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纯阳走在明廉街区的贫民区里。破败如同发酵过的旧马蜂窝的住宅楼已经肮脏得看不出本色。
张纯阳已经很久没回过这种地方了;且不说平时都住在外地,就算春节跟父母团聚,也只是回到沈北新区的那套高级住宅里——那套高级住宅被张纯阳的父母放到了张纯阳名下,只不过张纯阳从来都对此不以为意。倒霉的是,由于这段时间正值皇姑、铁西暖气管道大改造,居委会发了通知说“尽量留人在家”,而张纯阳家这套位于明廉街区的单元房又没能及时出租给别人,不得已,张纯阳只好跟父母一起在这边住上十天半个月了。
不少路人的目光投到了张纯阳身上。没办法,张纯阳的长相实在太出众了:身材过于高挑,肩膀过于宽阔,容貌过于俊美,而那天生就偏红色的浓密头发已经留成了遮住耳朵的“中短发”。
张纯阳走进4号楼一单元,上了2楼,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屋。这时,父亲的声音从南屋里传来了:“回来了女儿?你妈又打麻将去了。”
张纯阳只应了一声,就轻松地把门带上,走回自己的北屋,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起一篇文章来。这篇文章,是O网站向张纯阳约的稿,内容是“膜翅目昆虫社会性的演化”,稿酬相当于大约20顿素菜麻辣烫的钱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是来拆装暖气的人吗?张纯阳的父亲不假思索走到门口开了门。一个仿佛在发霉棺材里躺了200年的老太婆闯了进来。
“这是两千块彩礼钱,你女儿是我儿子鄂宏群的媳妇了!”老太婆一开口,一股仿佛僵尸喷毒气的气息传来。
“你给我出去!”张纯阳的父亲露出了一点怒色,“你别给我胡说!这两千块你给我拿走,我再倒贴你一块钱!滚!”
张纯阳在屋里对着电脑,却听得清清楚楚。鄂宏群?这个名字轻易不会重名,不就是那个曾经犯下两起强奸罪和一起过失杀人罪、入狱两次的歹徒吗?根据妮妮掌握的资料,那个鄂宏群全家都无业,全靠吃低保为生,全家一个月从政府那里领到的低保,比一般小职员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
老太婆的声音却继续传来:“你别不知道好歹,男人五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你家那丫头都三十多了,我儿子能看上她是你家祖上八辈子积德,你还不叫你家丫头上我家跪下谢恩去?再过几年你家丫头没人要了,你家丫头走大街上都叫千人踩万人跨,叫人吐沫星子淹死!我儿子鄂宏群才五十刚出头,正是年轻好时候,看上你家没人要的豆腐渣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张纯阳从电脑前站起身来,走出房间,笑着对老太婆说:“你家鄂宏群谁不知道啊,你家鄂宏群前几年缺钱跟叫花子卖屁股,染上了脏病,现在裆都烂没了,你家鄂宏群下身就是一个大洞,腹腔通外面,你家过一小时就得换一次床单……”
看着张纯阳那比普通女人高出一头的身材,老太婆突然口吐白沫,“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爸,赶紧拨120,别让这种东西死在咱家,”张纯阳说。
“女……儿……,”因惊恐而脸色惨白的父亲终于说出了话,“你刚才说那些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啊,”张纯阳微笑着说,“不是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咱们平心而论,是她先对我进行羞辱的,所以我才进行了一点儿还击,咱总不能挨了欺负不还手吧?”
与此同时,在百里之遥的E派出所里,对几个嫖客的审问尚未结束。
“怎么回事?”一个年轻警察小声对同事耳语,“这个叫邦天地的嫖客,小学文化程度,无业,嫖完了结账用的居然是YS研究所的柳雪助理研究员的工资卡?要说是盗窃,可是工资卡的密码难道是能轻易破解的?”
2
YS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柳雪下班回到丈夫家,就听见婆婆的叫骂声:“赶紧把地给我扫了!”
柳雪环顾房间,早晨上班之前扫过的地,又被婆婆嗑了一地的瓜子皮。柳雪赶紧拿起扫帚,将房间重新打扫干净。
才扫完地,柳雪又听到婆婆的声音从卫生间传出:“赶紧过来,洗脚!”
