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这是个冬天的夜晚。
这个冬季来得真是突然。南方的住客还没做好准备,北边那刺骨寒风的呼呼声已然而至。路上的行人尽量蜷起身子,他们嘴里哈着寒气,手也不自觉地交叉地放在腋下,就这样走着。风吹着地上的落叶,把它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拉越长。
我就这么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
寒风开始渗透的进我毛衣的小孔,我把皮夹克裹紧了一点。这件衣服是妻子买给我的,我时常穿着,大概也有好几个岁月了。
再向前走几步,转弯,就是酒吧一条街。我只是随处逛逛,也没想到走到了这。
我在一所高中当老师,教数学混混日子。教书不是个好生计,上面要看领导的脸色,下面还要看学生的态度。
大学里我学的是律师专业,不可否认这是份好工作。但因为打架闹事,被吊销了律师执照。后来经亲戚介绍去当了老师。当了几年老师,我发现现在的教育似乎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所以我一直想尝试自己的教学方法。我曾在课堂上说一些故事,借此把话题引到要教的内容上,我想用生活中真实的例子来教学生。但是不管用。每次都有学生和我说,高考不考这些。那难道学习就是为了高考吗,我总是想这么问他们,但还是放弃了。更让我沮丧的是,我向别的老师提议,要进行这种新的尝试。有的老师和我说“以前的老师怎么教的,我们也怎么教,不会错的。这些都是老教师的经验”。时至今日,我还是照着课本讲卷子。每天的作业就是一张卷子,第二天批完,上课讲。
此时此刻,我眼前浮现的却是一个女子。算了,还是找个地方喝一杯吧,我想着。我到处游荡,想做一个别人眼中的陌生人。
酒吧一条街里面有个叫牧童酒吧,是我常来的地方。外面的迎宾小姐也已和我熟络了。
“华先生,来喝一杯吗。好久没见到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吐气若游丝般飘忽,还带着稍许栀子花的芳香。她穿着一袭红白相间的流纹旗袍,这是她的制服。听说她只是个实习的服务生,刚大学毕业,等以后有点资本了,想自己开一家像样的小饭馆。
“是啊,最近有点忙。”
“那今天闲着一定要好好放松一下。”
“你不冷吗?”我看她旗袍的下摆开叉很大,不由得问。
“还好啦。但是工作需要也是没办法的。”
“那也是,这种感觉我也有。我先进去了。”
酒吧里放着披头士的《YESTERDAY》,和往常一样这里人不多。和别的酒吧不同,牧童酒吧会放一些比较轻柔的音乐作为背景。没有摇滚和DJ舞曲的疯狂,也没有彻夜狂欢的人群的喧闹,有的只是清闲淡雅之人的谈笑风生,使这里不像是一个酒吧,而更像是一个充满温情的音乐会场。
我坐到了我经常坐的位置上,那里刚好没人。
老板是一个退役的军人,留着欧美牧场的农夫一样的大胡子,还时常带一顶牛仔帽。他是个我尊敬的人。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而我则不一样,如同是有人出钱雇我按照他给我的方式去生活那样。
“喝点什么,还是老样子?”
“今天换换吧,轩尼诗。”
“行。”老板从柜台上捧出一瓶酒。
我左手边有个男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的周围没什么人,看来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他和我那时完全不一样。我是读书读过来的,当时还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现在不是了,只是因为相信这句话的人越来越少,包括我,虽然我是一名人民教师。
我还记得高中老师说的,高中会是一个人一生的难忘的时刻,那时候很苦,但有一群一起苦过来的同学。说实话,到现在我还不怎么认同,甚至有几个同学我早忘了叫什么。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条件反射地回头。
“你……叶宸豪,是啊叶吗?”
