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上
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长乐进屋的时候,只见谢无忧正靠在自己惯坐的竹椅上,拖长着腔调吟诗.
“长乐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看茶.”
长乐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跟前,把竹椅上那人掀起来,道: “久闻兵法有‘反客为主’之计,想不到今日在此领教了.可惜我这茶轩鄙陋,没人管‘看茶’,还得您亲自动手,请吧.”
谢无忧不等长乐来掀,早已闪至一旁,随手拾起一柄壶便要给长乐‘看茶’,倒是有模有样.
“请用茶.”
长乐接过茶杯正要喝,忽然间想起什么,问道: “这茶谁沏的?”
谢无忧眨眨眼,答道: “自然是我了.”
长乐一怔,讪笑着放下了茶杯,心道你谢大公子沏的茶,还真不是什么人都敢喝的,心下一面斟酌着该如何把话题岔开去.
岔开话题的却是谢无忧: “我早上刚到苏镇的时候你这茶轩就空无一人,等到现在已有两三个时辰了.难不成你是去上坟了?”
长乐知道他会问这事,爽利地答道: “我在此处无亲无故,有什么坟可上?”
谢无忧狡黠一笑,道: “这也未必.不定你会弄个什么’茶冢’之类的.”
长乐语塞.
谢无忧又问道: “那你是去做什么了?”
若遇一般人,且不说会不会像谢无忧这般追根问底,若是这么不依不挠地追问,长乐定然心生厌烦.但眼前这人却是不同的.
长乐眸光含笑,答道: “近日苏镇上来了个奇怪的人,见人就问此地是不是‘杏花村’.你说好笑不好笑?”
二、
“信否?”长乐目中带了几分玩味.
“是‘秦王为赵王击缶’的‘缶’.”信缶耐心解释道.
“恕我造次,信先生之名实在有趣得很.”这回连语气也是玩味的.
信缶不经察觉地叹了一口气.这名字确实奇异,也怪不得长乐调侃.
原来长乐清晨出门,是往醉月楼(苏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去见那四处打听“杏花村”的外乡人,也就是眼前这位信缶,信先生.此人蓄有胡须,作文士打扮,言语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使人不太舒服.
“那么长乐先生,您可是知道关于那‘杏花村’之事?”
“那倒不是.只是感到好奇罢了.恕在下冒昧,请问是谁告诉您这儿是‘杏花村’的?”
“这问题镇上已有许多人问过我了,您应该也听说一二了吧.两个月前我在钱塘渡江,遇到一名女子,她自言三年前与情人私奔离家,后遭抛弃,本欲回家奈何身染重病,便托我带信物给她父母,传达不能尽孝的悔恨,当晚她就死了.她说她家乡叫‘杏花村’,我是按着她叙述的路径寻到此地的.可是此地却不叫‘杏花村’,真是奇哉怪也.”
长乐心中暗惊.这苏镇地处偏僻,若是没有指引,一般人很难找到,这也是自己在此隐居的原因.这信缶能寻到此处,看来必有知晓苏镇的人指点.既然如此,那个女子为何却说此处是“杏花村”呢?
长乐一面思忖着,一面道:“确实奇怪.我在苏镇住了六年,从来不曾听说过什么‘杏花村’.不过,三年前与情人私奔的女子,倒是真有一个,便是苏竟家的独女.”
“是也是也,”信缶点头道, “我早先已与苏夫人约好,一会儿就去她府上拜访哩.”
长乐目光流转,道: “请允许在下同行.”
“那便出发吧.”信缶推开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行囊中取出一把油纸伞.
长乐挑眉.些许小雨,清明时节惯常如此,镇上从无一人打伞,此人竟讲究到了这个地步,真是...
三、
苏竟在他女儿与人私奔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其实他早有重病在身,在那之前缠绵病榻已逾一年,家计仅靠老妻一人维持,过得很是清苦.苏竟膝下无子,独女珍儿孝顺乖巧,出落得婷婷袅袅,本来许给了镇上望族苏平修之子苏宪.苏宪与珍儿自小相识,痴恋她已久.本来若珍儿能与苏宪结姻,或许可靠夫家的钱财供给药资,那么苏竟的病情能得好转也未可知.