柳雪走进卫生间,兑好了一盆温度正好的水,蹲在地上给婆婆洗起脚来。
“你还守不守妇道了!”婆婆骂着,扇了柳雪一耳光,“男人不在家,你就不跪下了是不?!当媳妇得懂得恭敬,男人是天,不光对男人得跪,对男人的妈就不知道跪了?”
柳雪赶忙跪下,继续给婆婆洗起脚来。
3
“柳雪,下班之后今晚一起去吃关东煮吧,我知道一家店很好……”琳琳助理研究员话音未落,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异样,“柳雪,你脸上怎么青了好几块?赶紧去医院看看啊!”
“不行的……”柳雪一开口,却再也说不下去了。自从跟邦天地结婚,柳雪的工资卡就交给了邦天地的妈,连密码都被他们改了。现在的柳雪,没有一分钱可以自由支配,而如果回家晚了,又会被婆婆扇耳光了。
柳雪嫁到邦天地家,已经一个多月了。柳雪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嫁给邦天地的,不禁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婆婆,从一年前就开始经常尾随柳雪了,跟柳雪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像你这种垃圾,你可以自杀去了,活着浪费空气咋”。柳雪当时听到,就立刻崩溃了,因为,柳雪的科研能力确实比较平庸,至今发的十几篇SCI论文都没有档次特别高的,其中一大半甚至是发在了Plos One这种让人瞧不起的刊物上。正是因为没有杰出的论文,年过三十的柳雪才只是助研,连个副研究员都没当上——这正是柳雪最不愿也不能面对的痛点,任何人提起这一点都能轻易将柳雪击溃。
如今,这个对柳雪说了一年“你怎么不去死”“像你这种垃圾”的老太婆,终于成了柳雪的婆婆。导致这件事的直接原因,就是那个老太婆从半年前开始对柳雪说:“你个千人踩万人跨的贱女人,三十岁了没人要的豆腐渣,走大街上都让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而当柳雪终于站到了浑河岸边想要跳下去自杀时,那个老太婆却及时赶了过来,让柳雪成了她的儿媳。
在一棵参天的加拿大杨的后面,农业生态学研究组的天全正在偷偷地看着柳雪。天全是硕士二年级的男生,年纪二十出头,是蒜敢老师的大弟子。自从考进YS研究所,天全就一直暗恋着柳雪,因为,柳雪真的是太美了,而且柳雪的科研能力也不错,发了那么多篇SCI论文呢!但是,天全一直想着“她不可能喜欢我这种还没发论文的毛头小子的”,所以至今还没能鼓起勇气跟柳雪说哪怕一句话。
虽然相隔几十米,天全还是发现了异样——柳雪的脸上似乎有淤青!
柳雪走出YS研究所的大门。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的邦天地冲了上来,立刻打了柳雪两耳光:“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老子好心娶你,你敢说今晚不回家?”
柳雪忍住眼泪,沉默地跟着邦天地回到家。可是,一进家门,迎接柳雪的就是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柳雪这种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力气,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4
M商城大厦19楼的一个房间里。小女警妮妮正在一个“女德班”卧底搜集犯罪证据。
妮妮环顾四周,发现“学员”们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唉,早知道就让龙姨来卧底才对。
台上的“女德老师”唾沫横飞地讲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男人是天,是男人创造了女人,是男人养活了女人;是男人赐予你每个月的工资,是男人赐予你每天的食物;你吃每一顿饭前都必须向丈夫感恩,感恩男人赐予你每天的每一顿饭;人不能只知索取不知奉献,女人必须为一个男人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女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全心全意将一个男人服侍好,男人就是你的上帝;有私心攒私钱的女人要遭报应,向丈夫下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女人的天职……”
“还手的女人要下地狱,不听话的女人要下地狱,”“女德老师”继续讲着:“刮肠剖肚,油锅刀山,渴饮铁汁,饥吞铁丸,又有拔舌地狱,有小鬼儿给生前顶嘴的女人拔掉舌头……”
妮妮不禁回想起了公安系统内部学习的《邪教识别手册》的内容。那本手册上印得清清楚楚的是,邪教的特征包括:(1)教主崇拜;(2)精神控制,人身恐吓,制造恐慌;(3)侵犯个人身体,特别是对女性信徒;(4)脱离正常社会生活,邪教的内部法则高于正常的社会法规……
而在百里之外,张纯阳在明廉街区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开始阅读起妮妮整理过的,关于鄂宏群的更多资料。
鄂宏群犯下的其中一起强奸案,一开始那个被害幼女的家长是没有报案的,但在案发后数天,被害幼女突然死亡,被害幼女的父亲才报了案。据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口供,被害幼女的尸体火化后,骨灰中现出一堆几十个剃须刀片。而当时鄂宏群用来威胁被害人家长的原话“不许报警,我哥是工商局的,你报警就抓你”已经被证明是胡说了。
5
张纯阳站在厨房里,手里正捏制着一些面点。最近一段时间,张纯阳经常用制作面点的方式来排解压力。由于张纯阳懂得一些医学和解剖学,昨天完成的那个加了少量食用色素的面制“颅骨”,表面已经略微干硬了,在没学过医的普通大众看来就是真骷髅头!