“哈,亏你还记得。我刚刚都差点没认出你。”
眼前这个男子是我高中的同学,关系也挺不错。当时我的成绩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而他则是中下的水平。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这是全班同学的共识。但他的成绩就是不怎么样,归根结底是不愿读书。会有老师为了照顾学生的自尊和家长的感受,撒谎对家长说“你的孩子是很聪明的,但就是不努力”,其实言外之意就是说:你的孩子太笨了,连努力就可以马上提升他的成绩这一点都不知道。但这句话用在啊叶身上并没有这个意思。
“先生,要点什么。”老板眯着眼睛看看啊叶,说,“先生好像是第一次来。”
“恩,就来和这位先生一样的吧。”他指着我前面的杯子说。
“怎么样,最近过得不错吧?”
“还过得去。”我含糊地回答。
“什么叫过得去。我还记得当时快毕业的时候,我们班票选最有潜力的男生,你可是第一啊。他们都认为你以后会有出息的,至少在班里是属于生活得比较好的。”
“当时是依据什么评选的?”
“额……大概是成绩吧。”
“以前读书好的,现在就一定生活地好吗。”我无奈地笑笑,也是对自己没能力的自嘲。
“别这么说。”啊叶安慰着我说。
“你现在和我不是差不多吗。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就我。”
“这么说你还是当了警察。”
“恩,刑侦大队的,管刑事案件。”
考什么大学是高三毕业生最热门的话题。啊叶不知道要选什么,要我提提意见。凭他的成绩要去好一点的学校还真是挺难的。但他在体育这方面还是很行的。我让他去试试警校。考警校要体能测试,如果成绩好,高考的时候是可以加分的。他也觉得可以,就同意了我的看法。现在他是警司级别的人员。
“还记得那个学习委员吗,就是我们班的那个大嗓门,老师不在的时候,自封班主任助手,管理班级。”啊叶突然向我提及往日的高中同学。
“恩,记得。他怎么样了?”
“你猜猜。”他笑着说。
“应该还不错吧。我觉得要在社会上生活,首先你要有能力,他成绩好,不能否认吧。其次,你还要有社交手段,和别人搞好关系,他以前是学生会主席,这些条件他都具备。你突然提起他,应该是最近见过他吧?”
“恩,见过,在我工作的时候。”他喝了一口轩尼诗,接着说,“他成了小偷,被我抓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打算拿杯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小偷?”
“恩。还是个犯罪团伙。”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们接到消息,是一家超市打来电话,说是顾客寄存在他们这的包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拿回家一看,发现好像被人翻过。他们找了找,手机现金全没了。很多人都遇到了这件事,找超市负责人理论,希望有个满意的答复。”
“于是超市的人就找到了你们。”
“对。后来我们介入调查发现是管寄存的员工搞的鬼。”
“他在超市当员工?”
“不是。后来我们找出了这个犯罪团伙,他是其中一员。可以说扮演的是幕后军师这一个角色,替组织出谋划策。找人当临时工混进超市然后伺机偷取顾客物品,这办法就是他想的,而且还不止这些。”
“没想到。”
“我也是啊,当时读书好有什么用啊。”啊叶幸灾乐祸地说,不过看得出他也不是有意要说这些话。
“可能大学发生了什么吧。”
“恩,我问过他。他说大学认识了一批兄弟,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就干起了这营生。”
“我想也是这样,哪天我去看看他。”
“还是别去了,看了你他会更伤心。”
“恩,算了。不说这些了。”
我继续喝着杯子里的酒,感觉有些微醉,我并不善于喝酒,以前来的时候我喝的都是一杯啤酒。不过微醉的感觉很不错。“人不能不醉,不醉抛不开世俗琐事,也不能大醉,大醉看不清世事美好”,这句话说得挺对。
偶尔一次醉酒,让我心情放松了很多,什么备课,批改全让我仍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脚好了吧?”
啊叶突然问起我的脚。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毕业后要回校填志愿。我考得很好,一本还多了20分,啊叶也是顺利上了警校。我们都很高兴。我拍拍他受伤的眼睛,他踢了下我的脚。没曾想竟然玩真了。填志愿那天发生了打架事件,我们老师都感觉很惊讶,而且还是我们两人。
“好啊,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放假了相约打架,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
啊叶无不回味地说着这句话。
“你的眼睛也没事了吧?”