总之事到如今,当年的一家三口只剩下寡妻一人了.
苏夫人受到爱女丈夫相继离去的打击,精神颇有些不正常.逢人就说她那不孝顺的女儿,如何在三年前的清明那日,趁着自己外出祭拜祖坟,父亲重病在床不能管束,偷偷与外面来的戏子私奔了去.起初只是逢人说,后来人们大多不愿听了,她便自个儿絮絮叨叨地说,情状异常凄苦可怜.长乐想起前日在镇口遥遥望见苏夫人独自祭扫祖坟的情景,不觉恻然.
苏竟家祖上是中过进士的读书人,如今虽然家业凋零,但从旧宅规制上依稀能窥知当日的钟鸣鼎食之情景.长乐与信缶来到苏竟家的时候,苏夫人的神智似乎还算清醒,她冷静地告诉他们,没有茶水可以招待,甚感歉意.
“那是三年前二月里的时候,苏平修苏老爷家做寿,请来了一个戏班子,便叫未过门的媳妇珍儿也去看戏.珍儿回来就高兴得不得了,给我讲那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什么游湖借伞,什么水漫金山.我那时哪里知道,她跟那个唱许仙的戏子好上了.”
苏夫人淡淡地讲着那陈年旧事,不意就落下了泪珠.
“后来镇上的人都开始传这事儿了,可笑我还是从隔壁芸婶那儿听来的.但是我没料到珍儿真的会跟人私奔啊!珍儿自小就懂事,她怎么会不明白这里面的事理呢?我不信啊...”
淡淡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苏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打开,极熟练,极温柔,似已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
“三年前那个清明,我上坟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只留下这个.”
从纹理来看,这张纸已被折起又展开,展开又折起无数次了.信纸是很普通的,有暗红色的条框(竖排的),边角泛黄,字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右首第一行顶格写着“勿念”二字,空了几行后,在稍左的地方写着“XX年三月初三淑珍”. “淑珍”便是珍儿的闺名.
使长乐注意的,却是那落款左方空白处的一小点墨渍,半个铜钱大小,墨色极淡极淡,似乎被水晕过,且不甚均匀.
“夫人,请恕在下唐突,可您是怎么知道令嫒与那个戏子私奔了的呢?这字条上并没有说明她的去向啊.”信缶沉吟着问道.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邻里许多人都说那天上午看见那个戏子了,说他慌慌张张地从我家里跑出来.这不是他拐跑了我的女儿,还能是谁呢?都怪我.早就知道这戏班子清明节那天离开苏镇,我还把珍儿一个人留在家.若是我那天没有出去,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可恨那日我在镇口祖坟上祭扫时,恰好亲眼看见了那戏班子出镇,我还向那不要脸的戏子打招呼问候呢.”言罢泪水又是止不住的滴落.
言语间,两人已经随着苏夫人走进了中庭.庭中一株杏花开得正好,恰是“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这棵杏树是珍儿亲手载的.原本生在后院,珍儿最是喜欢.那年这儿的老梅树枯死了,珍儿便把这棵杏树移栽了过来.大概便是二月底的事儿吧.我命苦的女儿啊...”
“对了,苏夫人,这是令嫒托我带给您的.”信缶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来.
苏夫人见到那物事,怔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接过玉佩,道:“这是我做姑娘的时候,我的母亲传给我的.珍儿及笄的时候我传给了她.谁知如今又......”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四、
“这些就是上午的事.”长乐叙述得认真,一时也忘了手边的茶水是谢无忧沏的,端过来抿了几口,倒觉得唇齿留香.
谢无忧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嘴角便轻轻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笑什么?”长乐奇道.
“噫.原来在你长乐轩里,我竟然是不可以笑的.”谢无忧挑眉.
长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笑了,便起身准备去沏茶.
