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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人气:677)
 黑羽聆溪
1 楼: 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4月09日15点17分

      长乐者,不知其姓字,以其轩名长乐,故号长乐轩主人。少好学,博闻强识,为世人称焉。素喜茶,为轩于江南苏镇,烹茶以待行人。江湖有奇事怪谈,闻所未闻者,咸欲往而咨之。然多不知苏镇所在,觅而不可得也。
                                                                                                                         ——《无常书•卷二》
  一、
  壶是阳羡壶,宜兴紫砂。
  壶取梅扁造型,高不过三寸又二,腹部扁阔而不失圆润,敦雅周正。壶身饰以疏梅横柯一枝,羞含未放者,妍姿尽展者,怅然飘坠者,历历可见,无不精巧秀致,竟在质朴素净的茗壶上带出几分妩媚。钮、柄皆摹梅枝情态,拙而有生趣,倒与雕饰的梅花浑然成一体。梅下题有“望月无忧”四字,并无落款,蝇头小楷,殊为可爱。
  长乐将它拿在手中静静把玩,只觉细而不腻,润而不凉,实乃紫砂中的上品。
  形、质皆美如此,可以想见当年制壶人之温雅蕴藉。只是底款已磨损不可辨识,堪堪能认出一个“溪”字。
  ——梅溪茗壶,有梅无溪。
  世人只道梅溪壶上无溪,却不知“无溪”是说壶身没有清溪之图饰而已。
  “那为什么要叫梅溪壶呢?”谢无忧曾这么问过。
  那是四月里的时候,谢无忧第一次在长乐这里见到这盏“梅溪壶”。听到这一问,长乐颇有些感动——江湖上的俗人只知风传什么“有梅无溪”,若是果真无“溪”,又何来“梅溪壶”这一说呢?
  长乐的感动却只维持了这个念头转过的一瞬间,谢“解人”的兴趣很快转移到“望月无忧”的题字上:“我说,这个壶就送给我吧。”
  听到这句话,长乐不由愣了片刻。倒不是谢无忧鲜少向他索物——正相反,谢大公子每次驾临都会大包小包地把长乐轩的各色上好茶叶席卷一空——只是讨茶壶的事,这还是第一回,偏偏第一回就讨上了长乐最喜爱的这盏梅溪壶。
  见长乐无言,谢无忧又道:“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听语气,他是倒认真的。
  长乐一时头大如斗。
  谢无忧,是长乐的朋友。
  三年前某个夏日的午后,高树筛凉,蝉鸣阵阵,长乐正闲惬地坐在他的长乐轩前走神。突如其来的马蹄声甫一将他拉回现实,一个华服公子已经闪至眼前。长乐只呆呆地看着来人将自己早先沏好的一壶茶统统灌了下去,半晌吐出两个字:“好苦。”却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两人竟成至交。
  后来,长乐常拿当天的事取笑谢无忧,而后者只能用一个“渴”字为自己辩解。其实谢无忧并非不懂茶,只是那天碰巧长乐泡的是苦丁茶,又碰巧长乐刚沏上第一道便神游海外去了。
  谢无忧其人,倒也不是长乐眼中那样惫懒不经。比起超然世外、隐居江南小镇的长乐,谢无忧才真正算得上当今江湖风头正劲的人物。“解语司命,无忧观星”,上句说的是传闻中第一杀手花解语,下句指的便是他谢无忧谢公子。事实上,谢无忧并没有大半夜在屋顶数星星的癖好,所谓“观星”,只不过是世人拟之诸葛孔明的恭维话罢了。此人心思缜密非常,凡所布之局,最终结果无不落其算计之中,而旁人眼中那些阳错阴差、无从揣度之事,在他那里也往往能察得蛛丝马迹,将背后机关逐一窥破。由于他素来行事之风亦正亦邪,方被人拿与杀手相提并论,而他的身世倒与长乐相似——不明。然而有秘密的地方,总不乏传闻。有人说,谢无忧是昔日谢家的小公子,自幼便以聪慧著称。只是当年名声赫赫的江左谢家,已在十余年前一夕覆灭,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皆命丧黄泉,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是以“小公子幸免于难”的猜测,也无从考证了。
  回到茶壶上。长乐听得谢无忧索要梅溪壶,惊讶归惊讶,“最喜爱的壶”仍只是是一把壶而已,若是谢无忧想要,长乐也没什么不能给的。话虽如此,仍免不了肉痛一番。
  谢无忧似是猜出长乐心中所想,笑嘻嘻地道:“不如你先替我保管一个月,下回我来的时候再带走,如何?”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长乐没有再推延之理,只得答应下来。
  
  而自那天算起,今天已是第二十八天。
  看着手中敦雅可爱的小壶,长乐眉头深锁。
  眼前这只“梅溪壶”,无论是色泽、造型、质感,都无可挑剔,只除了一点——它是赝品。
  若非三日前亲眼目睹自己摩挲二十余日的爱壶被摔碎在地,长乐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分辨出眼前这只壶的真假——它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有时长乐甚至怀疑它更胜于被摔碎的真品。
  如此完美,就是托真品之名送给谢无忧,也丝毫不会被怀疑吧?别说是谢无忧,放眼江湖,也未必有人能瞧出此中端倪。
  只是,欺骗谢无忧,是这世上长乐最不愿意做的事之一。
  想到这里,长乐不由又懊恼地回忆起那天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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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羽聆溪
2 楼: 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4月11日17点47分