“那是当然。”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眼角已经开始有明显的皱纹。我们都不小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能打架,能相互赌气的意气风发的青年。
“有孩子了吗?”
“没,老婆都没。不过我看你是有个幸福的家了。”
“哈哈,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的衣着很整洁,还带有一股薰衣草香的樟脑丸的味道。衣领整齐地后翻,裤子的裤腿有被裁掉重新缝制的痕迹,左手中指有一圈印痕,应该是结婚戒指长期戴着所留下的。没有女人帮你,你会弄得这么好吗?还有你的耳朵背后有点抓伤,两边都是,总不会是猫吧。那是你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脖颈上让他骑着,是他留下的,可以说每个爸爸都喜欢这样。里面衬衫左胸前有一块白色的斑点,我想那是奶粉,你抱孩子时留下的。”
“恩,大体都对。”
“怎么了,笑得这么难看。”
“没什么,嘴唇干裂,笑起来有点痛。”
“买支唇膏擦擦,挺有用的。”
“我从来都不用那种东西。”
啊叶抬头看了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1点了,他起身,拍拍我的背,说他要上个厕所,要我等等。
我趁他上厕所的时间和老板聊了会。老板的见闻很广,时常和我讲一些旅游时的趣事。他说最近又要做一次长途游,自己开车从浙江这边到西藏去。
“偶尔这样出趟远门很不错啊。”
“是啊,本来我想带家人一起去,但我妻子心脏不好。儿子女儿都长大了,该是我享享清福的时候了。我还想去学钓鱼,找个夏日的午后,一个人坐在岸边钓鱼,即使没钓上来那也不枉费了这绝好的阳光啊。”
“是啊,有时候我也想啊,但没时间。”
“想就去做啊,你总不会把自己的时间交给别人去支配吧。很多人想现在辛苦一点多赚钱,老了好好享受。嘿嘿,没这么好的事,时间可等不起。”
我唯唯。
啊叶还没来,已经去了很长时间了。他的杯子下面似乎垫着一张纸。
“啊伟,请帮我付了今晚的酒钱,我已先回家,谢谢。”
我笑笑,还是老样子,以耍赖闻名的叶宸豪真是一点没变。两杯轩尼诗,90元刚好,我把钱付给老板。
“90元可不够啊。”
“两杯轩尼诗,不是90元吗。难道现在提价了?”
“你朋友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瓶价值2500元的波本酒。他说是你请他的。”
“什么?”我暗骂一句混蛋,咬牙切齿地拿出上周刚发的薪水。钱包一下子瘪了。没想到刚见面就耍无赖,这钱我是要讨回来的。
2
现在是9点50分,还有十分钟下课。
我收拾好讲台上的试卷,打算提前离开。并不是只有今天,以前我也经常这样。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随着我离开教室,她也跟着我走了出来。她是有问题要问。离高考还有4个月,平时就努力的学生像是发了疯一样在学,就算是排名靠后的人,也是卯足了劲,想要在最后4个月努力一把,如果能创造奇迹自然是兴奋得不用说。
“华老师,这里的D选项为什么是对的。”
这种问题我是司空见惯了。我心里很想说“因为其他三个都是错的”,但不行,这种解答方式学生是不会罢休的。
我随手拿过卷子,上面的很多题号前都被打上了问号,应该是她不懂的地方。如果解答完要费很多时间,于是我敷衍了她,干脆明天上课统一讲解。
“这问题问得好,但是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先回去想想。”
我把卷子换给她。她看着很高兴,可能是觉得她问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
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有一条过道连着。教学楼是专门用来上课的地方,而办公楼左边是教师办公室,右边是学生特殊教室。比如说有艺术生用的音乐教室,美术教室,还有别的物理,化学,生物实验室,公开课专用教室等等。我的数学办公室在二楼。
过道两边的墙上有特制的橱窗,用来张贴学校的新闻大事。旁边还有一块黑板,是用来写每周工作要点还有本周值周的教师名单。
我在一个橱窗前站立。橱窗里贴着今年元旦晚会的精彩剪影。上面正好有我。我站在观众席的最后第三排,鼓着掌。我的前面是教历史的霍玉洁,她一个人坐着。后面还有两个老师。那次元旦年级组长还做了演讲,总之就一句话:今年高考一定要成功。
我走着,感觉这条过道会是永远也走不完。它就像是一条无限延伸的路,路口越来越窄,一直通往远方。但每次我也都发现它会在我出神的一刹那露出尽头的端倪。
“华伟老师啊。”
是教导主任,她是个中年妇女,年龄五十开外,头发全部后束,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衣服永远是黑色女式西装,学校里一天到晚甚至是每天都穿西装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用食指把眼镜向上推,上下打量着我。
“下课了吗?华老师怎么就出来了?”
