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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作家的一生
这是关于一个潦倒文人的故事。
在一个天色灰暗的傍晚,这个作家回到租来的小屋子里,手里拿着一捆麻绳。
锁上门后,他在门前站了很久。终于,他顺着自己的目光徐徐走到了写字桌边。他拉开了桌子的抽屉,但又随即关上。
把麻绳放下桌面右方后,他坐了下来。桌上的稿纸和笔是他出门前就已经摆好的,他回头望了望床上的妻子,好容易拿起了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了一个题目。
穷作家的一生。
在经历了岁月无情的摧残后,对生活,他习惯了。这天是他刚过三十二岁生日没多久,他的心却已经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写完题目后,他闭上了眼,在心中算了算——
他轻声低吟了两次三百零九,这是他第三百零九篇作品。此刻,他不再犹豫,手起笔落:
从前有一个作家,他常常会在自己失落无力的时候,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对天长叹。他认为这样做,或许能让老天爷看清楚他。他每次抬头,天上总会挂满烁烁繁星,但他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他不是瞎子,只是他总会对自己以外的一切视而不见。
十六岁那年,他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那是一篇探讨艺术创作的小品,名字就叫做《艺术之心》。文章主要陈述了一个观点,生活处处是艺术,在艺术家的眼里,就算是一滴水、一粒沙,也是一个充满艺术感的世界。
之后他一直秉承着这个原则,坚定地踏着自己创作路上的每一步。他最钟情于爱伦·坡和夏尔·波德莱尔的诗歌,但又不喜欢坡的小说和波德莱尔的散文,甚至是讨厌。
他的学历止于高中,实际上他在高中毕业前夕就退了学。这出现在他的家庭里本来是不可能的,但是养父所在的公司却偏在这时因为诈骗罪被强制清盘,老板夹带私逃,员工们连一分钱遣散费都没有拿到,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一下子遭受了重大打击。祸不单行,他的养父被遣散没多久就在找工作的途中遇上了车祸,肇事司机不顾而去,只剩下他与养母相依为命。虽然养母很希望他能升读大学,但迫于生活现实,对这个决定也只能无奈地默认了。
之后,他开始全身心投入创作,这段日子是他最快乐也最健康的时期,他终于脱离了讨厌的学校,可以释放出自己脑中的小宇宙。但在养母的眼中,儿子却成了一个整天窝在房间里,好吃懒做的寄生虫。不过养母天性懦弱,儿子又她现在唯一的生存意义,所以始终没有出面干涉。
他也不是没发觉养母的想法,但他依旧我行我素。这或者基于他信仰坡的“为艺术而艺术”吧,对他来说,人生最重要的只有艺术,别的一切都在其次。
但凡事总是福祸相倚的,就因为他桀骜的文锋和思想,他的作品在当时确实给了一些人相当的刺激。
最早把他发掘出来的是他的一个小学同学,他们是在一次小学聚会碰头的,那时作家二十二岁。当时,对着面前这个十多年没见的同学,一向漫不经心的他只能抓着头尴尬地询问对方的姓名,然而听了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对那个名字就连一星半点的印象都没有,恐怕这根本就是他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不管怎样,两人很快就谈开了,在得知作家走上了写作的路时,身为出版社编辑的对方很是惊喜,要求阅读一下他的作品。
之后作家就交上了好运,他终于告别了向杂志投稿的岁月,当上了职业作家。开始时,养母对他的工作提出了反对,理由是生活很不稳定,但作家最后终于在同学的帮忙下说服了她。
在接下来的数年间,作家凭着出版社的包装和宣传,出版了十来部颇为畅销的小说。不菲的版税让他换了大屋子,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这时他才二十六岁。
很快,他加入了作家协会,并开始频频出席许多社交场合。这段时期无疑是他创作生涯的一个高潮,但他怎也不会想到这已经是他的巅峰了。
在这段日子里,作家开始变得目空一切,提笔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生活中充斥着宴会、宴会,和宴会。但这也只是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些伪善的脸孔。之后他又在作家协会的俱乐部里爱上了赌博,而且在赌博中他找到了创作之外的另一种安全感——
一个奇妙的世界,在这里只有赢和输,永远没有第三者的打扰。而在输赢之间,宇宙间的一切都会瞬息集中到他的意志上,而他的眼界也会随之扩张到无限大,在张眼之前已然观遍整个世界。
所以在他眼里,输赢并不重要,两者都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合理存在。他挥金如土,不惜一切只为让这个瞬间变成永恒。但即使他屡屡高筑债台,这种奢侈的安全感也只能被苟延多一个瞬间。
开始时,作家也只需要写一两本书便能应付债务。但当他再次回到,那个曾经让自己功成名就的世界时,却发现,自己从未在此生活过。他需要的是赌博,那个简单而安全的世界。
在勉强完成了三本小说之后,作家欠的债基本已还清。但他却再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新的债务也开始不期而至。