二、
还是这样一个早晨,微凉的清风中裹挟着几许五月特有的湿热之气。长乐轩的茶堂正门尚掩,初阳只从半启的竹窗下窥入,将明澈的鹅黄色日光懒懒地斜铺于几上,一路在空气中带起几点浮尘。水已在炉上静静煮着,炉边竹椅上坐着茶轩的主人,一袭月白衣衫,长发随意束起,执一本《齐物论》信手翻阅。
黎琅就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叩、叩……”
门上先是犹疑不定的两声,接着便“笃笃笃”地响开来,好似一枚鹅卵石“咚”地落入深潭,圈圈涟漪就高高兴兴地散开了去。
长乐犹疑地挑眉。这个时辰上茶馆,对于镇上的居民来说,似乎太早了一些吧。
莫非是谢无忧?
如此寻思,不由嘴角带了笑,便丢下书爽利地迎上门去。
木门“吱嘎”地向两边转开去,长驱而入的朝阳让长乐一时有些不适应。
背光而立的男子身量并不高,袍子宽宽大大,衬得整个人越发瘦弱——这显然不是谢无忧。
长乐眨眨眼,才逐渐适应骤强的光线。只见来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有着细长的眼和线条锐利的鼻,风尘仆仆的外表下,老于世故和稚气未消这两种气质奇妙地糅合着。装束与一般行走江湖的少年人无异,只是身上隐隐然带着丝缕奇异的香气。
长乐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字半句,那少年便急切切地开口:“您可就是长乐先生?”
声音含了些许旅途奔波造成的沙哑,虽是刻意压下了语调,仍能从中听出几分雀跃期待。
长乐颔首,侧身让出路来,却不开口。
少年稍作迟疑,举步迈入茶堂,略一打量便直取长乐先前读书的角落而去,在那竹椅旁的一张小桌前站定,回过身来遥遥迎上长乐的目光,旋即低眸。
长乐突然就兴味盎然起来,故意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心下暗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有趣少年,倒可拿他消磨些闲暇。
——今日再想起那时这番无聊的兴致,长乐只得摇头苦笑。
这边,少年耐着性子看长乐施施然走到竹椅跟前,继而装模作样地整了整长衫,终于懒散散地坐了下去,这才双手抱拳,微微鞠了一躬,道:“晚辈黎琅,冒昧登门,望前辈见谅。”从面上神情看,倒是很沉得住气。
长乐笑了笑,道:“黎少侠少年才俊,前程自不可量。今日到我这儿,可是来喝茶的?”
黎琅目光闪动,却道:“长乐先生之茶闻名天下,若能在长乐轩喝上先生所沏之茶,晚辈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晚辈并不了解饮茶门道,恐怕让先生见笑。至于今日贸然前来,却是有一事求先生指点。”
长乐眨眨眼,只是微笑,道:“我不过是乡野小镇一个卖茶之人,除了烧烧水煮煮茶,别无所长。我倒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教你来找我的?”
黎琅一楞,很快答道:“是家师。其实晚辈……”
不待黎琅说完,长乐便打断了他,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不知黎少侠师出何门?”
黎琅闻言,又是一愣,却回答道:“晚辈师从苍山白牧老人,并无门派。”话语里颇含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傲气。
这个白牧老人,长乐虽略知一二,在江湖上却是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名字。此人年轻时以柒玥谷高徒的身份行走江湖名噪一时,后不知何故被逐出门墙,隐居于苍山,终无作为。论武功自然是柒玥谷一贯路数——御毒物、饲虫蛇。
在脑中一一阅过这些信息,长乐面上仍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黎琅倒有些局促起来。
水仍在炉上烧着,此时正从壶嘴逸出盈盈袅袅的白雾,且升且展,方舒方散。隔着水雾的长乐的脸,竟也有些氤氲起来。
黎琅心下几番计较,复又开口道:“长乐先生,其实晚辈此次前来,是为了‘这个’。”
说着,左手伸进宽大的袖子里,似是在摸索什么物事。
一时两人皆不做声,却听得“咕嘟、咕嘟”的响动。
原来是水滚了。
就在这时,长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哦”了一声,旋即自顾自抽身而去,眨眼便消失在通向里间的竹帘后。
黎琅登时愣住了,想要叫住长乐,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正疑惑间,左手指尖已触到了那冰冷滑腻的东西,便小心地捏住,那东西竟顺势缠上了黎琅的左手。
却说长乐这边,进到茶堂的里间小室只是为了取来梅溪壶沏茶用,一进一出不过转眼间的事,也就没向黎琅解释。待他双手握着梅溪壶,从竹帘后重新出现时,一眼便看见了盘绕在黎琅左手上的‘这个’。
“先生请看,这是我前些日子得来的,其毒性之大与攻击之迅,皆堪称极品。只是不知是何品种,饲之亦不得法……”
黎琅的话,每字每句都清清楚楚地听在长乐耳中,但长乐又仿佛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是直直地盯着黎琅手上吐着信子的小蛇。
那是一条黑色的小蛇,身侧有两条白色条纹,扁扁的三角形脑袋居然是猩红色的。
接着便是——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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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气的晓文子嗯嗯打开小气的晓文子的博客
3 楼: Re: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4月20日19点06分

很有趣!下文呢?






我只是一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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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洁洗发水姐姐打开宇洁的博客
4 楼: 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4月20日19点39分

目测很好看,文笔很好的样子。


支持~








我想学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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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羽聆溪
5 楼: Re: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4月28日16点43分

三、

需要明确的一点是,长乐并不怕蛇。回想起当日的情状,长乐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就让梅溪壶脱手了。或许是事前毫无预料便措手不及了,又或许是那猩红色的小脑袋太过扎眼。无论如何,长乐一时失了神,梅溪壶就这么给摔了。

事后想来,当时也算得上是颇为难堪的一幕了。片刻之前, 长乐还笑吟吟地为难黎琅,这会儿自己反倒失态了,也算是活该。但那个时候,长乐并没有心思去琢磨自己如何难堪,只知痴痴地看着自己爱不释手的小壶转眼变成几块不规则的碎陶片,向四下跳撞开去,留下一路清脆的响。不多时,弹开的碎片都已静静躺在了地上,不再动弹,只剩那玲珑的壶盖还兀自滴溜溜地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终也没有声响了。

黎琅和长乐一样不知所措,几番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眼见那先前风神如玉的人物此刻满脸懊恼如丧家之犬,只能强忍住不笑出来。犹豫再三,只得说声“改日再向先生请教”,便拱手告退了。

这便是梅溪壶被摔毁的始末。

按理说,梅溪壶的故事就该告一段落了——直到今天早晨,那只“完美无瑕的赝品”出现在了长乐眼前。而这只假壶的来历,也是颇为蹊跷的。

要解释它的来历,得先说说苏诚这个人。和长乐不同,苏诚是土生土长如假包换的苏镇人士,十七八岁时与镇上几个少年人结伴一同离开苏镇外出闯荡,近两年在金陵一家商号谋得了份差事,终于安顿下来。因为商号行贾的需要,苏诚每半月都会经过苏镇一趟。而苏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素来与外界消息难通。是故从那以后,苏诚负担起了传递消息、捎带物件的职责。幸而苏诚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几乎没有外人知道他的存在,否则长乐轩的所在,早就不复为秘密了。

只是,所谓的“几乎没有”,不正是暗示说,事实上还是有人知道的么?否则,托苏诚给长乐捎来那只假茶壶的人,又是谁呢?