“我上厕所。坐班这么久难免有点不舒服。”
“诶,是啊。”她深有感触地说,“我这周值周,晚上的纪律管好也是个累人的活。”
我回想着刚才黑板上看到的值周名单,教导主任于晴还是值周组的组长。
“现在的学生难管着呢。到了高三更是如此。虽说要读书的人多了。但也不乏那些放弃的学生。他们觉得高一高二不努力,现在没什么希望,反而是破罐子破摔,不光自己不读,还跑去影响要好的同学。”
“是啊,这类学生要严抓。”
我顺着她的意思说,但她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接着说。教导主任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刚才我撒谎说肚子不舒服要去上厕所,她竟然还滔滔不绝地说,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
“我的任务就是在这监督那些行为不端的学生。如果有哪个人迟到早退我都得严格校纪校规,好好惩处他们。当然作为我们老师,也要以身作则,不能早退。华伟老师,你今天是早退了十分钟啊。”
“于老师,我肚子真的不舒服,大概是吃坏东西了,只是去上个厕所。”我带着央求的语气说。
“上厕所,你怎么不早说啊,快去。”
得到同意后我快步离开了她,原本还想多费一句口舌——我要上厕所早说了,想想还是算了。赶紧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我回到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和我想的一样。
我打开抽屉,取出茶叶。那是从家里带来的,为了防止我早上打瞌睡。办公室里的饮水机早没水了,不见得有人换换。我四下看看,地下都是空桶,只好烧一壶水了。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刚开学,绝大部分老师就从办公室搬了出去。有的搬到了所在班级的后面,放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就行了,有的搬去了隔壁的小班教室,为的都是离自己的学生近一点,这样解答疑问比较方便。还可以时时去班级里转转,给他们一点压力:我来了,快看我的那门课。办公室里的老师自然是寥寥,特别是数学办公室,只剩我一人。
插在电源上的烧水壶发出了“嗞嗞”响声,随后亮着的红灯灭了。
我泡了一杯茶,把剩余的热水装进了热水壶中。
一些细小的茶叶碎片沉了下去,上面还浮动着几片干茶叶,我吹开一个小口,轻轻啜了一口。
晚自修下课的铃声响了,我感觉这幢楼像是是震颤起来,外面更是呼喊声与奔跑声夹杂在一起。他们是跑着去吃夜宵。学生食堂从10点下课开放,只开20分钟,而且是数量有限,难怪每晚结束后都会出现前仆后继的抗日精神。不过也有例外,有一部分学生还要留在教室学习十分钟,然后匆忙赶去食堂插队,他们早已前后打点好了。
我呷了一口茶,站起身来,也准备回家。
李悦老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的瞳孔好像因惊恐而撑得大大的,从额头渗出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两鬓的头发,粘在脸旁。
她大口喘气。
“李老师,怎么了?”
她没回答,手指着她刚跑来的方向。
“那边?那边怎么了,有什么吗?”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死人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我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