为了继续赌博,他不断写书。最疯狂的时候,他试过一天之内同为五家出版社撰稿。在这种对生活的奋力反抗下,他勉勉强强度过了自己的二十八岁生日。而在这一年里,他的人生发生两件非常重要的事,养母的病逝和妻子的出现。
养母死于急性肾炎,作家本就不是善于应付世俗的人,所以关于葬礼的一切他都交给同学帮忙料理,自己就一直在家里呆到出殡那天。在那天,作家鼻酸了,尽管泪始终没有落下。
办完丧事不久的一个晚上,作家实在没有心情提笔。他去了一间酒吧,那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他觉得这东西又辣又苦,却又很想喝喝看,结果一杯还没见底他就醉了。他踉踉跄跄地甩着两臂,不知道走在哪儿就倒了。
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就躺在家里的床上。他记得自己是绝无可能回到家的,他边想边扶着头吃力地坐起来。
作家连拍几下脑门,但头还是很沉。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桌椅走出了房间。经过饭厅时他发现餐桌上竖着一个没见过的保温水瓶,旁边还放着一张便条,写着——大门钥匙在电视机上面,这是参茶,可以让您醒醒酒。我很喜爱您的作品,请务必不要放弃创作,我是您的邻居。
喝完参茶之后,作家开始思量,他的邻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因为他住在这里这么久,对新搬来的其他住户一次也没看见过。当然,不是真的看不见。
但他看着手中的保温瓶,从直觉上就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女的,想着就不禁飘飘然了。同时他又很疑惑,自己何时说过要放弃创作呢?不过最让他惊喜还是那句“我很喜爱你的作品”,因为从他以《灰色动脉》正式出道以来,笔下所写的大多都是一些关于阴暗心理的小说,尤其是近两年为了生活,扭曲变态的成分越来越多,女性读者根本就少,更遑论喜爱了。
他决定要亲自见一见这位邻居。
接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仔细地把水瓶洗干净。然后洗了个冷水澡,让自己清醒过来。漱了五分钟的口,拿出一套新套装穿上,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整洁点。还想好了如果对方觉得他这个样子太唐突的话,就解释说自己正准备出去参加作家协会的活动。之后,作家还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他从来不太会对人笑,就算是参加聚会,也是一脸的严肃,他希望能尽快让自己的笑容变得自然一点。
来到对面的门前,他又笑了几下,然后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很快他就听见了迎面而来的脚步声,猛地心头一紧,连忙做了几下深呼吸,然后就摆出了自己练习的成果。
门开了,门后的是一个满脸胡渣的乱发青年。
魁梧的青年一见作家马上就弯下腰来,连连问好。
——噢,是您啊?您酒醒了......
后面的话作家已经听不见了,只能一直傻笑着。最后,他总算是喃出了准备好的对白,然后把水瓶还给对方,道了句谢转身就走。
他心想
——果然还是放弃的好。
但乱发却从后面朝他嚷了起来,连声叫道送您回来的不是我,是我妹妹,我一个大男人能用这种东西么?呵呵。
作家立即转回身子,一步跨到青年面前,说想要亲自向令妹致谢。
——欸?她上班去了,傍晚才能回来。要不......
作家连声道谢,然后一支箭似的飞奔下楼。他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买了一束鲜花,在一家西餐厅订了一张小桌子,借了同学的车,还给自己做了两个小时的心理辅导。然后就一直坐在门边,静待着隔壁的开门声。其中隔壁的门开过三次,作家都几乎要冲出去。
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的举动,他从未试过这么期待见到一个人,尽管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无论如何,今天非见她不可。
终于,在天快要入黑的时候,对面的门响了。作家连忙趴上猫眼细看,是个女性的背影。她穿着灰色办公室套装,拿着个黑色公事皮包,看起来像个白领。作家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他闭着眼跌在椅子上。他甩了甩头,一睁眼,一片白色。他喘着气,坐都坐不稳,对自己今天的准备开始后悔起来。
这时,门铃响了。
他一看,是她,好美啊!
他连忙跳起来,满屋子去找花。而当他发现花一直都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他马上冲进浴室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然而,门铃声停了,门外传来一声——出去了?
噢,不,我在。作家相当紧张地扑到门前,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把门开了。
——我我我......在家。谢谢......你昨晚送了我回来。
——不用客气,都是邻居嘛。
——那个......我......
——嗯?
作家捏紧拳头,鼓起勇气拿出了身后的花来。
——我能请你吃顿饭吗?
——欸?噢,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那......
