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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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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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年12月04日01点10分 |
匆忙之下乱涂了一篇,算给小罗捧个场,也是抛砖引玉,贻笑大方。:) 镜子
一、再见就是不再相见
进入了六月,天气介乎于温暖与炎热之间,不容易分得明白。白天的日头已相当毒辣,但到了晚上,却还得盖一层薄被才不至在半夜被冻醒。 黄昏的八点,天刚暗没多久。在兰庭公寓的202室,有一个中年男子,神色不安。此人大约40岁出头,无需去看屋中那些破旧不堪的家具摆设,仅仅从他那张尘满面、鬓如霜的脸孔,就能知道他的穷困潦倒。 没有电视,只有一台破收音机正用滋滋作响的声音播报着明后两天的天气情况。陈义不耐烦地关掉收音机,一甩手把它扔到了床角。“下雨!又是下雨,刚睛了没几天,又要下雨!”他低吼着,神情越发地焦躁。 陈义在等一个人,一个已十多年没有见面的人。他很困惑,如今再相见,他们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呢。今天是否能达到目的,陈义的心里并没有底,虽然他已经准备了软硬两套攻势。不过,能逼得对方答应见一次面,已是一个不小的胜利了。
他慢慢地踱上楼梯,显得心事重重。他的右手提着一只皮包,里面有几瓶上好的口子酒。带着美酒,去会面一个久未相见的老朋友,不难想象那席间推杯换盏、倾诉衷肠的温馨场面,兴许还会来个一醉方休呢。然而,此时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让人猜不透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走到门前,抬头看了看门牌,点了点头。“到了。老朋友,我们又要见面了,只是你大概不明白,再见就是不再相见……”
听到敲门声,陈义神经质地跳起来,是不是那个人来了?他走到门口,定了定神,喘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扭动门锁。门被打开了一半,陈义怔怔地看着门外的人,门外的人同样也用捉摸不透的目光注视着他。毕竟是十多年了,原本熟悉的脸也变得陌生,岁月的力量实在是不容小视的。 “你终于来了,请进吧。”陈义的脸上露出笑容。那人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后,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是的,我来了。你这么逼我,我能不来吗?” “多煞风景啊。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难道一见面就要说伤感情的话吗?” “嘿嘿,没错,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可是你呢?你这么做,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陈义苦笑道:“你强辞夺理的习惯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我为你几乎把一生都赔进去了,难道现在来讨回一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有错吗?”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当年,我们是生死之交……,你有体弱多病的老母要照顾,而我则是无牵无挂。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所以我才为你揽下了那件事。”陈义幽幽地说。 “那时的你,够义气……”那人悠然思旧,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我来这的一路上,忽然想起了那句各地传唱的歌词:‘走了这么久,你变了没有……’。现在我看到了你,你确实变了很多很多。” “如果你也经历过乞丐一样的生活,你恐怕会变得比我还多。啊不,其实比乞丐更不如,从那以后,我大概再没有挺起胸、昂起头地走过路。隐姓埋名、东逃西窜,犹如丧家之犬。”陈义叹了一口气。随即他又讪笑道:“不要尽说我,你自己呢?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像个糟老头子,哪还有半点当年的飒爽英姿?十万大山的雄鹰……,哈哈哈!” “好汉难言当年勇。”那人并不生气,“其实我也过得不好,在这么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城市埋没了半生,就算是雄鹰也早就被缚住了双翅。” “看来,你还是没有完全逃脱那件事的影响,尽管表面上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承担了。” “那是自然,你是我的挚友和战友,你犯了案,谁还会再信任我?