“真不知道他是谁。”今天早上在长乐轩,苏诚是这么告诉长乐的。

在长乐的追问下,苏诚坦言说,托壶那人全身裹在斗篷里,扣着个大斗笠,黑纱一蒙啥也看不清。

说了等于没说。

于是,这件事便蹊跷了。

其一,梅溪壶藏在长乐轩这事,除了谢无忧和长乐自己,天下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送壶的那人,究竟为什么要把一个假的梅溪壶捎给长乐呢?

其二,梅溪壶之名虽然流传甚广,但亲眼见识过其庐山真面目的却寥寥可数。甚至,在长乐得到梅溪壶之后的数年中,一次也未曾示之他人(谢无忧除外)。那么,这只“巧夺天工”的假壶究竟是何人所制,竟能逼真到这个境地?

其三,将壶托苏诚捎来的是什么人,其目的是什么?此人能够找上默默无闻的苏诚,足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刻意掩饰自己的相貌,莫非是与长乐相识之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费尽心思几番辗转才借他人之手将壶送给长乐呢?

为这诸多疑问所困扰,长乐自苏诚离开便一直坐于案前,一面细细察看这疑团重重的茗壶,一面反复回忆着谢无忧索壶和三日前摔壶的情景,然而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约莫过了巳时,小镇街巷已渐渐热闹起来。窗外时而飘入半句商贩吆喝,间杂着儿童嬉戏玩闹之声,一派生动,似家常闲话一般,既琐碎又觉亲切。

听得这些明快的嘈杂声,长乐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想来今日已是五月初三,算着谢无忧这几日也该来了。这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丢给他好了,不是号称什么“观星”么?

不过……五月初三?可不是前一阵子赵老爷说要来取碧螺春的日子?似乎把这茬给忘了。

于是,长乐便把那困扰自己多时的壶随手一撇,轻快地朝茶堂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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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羽聆溪
6 楼: Re: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4月28日16点44分

 

四、

赵老爷,其实是赵大人。

这小小的苏镇上,一共只有三人不姓苏(说是四个也无妨):长乐、赵老爷、和赵老爷的书僮赵良。那第四个,说的是去年冬天里赵老爷收留的一个流浪儿,给他起名叫赵恭,也不知原来姓氏。

赵老爷是两年前搬到苏镇上的。要说两年前,礼部尚书赵友直赵大人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权倾一时。谁知太子党在储嗣之争中竟出了差错,祺王党借此机会拔除了许多太子党系的重臣,赵友直便在其中。然而,祺王党的手段可谓毫不留情,此次遭殃的大臣除去抄斩的便是发配,唯有他赵大人,虽说家产抄尽,只剩几箱子的书和一个书僮,待遇也算是天壤之别。况且他老人家官服一脱,竟在这江南小镇过起了逍遥日子,倒像是功成身退的了。究竟这赵友直有什么神通,也没有人知道。镇上人只当他是城里什么仕宦人家的老爷,唯有长乐对其过往略知一二。加之二人都是一副风雅文人做派,走得又比一般人要近一些,除开逢年过节,时时也有来往,多是饮酒品茶,偶有唱和。

这边长乐还没把茶叶打点好,赵老爷已经上门来了。

他是一个五旬开外的老人,大半生官场摸爬滚打苦心经营给他留下的除去眼梢额角的细密皱纹,还有一身人情练达的处世学问。平日里待人接物总是乐呵呵的,说他是乐天知命,倒不如说是世事洞明吧?

长乐从竹帘子里探出头的时候,赵老爷正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先前长乐随手撇在案旁小竹台上的“梅溪壶”。听见长乐出来,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步子。

长乐见此又是一番暗自苦笑,心下已拿定主意不再理会那壶,便假作没有看见,笑吟吟地招呼道:“赵先生早啊。”

赵友直似不经意地又瞥了那壶一眼,嘴上却只字不提,只冲长乐微笑道:“今天我来,倒是有个东西送你。”

长乐“咦”了一声,一面走上前,把包好的茶叶递向赵友直那边,才发现赵友直身侧还摆着一个不大的酒壶。

长乐微微偏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赵友直,赵友直哈哈一笑,伸手捋了捋那灰白色的胡须,道:“这壶雄黄酒是恭儿前些日子泡的,你知道我向来也不喝这个,不过念在恭儿一番心意。这不,想到你这儿也是不备雄黄酒的,便给你也捎上一壶,就算是尝尝好了。听阿良说,这几日镇上似有些什么毒虫出没,备着一壶雄黄酒,驱邪避毒也好。”

原来这苏镇有这样一个习俗,在五月初五端午时节,家家户户都会用雄黄泡上几坛酒,晒在自家院里,也就是所谓的雄黄酒。传说雄黄酒有驱邪避毒之奇效,又兼纪念三闾大夫屈平,江南一带许多地方都还流传着端午饮雄黄酒的风俗。是故每至五月,苏镇的小院深巷中便萦绕起一阵似有似无的特殊药酒气味,给这远避尘嚣的小镇又添了另一段奇异的风流。

只是,长乐轩与赵家府上是从来不备这雄黄酒的。虽说该入乡随俗,但偏偏长乐和赵友直都是率性之人,而那药酒的气味又是一时不易习惯,故而没有刻意效仿这习俗。这一回,却是因为赵恭——赵友直年前收留的少年——家乡也有此风俗,私下里便悄悄制了两小壶赠予恩人,略表心意。赵友直仍是不惯这气味,却也不忍拂了赵恭的心意,便瞒着少年偷偷送出一壶给长乐,不知是该称作“有福同享”,还是“有难同当”呢?