作家的体温随即跌到了冰点,他感到自己已经凝固。但女孩却笑了笑,一手拿过了鲜花。
——不过,我还没饱。
天啊!简直是春风拂面,冰融了。作家心花怒放,虽然他已经哭笑不得。接着作家就开车和女孩到了餐厅。虽然车被罚了款,在餐厅又来回换了几次位子,但两人总算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开始时,作家不敢看她,总是擦完碟子擦杯子,抹抹刀又拭拭叉。后来女孩先提起话题,才总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才知道,原来昨晚女孩送他回家时,自己在酒后吐了一大潭苦水,讲尽了他二十八年来的起伏。女孩告诉他,自己的哥哥就是作家的忠实读者,自己也是通过哥哥才知道了他。
随后,她竟然很郑重地要向作家道歉。女孩说自己原本只是喜欢他作品的构思和创意,但对文字背后那种阴暗苍凉总会感到不寒而栗,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但自从昨晚之后,她对作家的态度就改变了。现在,她觉得作家是个很出色的人,出道以来,大起大落,种种风雨竟都独自一力承担下来,孤军奋战到现在,实在让人敬佩。女孩的这些评价,对作家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而且女孩竟然还能理解他对赌博的情怀,虽然眼前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只是几个小时,但作家已经认定非这女孩不娶了。
之后,作家除了每天送女孩上班外,更为她戒了赌,专心在家为她写了一本书,叫做《门后的心》。虽然这本书后来没能畅销,但在他亲自拿着这本书去到女孩的公司找她时,他终于有勇气牵起了女孩的手。那个时候,作家已经打算好永远也不会放开她,所以在他们回到家门口时,作家掏出了戒指求女孩求婚。
——它在我的口袋里躺了九个月,我不想要它了,你要它吗?
——欸?
——嫁给我,我不想放开你了。
——你......你怎么一点心理准备都不给人家,好歹也让我考虑一下嘛。
——好,考虑吧,五分钟?
——不行!
——那要多久啊!
——总得让我把这《门后的心》先看透了吧。
作家马上放下了心,他知道女孩的考虑不会超过看完这五百二十页的时间。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他对自己说要好好地休息一周,别的什么都不想了,要以最佳的状态去迎接我的新娘子。
然而,他错了。
他们在第二天的傍晚就注了册,三天后就正式举行了婚礼。
现在看来,原来这个时候已经是作家一生最幸福的日子了。
婚后,作家因为自尊心让妻子辞了职,留在家里为他校稿。他企图再创自己的辉煌时期,但离群太久的他对外界的转变不闻不问,新的作品屡屡碰壁,成了出版社之间默认的销量杀手。偶尔出版成功的,销量也不大如前,再次跻身于作家群里的他,甚觉反感。
在勉强出版了三本书后,作家的名声已经一落千丈,没有书店肯引进他的书,出版社方面也忖度这是否与之解约。
然而作家的运气似乎还未用尽,这段时间他在同学的帮助下,写了一本既维持了自己创作原则,又符合市场所需的作品。
这本书在创作时原名《梵高之死》,后来改为《向日葵凋零之日》出版,虽然当时作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但仍然写出了这本迄今为止他自己最优秀的作品。
那天正像八年前的聚会一样,同学主动走到当时独坐一角的作家跟前,递给了他一张关于梵高画展的传单。
——去看看吧。
同学告诉他,最近市里举办了关于梵高的展览不下十次,而且参观的人流量极大,相信这很快会通过更多的媒介变成全城最热的话题。如果可以抢在其他作家之前,创作出一部关于梵高的作品,很有可能会大卖。
起初作家说对这个主意兴趣不大,其实他压根就不想考虑这种方向,他认为这样做会动摇自己的创作原则。最后,同学请出了作家夫人来帮忙,双管齐下终于动员到作家“尽管去看看”。
众所周知,梵高的画作素来以用热烈的色彩描绘生命激情而著称,这对性格阴郁的作家来说,要怎么写这个人都是格格不入的。
但当作家真正身临其境,看到画作时。他被震撼了,他想不通世人那些对梵高的评价究竟是怎么来的,他看到了真正的梵高。
——他也是个赌徒,而且比我更拼命,我喜欢他。
妻子与同学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作家说得出这番话,作品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果然,盯着面前三幅《向日葵》的作家,让他们快去给他找本梵高的传记来,而他自己似乎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当两人带着书回到展览现场时,作家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画前,妻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作家方回过神来,他转身对同学笑了笑。
——他的风格和我一样,他的画里充满了哀愁,我要写一部《梵高之死》。
之后的一周,作家将这本传记反复看了三遍。他越发感到自己与梵高的精神正在融为一体,而且还从梵高的生平中找到了不少相当微妙的疑团。
——这些都可以大做文章!
