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的太阳光照在柏油路上。一个瘦高的身影垂头丧气地走着,正是16岁的高中女生张纯阳,第184中学高二学生。
这是一座北方的城市。此时正是下午。张纯阳正从铁俭里小区走向附近的肺工派出所。
张纯阳住在铁俭里小区对面的铜砂里小区,旁边就是184中学。刚过中午的时候,张纯阳听到邻居们说,对面老殉家丫头出事了。
“殉”是一个在当地罕见的姓氏。附近唯一的一个“老殉家丫头”,正是张纯阳的同班同学殉雪娇。那是一个矮小又内向的女生,两只眼睛间距很宽,看起来就像一个10岁上下的弱智儿童,虽然实际年龄跟张纯阳一样是16岁。
刚才在铁俭里小区听说,警车早就来过了。现在张纯阳已经走到了肺工派出所门口,这是附近唯一的一家派出所了。张纯阳钻进一丛浓密的紫丁香里,隔着稀疏的铁栏杆往派出所的院里看去。
等了漫长的不知多长时间,大概是半小时,有两个人从派出所的楼里出来了。那个胖点的是一位老警察,瘦的是一位年轻女警。
“这回110的那些人要挨批了吧,擅自离岗,玩忽职守,这下看,捅大漏子了吧?”小女警说,“对了,那个歹徒审出来啥了吗?”
“一查吓一跳,就是当年那个强奸5岁小丫头,按过失杀人加强奸幼女判的,去年才放出来的,”老警察说。
“具体是怎么回事?”
“拿个槽钢啊也不铁条,往那小丫头后脑上‘咣’一棒子,先打昏再强奸的,开始就按强奸幼女加过失伤害轻伤判的嘛,后来过了一个多礼拜那小丫头也不败血症啊还是什么的死了,上诉好几次最后加判的过失杀人。”
“啊?那这次审出来什么口供了吗?”
“这混蛋叫鄂宏群,跟咱们鄂副局长一个姓,说什么他哥是公安局长,满嘴放屁!他哥要是满族他身份证上咋写的汉族。”
“这次的被害人验伤什么情况?”
“小赵说没查出颅脑损伤,像这样的掉了两块皮肉只能定成轻伤。强奸已遂加上致被害人轻伤,再加上这回的被害人按实际年龄其实不是幼女,估计再从重也判不了几年吧。”
两个警察说着,又回了派出所楼里。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面色凝重的中年女人从派出所楼里走出来。是张纯阳认识的人:殉雪娇的邻居——周大姑。
2
“周大姑!”张纯阳从紫丁香树丛里钻了出来,“殉雪娇出事了?”
“唉,你也知道了?这孩子这辈子就毁了。我刚才打电话给她爸,她爸当场就在电话里发疯了,嗷嗷的,说要掐死她。”
“周大姑,告诉我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好以后在班里说话注意点,别刺激到她。”
“唉,上午还没到中午的时候我回来,就看院里角上小树林那边围了一圈人,还听见有不少人叫好儿。我心想这是不是有人在卖艺或者卖东西,因为以往院里从来没聚这么多人啊。我挤到里面一看,那个男的趴在殉雪娇身上,裤子都给扯没了。我心想殉雪娇是好孩子,赶紧拿手机拔110,可是怎么都打不通,好像没人接,我赶紧拼着命跑到居委会叫人,叫了居委会几个人一起跑过来才把那歹徒制服了。当时殉雪娇那孩子都昏迷了,但是还有脉搏,这孩子胸上好像是让那歹徒咬掉了一块肉直往外冒血,后脑也是,旁边是一根槽钢也沾着血。旁边围的那些人都些什么畜生,不光不见义勇为还干看着啊……这孩子这辈子不毁了吗?”