总之,我的前途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哼!我犯了案?”陈义心中怒气渐炽,“好吧!不管怎么样,你都过得比我强得多。现在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了,你即便不念我们兄弟一场,也该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为你而受的苦、遭的罪吧!”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怎么想,你还会不知道吗?简单的很,我只想生存下去。你看到了没有,就是这间破旧的屋子,要是在一星期内交不出房租的话,我会被无情地赶出去,然后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乞丐,流离颠沛……” “那你想叫我做什么?让我来养你吗?我自己的生活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实在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真不敢想像,如此无情无义的话是从我多年的老朋友口中说出的。”陈义冷笑道,“你不用诓我。当年,我出逃在外,谁都认为那些贿物钱财就在我的身上。但是老天爷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带走一分钱,那笔巨款一直就在你的手中!” “呵呵,本来你只是替我揽罪,想不到现在却打起了这笔贿金的主意。这下你可是真正地在犯罪了。”那人嘲弄般地对着陈义微笑。 “我早就说过了,我是迫不得已的。天下攘攘,皆为财往,更何况我是为了生存!我的要求不高,只想要其中的一半,然后我可以做些小生意,或许还能安享晚年。这不过分吧?” “一半……”那人心中暗笑,那笔钱留下的也许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了。若不是靠了这些钱,打通方方面面的关节,恐怕他现在的境况更为不堪。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说。 “那么你当年的‘事迹’将会很快见诸本市的各大报纸媒体,我不仅能拿到稿酬,兴许还能成为一个名人哩。” “你这是在敲诈勒索!”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再强调一次,我是迫不得已的。你好好想想吧,我保证我不会像那些无耻的敲诈者那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鬼才相信!”那人暗骂道。随即他装出了左右为难的表情,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其实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根本就无需多费口舌,因为他知道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戏,开场了。 “好吧!”他一咬牙,像是下了狠心,“就依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拿到钱后,你立刻给我滚出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陈义的脸上绽出笑容,显出他眼角的皱纹更深更密了。直到现在,他的笑容才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你还像以前一样,又对我发号施令。没问题,只要拿到钱,我马上走人,从此再不见面。” 那人点点头,这“再不见面”颇合他的心意。“好了,这就算谈妥了。说实在话,我也不想做太多伤感情的事,你我毕竟是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了。怎么样?我这有酒,喝几蛊如何?”他从皮包中拿出了那几瓶口子酒,“这可是淮北的特产,味浓香醇,中人欲醉的美酒啊!” 心愿已遂的陈义,感觉今天的事出人意料的顺利。他心怀一畅,不再咄咄逼人,而立即赔上了笑脸。陈义略略清扫了小方桌上的杂物,两人便面对面地坐下,摆上了小酒宴。 觥筹交错之中,陈义已喝了不少酒。他渐渐有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你……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不知立下了多少功劳。呵呵,真是令人怀念啊!” “是啊,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人也颇为伤感。一切都变了,短短的人生十多年竟给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还……记得吗?那时我们……也像现在这样喝酒畅谈……,虽说那时的酒不过是掺着水的酒精,可喝着够味!还记得我们经常大声地朗诵李白的《将进酒》吗!” “记得记得,呵呵。