同学在知道作家的想法后,马上建议他将其撰写成推理小说。
——但我对那种东西一窍不通。
同学就向了作家介绍了几本推理小说大师的作品,随后作家在一个月内就给《梵高之死》写出了详尽的细则,全书的结构相当紧凑,透过梵高死前所作的八幅画勾勒出梵高一生起跌的全貌。
故事以梵高从精神病医院回到弟弟提奥的家开端,接着就从这个时候一直写到梵高弥留之际的故事。
这段时间里,梵高不再发病,然而却时常想起自己在接收治疗时的点点滴滴。他的精神世界也在这段时间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他每多作一幅画就多添一丝困惑,而且每幅作品都能让他发现一个来自自己前半生的死结。这位伟大的艺术天才终于在濒临崩溃时,选择了自我了断。然而,弥留之际的梵高却惊觉自己早已看清一切疑惑的本质,解开了自己疯狂一生的真相,最后拒绝被抢救而与世长辞。
就故事结构而言,这种铺排或许略嫌普通。但若论笔法,作家的阴冷文风简直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故事大部分以描写梵高的矛盾恐惧心理为主,而梵高的生平又在这个复杂的心理状态之中展开。这种现实与幻想相互缠绕的写法,正是作家艺术精华的极致。
果不其然,从正式出版那天开始,《向日葵凋零之日》就高踞读者问卷的榜首。在重印两次之后,就连之前失掉的读者也都一下子赢了回来。这个时候,作家的生活基本恢复到最初负债前的水平。
眼光独到的同学建议作家应该趁热打铁,再以同样的手法推出一部有推理成分的另类作品。
——这很可能会掀起一股新风潮的。
可惜,作家在写《梵高之死》的时候,身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在见识过真正的梵高后,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最能表达心中激情的路子。不是推理不推理,更不是名人效应,而是如梵高般一样,以自己的灵魂为燃料点起他的阴冷之火。
——我不会再写这种东西,虽然我也相当喜欢《向日葵》。
对这个回答,同学目瞪口呆,妻子也无能为力。
这是一个新的转折点,从这时开始,作家渐渐创作出越来越极端的作品,他放弃了叙述,放弃了议论,有时甚至把描写也放弃了,通篇写满恍如精神病人梦呓般的文字。当然,这只是出版社和读者们的看法,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仍是倾尽心血。
在接下来的一年间,作家连一本书都没有出版成功,而且每次交稿周遭必定非议四起。但作家竟然毫无动摇,写出了一个共八部长篇的系列——《狂冢》。这是一部孤高的作品,内容可以说是非常深刻。对这部巨著,只能说是生不逢时,作家也知道除了妻子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对它感兴趣。
——写下去吧,你是对的。
作家抱着妻子流泪了,是喜悦的泪水。
很快,作家三十一岁了。出版社已不再与他续约,而凭着《向日葵》而带来的收入也已经所剩无几。妻子开始了出去打工,勉强支撑了两个月之后,妻子也病倒了。作家忍着泪将《狂冢》和以前一直在用的纸笔和墨水全都打包起来,放到了一边。
同学接到他的电话时,正在发掘着有前途的新人。
——再帮我一次,我要写一本大卖的书,我需要钱。
同学知道作家的功力不容小视,既然他肯向市场妥协,在公在私同学也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嗯,但你要听从我的建议,怎样?
——可以。
作家挂了电话后,抱起妻子去了医院。
——是急性肾炎,怎么不早点来......
急性肾炎?急性肾炎?急性肾炎?
——会死人吗?
——那倒没这么容易,但还得视乎病人身体的实际情况。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要写书,什么书都行。
妻子看着作家的眼睛。
——你是对的,不要为了我而做错误的事。
作家看着妻子的眼睛。
——有你,对与错才有意义。
之后,妻子一直住院。作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再次走进了那个世界。这一次,同学和他一起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推理故事——
一个眼瞎了的画家经过惊人的意志,重拾起画笔画出了一副巨作,引起了广大的关注。然而作品却在展览前夜不翼而飞,窃贼在陈列室所留下的线索,竟然让画家发现这个人与自己的失明有关。他决定隐瞒所有人,孤身追寻真相。而最后,果然找到了幕后黑手,但结局却是一个叫人难以抉择的赌局。
这本书很符合出版社的要求,很快就决定了一个月后出版,作家通过同学向出版社预支了一半稿费,用来给妻子治病。他每天都在病房里安静地注视着妻子,但始终不敢讲自己写的是什么故事。
——能出书了?你写的是什么啊?
——当然是我想写的。
——但他们怎么会接受了?
——他们变聪明了吧。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我去买点吃的。
作家不敢再让妻子问下去,这个时候妻子不能激动。
算了,反正只要治好妻子的病,这件事就过去了,到时候再继续写想写的吧。
二十天后,同学的来电却带来了个坏消息。
——对不起,《盲画家》的出版计划被中断了。
——什么?
同学告诉他,三天前主编因为被人揭发收受贿赂,被革职了。之后换上来的新主编,一向在各方面上都对前任有偏见,所以他取消了原来所有的出版计划。
——竟然在这个时候......
