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色与空
上海新报报社。
大厅里人来人往,纸张四处飞舞,叫嚣声、电话铃声此起披伏。不用想,准是前方又战事吃紧了,报社里才会忙得不可开交。有得忙,国家有难;没得忙了,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又会失业。到底该不该忙呢,谁能说得清楚。
方傲伟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的桌子边上找到了丁磊。他把脚搁在办公桌上晃动着,眼里望着纷繁的大厅,显得那么得与世无争。但只要他一开口,味道就变了。
“喏,”小记者一捋背带裤的带子,又开始抱怨起来,“有头有脸的大记者就坐在正中央,吊车尾的就打发在犄角旮旯里。”
“怎么,几个人的死都让你给撞上了,这么好的第一手资料,你没有捞着一笔?”
“现在这年头,死几个人谁关心啊?也就你们这种吃官饷的大人才有空关心,——前方打不赢,后方得捞政绩——老百姓谁管别人的死活啊?老百姓只关心这个——”他把手往大厅方向一伸,“——明天自己会不会死,明天自己会不会挨饿。”或者,‘李宗仁想跟共党谈判’,‘委员长为败退台湾做准备’,总要找些噱头,证明自己还活着嘛。——探长,您今天不是跟我谈人活着的意义的吧?”
探长道:“那得看你还有没有机会好好地活下去。——你说,5月7号,就是吕三金被杀那天,你跑去陆家干什么?不会那么巧又嗅到了死亡气息吧?”他忍不住挤兑道。
“是嗅到了新闻的气息。”丁磊把脚挪下来,凑上前去一本正经地说,“知道大上海夜总会人力车夫被杀的案子吗?”
怎么又是这件案子?方傲伟不记得已经有几个人提到它了。
“它的嫌疑人是吕三金,也就是死在陆家门口的那个人,他可不是小角色。”丁磊压低了声音,“——一年半以前被抓起来过,和官商勾结,倒卖军需物资,非法敛财,犯的是杀头大罪,——您不知道吧?”
“那个时候我还没调来上海。”
“那段时间正在喊着搞行宪国大,高层严打这种犯罪,公开审判,上头有钱都行不通。可后来,他完好无损地出来了。你猜怎么着?”记者故作神秘地停顿一下,“他一枪没被打死!当局不敢再枪毙他一次了,因为,在他之前,有一个犯人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救活之后结果还是被当局拉回来再次执行枪决,当时舆论哗然,指责不民主不宪政啊,当时谁敢顶这顶帽子啊,所以再发生这样的事,吕三金的律师就大做文章,最后当局迫于压力就把吕三金放了,从此之后吕三金就好像人间蒸发了。”记者凑近方傲伟,“据我所知啊,当时各家报纸报道这件事,发社评,好像都是吕三金的律师活动的。——当时执行枪决的人,叫刘克青;而吕三金的律师,叫陆孤云,陆敬亭的亲哥哥。”最后一句,记者的声音近似耳语。
方探长想极力掩饰自己的表情,但其听到这番话后的震惊之色还是溢于言表。
丁磊很满意这样的效果。“这个官司打完之后,陆孤云就好像消失了一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律师,就这么不见了。——我去陆家就是想跟陆敬亭挖一挖陆孤云到底去哪儿了,我去刘克青家和去陆敬亭家其实就是因为当初那件案子的内幕,都是为了一件事,哪是专门为了我采访到哪儿哪儿死人呐!”
方傲伟离开的时候,对丁磊说了一句:“如果你少一点怨天尤人的话,早晚有一天,”他指指大厅正中央,“你会坐到那儿去。”
大上海夜总会是上海滩繁华的象征,但这道霓虹却把世界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外面再怎么风雨飘摇,里面都是歌舞升平。
方傲伟进入夜总会时,经过了许多人力车。多年的人力车夫比较有经验,他们会低着头,不代表他们谦卑,而是低头观察来往人的鞋子,如果有人鞋子比较新很少有磨损,大多代表这类人平时不太走路,他们便会迎上前去说“先生、小姐,坐车吗”。他们的低头,不是礼貌,而是生活的姿态。
台下依旧是客似云来。
台上,曼莉小姐展示着动人的歌喉,满脸迷人的微笑。她唱的是黎锦晖先生作曲填词的《毛毛雨》:
毛毛雨 下个不停 微微风 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
歌声委婉甜美。
台下的观众随着她从旗袍开衩处露出修长的腿而发出喝彩声。
后台。
方傲伟捧着一束鲜花走来:“恭喜曼莉小姐演出成功,歌还是唱得那么棒!”
曼莉正在对着镜子卸妆,不屑道:“他们哪在乎我有没有唱歌,我要是不穿衣服在台上站着,他们也会欢呼。——别绕弯子了,方探长你今天不是来捧小女子的场的吧?”
“抵不住曼莉小姐冰雪聪明啊。”方傲伟便不客气道,“吕三金被杀的那天中午,你为什么会去陆敬亭家里?”