你是我们队里的秀才兵,那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对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喜欢手叉着腰,大喝道‘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陈义接道,“只可惜,当年的豪情壮志都一去不复返了……”他一仰脖又干完了一杯酒。 “想不到我们今天还能坐在一起如此畅饮。”陈义又哭又笑,已是醉态可掬,他似乎早就忘了先前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你……你看看那边,当年我们是多么铁的哥们啊……在十万大山……” 对面的人顺着陈义手指的方向望去,悚然心惊。他眉头又蹙起,同时心里暗叫万幸。 触景伤怀,再加之对方不断地劝酒,陈义醉意渐深,终于支持不住,趴倒在桌上。对面的人轻唤着陈义的名字,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将陈义扶起,放倒在床上。他小心地把桌上的杯碟收起、洗净并放回原处。然后掏出手帕,细细擦拭所有可能会留下自己指纹的地方,并抓起昏睡者的左手在每个擦净的空酒瓶上留下了指印。他干得很小心,甚至连陈义是左撇子这一点也考虑到了。因为他深知任何一个细小的错误都可能使他的计划前功尽弃。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留下最后的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的手在皮包里一阵摸索,最后掏出了一截绳索。他慢慢地向床上的昏睡者走去,途中路过了写字桌,他向堆满杂物的桌面瞥了一眼,那个地方正是先前陈义的手所指的方向。突然他浑身颤了一下,握住绳索的双手也微微发抖。有一度,他觉得自己再也迈不出一步了。 “再见了,朋友……”他惨笑着,重新向前挪动了脚步。
二、镜子的疑惑 当傅青看到这面镜子的时候,颇有些吃惊。在写字桌上,从一堆零乱的纸张、书刊和杂物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面镜子。那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长方形的镜面,配以木制的镜框,背后应该还有支撑的架子,否则它是不能像现在这样竖立着的。露天地摊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廉价品。然而再细细观察两眼,傅青发现这镜框竟然是用名贵的楠木制成的,镜面的四周精雕细琢的花纹图案十分巧致,绝没有半点毛刺及粗糙之处。淡黄色的油漆所过之处,均匀细滑,显示出了相当高的工艺水准。这镜子可称得起是一件艺术品了。 虽说不上贵重,但也应该是价值不菲。傅青摇头,一个穷困如乞丐的人怎么会用这样一面镜子?他再次环视了屋内,更觉得这镜子的突兀。 “好奇怪,这面镜子!”身后传来了一声低呼。发出低呼的那个人和傅青差不多年纪,四十岁出头,一张毫无特点的脸,让你无论是见过他多少次,都无法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认出他来。 “有什么奇怪的?” “我说不上来……”王凡摸着后脑勺,脸上展出困惑的表情,更显出他的平庸和肤浅来,“你知道,作为他的邻居,我曾经进过他的屋子。他好像穷得都揭不开窝,但人很好,我们还算愉快地聊过几次……” “打住,我不想听你对死者的评价。”傅青干脆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我只想听关键的。” “好,好……”王凡继续拍着脑袋,“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印象,在这张写字桌上有一面镜子……” 傅青皱起眉头,这种夹缠不清的所谓的线索提供者,他见得不少。这些人总以为自己知晓许多事情,然后故作玄虚地向警方招摇,其实往往没有一点点价值。波澜不惊地度过一天天,生活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的平庸之辈,也许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有一天能出一次彩、露一回脸,而现在的这个时候常常就是他们最好的表现机会。 “这么说吧,我进过他的屋几次,可从来没有见到桌上有什么镜子。”王凡还在急不可耐地诉说着。 “呵……”傅青忍不住嗤笑一声,“你看到没有,这桌上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你来的几次,这镜子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这也有可能……”平庸的人常常也是摇摆不定的人。 “还不止这些。一种更简单的解释,这镜子是死者最近才买的。你最近一次来死者的家,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是一个半月前了吧。”王凡的脸上明显流露出懊丧和失望,他终于意识到他所提供的情况毫无价值。 “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没发现屋里有什么异常吧?没有的话,你可以走了。”打发走了王凡,傅青在屋里又站了一会儿,怔怔地看着那面镜子。他伸手轻抚着镜框,最后把它拿起,装进了一只塑料袋中,并放进了随身携带的皮包里。 他走出门外。走廊里除了一些穿着制服、往返忙碌的警察,他还看到了一个男子在不远处徘徊。