“长乐先生留步.”谢无忧忽地叫住长乐.
“怎么?”
谢无忧好整以暇地答道:”您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此刻您若是想沏一壶明前龙井以飨友人,我一点也不反对.但那位苏公子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五、
“此言何意?”长乐不解地皱着眉.
谢无忧斜睨长乐一眼,道:“少装蒜.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又怎么可能惊动你不问世事的长乐轩主人亲自跑去探听消息?”
长乐心道,莫非这件事里头又有另什么蹊跷,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正如信缶提出的那个问题,我当时对珍儿私奔之事也是将信将疑.你知道这些镇上的人,虽然都说看见了那戏子从苏家跑出来,传得活灵活现的,其实亲眼所见的人或许不出一两个,甚至只是大略瞥见一个身影便言之凿凿,是以不足为信.”
谢无忧拍拍手,道:“正是如此.非但不足为信,还别有耐人寻味之处.”
“喔?”
“明明只是风言风语,却传得沸沸扬扬,很难不怀疑这背后有人捣鬼.”
长乐正色道:“你是说,有人故意散布珍儿私奔的消息?”
谢无忧却笑了笑,道:“仅仅是有这种可能而已.毕竟珍儿没有亲口告诉任何人她打算和那戏子私奔,也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他们二人私奔,这里可以做的文章很多.”
长乐点了点头,又道:“话虽如此,但要说珍儿没有私奔,同样是毫无凭据的.”
谢无忧淡淡地摇摇头,道:“凭据的话,是有的.”
说着一手托腮倚在几上,目光仍是不偏不倚地落在长乐身上,缓缓地道:“墨渍.那张字条上的墨渍,便是凭据.”
“墨渍?”长乐疑惑地问道.
“嗯.依你之见,那墨渍是哪里来的?”
长乐思索片刻,道:“看那浅浅的颜色,并不是墨汁直接沾在纸上.我想应该是珍儿留字时想到将与父母别离,一时悲痛落泪,泪水滴在纸上把墨给晕成那样的.”
谢无忧笑吟吟地道:”没错.可是,那原本的墨汁又是哪里来的呢?要知道那墨渍附近都是空白,什么也没有写,哪来的墨呢?难道是先将墨汁滴在纸上,又碰巧让眼泪滴在了同一个地方?这未免太巧了.”
长乐会意,道:“你的意思是,原本还有另一张信纸,泪水滴在那张纸的字迹上,便把墨迹晕到了叠在一起的这一张纸上.”
谢无忧颔首,又道:“你再仔细想想这张字条的内容.一共‘勿念’二字,连落款也比内容更长.若是本来只有这两个字,为何不直接写在正中,偏要顶格?更何况---你说珍儿从小孝顺听话---这一走就是天涯永隔,写个‘勿念’算哪门子的孝女?”
长乐脸色微变,道:“所以这信本来有两张,苏夫人那张字条只是最末尾的部分,前面一整张却不见了?等等,经你这么一说,这信究竟是写给谁的,还有待商榷了.若真是留给父母,落款应该会自称‘不孝女’什么的才对.”
谢无忧微微一笑,道:”正是.这封信本来就并非是留给父母的,而是给情人的.”
六、
长乐皱眉,沉默不答.
谢无忧见他如此,便笑吟吟地继续道:“这封信是写与情人诀别的,这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凭据’---珍儿并没有私奔.虽然他们确实商量过私奔,很可能是约定在戏班离镇的日子会和,但珍儿却临时变卦,决定留下来.所以她写了这封信,打算交给情人,或许前文便是解释自己改变主意的理由吧.
“但正当珍儿准备出门送信时,出了变故:苏宪上门来了.你方才说到,苏宪自小喜欢珍儿,想来他是不会允许珍儿与别人私奔的.而苏夫人又说,那戏班子离镇的日期早已定下,更何况那戏班子本来就是苏宪家里请来的.所以就在此日,苏宪为提防珍儿逃跑,便主动来到了苏竟家监视珍儿.恰好此时珍儿写完了信,正要出门去找那戏子.苏宪以为她果真要与那戏子私奔,怒火妒火齐烧.而珍儿则是刚刚决定与爱人诀别,心神未定.情绪冲动的二人便起了冲突,一时争执不下,意外便在此刻发生了.”