长乐听赵友直的话,倒也并没问起那“梅溪壶”,便宽了心,乐呵呵地双手接过小酒壶,一番道谢。

二人在茶堂上又是一阵闲话,赵友直方才告辞离去,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那盏“梅溪壶”。

“大约那时只是随意看看吧。”长乐这么揣测着,不禁笑自己多心。倒是那一小壶酒,揭开塞子,幽幽酒香不一会儿就盛了满屋。只是,根本没有半分雄黄的气味,不过是一壶普普通通的水酒罢了。

“这就奇了……”长乐对着酒壶自言自语道,好看的眉毛又轻轻挑起一梢。

不过,转念一想,普通的水酒倒比呛鼻的药酒好多了。这才高高兴兴地收起酒,进屋张罗中午的菜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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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羽聆溪
7 楼: Re: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5月08日17点34分

五、
微风摇曳着翠绿翠绿的依依垂柳,穿行处留下半缕暖暖的药酒香气。
嫩黄的日影挑弄着柳枝上三两只叽喳聒噪的黄鹂,嘴碎的黄鹂正好奇地探视着瓦檐下的雕花窗棂,窗下的周大人很焦虑。
他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县令,一年的俸禄到头来也领不到几两银钱,偏偏那苏镇就在他的地界上,偏偏那罢官的尚书大人就住在了苏镇,偏偏那主子现下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事情经过到是明白得很:那天赵大人从外边回来,用过饭便关在书房里读书,直到天色渐晚,府上的小厮进屋一看才发现自家老爷已经驾鹤西去了。这位在官场叱咤风云半生的人物,死状倒是很不好看:口吐白沫,面部扭曲,手脚抽搐,一看便知是给剧毒毒死的。桌上还摆着一盏陶壶和一只陶杯,用银针试里面的茶水也没什么异状,可是喂野狗吃下去,眨眼功夫就死了,样子和可怜的赵大人一样惨。
问题就出在那茶壶里。壶里和杯里的茶水都有毒,由是看来,毒最初是下在壶中的。而那盏茶壶,是赵大人当天从外头回来的时候一并带来的。至于赵大人当天去的地方,自然是长乐轩无疑。于是长乐就被官差拿去衙门问话了。一问才知道,那茶壶本来也不是长乐的东西,而是那天早上苏诚给捎来的,也就摆在桌上看了几眼,一滴水都没沾过。找来苏诚一问,事情还真是这样,而那最关键的托壶的主儿,居然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莫非是有人送来一个抹了毒的壶想害那长乐轩主人,结果阴差阳错地毒死了赵友直?
这种怪事,若是寻常时候听了,周大人自己也不会相信,怎么能拿去给上面的人交代?
又说那个长乐,大约是无辜的了。无辜就该放,可是放了他,拿谁交差呢?若是不放吧,虽说他现下也还关在衙门大牢里,倒没怎么吵闹,只是听说这人是个江湖上的人物——江湖人,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半夜里……
周大人简直是焦头烂额了。
正当周大人汗如雨下左右为难之际,一小衙役跑上堂来:“大人,那个长乐认罪了!”


六、
直到被“收监待审”,长乐也没完全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长乐送走了赵友直,收了那“雄黄酒”,便进后院摆弄菜田,只知日过晌午再回到茶堂之时,那盏“梅溪壶”已经不见了。本来放着壶的竹台上却多出一张小笺,上书:“妙哉此壶!浑朴而未失灵气,妩媚而不减端庄。虽稍失古拙韵致,然别具生动风流。恐主人不舍割爱,恕愚兄擅作主张。望借与赏玩片刻,三日之内必当归还。季清。”
季清,就是赵友直的表字。
也就是说,趁着长乐在院里折腾花花草草的时候,赵友直大人又悄悄折回长乐轩,把那“妙壶”顺了去,来了个先斩后奏。想想这倒确实是赵大人一贯的作风:看上了就放不下,放不下就干脆拿回去,看够了再还你,直爽率性天真可爱,长乐平素还颇有点欣赏。但时而也曾疑惑,若他在朝中为官时仍是如此行事,不知要如何周旋得来。于是,这回终于是捅了篓子了。
细细琢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莫非真是有人打算害自己,才捎了那假壶过来?这么想着,还是有些不对头:一个来路不明的壶送到手上,自己真的会二话不说就拿来泡茶喝么?
再说这边任自己怎么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县令大人似乎已经准备结案了。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莫名其妙地蒙上不白之冤?谢无忧肯定是联系不着的,以往都是他找上长乐轩来,长乐自己还从没打听过他的住处,况且又是一个以行踪不定闻名的家伙。倒是那个县令,一看便知是个懦弱而少决断的人,眼下只怕正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吧。不妨从他入手,先图个方便脱身再说。
于是,便喊来门旁狱卒,称是有话要招,那狱卒便一溜烟禀报消息去了。
待长乐复又被押至堂上,听那县官老爷装模作样地审他道:“堂下何人?所犯何罪?”不由想笑,连忙低了头抿住嘴,一会儿才学着周大人的调调,一本正经地答道:“草民无罪。”
周大人本以为长乐在他的威严之下,一审就该哗啦啦地全招了,谁知回了这么一句,一时噎了个张口结舌,手指着长乐虚戳了半天,才憋出了句:“大胆!”骂完不知怎的还是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便招来先前那小吏,气急败坏地问道:“他不是认罪了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自然是压低了的,可还是足够让长乐听得清清楚楚。
长乐在堂下看着那衙役被喷得满头唾沫星子,也不知道之前那狱卒是如何传的话,又一阵想笑。但他还是知晓事情轻重,立时朗声打断上面嘀嘀咕咕的二人,道:“周大人,草民是决计没有给赵大人下毒的,但那茶壶既然是从草民这里得去,草民自然难辞其咎。愿将功赎罪,向大人赊三天时日,届时若不能查出下毒之人,则听凭大人发落。”
这话里给足了周大人面子,又把“赵大人”三个字咬得恰到好处,一方面给了周大人一个打发走长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另一方面,要是最后真查不出凶手,也能名正言顺地拿长乐交差,省心省力。
果然,长乐话音刚落,周大人便挥开了那衙役,小小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几转,便拿腔拿调地答了声:“好!”
似是怕长乐反悔,又道:“三日之后,若是真凶没有在这公堂之上现身,我就拿你归案,治你毒害赵大人的罪。”
“谢大人。”


七、
经历了这一番折腾,重新回到自家茶堂门前的长乐顿感自由之可贵,又想起昨日才与自己相谈甚欢的赵大人此刻已长眠九泉,不由一番叹惋。
向那县令许诺三日查出真凶,虽说是一时权宜之计,但自己心里却也是真真切切想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赵大人一个公道的。可是查案缉凶之事,从来就不曾尝试过,全凭自己一人究竟能做到多少,心里几乎毫无把握。如果到了时限仍是毫无所获,也就只能给自己的茶堂觅个新处所了。总之,还是先从赵府查起吧。


