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刀是善四老爷豢养的杀手,因其杀人都是一刀取人性命,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干净利落,因而江湖人称单一刀。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记得他的本名了。
善四老爷的正房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善四老爷虽然不是个痴的,不久又娶了好几房小妾,但他却是个疼儿女的,而且之后的三个孩子都是儿子,只这一个女儿,因此自是将这仅有的女儿视若珍宝。
三月三,女儿节,善小姐去庙里还愿。善四老爷让单一刀陪着,当善小姐的保镖。
善四老爷干的买卖半黑不白,早年巧取豪夺,杀人放火结了不少仇家,老了又迷信得很,开始求神拜佛,每逢饥荒布施灾民,这些年倒也做了不少善事。因此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的本姓单,一直善四老爷善四老爷地称呼,逢年过节送礼也如此写。
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善四老爷自发迹起就养了一群死士,平时给他看家护院,谈生意的时候也省了雇镖师的钱了。单一刀跟着善四老爷三十年了,打善四老爷十九岁到这镇子起,单一刀就跟随在善四老爷身后了。
上香的路不远不近,单一刀在善小姐身后走着,道旁的新柳有点碍眼,他伸出手来拨到一边。善小姐回头正瞧见,用帕子掩面一笑,开口道,“单大哥,瞧你生的浓眉大眼的,跟在我爹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向他讨个媳妇儿?”
“俺穷,娶不起媳妇儿。”单一刀说。
“爹一年给你三百两银子你还说穷啊,那行,回去我跟爹说说,让他多给你点银子成家”,善小姐折了一支长满了新芽的柳枝拿在手里,像孩子一样编着什么。
“小姐别拿俺说笑了”,单一刀话不多,只注意四周有没有人盯着。
善小姐心情愉快地走着,春雨朦胧,她也不打伞,兀自走着。善小姐年方二八,温婉大方,长得和母亲极其相似。上个月善四老爷做主,许了人家,月底就成亲。善小姐的未婚夫张书生刚中了举人,小伙子眉清目秀,脾气也好,善四老爷很满意。
张书生是个孤儿,据说是个落没的官宦世家的独苗,从外乡流浪来的,善四老爷施粥的时候遇上的,后来一直是善四老爷供他读书。这后生也争气,一试便中。
烧了香问了好日子,善小姐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女儿成亲那晚,善四老爷喝的醉醺醺的,但没想到,宴席散了之后突然一帮官差模样的人带着刀把善四老爷押走了,善四老爷给单一刀使个眼色,单一刀便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善小姐在屋里不知道外面的事,直到丈夫慌慌张张进了门,她才知道爹爹被抓走了。善小姐却不紧不慢,换下了喜服,穿回便装叫上单一刀出了门。
夜深了,皇城里除了值夜的宫人,大殿里空荡荡的,年轻帝王正在看着南部奏报的屠龙帮作乱的消息。
他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这时一阵风吹过,摇曳了他眼下的烛火。
“添福公公,朕觉得有些凉,劳你去把外殿的门关了吧。”
“诺”,年老的宦官颤颤巍巍走出内殿,佝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烛火不及的黑暗里,这时皇帝却放下了奏折,瞥向一旁的厚重帘子。
“出来吧,朕知道你所求为何”,皇帝话音刚落,善小姐便从帷幕后缓缓而出,跪在殿中。
“朕恕你无罪,也一并出来吧”,皇帝没看善小姐,继续盯着不远处的帘子,单一刀终于也不做声地走了出来,跪在善小姐身后。
“陛下,臣妹只求爹爹能够安度余年,别无他求。”善小姐跪伏在地,皇帝不为所动。
“朕的母妃被乱棍打死的时候,可曾有人替她求情啊,她何其无辜,而你的爹爹,他贩私盐你知道吗?”皇帝平静地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话,每一个字却像一根长针。
锥心刺骨,善小姐疼,他更疼。
善小姐不是善四老爷的女儿,她是先帝的六公主,生母丽妃,而皇帝是先帝的三皇子,名欣,生母景妃。
后因景妃被诬与屠龙帮谋叛,家人皆被流放,自己被当场杖杀,尸体被草席裹着,塞到了冷宫的枯井里。
那天年幼的皇子欣一个人在宫街旁,看着自己的母妃被宫人拖走,他不敢哭,也没有力气挣扎。
天色将昏时一个和他母妃服饰相近的妇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便是丽妃,她把恍惚的皇子欣扶起来,一只手摸着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去试他的额头,“三殿下,别怕,来人啊,拿毯子来给殿下披上。刚才本宫已经向圣上求来照顾殿下,以后殿下就是本宫的儿子,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殿下了。”
那时候欣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出自真心,但他再次感受了熟悉的温暖,曾经属于母亲的温暖怀抱。
“那可否允臣妹,见爹爹最后一面?”善小姐抬起头来,是与刚才不同的威仪之态。
“朕准了”,说罢皇帝写了一个折子,走下来轻轻交到了善小姐手里,“但你也别忘了,你是朕钦封的昭阳郡主,做你应为之事。”
善小姐和单一刀告退了,这时老宦官关了门走了回来,还带了一件披风为年轻的君主披上。
“陛下这是……又想丽妃娘娘了?”皇帝此时不知是有意无意,把腕子上的那一串砗磲手串滑落在手里攥着,那是丽妃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朕乏了”,皇帝长长地看着紧闭的宫门,除了书案上那点烛火,眼前只有黑漆漆看不到边的幽暗。
这长夜,本该习惯,早该习惯。