“殉雪娇放假不是从来不出门吗?不是从来都在家折页子吗?”张纯阳说着,想起之前的寒暑假和周末去殉雪娇家的经历。其中只有一次,殉雪娇给张纯阳开了门。其余几次都只是隔着窗户说话而已。殉雪娇家住在一楼,单间,没有任何的电视或者收音机,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课外书,更谈不上当时只有奢侈人家能享用得起的电脑。每次去,殉雪娇的父母都不在家,只有殉雪娇一个人默默地给不知哪家印刷厂折着纸页子,有时是“气功频谱治疗仪”的宣传品,有时是教会的反进化论的宣传内容。听殉雪娇说,父母都在印刷厂,不准她出门,叫她在家好好叠页子。
“我也纳闷啊,后来这孩子就醒了,说千万别跟她爸妈说,她是挂面正好吃没了,饿得不行了才跑出来想买点东西吃,家门还没锁,叫我千万别告诉她爸妈。可这时候警车就来了,这孩子看着警车突然就又哭又嚎的,还是我把她抱上车的。”
3
第184中学的秋季开学第一天。张纯阳与殉雪娇坐在主楼的楼顶上。这是一片仿佛空无一人的乐园幻境。
殉雪娇在班里向来就几乎没有朋友:不用说同学,就连老师也把这个长得活像呆小症的哑巴闷葫芦给安置到最后一排座位,彻底忽视了。也只有张纯阳时不时与这个闷葫芦说几句话而已。让张纯阳欣慰的是,殉雪娇的父母并没有把殉雪娇掐死,而是还像往常一样,每天早上送,晚上接。
“告诉我,当时是怎么回事?”张纯阳拿出纸巾,擦拭着殉雪娇脸上的眼泪,“告诉我,坏人长什么样,我帮你杀了他。”
“呜……我错了,是我不对,那天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我就不听话,偷着出家门了,因为没有钥匙,门都没锁……都是我不对……我该打,我该让警察狠狠打,我该让警察抓进监狱里,我该让警察抓住枪毙因为我没听家长话自己出门了……我知道错了……”
“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把整件事完整地给我讲一遍,然后呢?”
“我走到院里,想去那边小卖店。院里有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大铁条。然后我跟那个人说‘叔叔,求你了,我是饿得不行了,家里实在没有吃的了我才出来买点吃的,求求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别让我爸妈知道,求求你帮我保密’。那个人突然就拿铁条狠狠往我脑袋后面打了好几下。然后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有人把我往哪边拖。我使劲喊救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醒的时候一圈人围着我,周大姑在我旁边,脑袋和肚子都疼得像要死了。然后警察就来了……呜呜……警察抓我上派出所了……”
“警察不是抓你,而是需要你以被害人的身份做笔录的,”张纯阳说,“警察要抓的是坏人,需要你的口供才可以给坏人判刑。”
“我不信呜呜……”殉雪娇说,“我爸爸说警察就是抓不听话的小孩的,哪个小孩不听家长话自己出家门,就要让警察抓走枪毙了……呜呜……我爸爸还踢了我好几脚……”
4
一个周五的中午。由于第184中学意外大故障停电,下午的课就临时取消了。张纯阳护送着殉雪娇,向铁俭里小区走去——要是她家没人,就先送到周大姑家吧。
走进铁俭里小区,迎面走来两个男生。没错,正是那两个考上了本市理工大学的高材生。在铁俭里这样的贫民窟,能考上大学的孩子绝对是少数。
那两个男生看到张纯阳和殉雪娇,却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哎,就这逼让人干了?”其中一个男生说着,伸手指着殉雪娇。
“对。”
“这么磕碜这逼,哈哈哈……”
5
十一长假过后的第一天。殉雪娇的座位空着。
“殉雪娇的家长来电话了。殉雪娇死了,脑出血,”班主任老师答道。
张纯阳坐回座位上,随手抽出一本叫《心理案宗》的课外书随手翻了一页。张纯阳的父母是非常开明的,一向容许张纯阳买些与学习无关的闲书来看。
“1974年12月23日,王显凤出生在辽宁省台安县高力房镇锅柽子村一个特殊的家庭中。她的母亲患病,父亲是聋哑人,缺乏照顾的她与猪为伍,形成猪的习性,1984年才被人发现。经专业人员检测,11年与猪为伴,造成了王显凤心理的严重畸形。当她被外界发现时,这个11岁的“猪孩”混沌一片,没有大小、长短、上下、颜色等概念,几乎没有记忆力、注意力、想象力、意志力和思维能力……”
随手翻开的,居然是这一页。
6
“刘奶奶的女儿在十年内乱中被批斗死了,那之后刘奶奶的精神一直不怎么正常,待会儿你说话可别刺激到她,”王阿文在张纯阳的耳边轻声说。
王阿文是张纯阳的铁哥们之一。刘奶奶正是王阿文的邻居,特困户。
“我女儿……我女儿那时候在诛工二校当老师,一伙高年级的学生把老师给批斗了……死的就我女儿一个……那个丧尽天良的不是人,五年级的叫鄂宏群的,把我女儿的两个乳房割了下来,当着学生的面点火烧了吃了……”刘奶奶说着这样类似呓语的话,两只浑浊的眼睛完全无神。
是啊,未满14岁的歹徒无法受法律制裁,对吧?