作家躺下了,原本应得的报酬现在一下子成了负债,还有妻子的病。他马上就做了一个决定,把房子卖了,然后他在离市中心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的小房间。但剩下的钱也只仅仅够给妻子完成治疗,他仍然没能还清出版社的钱。
妻子出院之后,作家告诉了她实情。
——没事,我还能去找工作。
作家无言而对,他一辈子就只会写作,除此之外身无一技,但这个时候偏偏已经没有人需要他的作品了。而且因为他的性格,就连给人打工也做不长,很快他就只能整天窝在家里了。
之后的日子,艰难至极。作家开始杂志投稿,但往往几个月才能发表一篇短篇。虽然也有拜托过同学再帮他出版,但是他的名字早已使许多出版社敬而远之。家里的生计来源基本都是在靠妻子,房租和伙食,还有拖欠出版社的钱。
但这都不是最困难的地方,作家最难过的是自己那关,他看着妻子每天为了这个家奔波。他原本的自尊慢慢地变成了自卑,而且很快就开始失去动力,自暴自弃。
这是作家最堕落的时期,开始他还只是每天晚上跑到附近的空地上呆坐,对天长叹。但是,很快他就发觉这样做只会越来越烦,他需要没有烦恼的地方。于是,他拿着自己那一丁点稿费回到了赌场。
在那里,他就像回到了家一样,没有任何不适应。
那天晚上他来了点手气,赢了不少。他一高兴就走进了当年那个酒吧,然而这次作家并没有醉倒,而是疯了。
——呵,酒吧还是酒吧,酒还是酒,人却已经不是人了。
他盯着酒保。
——喂,你们怎么还在这卖酒啊?怎么不去卖鞋?是在等着我来出洋相吗?怎么不说话?瞧不起我?我可是个大作家,知道吗?我告诉你啊,《狂冢》就是我写的,听过吗?你瞪个什么屁眼啊?你们这些乡巴佬你识字吗?对牛弹琴!
——混蛋,醉了就回家睡去,我可不想等一下你认不出自己来。
——哈,我是认不出自己,可我认出你来了。你就说那个死了爹妈,一事无成,娶了老婆又没钱养家的废物。要不你怎么在酒吧里?认出自己了吗?废物!废——物——来,我教你读,废——
作家突然觉得酒保升高了许多,但转眼又变得无限巨大,他离对方越来越近,然后眼前一黑。当作家再爬起来时,虽然没有满地找牙,但他脸上的包也确实让人认不出来了。他拍拍身上的尘,指着站在六步开外的酒保。
——知错了吧?早叫你别惹我,老子可是个大作家,下次再让我看见就不饶你了。
他一步三踉跄,撞出了酒吧。回到家,妻子大惊,连忙跑到邻居家去借药酒。她回来时,作家已经躺在了地板上,她看着丈夫,心疼得直掉泪。作家朦胧间看见妻子跪在自己身边,要给自己擦药,一手甩开妻子,翻过身子爬起来。
——别管我,我是大作家,从来不需要别人同情怜悯,不需要。
妻子捂着自己的嘴,简直不认识面前的人是谁了。
——你整天跑来跑去干嘛?你很喜欢钱吗?我给你,我给你。
作家掏出刚赢的钱,一把朝妻子扔过去,妻子闪到了一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哭什么哭啊?老子叫你哭。
作家给了妻子一耳光,妻子跑进了厕所,把门反锁起来。作家一边嚷着不欠任何人,一边把家具踢翻。吐了一地之后,躺在地上睡着了。妻子见外面没了动静,就走出来。看见丈夫说梦话一样喊着辛苦,她心酸得跌在地上。半晌,她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把家具扶好,给丈夫换了衣服,拖了他上床。弄干净了地板,把衣服也洗了之后才上床睡觉。
次日清晨当作家醒过来时,妻子已经出去干活了。他完全忘了自己昨晚做过的事,妻子回来之后也没有说起,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生活毕竟是艰难的。果然,作家没几天又喝醉了,这次比上次更加过分,不仅又打了妻子,而且还扬言如果妻子再敢出去打工,就把她的腿打断。当然,到了第二天他自己依然是不记得发生过的事,妻子也照旧去打工。
但是,之后作家却真的染上了酒瘾,每隔一两天就醉到失去理智,每次除了砸东西,还开始对妻子拳打脚踢。
在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之后,作家终于发现了妻子身上的伤,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笨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一个大男人要死要活的,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牙。
他跪在妻子面前,发誓以后戒赌戒酒,绝不再碰。就这样,他们的生活总算平静下来了,直到作家三十二岁生日。
那天,妻子一大早就告诉他今天有很多活要干,要晚一点才能陪他庆祝,叫他闷了就自己上街逛逛,散散心。结果那天下午,他就突发奇想,想去书店里瞧瞧自己以前的书。谁知到了书店,作家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当他问起销售员时,对方惊奇地告诉他书在特价区,并热情地向他推销,买一本八折,两本半价,四本三点五折。
他摸摸摆放整齐的书,满手一层厚厚的灰。看着销售员的笑容,直觉得对方是在嘲笑他。作家掉头就走,身后的销售员还在说着。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垂着头走在街上的他,心情非常低落,不知不觉就进了酒吧。出来后的作家,眼神、动作和气息都变成了那个可怕的人。
——满街没脑的废物。
他觉得头很晕,只想尽快回家睡觉,所以毫不理会街上侧目的路人。在他晃到街口时,被街口小卖部的老板叫住了。那老板五十上下,发线却已经达到了七十左右的程度。他告诉作家,妻子今天下午突然因为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休息了,本来说好明天让她早点过来把货装好,但是后来老板收到喜帖,所以明天休息一天。他让作家转告妻子一声。作家一听,一手揪起了老板的衣领。
——你说什么?我老婆还在给你打工?