那个男子身着普通衣装,显得有些突出。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靠近了那个男子,傅青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如果年轻上几岁,说他是一个帅小伙子也不为过。傅青一时难以确定对方的年纪,从那双微含忧郁的眼睛和略略斑白的两鬓来看,他猜测可能和自己相仿。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兴趣,所以来看看。”男子也在打量傅青,而且看得很仔细。 “这种事不应该引起你的兴趣,你快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你不用赶我。好吧,我还是直说吧。昨天我曾来过这里,拜访一个朋友,可是他不在家,于是我就在附近不远处的旅馆住下了。今天我吃完早饭,就听说这里死了人,所以想来看看。不好意思,呵呵,这是我一个最大的坏习惯,总是好奇心太强。” “噢?昨天你来过这里,是什么时候?” “晚上十点左右吧。很不幸,朋友居然还没有回来。我想等朋友回来了,估计也要到半夜了,更不好打扰他,所以才作罢找了家旅馆。” “是这样……”傅青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子。男子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心虚的表现。 “怎么样?所长同志,我已经做了交代,那你是不是也可以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我呢?然后我马上就走,不会再打搅你们的工作。” “你怎么知道我是所长……”傅青发现这个男子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其实他是在步步紧逼,但是却能不使人产生抵触的情绪。 “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傅青说,“一个穷困得走投无路的人,对未来失去了信心、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于是在喝得酩酊大醉后,上吊自杀了。就这么简单,每年我们都能接到几十起这样的自杀案件。生存的环境越来越严峻,对这种事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了。” “哦,原来如此。”男子轻叹一声,“那好,我先告辞了。不过,也许我还会再来找你的,所长同志。” 傅青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再一次感到困惑:“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三、牺牲者 傅青举着话筒,眉头微蹙。电话那头传来的喋喋不休的话语,使他心烦意乱。 “好吧好吧,我都给你搞糊涂了,头昏得很。这样吧,我过来一下,你在公寓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看。” 那一边似乎还意犹未尽,傅青迅速挂上电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那个惹人厌的家伙--王凡,看来不让他好好地表现一番是不行的了。刚才在电话里,他竟然说他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那镜子很奇怪。可是后面的话就有些语无伦次了,一会儿说什么女儿过生日,一会儿又哀叹自己马上要下岗了,还说到了什么精品店、面包房……傅青一直在认真地听,努力地使自己不坠入五里雾中。 “为什么盯着那镜子不放!”傅青心中升起无名火。可是他又不能置之不理。看了看身旁,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自然他是要亲自走一趟了。 马路边上围着一群人,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大呼小叫;胆大的还想凑得更近一些看个清楚,但被赶来处理事故的交通警死死拦住;胆小的心通通地跳,却从捂住双眼的手指缝隙中偷偷地瞥那触目惊心的所在。与看客们的姿态万千不同,傅青只是茫然地站立在一旁。 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就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这不关我的事,是这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跌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想乱穿马路,还是被别人挤出来的。就算我反应再快,也没办法刹车啊!”肇事司机满头大汗,先将责任推个一干二净。 “有没有责任,由我们来判断!不管怎么样,先到交通大队走一趟吧。” 说话的人似乎是个小头目,镇住了司机后,他又转向傅青:“好像你和这位死者认识。” “是的。确切地说,我是因为工作关系才认识他的。”傅青递上自己的工作证件。 “啊哈,原来是本区派出所的傅所长啊,失敬失敬!”