7
一个阳光明媚的暑假。已经被林大录取的18岁的高中毕业生张纯阳走在滨河公园里。距离大学开学只有10天了。林大虽然不是什么重点名校,但好歹是本科了。
张纯阳的右手拎着一大袋从路边售货点买的易拉罐装啤酒,有青岛,有哈尔滨,这是张纯阳与她的两个好哥们在滨河公园的小聚。
“考上林大了?不错嘛,”王阿文说着,从袋里抓出一罐啤酒打开喝了一大口。
张纯阳随手把袋子放下,在地上坐了下来,自己也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仰头一灌,却洒了一小半在衬衫的前襟上。
王阿文考上了中国医科大学的本硕连读生,不愧是医学爱好者。方旭昌则被师范大学的地理系录取了,虽是三本,好歹也是大学。
“哎,”张纯阳忽然发问了,“你们说‘反社会人格’与‘未社会化’有区别吗?”
“应该不一样吧,”王阿文说,“反社会人格可能有点先天性格的因素,特点是无道德感,无同情心,把别人当鱼肉而不是当同伴。而未社会化就是一个客观的状态,一个人没能得到后天的社会化,没有发育出社会人的人格而已。”
“那如果同一个人既是反社会人格又是未社会化呢?”
“你别老想这么恐怖的东西好不好?”
“对了,我前阵子看了个记录片,圣诞岛的红螃蟹,”张纯阳说,“它们正常的并没有能力自相残杀,但是一旦哪只螃蟹被汽车压开了,就成了别的螃蟹的食物,这些冷血动物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吧。”
“是啊,所以咱们人比它们高级嘛,”方旭昌接话了。
“你们说,驯服家畜与教育孩子的区别在哪?”张纯阳问。
“你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那我就回答你,”王阿文说,“驯服家畜就是驯服,让它们越温驯听话越好,越对主子绝对服从越好,用不着管它们的人格发展或者权利义务观念什么的,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而教育孩子,是为国家培养具有法制意识,具有道德责任感,具有独立人格,具有社会能力的公民啊。”
好吧。可是,那些把孩子独自囚禁在家里做无休止折页子工作,剥夺孩子的社会化机会,剥夺孩子的人身自由,连电视都不给孩子看,对孩子只进行欺骗驯服而不进行真正的教育,孩子16岁了都不准孩子独自出门,还骗孩子说“你要是不听话自己出门,警察就抓你枪毙你,打死你”的家长们,你们是在为歹徒烹制最容易宰割的天真羔羊吗???张纯阳心里想着,啤酒的苦味配着芥末蚕豆的辛辣味却在口腔中爆裂开。
好吧,我张纯阳现在对佛教的六道轮回嗤之以鼻。明明是五道轮回好吧,有些人投了人胎,却根本就是畜生:要么像殉雪娇那样,天真无知给歹徒送上门,任人宰割的家畜;要么像鄂宏群那样,拿别人当鱼肉的冷血恶兽。再要么就是像当时的那些冷漠围观者,和那两个无耻男生一样,自己没有力量作恶,只好在歹徒吞噬别人的生命时,兴高采烈地捡些骨头渣嚼嚼。贫民区的父母们,你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人格”二字,还是说,你们自己都没有,当然更谈不上教育孩子?当你们瞪眼闯红灯的时候,我已经看透了!
“我说你一天到晚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张纯阳,”王阿文的声音打断了张纯阳的思绪,“你问那些问题在一般人看来就是不正常。你当现实生活是欧美恐怖片啊。”
是啊,这天下太平着呢,和谐着呢。上个月殉雪娇的父母生了个大胖小子,听说昨天摆满月酒,高兴得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