自从那一天母妃被害,欣求生的本能便渐渐从脑海深处的念想变成了行动。
“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啊,只是父王当初和我下的那盘棋,我终究还是输了”,皇帝在心里自言自语,再次走在那条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宫街上。
善小姐和单一刀靠皇帝的手谕见到了被关在牢里的善四老爷,善四老爷见到两人倒是笑了,他轻轻抚摸着善小姐头发上的簪子。
“我儿真好看,像你娘刚嫁给我的时候”,善小姐想哭,可她不想养大自己的爹爹对自己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哭泣的脸,于是拼命忍住眼泪,笑了出来。单一刀也苦笑,善四老爷看着两个人点点头。
“以后我儿就托付给你了,一刀”,善四老爷说。
“俺一定护小姐周全”,单一刀说。
“老伙计,你不怪我没给你找好媳妇儿就行”,善四老爷笑了。
“俺不怪,俺当初要不是老爷赏了一碗饭,俺早就冻死在野地里了”,单一刀说。
“我知道,你一直不成亲,是因为心里有个人,欸,闺女啊,我就要见到你娘了,还有丽妃娘娘,你想跟她们说什么,我给你带过去”,善四老爷看着善小姐,好像要把眼前人整个装进心里。
“爹,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啊,如果我不和皇兄相认,娘就不会被屠龙帮杀了”,善小姐痛苦地摇头。
“不怪闺女,是爹瞎了眼,养了张书生这么个白眼狼,没想到他是屠龙帮的副帮主,但是这样也好,这个理由能让爹把你身世的秘密带进坟墓,就没人知道郡主是私盐贩子的女儿了,再过几年,陛下为你选个好驸马,我和你娘,还有丽妃娘娘也会高兴的”,善四老爷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要什么驸马爷,我只要爹爹能活下去——”善小姐的话被善四老爷打断,“我知道,闺女有心上人了,那个鬼斧工里的分舵主,他模样是俊俏,可爹看他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爹!”善小姐满脸飞红。
“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跟你一刀大哥有话说,你回去安置好你的几个小妈和你的几个弟弟,多给他们点钱,找个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善四老爷跟善小姐安排好身后事,善小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一刀,只有咱俩了,我才能把先帝的嘱托,交给你啊”,善四老爷从怀中掏出一块龙形玉佩,那是先帝的遗物,有了它如同有了便宜行事的圣旨,所到之处无人可阻。
“俺只是个给老爷看家护院的,俺不配啊”,单一刀不敢接玉佩,善四老爷硬是拽过他的手将玉佩塞到他手里。
“你配,我本来想等到今晚你杀了张书生再告诉你一切,可是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张书生肯定跑了,我的命也到头了”,善四老爷叹了一口气,“当年我父亲是朝中谏官,因直言不讳得罪了佞臣,正值他也和先帝在与屠龙帮的立场上存在分歧,于是兄长和父亲枉死,妹妹也充为宫婢,我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可没想到,多年之后妹妹竟然成了丽妃,她说先帝悔不当初,有心为我父亲昭雪,可无奈景妃的父亲从中作梗,我的傻妹妹就利用了屠龙帮的由头杀了景妃。可是她哪里想得到,屠龙帮是一群丧心病狂的一群鹰犬,逮谁咬谁,引这些人过来,最后会让生灵涂炭,父亲和先帝的苦心付之东流”,善四老爷缓了缓,接着说,“还好,现在又出了个鬼斧工,据传是流放到边野的大臣的后人,他们中间多能工巧匠和使刀斧的高手,因而有了这个名字,想来,应该也有景妃的后人。”
“老爷说的这些,俺听不懂,老爷就吩咐俺,该做啥吧”,单一刀把玉佩好好揣进衣领。
“你就护好小姐,她若能保下鬼斧工,和屠龙帮彼此牵制,那就日后再找个机会,把这些事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若保不下,就带她走,越远越好”,善四老爷拍了拍单一刀的肩膀,单一刀连磕了三个响头离开了。
牢房里又只剩下了善四老爷一个人。
“倩娘啊,是我负了你,当初你要是不跟我一起逃走,一定能被选进宫,现在怎么着也是太妃了。可我没办法啊,君要臣死,父亲和大哥,不得不为啊。还好,现在咱家还有这么个闺女,不让年轻的陛下胡来。一刀兄弟,你当年被我捡到的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穿的是被先帝派去讨伐屠龙帮,最后被抛弃在谷地的禁军的衣服,你应是他们的后人。后来你发烧忘了之前的事,我就一直瞒着你,对不住啦,老伙计。”
善四老爷说完朝着帝陵的方向,扣头三次,“先帝,苟活之臣来见你了,可臣也任性了一回,留了单一刀在郡主身边。陛下,臣来向陛下请罪了。”
善四老爷进牢时偷服的毒药开始发作,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三天后,村口亭子旁。
善小姐穿着一身孝服骑着枣红色的马,身旁另一个年轻后生也骑着枣红色的马,等着单一刀和他们会合。
“小姐,俺来迟了”,单一刀骑着马还不太熟练地跑了过来。
“以后别叫我小姐了,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善小姐了,我和檀郎要去塞外,听爹爹说你的心上人也在那里,带我认识认识”,善小姐笑了。
“小姐又拿俺取笑了”,单一刀发现开口仍是改不了,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年轻后生和善小姐相视一笑,拍马便走,单一刀赶紧挥鞭紧随其后。
清晨的雾气渐散,太阳正升起来,而年轻的帝王此时也正要开始他的早朝,而一道剑影正向他逼近……
【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