毕竟是被贬谪之人,赵友直的宅院并不宽敞,前后只两进,中间的正堂将院落里外隔开,事发的书斋便在里间最深处。
长乐来到赵府的时候,斑驳的朱漆门侧挂着挽联,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赵良和赵恭跪在一旁啼哭,时有镇上居民前来吊唁。
长乐静静地上了炷香,将那日赵大人来取的碧螺春又备了一小罐供在灵前。
赵良赵恭二人起身向长乐致谢,大概都对长乐从牢中被放出的事有些惊讶,但二人都没有开口。
却是长乐先提起了命案之事,向赵良赵恭二人言辞恳切地道:“赵先生之事,疑点甚多。茶壶虽然是从我那里得来的,但我对其中有毒却是一无所知。我想二位应该同我一样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故而希望你们能将当日之事如实相告。”虽然知道在灵前谈论命案对死者颇为不敬,但赵友直生前最后几个时辰的事情,也只有向这两人打听了。
两人闻言,果然有些踌躇。在长乐的坚持下,赵良这才将长乐引至堂后,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所知。
原来那日赵友直从长乐轩回来,用过午饭后就再没出去。先是把一小袋茶叶交给赵良去收好,然后便吩咐赵恭在书房里准备炉火烧水。赵恭抬着炉子进屋的时候,只见赵友直正眉飞色舞地摩挲着一个扁扁的小茶壶,还兴致勃勃地叫赵恭来看这壶妙不妙,赵恭只得连声应道“好看,好看”。后来,赵良收拾过午饭的碗筷,便回房小睡。赵恭则在前院打盹,醒时日已偏西,想到自家老爷几个时辰都没有什么吩咐,便打算上书房给茶炉添个火,才发现赵友直已经死去多时了。
长乐思索片刻,问道:“那个时候,赵先生的书案上就摆着那茶壶,是么?”
赵恭点头,道:“是的,就是之前老爷叫我看的那个茶壶。旁边还有一个茶杯,那是老爷平日里自己用的。杯子和壶里都有茶水,后来就给官差带回去了。那里面…是不是给人下了毒?”
长乐黯然点头,又问道:“既然从我那带去的碧螺春已经收了起来,那当日赵先生所泡的是什么茶呢?”
“大概是苦丁茶吧,”赵良答道,“这几日老爷觉得有些上火,便叫我拿来一罐苦丁茶放在案上,时时在喝,没见他取其他的茶叶。”
长乐若有思索地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道:“当日下午,可有什么人造访?”
赵恭稍作犹豫,回答道:“应该是没有的。那时我在前厅,如果有人上门来,一定会经过那里。而那天下午除了内院时有鸟雀鸣叫,其他什么声响也未曾听见过。”
听过此言,长乐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了一件事,便不再问什么了。
谢过赵良赵恭,长乐便穿过正堂,来到了里间的院落。这里的花木并不似前院繁盛,仅植了方竹数本。院中凿一小池,池中有七八盏青绿色的荷叶,虽未至盛时,微风过处亦是珊珊可爱。池边有石桌一张,石凳两个,长乐曾与赵友直在此秋夜赏月,夏日赏荷,如今回忆起来,亦有些怅然。
院内虽草木荣华,却寂寂无声。长乐顺着小径穿过院里萋深的翠草,便来到了赵友直的书斋。轻轻推开门,里面的摆设一如主人生前。
长乐踱至赵友直的书案前,桌上确实有一个小茶罐,揭开盖子,只见支支细长的深绿色的茶叶——正如赵良说的那样,是苦丁茶。
因为案子尚未查清,当日壶里的茶水还保留着,先前长乐从县衙出来时,曾向县官要来看过。那茶壶里的也的确是苦丁茶,沉在壶底的七八支茶叶和眼前这罐子里的一模一样。
长乐心下了然,放下茶罐,四处查看起来。忽然间觉得,自从进了这书房以来,就隐隐有些不适感。仔细思忖,似乎是那阵浓厚的雄黄酒气——院子里是极淡的,一入书房就骤然变浓了。回想刚才在前院和正堂,好像几乎都闻不出什么药酒气味,这是为什么呢?
长乐目光四下搜索,在墙角的五斗柜上发现了一个小酒壶。走近一看,和前日里赵友直送给自己的那壶是一样的。把塞子轻轻揭下,一阵浓烈的药酒气扑鼻而来,看来这屋子里的气味都是这壶酒散发出来的。这大概就是当日赵友直口中的另一壶酒了,确实是雄黄酒。那么,自己那里那一壶水酒,又是怎么回事呢?








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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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羽聆溪
8 楼: 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2年05月11日13点01分

八、
从赵府出来的时候,天色正渐渐黑了下来,东方天空已然斜斜地挂上了半轮弯月。街巷里戏耍的小孩儿都已被各自家里叫回屋吃饭,嬉闹的鸟雀也大多不见了踪影。长乐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朝百步开外的醉月楼走去。
醉月楼是一家酒楼,同时也是苏镇上唯一的客栈。由于平日里几乎没有过路留宿的旅人,仅有的两件客房总是空置着的。长乐来到的时候,平素夜里吃酒谈天的人群还没聚拢起来,跑堂小二们大多正顾着自己在角落里吃饭,并没有出来招呼客人。长乐向掌柜的借来笔墨写了一张字条,便上楼去了。
楼上又比下面要冷清许多,几张木桌凌乱地排开在昏暗的月光下,桌上、地下都积了厚厚的灰尘——这二楼确乎是许久没有开张了。长乐看了看地面的灰尘,顺着唯一一串脚印来到了一扇门前。这便是醉月楼两间厢房之一——究竟是“天字号”还是“地字号”,长乐估计店里的小二们也是弄不清的。
站在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走廊里,长乐并没有伸手去敲眼前那扇门。他静静地听着,屏气凝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许久,许久,长乐只听见自己绵长的呼吸声,房间里并无异动。但长乐知道,里面有人。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楼下的喧哗声陡然变强,旋即又静了下去,只是一片片嗡嗡的嘈杂,似有许多人在交头接耳。
长乐伸手推开了眼前的门。


