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需要明确的一点是,长乐并不怕蛇。回想起当日的情状,长乐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就让梅溪壶脱手了。或许是事前毫无预料便措手不及了,又或许是那猩红色的小脑袋太过扎眼。无论如何,长乐一时失了神,梅溪壶就这么给摔了。
事后想来,当时也算得上是颇为难堪的一幕了。片刻之前, 长乐还笑吟吟地为难黎琅,这会儿自己反倒失态了,也算是活该。但那个时候,长乐并没有心思去琢磨自己如何难堪,只知痴痴地看着自己爱不释手的小壶转眼变成几块不规则的碎陶片,向四下跳撞开去,留下一路清脆的响。不多时,弹开的碎片都已静静躺在了地上,不再动弹,只剩那玲珑的壶盖还兀自滴溜溜地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终也没有声响了。
黎琅和长乐一样不知所措,几番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眼见那先前风神如玉的人物此刻满脸懊恼如丧家之犬,只能强忍住不笑出来。犹豫再三,只得说声“改日再向先生请教”,便拱手告退了。
这便是梅溪壶被摔毁的始末。
按理说,梅溪壶的故事就该告一段落了——直到今天早晨,那只“完美无瑕的赝品”出现在了长乐眼前。而这只假壶的来历,也是颇为蹊跷的。
要解释它的来历,得先说说苏诚这个人。和长乐不同,苏诚是土生土长如假包换的苏镇人士,十七八岁时与镇上几个少年人结伴一同离开苏镇外出闯荡,近两年在金陵一家商号谋得了份差事,终于安顿下来。因为商号行贾的需要,苏诚每半月都会经过苏镇一趟。而苏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素来与外界消息难通。是故从那以后,苏诚负担起了传递消息、捎带物件的职责。幸而苏诚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几乎没有外人知道他的存在,否则长乐轩的所在,早就不复为秘密了。
只是,所谓的“几乎没有”,不正是暗示说,事实上还是有人知道的么?否则,托苏诚给长乐捎来那只假茶壶的人,又是谁呢?
“真不知道他是谁。”今天早上在长乐轩,苏诚是这么告诉长乐的。
在长乐的追问下,苏诚坦言说,托壶那人全身裹在斗篷里,扣着个大斗笠,黑纱一蒙啥也看不清。
说了等于没说。
于是,这件事便蹊跷了。
其一,梅溪壶藏在长乐轩这事,除了谢无忧和长乐自己,天下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送壶的那人,究竟为什么要把一个假的梅溪壶捎给长乐呢?
其二,梅溪壶之名虽然流传甚广,但亲眼见识过其庐山真面目的却寥寥可数。甚至,在长乐得到梅溪壶之后的数年中,一次也未曾示之他人(谢无忧除外)。那么,这只“巧夺天工”的假壶究竟是何人所制,竟能逼真到这个境地?
其三,将壶托苏诚捎来的是什么人,其目的是什么?此人能够找上默默无闻的苏诚,足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刻意掩饰自己的相貌,莫非是与长乐相识之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这般费尽心思几番辗转才借他人之手将壶送给长乐呢?
为这诸多疑问所困扰,长乐自苏诚离开便一直坐于案前,一面细细察看这疑团重重的茗壶,一面反复回忆着谢无忧索壶和三日前摔壶的情景,然而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约莫过了巳时,小镇街巷已渐渐热闹起来。窗外时而飘入半句商贩吆喝,间杂着儿童嬉戏玩闹之声,一派生动,似家常闲话一般,既琐碎又觉亲切。
听得这些明快的嘈杂声,长乐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想来今日已是五月初三,算着谢无忧这几日也该来了。这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丢给他好了,不是号称什么“观星”么?
不过……五月初三?可不是前一阵子赵老爷说要来取碧螺春的日子?似乎把这茬给忘了。
于是,长乐便把那困扰自己多时的壶随手一撇,轻快地朝茶堂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