在旁边冰箱的冷藏室里,除了各种蔬菜,还有一盆生牛肉块——其中,秋葵和芦笋是张纯阳买的,牛肉当然不可能是张纯阳买的。
陌生的敲门声响起。张纯阳的父亲跑去开门。门只开了一道缝,鄂宏群就强行闯进了门里。
“我妈两千块给我买的媳妇,你还不给我?”鄂宏群恶狠狠地质问:“买来的老婆娶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
“你给我滚!”张纯阳的父亲脸色惨白地开口了:“那两千块钱都让你妈原封不动拿走了,我可没收!你滚!”
“那两千块给你买烧纸了!”鄂宏群说,“你家丫头都三十岁了还没生儿子,只知索取不知奉献,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明天‘除四害’把你家丫头除了!”
张纯阳躲在厨房里暗暗嘲笑:这个鄂宏群,坐牢几年倒是把狱警挂在嘴边的“只知索取不知奉献”“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给背下来了。可是,就这种持有轻度智力障碍证明的罪犯,真能明白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我每个月写这么多科普文章,为国家缴纳这么多的个人所得税,到头来我纳的税都被国家用来发低保,被国家用来养活鄂宏群全家了吧?到底是谁“只知索取不知奉献”啊?
张纯阳一边想着,手中的加了暗红色食用色素的面团已经被捏成了心脏的形状,就连上面的主动脉弓的弯曲度也做得十分精准。
糟了,那篇“膜翅目昆虫社会性的演化”还没彻底写完!像鄂宏群家这种靠国家低保养活,从来没劳动过的货色,不就像蜂群里从不劳动的雄蜂吗?假如蜜蜂能有思维,那么,那些雄蜂从来不知劳动为何物,大概会以为自己吃的蜂蜜住的蜂巢领的低保都是宇宙间自然长出来的吧?如果这样,以那些从不劳动的雄蜂的见识,肯定会反骂工蜂是“身为雌性却不生育,只知索取不知奉献,浪费宇宙资源”吧?
张纯阳打开冰箱,拿出一盆牛肉块,将面制骷髅头和面制心脏也放进盆里,端着盆走出了厨房。
“爸,你看!”张纯阳微笑着对父亲说,“今天来的这个人,还可以再做成一盆像这样的!你看,今天来的这个扯掉皮肉一模一样!我再给你表演一次用手扯!”
这时,鄂宏群突然掉转头,像过街老鼠一样匆匆跑掉了。
张纯阳回到厨房,将手伸进面制颅骨的枕骨大孔,轻轻发力撕碎,又伸手蘸了些水,很快将这个面制品抻成了很多面片!一壶开水倒入电磁炉上的金属锅,面片丢进锅里,面制心脏也同样抻成面片丢进锅里——本来就只加了食用色素,煮熟了完全可以当成普通的面片汤来吃的!