看到长乐进来,黎琅没有半分惊讶。很显然,就像长乐知道屋内有人一样,黎琅也清楚地明白,有一位不速之客在自己房间门口伫立多时了。
房间不大,器具摆设仅一张床,一张茶几,两只圆凳。黎琅坐在茶几旁,目光烁烁地看向来人。
长乐微微一笑,似对黎琅眼神中的戒备浑然不觉,道:“黎少侠别来无恙。”
黎琅闻言略作犹疑便流利地答道:“承蒙前辈关心。”语气却稍显生硬。
长乐知道,黎琅语气中的生硬多半是因为长年住在苗疆蛮荒之地,对中原的繁文缛节一时难以习惯罢了。这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引起长乐兴趣之处
此刻长乐的心情自然比那时要复杂得多,嘴上仍是打趣道:“不知道黎少侠愿不愿意请我坐下?”
黎琅这回倒是着实一愣,忙起身道:“您请坐。”
就在长乐拉过一只圆凳上坐下的当儿,黎琅似乎重新确认了自己的立场,再开口时语气已比先前多添了三份沉稳,灼灼的目光也颇得收敛:“上回本来说好隔日再登门拜访,只是正值此地端午时节,见到许多不曾见过的事物,便忘了时日,望前辈恕罪。不知前辈今日亲自前来,是有何见教?”
其实黎琅和长乐都明白,任他们二人如何舌灿莲花,事情的真相就摆在那里,不会有丝毫改变。故而黎琅虽避开了与长乐锋芒相对,但也无需太多的虚与委蛇,便没有假装对事情一无所知,而是直截了当地切入了话题。
长乐没有敛去唇边笑容,但却低了眸,淡淡道:“黎少侠可曾听说前日发生在苏镇赵府的一件事?”
黎琅颔首道:“略微听说了一些,可是有丧事?”
长乐点点头,语调仍是黯然:“那位去世的赵先生,可谓是在下的忘年之交。本来宦海失意,又遭此横祸,惜哉,痛哉。”
黎琅垂首不答。
长乐默然片刻,似在追思逝者,忽地抬眼直视黎琅道:“那日黎少侠带着的小蛇确乎是异品,不知今日能否借我一观?”
话题转得突然,黎琅微微一怔,才从袖中又引出了那条小蛇来,让它盘立在桌上。
其实这条蛇并不小,仔细看来约莫有四尺长,除却头部,尾部也是鲜艳的红色,身体盘绕在茶几上,前部立起,幽幽的吐着信子,比上回看见时又多了一分危险的气息。
长乐细细地打量着这位让他失手摔碎梅溪壶的罪魁祸首,想起因这毒虫凭空生了多少事端,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黎琅见长乐叹气,虽不解,却仍然不发一词。
长乐心下有数,才又开口道:“黑身白侧纹,首尾猩红色,这大约就是所谓的‘赤环’吧。这种蛇生于西域,中原从未得见,传说剧毒无比,一滴毒液便是见血封喉,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名不虚传”似乎赞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黎琅好像没有觉察,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
就在此时,长乐语气却陡然转厉:“如此厉害的毒虫,黎少侠若是没有好生看管,放了它出去,可就是等同于戕害人命了!”
黎琅蓦然遭长乐喝问,未及招架已是眉头深锁,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涩涩地道:“不知前辈此言是何意。”
长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赵先生,是被你的蛇毒死的。”
黎琅避开长乐的目光,又是一阵默然,才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温吞吞地道:“晚辈听说,赵先生是被茶水给毒死的。”
长乐收回自己略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淡淡道:“他们只知道桌上有茶,茶里有毒,当然以为赵先生是被那茶水毒死的。况且‘赤环’的毒牙痕迹细小,除非有意分辨否则很难发现,加之苏镇是个从来罕见毒虫的地方,种种情况之下,绝不会有人想到去查看尸身上的咬痕——这也就是你留下那些有毒茶水的用意罢。”
黎琅强自笑笑,反问道:“前辈突然这么说,晚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分辩,只是晚辈当日并没有去过赵先生府上,又如何准备那些有毒的茶水呢?”
长乐也笑了笑,又自觉大概是和黎琅笑得一般僵硬,便很快隐去了笑容,答道:“那日赵府上下只两位家童,一个在屋里小憩,另一个虽然侍在前厅,可却打了一个下午的盹。凭你的身手,要不惊动他而进入内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
黎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沉着地接话道:“虽然前辈这番说法看似合理,可是我为何要放蛇去咬赵先生呢?我与他可是素昧平生。况且,您方才似乎暗示晚辈没有‘好生看管’这蛇,才致使它伤及无辜——若是如此,晚辈又怎么知道它会在哪、咬了什么人呢?”
长乐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所谓‘无巧不成书’吧。本来这条‘赤环’,你那时虽然说不知应该如何驯养,但至少贴身藏着也不曾出事,足见你拿它还是有办法的。可这几日赶巧遇上端午,苏镇又有泡晒雄黄药酒的习俗。毒虫畏惧雄黄气味,故而这条小蛇才渐有异动,致使脱出你的管束。而在你四处寻找之际,打听到这镇上唯有赵府和我长乐轩两处不备雄黄酒。此处离赵府最近,而长乐轩则在镇东——况且它若真到了长乐轩,料想也不会出大事——于是你便先前往赵府查探。
“谁料当你进入那书斋时,赵先生已经倒毙在地了,而这条‘赤环’就正在屋里。你稍一查看尸体便知赵先生是为‘赤环’咬死。正当计无所出之时,却见书案上摆着一壶一杯,还有一只锡罐里存有茶叶,旁边的茶炉也正在煮水,于是便心生一计,用那茶叶泡了茶,又令这小蛇将毒液注于杯中,便造成了赵先生为茶水所毒死的假象。至于这毒究竟是蛇毒还是其他,下在了水中也无从分别了。”
说罢,长乐看似随意地提起了面前茶几上的壶,翻过一只素瓷杯,从容不迫地斟了一杯,却并不喝。
黎琅听罢长乐的推论,面上虽是一派波澜不惊,心中却微微生出几分凉意,低垂着眼帘道:“先生这番话真是妙极,晚辈竟无可辩驳。只问先生一句,您有何凭证?”
赵友直的尸身尚在,稍作察看便可证实他是被咬死而非毒杀。只是,正如黎琅说的那样,长乐并无任何实际证据可以证明咬死赵友直的是眼前这只“赤环”,而布置了有毒茶水的则是眼前这位苗疆少年。
长乐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道:“并无凭证。”
话锋一转,却反问道:“即便如此,苏镇方圆几里内大约只有你我眼前这一条毒蛇,它的存在,本身岂非就是最好的凭证?况且,现下只你我二人,不妨直来直往,又何必牵扯上什么凭证之说?”
顿了顿,又说道:“更何况,今夜我来此处,只不过是想为逝者讨一个公道。事情真相若当真如我所料,也只称得上是一场意外——于少侠你,是无咎的。”
自打长乐进屋来,黎琅便知事情必定瞒不住。先前的局促张皇只是因自己内心有愧,又担心遭长乐责怒。听到长乐刚才这句话,也略微放下心来,但仍不与长乐的目光接触:“当日之事,确实与您所料无差。晚辈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慌乱,才斗胆布置了假象,想要掩人耳目,谁知还是瞒不过您。只是不知,您是如何窥出其中端倪的?”
长乐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回答,却伸手将刚才斟满的茶杯推至黎琅面前。
黎琅微微一怔,低头看那茶杯,只见杯中之物明澈透亮,映着瓷杯分外洁白——是一杯清水。
长乐这才淡淡地解释道:“赵先生桌上留下的那壶茶里,少说有七八支苦丁茶叶——试问有谁会将如此之浓的苦丁茶,只沏一道便喝下肚去?看到这壶茶我便料定,赵先生非但没有喝过这茶,甚至连沏也不是他亲手沏的。此时我又想起,几日前在长乐轩,你曾说过自己不谙饮茶之道,可有此事?”
黎琅恍然,面上渐露叹服之色。
没等黎琅答话,长乐却又兀自说了起来:“再加上你那条小蛇,事情的大概我便已猜出七八分。待到亲自前往书斋察看一番,我便有了九分把握。”
这番话说得好没用处,黎琅正觉不解,却见长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写起字来:“门外有人,速从窗走。”
黎琅疑惑地看着长乐,后者只点了点头。
其实长乐先前写的小纸条,便是托人去请来官兵伏于门外。本来此案就无甚证据,让那县官亲耳听了自己与黎琅的对话,也算是洗脱自己嫌疑的一个好办法了。但长乐并不是真想让黎琅被捉拿归案,所以嫌疑既已洗脱,便把实情告知了黎琅,叫他自己脱身。
而黎琅自己,也不是一点没有察觉门外异动的。所以看了长乐在桌上写的字,心下也是了然,不再犹豫,挠身向窗外一跃,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身手之敏捷,长乐不由暗赞一声。
门外的官兵听得里面声音有异,“轰”地破门而入,却只见长乐一人立于洞开的窗边,一脸认真的苦恼之色。