他把老板推倒在地,转身就往家里扑去。
——臭婊子,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回到家门口时,没人应门,作家大骂了两声婊子,一脚踹开了门。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去,看到妻子就伏在床上,就过去把她拽起来。
——你这骚货,一天到晚往外面跑,是不是要背着我偷人?啊?我今天把你废了,我让你还跑。
可是妻子的脑袋一直歪着,没有反应。作家使劲摇了她几下,她连口水都流出了,作家才发现妻子的身体是冰冷的。他吓了一大跳,他一摸妻子的胸口,没了心跳。他紧紧抱着妻子,连连喊着她的名字。很快他的声音都变成了怪响,他就这样一直抱着妻子不放,一直过了三天三夜。
终于,他放下妻子,给她盖上被子,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叠稿纸。他将稿纸端正地摆在桌面的中央,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写《狂冢》时用的钢笔,还有墨水,同样端正地放在了纸的旁边。之后,他走进厕所洗了个澡。整理了一番,出门去了。
这天傍晚的天空异常灰暗,当作家昏昏沉沉地回来到家时,他的手里拿着一捆麻绳。
锁上门后,他在门前站了很久。终于,他顺着自己的目光徐徐走到了写字桌边。他拉开了桌子的抽屉,里面放着的是《狂冢》八部长篇的原稿,但随即又关上了。
把麻绳放下桌面右方后,他坐了下来。他回头望了望床上的妻子,拿起了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了一个题目。
蠢女人的一生。
在今天,他对生活终于习惯了。这天是他三十二岁的第三天,但这对他已经再无任何意义了。写完题目后,他闭上了眼,轻声低吟了两次三百零九,这是他第三百零九篇作品。此刻,他不再犹豫,手起笔落,将爱上他这个废人的蠢女人再现在自己的笔下,一气呵成。
虽说不是惊人之作,但也可称为动人之举了。
他放下笔了!
再看妻子时,她仍然安详地睡着。作家忽地感到,可以这样看着她,原来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为了将这一刻化成永恒,他踢开了脚下的椅子。
作家搁下笔,看看桌上的闹钟,马上就零点了。他一伸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从醒过来就一直在床上看书的妻子一见他这样,马上问道,
“写完了?”
“嗯。”
“好快,才四个多小时。”
“比起我写<狂冢>的时候,慢多了。”
“是是是,大作家。可以给我看了吗?”
作家把原稿递给了妻子,妻子马上抛开手中的《幻蝶杀人夜宴》,读起了丈夫的新作品。
“穷作家的一生,欸?你不会是在写自己吧?”
“看吧看吧。”
妻子不再说话,一秒钟也不用就钻了进去。
“看完了。”
“哈,当年的‘审稿魔女’果然名不虚传啊。”
“当然,要不是你那无谓的自尊心,我现在也不用这么辛苦。”
“只帮我校稿不好吗?”
“不好,没钱。”
“别这样说,现在我不也开始努力了?”
“那倒是,昨天你说要再向杂志投稿,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想不到今天你还真写出来了,‘狂冢先生’您也不是盖的嘛,呵呵。”
“哈,不用说<狂冢>来笑我,虽然现在发表不了,但等我死后肯定能流传下去的。”
“谁说我笑你了,我可是真佩服我老公的想象力的。”
“那你评两句?”
“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原型,总觉得很好笑。”
“我也是,一边写一边拼命忍住。”
夫妇相视一眼,捧腹大笑。
“亏你写得出来,你追我的时候哪有那么可爱啊?就一副浪子模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喜不喜欢我,说一声就行。’有你这样追女孩子的吗?还有<门后的心>,好意思说是写给我的,明明那年你是跟风,想写畅销书。还有你求婚的时候,哪有那么浪漫啊?不,好像还是我先说要结婚的。”
“好像是哦,结果我就堕入了你的魔爪。”
“然后你就跟着我这个魔爪挨起苦来了。”
“对对。”
“放屁,而且后面还竟然把我写得那么没用。说说看,那次你发完酒疯之后,第二天是谁一边说着‘我肠子都悔青了’一边摆家具,拖地板,洗衣服啊?”