小头目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那傅所长的工作应该是……。”这人倒是非常机敏。 “这涉及到我们办案的机密,不能多向外人透露。”傅青应付自如,一句话就把又一个难缠的家伙打发走了。那人连连点头称是,退到一旁。 傅青轻轻地蹙眉,说不上是因为烦恼或是为难,也许仅仅是一种习惯。就在半小时前,他赶到兰庭公寓,那个王凡早就恭候多时了。见傅青一来,他便连拉带扯,嘴里还说个不停。傅青烦透了这样的人,但还是顺从地随他而行,而且终于弄明白了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千千精品屋。傅青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就在自己的辖区,离兰庭公寓也很近。 就在离目的地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傅青想起要给所里打个电话,好让他们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于是他让王凡先去,自己随后就来。可就在这个当口,出事了!王凡竟然遭遇了车祸,当场死亡。 大致的情况傅青已了解。照司机的说法,是王凡突然窜出,使得司机来不及刹车,于是他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弹出几米开外。路边行人则是众说纷纭,但其实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事故的全过程。一来大家都是各走各的,不会去特别注意某个人,二来像王凡这样的人,也绝计难以吸引别人的目光。刚才的小头目说还要再调查调查,不过傅青知道,这种事情最后无非是以吊销执照或是赔偿了事,幸运的话那个司机可以不担任何责任,否则大不了也是蹲几年班房而已。 虽说王凡可算是一个线索提供人,不过傅青并不真把他当一回事。上次的那件案子早已定性为自杀,实在没有必要再做什么调查;而这个王凡提供的情况多半也是子虚乌有、不着边际。尽管人死了总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但傅青并没有更多的感受,反而还隐隐感到了一阵轻松。也许是多年的工作经历使他面对死亡时已不再有震撼的感触,又或许是他此时确实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到,什么也没去想。 这里没他的事了,傅青转身欲走,却突然呆住了。他看到了一个人,就是那天在兰庭公寓走廊上碰到的好奇男子。那个人显然认出了他,正冲着他微笑点头,但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傅青喃喃自语,他感觉到事情复杂了。
四、陨落 千千精品屋,是这个城市少有的几处雅致、温馨的场所。雅致在于小屋出售的“精品”,不仅制作精良、更兼有艺术气息,绝对配得起它们不菲的身价;温馨则在于光顾小屋的人。精品常常不是用来自己享受的,在更多的时候,精品的代名词是礼品。礼品可以是重金、名器和珍宝,也可以只是一件小小的、浸满着深情厚意的实用物品。千千精品屋的特点就在于,它卖出的货品中绝没有单纯的玉雕、石刻、泥塑、洋娃娃、长毛绒玩具之类只可观赏、却无任何实用价值的东西。一些热爱生活的艺术家、手艺人总是尽可能地把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与艺术结合起来,使那些原本远不可及的高雅情趣得以走进寻常人家。 傅青站在货架前。他看到了--那面镜子,和兰庭公寓202室里的那面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面镜子并不能照出自己的样子,因为它的表面被一张当红影星的照片遮挡着。 傅青熟练地打开后盖,将照片抽出,紧接着他的脸孔就映在了镜子上。那是一张瘦削不堪的脸,鼻梁两端的深痕划过双颊,形成两道弧线,使得这张脸更显出憔悴和苍老来。眼窝深陷、眼皮浮肿,那是不能沉于睡眠的缘故。头发枯涩、嘴唇开裂、皮肤干糙,那是因为精力已消耗殆尽。 傅青一时呆了。即使在家里他也从不仔细地照镜子,想不到在这里却不合时宜地端详起了镜中的自己。这还是他吗,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队长? 难怪那天陈义会说自己像个糟老头子。他摇头,苦笑,于是镜中又现出一张更不忍目睹的脸。 “这镜子可算是一件艺术品了。你看,用的是楠木,边框的花纹雕得那么细致、精美。而且难得的是,它既是一面镜子,同时也可以当作相框。”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傅青不用回头,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也许,它还是一面魔镜,能照出妖魔鬼怪呢!”男子意味深长地说。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想你应该明白的。”男子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傅青。 傅青避开对方的目光,又问:“你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 “第一次我们见面时,我说要找一个朋友,他就在这店里工作,所以我就到这里找他来了。” “我想没这么简单,我总觉得你是在跟着我,似乎别有企图。” “哈哈哈,我一直觉得在你面前我也无需隐瞒什么。