 


九、
“所以,就是这样了?”
谢无忧懒散散地倚坐在梅树下,秀澈的眼眸半阖,拈一只白玉酒杯,遥遥望着长身玉立在月光下的那人。
树,是二人初遇时长乐纳凉的那棵梅树。
酒,是赵友直生前送给长乐的“雄黄酒”。
人,自然是长乐轩主人无疑。
在黎琅逃走后的第三天,谢无忧才从日渐聒噪起来的蝉鸣声中施施然到来。周大人当日诚惶诚恐地把实情禀报至了上级,却没见上面有什么说法,只是大张旗鼓地追捕起黎琅此人来——大约是要不了了之了。风波便这么眨眼就过去了,此时长乐已经能够安闲从容地与友人在月下饮酒笑谈,不禁觉得有些不真实感。
盛了毒茶的那只“梅溪壶”,最终是被官府收了去,再没归还。是故此番下来,真壶假壶是俱不可得了——倒也省去了是否“假壶真送”的烦恼。
虽然横竖是没壶可送了,但对于是否应该告诉谢无忧实情,长乐仍然有些踌躇。
略去摔碎真壶、又得假壶的曲折,直接说是梅溪壶被卷入了命案,最后又被官府收走: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可以吧。
大概长乐只是羞于说出自己失手摔壶的事……
犹豫不决的长乐干脆把梅溪壶这一段整个隐去了,只当那是赵府里一个普通的茶壶,就这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谢无忧。待他说完才发觉,如此他又何必把赵友直的事讲给谢无忧听呢?横竖没有半句是关于梅溪壶的。
这样一来,长乐不由得又有些懊恼起来。好在谢无忧似乎对他先前所讲之事颇感兴趣,竟没提起送壶的约定,反而追问起一些无关的细节来,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自然就是这样了。黎琅逃走了,赵先生尸身上也查到了蛇牙印迹,更待如何?”长乐漫不经心地答道,心里仍在盘算着关于梅溪壶的说辞。
树下席地而坐的谢无忧正若有所思地把酒杯端举在跟前。清凉的月色撞碎在深翠的枝叶间,跌出一身幽绿的冷辉,便随着谢无忧轻晃的右手,在温润的玉杯中跳荡着。
谢无忧的脸藏在了深翠的阴影里,只能看清他举着玉杯的右手。那是一只好看的手,有着修长的指,惝恍间看去似与手中酒杯一般的玉色——大约不是一只能握剑的手。
手的主人虽看不见表情,但想来是对长乐这敷衍了事的回答颇为不满,便轻轻地哼了一声。
听得这一声冷哼,长乐方回过神来,定睛打量了树下那人片刻,才悠悠地反问了一句:“怎么?”
“听你编这么个故事,难倒是打发我的不成?”那人的语气带着冷冷的调笑意味,与披在身上的翠色冷辉浑然一体。
长乐便笑开了,字句里也平添了三分戏谑:“在下怎敢打发谢公子?不知谢公子方才所‘哼’何事,长乐愚钝,还请明示。”
谢无忧也没恼,不紧不慢地道:“好说好说。本公子觉得你方才编的那个故事忒没头没尾了,故有此‘哼’。”
听得“没头没尾”四字,长乐一阵心虚,以为谢无忧看穿他隐瞒梅溪壶的把戏了,眼神闪烁仍是回了句:“何谓‘没头没尾’?愿闻其详。”
谢无忧浅浅地啜了口玉杯中清淡的水酒,道:“譬如说这壶酒,为何好好的雄黄酒平白无故就变成水酒了呢?再譬如说赵友直屋里那壶酒,既然赤环畏雄黄,何以又能毫无顾忌来去自由呢?”
顿了顿,又道:“那个黎琅的师父莫非与你很是相熟,竟然如此随意地打发自己的徒弟给你料理?而当今朝廷莫非已无一人把赵友直放在眼里,竟然就任事情这么不了了之?”
长乐听他这话,似乎并非是猜出了自己心上担忧之事,便放下心来,好整以暇地反问道:“那,照谢公子的意思,这故事该怎么讲才‘有头有尾’呢?”
谢无忧见长乐从容不迫,便知道他心中对这些未解之谜都是早已有数,先前之所以不点破,恐怕是打算借此刁难。念及此,却也不生气,反而顺水推舟道:“那就待我给你讲讲吧。”
于是,放下酒杯,从腰间抽出一把摺扇,一面在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面娓娓地说起来:“赵友直被赤环咬死,此事确乎属实,但仍有其他疑点存在。解开这些疑点,方能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
“且从两年前,赵友直失势被贬说起。那时事发突然,局势虽对太子党急转直下,但赵友直早已有所准备,握有祺王党要员的把柄在手,虽无法翻盘,但足以自保。是以涉案的朝廷大员俱无善终,唯独赵友直得以在此地保全性命。
“苏镇与尘世隔绝,是个监视囚禁的绝好处所。赵友直安身此处,自然就被囚禁了。至于监视,便是仰仗那个书僮赵良。
“囚禁监视具足,还欠一个传递消息的,于是苏诚便扮演了这个角色。他年纪轻轻,经验全无,能得金陵商号录用已是奇事,况且行贾又需慎之又慎,怎会随便托付,还容得他次次绕道苏镇私稍物件?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打点,授意那商号如此为之。”
说到这里,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轻抚扇骨,语调微扬,道:“我这个开头比你的如何?”
长乐拍拍手,笑吟吟地道:“妙极,妙极!只是这故事里,人心未免太过险恶了些。”
谢无忧用摺扇虚指着长乐,反驳道:“官场勾心斗角,本来就不是你我能够设想的。”说着便扶着梅树站起身来,淡淡地振了振衣衫,就听得一串佩环相击的清越鸣响。
谢无忧手执摺扇,立在斑驳的月晖下,一直深藏在幽绿的阴影中的轮廓就渐渐清晰起来。经了梅树裁剪的玉魄恰到好处地勾过他的眉角,便顺着侧脸精致的线条淌下,在他手中的摺扇上浮动着。
——长乐忽然就想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字来。