6
YS研究所的柳雪助理研究员,被丈夫家暴致死。这一案件尚在继续调查之中。
柳雪的丈夫叫邦天地,小学文化程度,无业。
邦天地的母亲,是M商城大厦“女德班”的学员。
“这是我在M商城大厦‘女德班’卧底掌握的情况,”小女警妮妮说,“那个‘女德班’说母亲有给儿子找媳妇的义务,教的一套方法就是对一个年轻女性进行无休止的打压、侮辱与洗脑,直到那个年轻女性心理彻底崩溃、彻底丧失自尊,这样原本再高傲的女性也会最终嫁给一个垃圾男当媳妇。”
“根据我掌握的心理学知识,这利用的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原理,”妮妮继续说着,“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称人质综合征,是指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人质会对劫持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人质的生死操控在劫持者手里,劫持者让她们活下来,她们便不胜感激。她们与劫持者共命运,把劫持者的前途当成自己的前途。产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条件有,一是要人质切实相信生命正受到威胁;二是施暴的人会给人质施以小恩小惠;三是控制人质的信息来源和思想;四是让人质感到无路可逃。”
7
柳雪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来的除了柳雪的家人与同事,还有隔壁的农业生态学研究组的学生——天全。
柳雪的遗体扭曲得有些诡异,那在生前曾经十分美丽的脸已经变形,显然有不止一处骨折。天全感到心里似乎被戳了一刀,顿时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在妮妮家的客厅里,妮妮正和张纯阳一起喝咖啡。
“有时候我觉得,”妮妮说,“如果当年的红色娘子军在天有灵,肯定觉得血白流头白掉了;本来是梦寐以求的新中国红色政权,现在竟然奴隶制又冒头了;那些像遍地毒蘑菇一样的‘女德班’,就是要消灭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把全体女性变成没有人身权利的奴隶啊。”
“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允许资本家适度剥削工人,这我也知道,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就需要复辟封建制甚至奴隶制吧,”张纯阳说,“我真不明白,像鄂宏群家那种靠吃国家低保为生的剥削阶级,到底算是个什么?”
是啊,这世道,弱者不一定能领到低保,而吃低保的可能是恶霸地赖。比如鄂宏群那样的,吃饱了撑的就去横行霸道、强奸幼女、鱼肉百姓,这到底算什么?如果说鄂宏群是黄世仁,鄂宏群的妈是贱奴才穆仁智,周围居住的劳苦大众是杨白劳和喜儿,那我们到底解放了没有呢?
8
一个留长发的大姑娘走在北一中路上。
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太婆突然走过来,打了姑娘一耳光:“你个千人踩万人跨的贱女人,你怎么不去死啊……”
姑娘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不假思索地就抬手还了老太婆两耳光,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出手可能过重。
只见老太婆口吐白沫,像个无生命物体一样僵直地倒了下去。
9
张纯阳走在明廉街区的道路上。隔着一大丛辽东水蜡树,一个小孩变调的微弱的呼救声传来:“救命……救命……”
张纯阳飞奔到树丛的另一边,看到的是令人震怒的一幕:鄂宏群扭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脖子,将小女孩的脸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已经扯下小女孩的短裤!
张纯阳冲上去,左手揪着鄂宏群的头发拎起来,右手握拳朝着鄂宏群的后脑猛砸几下,之后又是一拎一甩,将鄂宏群从小女孩身上拎下来,脸朝下摔在旁边地上。
张纯阳解下鄂宏群的鞋带,用练习过无数遍的方式将鄂宏群的手腕与脚踝掰到后面狠狠地捆成一束,又掏出一卷卫生纸在鄂宏群的脑袋上缠了几圈,又旋即将卫生纸取下揣回包里,这才平静地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10
郊外的一座公墓。
在阴森的油松与圆柏之下,张纯阳在一座墓前点起火,烧的正是缠过鄂宏群脑袋的卫生纸。
张纯阳在哭,那声音已经变调,只能隐约听出是“就当是头颅……首级……报仇了……”
墓碑已经有些年头,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而在墓碑上的照片里,隐约是个看似10岁左右的小女孩。
“就当是头颅……首级……报仇……”张纯阳的哭声已经彻底变调,那暗红色的头发正在墓地的阴风中与火星一起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