于又忍不住捣腾他的＜索命时钟＞去了.

对面那个男人此刻面上的表情,低头忙碌的凌睎是看不到了.

我不是在逃避尴尬.我有逃避尴尬么?我一点也不尴尬.凌睎心里默念.

几分钟的沉默,凌睎发现眼前多了一张名片.

抬头,那个男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凌睎目送他的背影来到教参阅览室门口.那人回头,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是我的弟弟.”

凌睎不确定他转身的时候是不是还说了一句”谢谢”,也不确定他的眼眶是否微微发红.

拾起桌上的名片,一个硕大的警徽映入眼帘:

“卢明清.”

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