“路过。”干净的两个字。
探长愣了一下。这是最无趣的答案。他总以为这宗案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匪夷所思,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无趣的回答。
“怎么,不相信吗?”曼莉见探长不做声,“我就是路过,然后见陆家门开着,就进去看看,我又不是不认识陆敬亭。——那里虽然比较偏僻,但不至于我不能从那里路过吧?”女歌星又补了一句,“我有个朋友就住在那附近。”
方傲伟忽然觉得无话可说,耸耸肩:““那天,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情况?任何情况都行。”
曼莉歪着头想了一下。“这个不知道算不算?我在房子外面的树林里捡到了一根钓竿,钓线上系着一根木棍,手臂那么粗,也有手臂那么长。——我那天刚进去就准备说的,是你们不让我说的。”
圣玛利亚医院是二战时一个荷兰人的商会在中国建的。
医院这个东西出现最初,是旨在治病救人。可事实却是,有钱的才能进来,没钱的只好病死街头。医院,是最能体现人命值多少钱的地方。
方傲伟打听清楚之后,更觉得苏清风是个怪人。他本来是个从军队退下来的军医,还拿过枪跟日本人实打实干过。——比我们这些后方吃干饭的强多了。退伍后来到这家圣玛利亚医院当大夫,一年前正式退休,但他跟院方说,自己愿意留下来继续工作,不要报酬,只为多救治几个人。下班后,他还经常去给穷人义诊。这样一个大慈大悲的人,为什么总要一脸苦大仇深的悲苦模样?
方探长在药剂室里逮到了这匹勤劳的老马。他看样子真的很怕冷,依然穿着棉袄,只不过是换成了另外一件。
“7号那天,你也听到了枪声。你为什么会在陆家附近呢?”
“陆敬亭身体不好,——你没见他一直咳嗽么?——肺病,我去给他看诊,我们约在了那天。”
无法反驳的答案,方傲伟心想。
“那天,你给吕三金抢救的时候,他有没有透露过什么?”
“你喉咙、肺部被杵俩窟窿,你说个话试试?”
好嘛,又无法反驳。
“你年纪也挺大了,自己身体也不是太好,”探长的手从上往下滑落,“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当义工?”
“因为我害过别人的命。”
探长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老人。
老人继续说:“所以我想多救几个人。”
他说着拿上听诊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这次是探长根本没想着要去反驳。
方傲伟驾着车在上海城里转。
上海路上的车是越来越少了,看来有钱人都在为战败后的退路做准备了。
探长终于在一所学校的门口找到了陆敬亭。他正打着战乱救助协会的横幅募捐,身边有一圈穿着制服的学生在帮他散发传单、呼喊口号。
探长打开车门刚下车,一位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把募捐箱递了过来:“先生,帮助一下战争中失去家园的人吧。”
方傲伟往箱子里投了两枚银元,惊得女学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才想起来说道:“谢谢!”
陆敬亭远远地也看见了方傲伟。他走过来,依然在不断咳嗽。
方傲伟道:“你为了难民,很用心嘛。”
“难民太悲惨了,不像我们这些人,至少生长活在了大上海生活在了看不见大炮坦克的地方,任谁都会觉得他们可怜,能不发一点善心吗?——方探长是来找我的?”
“是啊,不过不是查案,是给你送信的。”
“送信?”陆敬亭不解道。
方傲伟把收在身上好几天了的那张折着的纸条拿出来递给了陆敬亭:”刘克青临死前写的。“他仔细看着对方看信时的反应。
陆敬亭看完之后一脸迷惑:“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啊,应该不是给我的······”
“对,当然不是给你的,”方探长正色道,“而是给你哥哥的。”
“我哥哥?!”
方傲伟把从小记者丁磊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转诉给了陆敬亭。
陆敬亭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把你知道的也告诉我吧。”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
“比如,你哥哥现在在哪儿?”
“我哥哥?我哥哥已经死了啊!就死在了普善寺里啊,我哥哥就是亦苦啊!”
“什么!”这次轮到探长的惊讶之色无法掩盖了。猛然间他想起陆孤云消失的时间,和亦苦出家的时间,甩了自己一巴掌,怎么之前就没意识到呢!
“他为什么当和尚?”探长沮丧地问。
“一年多以前吧,我嫂子病死了。我大哥性情大变,消沉了一段时间,然后什么都不要了,律师的前途,还有他的财产,都不要了,给我了——失火的那间陆家房子以前就是他的——他都给我了,自己出家了。我也不清楚我嫂子当初是什么病,总之送到国外也没救活。”
“你大哥有很多钱吗?”
“也不是,只是···好像突然间,就有了一笔钱,有了那笔钱他才把嫂子送到国外去。”陆敬亭谨慎地看着方傲伟。
“不用那么看着我,”探长不近人情地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丁磊挖到的内幕是真的,那恐怕,就是你大哥收了吕三金一笔钱,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
陆敬亭失神了片刻,然后对着探长的背影晃了晃手里的募捐箱:“谢谢你的善行。”
“还有,”他回过头指着募捐箱,补充一句,“你这不是善,只是怜悯。”说完钻进了汽车。
普善寺。
方傲伟喜欢早上来寺庙,早上的禅院总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亦欢小和尚正在前院拿着笤帚扫落叶。
“你师父呢?”