“......”
“还说要打断我的腿?你闹了这么久,到今天你还能走就算我仁慈了,哼。”
“不能走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你养我。”
“这次要是再挣不回钱来,看我还养不养你?”
“呵呵,小人不敢了,大人您先评稿?”
“评稿?还要我怎么说啊?你竟然都把我写死了,呜呜呜!”
“喂,这不是个悲剧嘛,不这样写的话——”
“不过,我喜欢这个结局。”
“......”
“虽然你不是这么浪漫的人,但真的不错,很好笑。哈哈哈!是我让你去找麻绳时想的吧?”
“嗯,我就是先想到了这个结局才写这个故事的。”
作家还在自诩,妻子却突然惊呼:“噢,对了!”
“干嘛?”
“麻绳呢?”
“桌上啊。”
“桌上?我叫你拿回来干嘛的?”
作家晃过神来,高呼失策。正如作家所写,妻子今天的确因为不适而耽误了街口小卖部老板的装货。本来妻子把剩下的货拉回了家里,准备晚上全都捆好,明天装起来会省事得多。但是作家知道妻子半夜还要到虾场干活,就自告奋勇去取绳子回来帮她弄好,让妻子赶快睡一觉。
结果,两个人都忘了。
“糟糕,我马上就得走了。唉!认识你有什么用啊?不管了,天亮之前,你无论如何帮我把它们弄好。”
作家一听,心中竟然起了波澜。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天亮之前,你无论如何帮我把它们弄好。”
“不是这句,上一句。”
“唉!认识你有什么用啊?”
作家不语而坐,表情严肃得叫妻子害怕。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啊?你傻了?干嘛问这个?”
“回答我。”
“早就告诉你了,是我哥介绍我看了你的书啊,你自己不是也写进了小说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们那时怎么知道我就是我?”
“啊?”
“就是你们怎么就知道住在你们对面的我就是那个作家。”
“我哥说的。”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究竟干嘛了,别吓我啊。”
“你回答我就行,快!”
“好像......好像是说是在一个聚会上听说的。”
“聚会?”
“嗯,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作家又沉默了很久,妻子看看钟,已经迟到了。但看着现在丈夫这个样子,她又担心得不敢离开他。
作家抬起头,目光异常锋锐,妻子不禁心头一凉。
“老婆,其实今晚我在写作的时候,都以为自己疯了,直到放下笔之后我才觉得舒服了一点。现在看来,我不仅没疯,还变得聪明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知道吗?我今晚在写这篇东西时就像我写过的梵高一样,每写到一段往事就发现一些疑团,越写就觉得头脑越混乱。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当年在书中描写梵高的那种心理状态,确确实实是存在的。我现在也像他一样,解开我自己这一生的谜了。”
妻子的拳头在胸前捏紧,一直紧张地盯着丈夫,好像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掉一样。
“老婆,你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了。”
妻子迅速地点点头。
“我怀疑我这一辈子都是被人设计好的。”
“什么?”
“你还记我这篇<穷作家>的主要情节吗?”
“嗯,大致上记得。”
“虽然是不自觉的,但其实里面写的都是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大事。我爸的去世、退学、劝服我妈、成为当红作家、爱上赌博、我妈离开、你的出现、写出<梵高之死>、<狂冢>、你住院、<盲画家>被中断,然后一直到现在。我说的这些,无论是哪个时期都是让我生活发生质变的,而有一个人在以上一半时期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这个人是故意这样做的话,相信我们现在的状况也正在他意料之中。”
“你不会想说这个人是编辑先生吧?”
“还会有别人吗?”
“啊?我只知道他帮你当上了作家,启发你写出了<向日葵>。其他的我想不通跟他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妻子一愣,“当年不是他劝服了我妈,我就当不上职业作家;没他带我加入作家协会,我就不会看清中个圈子里的污浊,也不会爱上赌博;没他我也写不出<梵高之死>,也不会发生后面的所有事:他明知我厌恶那些只追求情节,没有思想的作品,但在<梵高>之后,却极力建议我写推理小说,那种态度简直就像在逼我拒绝他一样,而且我怀疑,<盲画家>的中断也和他有关。”
妻子不可思议地说:“你......你认为告发总编受贿的是他?”
“不止,那个新主编应该也是他举荐。况且他也跟我们说过,这十年来,他在编辑部的朋友转行的转行,辞职的辞职,就剩下他和总编两个旧人了。”
“但这——”
“而且还有你,我想也是他故意安排到我身边来的。”
“你说什么啊,你疯了吗?”
“我不是说你在骗我,而是——”
“而是我哥?”这次妻子打断了作家,“你认为我哥在骗你?”