谢无忧三两步走上前,用摺扇轻轻敲了敲长乐的肩,满眼笑意地道:“你坐,且听我道来。”
长乐看他满眼的笑意,倒像是满眼月色,不禁怔了怔,才依言席地坐下。
谢无忧扬了扬嘴角,便又说了起来:“事情的前因大致如此。却说祺王党将赵友直监禁在这里,本非长久之计。经过一番苦功,祺王党人终于查出了赵友直手中的‘把柄’并将之销毁。如此一来,便可放心除掉赵友直了。可是两年前的旧案早已过时,无法翻出来再定新罪。而赵友直在苏镇住了这么许多日子,平平静静,一时也捏不出什么罪名来,贸然行事反而容易落政敌口实。另一方面,赵友直此人颇有手段,一直为祺王党视作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安。就在此时,番邦小国进贡来一条奇蛇‘赤环’。此蛇能闻笛起舞,又剧毒无双,便促成了这个借刀杀人的阴谋。
“这条小蛇先是被暗地安排,‘落’到了黎琅手上。又借其师父之口,指点他前往此处向你求教——赵友直被监禁在此地,这里的居民想必都早已被查了个一清二楚,知道你的身份也不奇怪。最后让苏诚给赵良捎来驭蛇之笛,便是万事俱备了。
“接着,事情便依着计划开始发展。黎琅在端午前夕来到苏镇,宿于醉月楼。‘赤环’畏雄黄,惊惶走失,很快出现在了醉月楼附近唯一没有雄黄气味的赵府。赵良以蛇笛将其驱入书房(这便是当日赵恭所听见的‘鸟雀鸣叫’的由来),咬死赵友直。黎琅很快寻来,以为是自己疏忽铸成大错,后来的事情便如你先前所说了。”
说到此处,语调略一上挑:“然而其间,却发生了一个小差错。赵恭为了答谢赵友直收养,私下里炮制了两壶雄黄酒。如果这酒留在赵府,‘赤环’就很可能不会乖乖上门了。赵良思前想后,只能先以两壶水酒替换了原先的药酒,待行凶之后再将酒换回。这个计划本来还算稳妥——因为赵友直对雄黄酒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基本没有喝它的打算——却不料赵友直将其中一壶转送给了你,便是眼前这水酒了。”
听到此处,长乐不由微微颔首。谢无忧所言确实与他心中所想丝毫不差,彼时长乐在赵友直书斋中因察觉到雄黄气味陡浓,才隐约猜出这酒可能被掉过包,谢无忧只凭他三言两语转述之词就能窥破玄机,着实令人叹服。
谢无忧此刻正笑得皎洁,倒像是个向母亲邀功的孩子,略扬着下巴补充道:“至于事情最后的收场,自然会是‘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眸光流转,又道:“当然了,若非早已看透此中关窍,长乐先生又怎敢私放凶手呢?不知谢某说的这个故事您还满意?”言毕,终于“唰”地展开了手中把玩多时的摺扇,月色下一身风流竟叫人一时移不开目光。
长乐绝倒,举起身侧酒壶道:“当浮一大白!”
谢无忧眉眼间也满是盈盈笑意,只见他不接酒壶,却把手中摺扇平平地推了出去,递在了长乐跟前,道:“送你的。”
长乐定睛看去,只见洒金扇面上书有四个玲珑小篆:“举杯长乐”。
长乐犹疑地接过摺扇,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另外四个字,心中顿时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眼前笑吟吟的人儿轻启皓齿,吐出了那四个字来:“望月无忧。”
接着便是劈头一句:“我的壶呢?”
长乐被问了个招架不及,一时语塞。两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莫非……”先开口的却是谢无忧,“那个下了毒的茶壶就是梅溪壶?莫非那壶,就这么给官府收下了?”
长乐只得苦笑,犹自打趣道:“不愧是谢公子。‘无忧观星’,名不虚传啊!”
谢无忧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轻声自言自语道:“那另一个呢……”
长乐听他这话心头一动,扬眉便问道:“什么‘另一个’?”
谢无忧自知失言,立即矢口否认。
长乐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五月里,疏落的蝉鸣渐渐地响起来了。
树杪月色正好。
这夜,大约还很长。


(《无双》完)








积聚皆消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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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鸠摩智国师
9 楼: Re: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3年08月17日02点21分

喜欢这样的文笔,希望多见大作!

结尾是在说,无忧仿制了茶壶,故意考验长乐的诚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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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叫我星辰哥请叫我星辰哥打开请叫我星辰哥的博客
10 楼: Re:无双(好吧我又来打酱油了 13年08月17日07点00分








真相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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