“师父在苦修室,正在苦修呢。”
“我可等不起他什么时候出关。”探长怂恿小和尚去打扰师父的修行,通报一声。
过了一会儿,小和尚回来了,装模作样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师父请你过去。”
苦修室在寺院西侧的一个地下室里。看样子抗战时期还做过防空洞。小和尚把门打开后,就默默离开了。方傲伟朝室内望去,漆黑一片,他摸索着走进去,适应了一段时间后,才看清正在当中的蒲团上打坐的无念住持。
“我说无念住持,你怎么不说话呢,这样很吓人的。”
“苦修就是这样,不食,不语,不寝,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才能感受到苦难。”
“冒犯住持了,”方傲伟微微欠身,表明来意,“我这次前来是想问住持几个问题。”
“施主请讲。”
“吕三金被害那天,住持为何会去陆家?”
“那番是为了大善。”无念道,“陆敬亭施主是大慈大悲之人,他得知我出家前家中有一批麻醉药,前来讨要,要我捐给战乱救助协会。战争年月,这类药品很需要。佛家也讲究普度众生,我自然是答应了。那天前去,就是为了谈这件事。”
方傲伟点点头。“你知道你徒弟——亦苦出家前的身份吗?”他尝试着问道。
无念双手合十:“佛家只讲求缘,不讲过往。”
探长并未追问,而是再次欠身:“打扰了大师修行。”
“施主此言差矣。”无念口喧佛号,“人生在世,难道不是时时都在修行?今日苦修是修行,明日吃饭睡觉也是修行。和尚打坐是修行,施主查案也是修行。只是形式不同,要修的业果不同罢了。”
“哦?”探长觉得和尚一旦进入修炼的状态,似乎每个人都会变得很有禅意,“那我修的是什么,和尚修的又是什么呢?”
“施主修的是真相,渡的是人;和尚修的是嗔戒,还在渡己。”
方傲伟笑了。这位普善寺的住持别的都好,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没想到竟是承认得如此爽快。
普善寺的晨钟被撞响,声音传进苦修室。
方傲伟笑道:“大师还少说了一样,——和尚马上就要修五脏庙了。”
“哦?”无念不解。
“佛家讲究过午不食,苦修之时,一日食一顿,听见这晨钟,就意味着和尚要开饭了。——和尚不吃不喝可也不行。”
“妙,妙哉。”无念击掌笑道,“施主慧根极深啊。”
方傲伟也击掌而笑。他觉得这样看不见,只说话,才是真的交谈。
今天普善寺的晨钟,是小和尚撞的。
平日这项工作都由住持来完成,今天住持苦修,而且看来无念日后是准备让亦欢来继承这个住持之位。
亦欢看着方傲伟,几次欲言又止。
方傲伟拍拍他的脑袋:“你到底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亦欢犹豫了一下,最后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可能知道,杀我师兄的是谁。”
探长身子一下僵住,他激动得放下筷子。
“不,不是,”小和尚词不达意地继续表达着,“我是想说,我本来应该知道的,可后来我还是不知道······”
探长吃力地理解着他这句话。
“唉!”小和尚叹一声,也放下筷子,“我是说,我那天早上出关以后,经过我师兄的房门外,无意中听见了他和别人在说话。我师兄说:‘你看看,今天安阳城都破了,国民党坚持不了多久了,正好我可以就这么去gongchandang管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你要帮我——可别加害我······’然后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没听清,我当时怕被发现,不敢停留太久,马上就走了。”他撇撇嘴说,“你看,如果我当时多留一下,兴许就能听到屋里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件事发生在离你师兄被害多久之前?”
小和尚想想:“两个小时吧,——当时最多也不会超过10点。”
探长又拍拍他的小光头:“吃饭吧。”
枪找到了。
经过几天的搜查,刘克青的鲁格08手枪最终还是找到了。而不出所料,鉴定组也证明了两名死者体内的子弹就是从这把枪里射出的。
方傲伟回想着警员把枪递给他的那一刻。
他望着枪,湿漉漉的,枪托上刻着一个德文单词fallen。他取出弹匣,里面的子弹已经空了。
他所担心的事果然没错,当日刘家丢这把枪,果然就预示着危险。“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在寺庙后面的河里。”
江淮地区河网密布,从古至今都是当地的交通要道,即使到如今,依然能经常见到渔船在河面上划行。普善寺背后就是一条河。
方傲伟雇了一艘船,从普善寺沿着河流顺流而下。加上顺流的速度,40分钟后,方傲伟看见了河岸上陆家房子的背面。看来,他心想,往返两地,最快也少不了40分钟,——至少我是如此。
方傲伟摇摇头,任小船顺流而下。
逝者如斯。如果世间的一切能向这河流一样,顺顺利利,是不是就不会有激流回旋时的湍急险阻?但往往事与愿违,世间事有太多逆流而上和峰回路转。于是明白,没有激流回旋,没有形形色色,大千世界也会少了太多精彩。一树千叶,也是大同。
[此贴被王羽于2015-3-22 22:52:11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