“也不是,但你哥的存在确实让我想通了很多问题。”
妻子虽然怒视着他,但他却看见妻子的眼里泛着泪光。
“你说了你哥是在一个聚会知道了我的地址。那会是个什么聚会?首先,你哥和我的交往圈子很不一样,他不可能和我认识的那些人聚会。再者,你哥大我们几岁,也不可能是在同学聚会上听到的。”
“这样你不是自打嘴巴了?我只是个售货员,不会和编辑先生有聚会,而他又是你的小学同学,更不可能和我哥一起出席同学聚会。”
“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了。”
妻子吞了吞口水。
“他根本不是我同学。”
“什么?”妻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所有的疑惑。”
“那......那他是谁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猜可能是为了复仇。”
“复仇?”
“你想想,每一次他帮助我登上新的高峰,总会转眼就发生让我陷入困境的事情。分明是想让我爬得高好摔得疼些,做这种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除了是复仇还能有什么原因?”
“但是他和你怎么可能有仇啊?”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爸的意外。”
妻子瞪大着眼睛,半句话都说不出。
“我想我的这位所谓同学,就是当年那个夹带私逃的老板的儿子。”作家握紧了拳头,“或许他们以为我爸就是当年的告密者。别人说是意外,但我一直不肯相信。我爸是个为了安全而情愿绕远路的人,他就算是被招牌砸中,我也不会相信他会在过马路的时候出车祸。”
“哦不,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你说他不是你的同学,那你们同学聚会时,怎么没有人觉得奇怪啊?”
“这不是问题,自从第一次见他之后,每次聚会他都和我坐在一边聊天。其他人肯定都以为他是我带去的朋友,所以我也确实很少看见其他人跟他聊天。退一步说,就算被别人提出他是谁来,他也可以咬定是他们忘记了。”
妻子听到这里,非常担心。她虽然难以相信丈夫的推测,但她知道丈夫的脾性,如果他认定了这就是真相,他肯定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想怎样做啊?”
作家的答案让她大跌眼镜。
“把它写成小说。”
“啊?你是不是想骗我,怕我阻止你去报复他啊?”
“有什么好报复,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报复又能怎么样?梵高知道了真相尚且死而无憾,何况是你老公我啊?
“况且我的风光都是他给的,就当还给他吧。哈哈,我现在更有斗志再创辉煌了。咦?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出门啊?我这篇东西可指不定有没有人要的哦,赶快去,这些货我保证天亮前全给你捆好,好了好了,走吧。”
妻子看着丈夫,一下子从床上跃起,扑过去抱住了他。
“我不允许你有事,给我乖乖呆在家里。”
“嗯。”
这就是这个潦倒文人的故事。
写到这里,我粗略算算,大概也有二十来页,过一万字了吧。呵呵,真的不想停笔啊。最后一篇作品始终是想再多写一点,我还是再给读者们多唠叨几句吧,当作是个尾声也好。
最后一次的写作,我本想写些开心的故事,但当我提起笔时,果然还是开心不起来。不过既然是最后一次,又何必勉强自己?随心而发就好!而结果,就有了这个故事。
对一个做作家来说,看着自己创造出来的角色能摆脱自己手中的笔,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在最后,作家竟然不想报复了,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若他执着地去找他的“仇人”,我必然会叫他后悔。因为这位叫人疑惑的责编的确是作家的小学同学,同时也是他的大舅子的中学同学。
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他的大舅子初中留了三年的级,刚好与他的编辑先生同班。其他的,统统是碰巧加上他的想象力。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很羡慕他。虽然不算是伟大的一生,但说是精彩也总不为过。我不敢和他比,真羡慕啊!我不仅没有当红过,也写不出《向日葵》和《狂冢》那样的作品。我不好赌也没有酒瘾,但命途却比他更为坎坷。我甚至连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也没有,现在我正坐中午刚入住的旅店里。我没有欣赏自己的编辑,更没那美得叫人心疼的妻子,所有人都对我不屑一顾。我唯一值得自豪的就只有手中这支,这支能掌控他命运的笔,而他却冲破了我,真羡慕啊!
啊!不,我还有这篇不错的故事,还有手边的这捆麻绳。
我的作者,虽然不知道您是谁,甚至您可能并不存在。但在最后,我还想跟您说几句心底话。虽然在您笔下,我的这生如此的不堪,但我还是很欣赏您给我的这个结局。
一个一事无成的作家在自己的最后日子,留下了一篇关于一个潦倒文人如何从自己创作出的穷作家身上,看破世情,摆脱命运的故事。这真是个叫人心动的构想,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也好想尝试一下。唉!真的好想可以继续写下去啊!不过,要是真的就到这结束了的话,也未算太差!
噢!怎么我觉得周围越来越冷清,难道这只是我自己临离开前的臆想?这究竟是我已经摆脱了您呢?还是您的笔在继续操控着我的思绪?无所谓了,其实谁都赢不了谁。
或许我并未能真的摆脱您!
您呢?
在您写着我的故事之际,您找到自己的作者了吗?
他会是谁呢?希望不是一个穷作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