谢无忧说到这里,却不继续,只是淡淡地看着长乐.
长乐目光闪动,接过话头,道:“苏宪失手把珍儿推倒,珍儿的头撞到廊柱,香消玉殒.”
谢无忧黯然地点头.
长乐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苏宪不知所措,又看到珍儿写的信,知道自己酿成大错.但他心思机敏,发觉了这信上可以利用之处.于是他把珍儿的尸体处理了,又留下那第二张信纸,后来又在暗处散播戏子诱拐珍儿私奔的假消息,于是人们便真的相信珍儿私奔了.仔细思忖,若那天从苏宅慌张逃出的人果真是那戏子,为何他会是独自一人呢?其实声称当天曾看见那个戏子的人,他们看见的恐怕是苏宪吧.”
“咦?”说到这,长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犹疑地道,“那个信缶是怎么回事?”
七、
谢无忧眸光流转,故意道:“假使珍儿从来没有私奔,假使珍儿在三年前就已经殒命,那个信缶怎么可能在两个月前遇上她呢?而苏镇这偏僻地界,也不是寻常就能闯得进来的.若没有珍儿指点,信缶又是怎么找到此处的呢?”
长乐略一琢磨,心下已是雪亮,便道:“还有,如果信缶根本不可能遇到珍儿,那块玉佩又是哪里来的呢?”
谢无忧听得长乐这话,知道他是故意和自己打太极,便笑吟吟地不搭腔.
长乐看见谢无忧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便自己回答起这些问题来.
“信缶,就是那个戏子吧.看他说话时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恐怕是用易容术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微雨撑伞,便是担心沾湿妆容和假胡须.而且,‘信缶’这化名......”说着蘸了水在桌上写起字来,“便是‘许仙’啊.(人,言,午,山→許仙)”
“当日他苦等珍儿,却不见佳人现身,只好与戏班子一起离开了苏镇.时隔三年,思恋不减,此番前来是打算一睹芳容聊慰相思.行到镇口,遇上苏夫人在坟前祭拜,便打算上前致意.谁知一走近却发现苏夫人神志不清,口中念念叨叨地说自己女儿三年前与人私奔之事.信缶一听,察觉事有蹊跷,便易了容再来到镇上,编造了一个‘杏花村’的故事,借此探听消息.之所以用‘杏花村’这个名字,一来是清明时节之故,二来则是想到珍儿最爱的那树杏花吧.”
说到这里,长乐不禁皱了眉,道:“这么说来,信缶此刻肯定也察觉出事情的真相了.”
谢无忧也敛了笑,道:“恐怕是这样.所以我方才才说,那苏公子兴许有麻烦了.”
“事不宜迟.”长乐振了振衣衫,霍然起身.
八、
暮春三月,该开的花儿都开尽了.
氤氲在小小的苏镇上的,除了绵绵的飞絮,便是薄薄的清明雨.
雨中的小巷萦回着半缕打湿了的杏花香气.
杏花的香气是极清新的,恰似清明时节的雨丝.
巷子里走着两个人,一个撑伞,一个走在雨里.
“你说,珍儿的尸身究竟给苏宪藏在哪里了?”
“埋在那棵杏花树下了吧.新栽的树,土也应该是刚翻过,最是看不出来.”
“嗯..看来信缶随口杜撰的‘杏花村’,冥冥之中亦有联系啊.”
“谁能料到,那寂寞冷清的杏花庭院,果真就是佳人埋骨之所呢?”
“是啊...不过,我说,怎么你也撑起伞来?”
“这可是我新买的,八十四骨泸州紫竹伞.”
“喔原来如此.可是,我问的不是这个吧?”
“怎么?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借给你啊.”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