是的,确实如此!” 傅青放下手中的镜子,慢慢转出店外,男子跟着他。两人并着肩走在一条宁静安详的街道上。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傅青问。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哦,为什么?难道我长着一张杀人犯的脸吗?” “并不完全是。你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我能看出你的心神不定。不过最重要的是……,不知我该怎么说好,其实那一天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哦?难道是前一天的晚上,你来找你的朋友时,看到我了?” 男子不置可否,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使傅青无从得知他的判断是对是错。 “我知道你们两人的事,”男子突兀地说,“你和陈义,十五年前西南边陲的缉毒精英。你是队长,他是副队长,你们是十万大山的雄鹰、毒枭们的死对头!” 傅青紧抿双唇,作声不得。男子继续道:“可是就在某一年的冬天,这个缉毒队突然解散了。当时传媒向外界透露,是因为这支队伍与当地的公安系统在行使职权方面产生了矛盾,不得不被迫改制。不过,很多人都认为其中的事并不那么简单。果然不久以后,就传出原缉毒队的两个重要人物--傅青和陈义,一个出逃在外,下落不明,一个也受到牵连、被调往他地的消息。” “看来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了解得一清二楚啊。不过,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说是我杀的人。” “渐渐地,很多人都知道了这其中牵涉到一笔贿赂。”男子并不接话,“就如两年前在河南省发生的那件大案一样,缉毒队长竟然与毒贩同流合污,成为了金钱的奴隶! “自然人们认为出逃在外的人是罪犯,那笔贿金自然也就在他的身上。于是十五年后,当他花完了所有的钱,同时东躲西藏的生活也已让他厌倦时,他便选择了自杀。 “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吧?即使有人知道了你们的关系,尽管会怀疑你,但也没有足够的依据。只是如果当时的情形反一反,犯罪的人是你,而出逃者只是替你顶罪的话,那么你的嫌疑就很大了!” “可是谁能证明当时的情况是如你所说的呢?”傅青淡然地说。 “是的,已经很难证明了。不过,你还是留下了几处让人费解的破绽。” “是吗?愿闻其详。” “首先,就是那面镜子,你实在是太过小心了,反而着了痕迹。就在见到你的那天下午,我也展开了自己的调查。我拜访了王凡,他向我讲述了他对那面镜子的疑惑。”傅青微微一笑,他能想像出王凡对这个男子说话时的那种急不可耐的神情。 “像王凡这样的人,常常被人忽视。不过我知道,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就是这么被湮没的。我很重视他的话,于是就来到陈义的房间,想亲眼看看那面镜子。然而它已经不见了。” “慢着!你怎么能进入那间屋子?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呵呵,可是房东主人并不会严格执行你们的命令。只要递上一条烟,他就什么都肯做了。”男子好笑地观察了一下傅青的脸色,继续道,“显然这面镜子是被人取走了,而能拿走他的人,只可能是在王凡离开那间屋子后,出入其间的刑侦人员。但是既然此案从一开始就被认定是自杀,似乎没有必要取走一些物品当作证物吧?更何况那只是一面镜子。我想起在上午见到你时,你的手中正拿着一只皮包,于是我大胆猜测镜子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我拿走的又怎么样?我和陈义曾是好朋友,留下一样东西当作纪念并不过份吧。当然我这么做是违反了纪律,可也仅此而已。” “可我并不这么想。正好我的那个朋友就在千千精品屋工作,我来看他,顺便也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在那里,我忽然领悟到,那面镜子许是这里卖出的也不一定,因为从王凡的描述中,我觉得那镜子可算是一件不错的工艺品。果然我真的找到了那种样子的镜子,不过让我吃惊的是,这不仅仅是一面镜子,如果打开后盖,插入一张照片,它就成了一个相框! “此时,我终于恍然大悟!我想,几天后,王凡在给女儿买生日礼物的时候,大概也来到了千千精品屋,并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于是他急匆匆地给你打电话,邀你来听他的解释,却万没料到他是在迎候死神的降临!” “你这是什么意思?”傅青此时也难掩紧张之色。 “什么意思,你很清楚。而这正是你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如果说第一件罪案计划得完美无缺,那第二件则有些仓促了。当你接到电话的时候,心里一定非常紧张。尽管连我都怀疑那个王凡是不是会记得照片里的细节而最终把你认出来,但对于你来说,任何可能露出破绽的人或事都要把它消灭于萌芽之中。 “于是,在你出发的时候,你就打定主意不能让王凡活太久。但那时在你的心里还没有一个成形的计划。不过,当你们快要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时,你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是的,多简单,只要在背后轻轻一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发生的事,人们往往都没有什么回忆。即使有人看到了,在紧接着的混乱中,目光多半也会被事故现场所吸引,过后也很难再指证出是哪个人干的。” “杀人并不难啊,不是吗?”傅青看着男子,会心一笑,“这还是从一本侦探小说里得来的启发。不过你并没有证据,对吧。” “可以说幸,也可以说不幸。幸运的是,我当时正好就在案发现场。尽管我也没有看到王凡是被谁推出来的,但我比那些围观者要冷静。我注意到有一个人在事故发生后,迅速地离开了现场,过了大约五分钟,才从远处的一个拐角重新出现。而那个人,正是你! “但不幸的是,仅凭这一点我还不足以让你伏罪,而有经验的律师也会指摘我看错了人。而且我也疏忽了,在我知道镜子的问题后,应该想到王凡可能会处于危险的境地。” “法庭上一向重视目击者的证词,看来我真是不走运啊。”傅青脸色如常,连那个男子也暗暗称奇。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前行。 “那一年,我的母亲,身患肝癌,当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傅青轻轻地说,首先打破了沉默。 “的确很不幸。” “是的。在农村里缺医少药,很多人一辈子似乎都不生病,但是当他们突然有一天栽倒在田地里,口吐着鲜血时,人人都明白他们绝不是安享天年而去的。还有更多的人,直到死的时候也不知身患何疾,只是在剧痛的煎熬中,慢慢地失去知觉…… “我的母亲,一个任劳任怨的普通农家妇女,一辈子都没有过上享受清福的日子。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尽管我长大了、出息了,成了一个出色的人民警察,立下了无数功劳,也获得了一些荣誉,但是我仍然无法改变家庭的境况。 “眼看着身患重病的母亲,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甚至在镇上的医院里谋一个床位也不可得。我来到一个主治大夫的家,哀求他,向他求助。他冲着我轻蔑地一歪嘴,打开一扇橱柜的门,指着里面一排排豪华名贵的洋酒说:‘这些人我还顾不过来呢,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傅青惨然一笑:“我把母亲送回到乡下,细心地照料她,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老人家不断地消瘦下去。白天我强做欢笑、陪伴着母亲照看她的起居;晚上我泪流满面、时常还被压抑着的呻吟声惊醒……很快,我又接到任务,不得不回队里去了。 “我变了很多,只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前方的战士出生入死、屡建战功,而他们的亲人却在痛苦辗转、无奈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我曾深入过毒穴,也看到过毒枭们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生活,他们也是提着脑袋在卖命,可有的是钱。我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纯朴青年,根本不会为其所动。但在那时,我真的需要钱、发疯地想要钱! “其实在此之前,就有人送过贿赂,要我们放毒贩一马、甚至是配合他们行动,但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不过那次的情况就不同了,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笔巨额贿金……” “于是,你就此陷入了泥潭,也直接导致了缉毒队的解散。” “是的。可笑的是,就在我避过风头,准备用那笔钱为母亲治病的时候,她老人家却已经去世了,我甚至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傅青笑了起来,气息阻在咽喉中,发生“呵呵”的声音。 男子怜悯地看着他,任由他笑,任由他哭。每个罪犯的背后大概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这也是男子在办案多年中得到的感受。 傅青的情绪略微稳定下来,他说:“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是,你想干什么呢?要捉拿我归案吗?” “是的!”男子的目光很柔和,但语气坚决,“我说过,现在我无法拿出足够的证据让你伏法,但是我不会放弃。我一向喜欢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力,这也是我另一个不小的坏习惯。” “你也想像他们那样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傅青幽幽叹道。 “不不不,呵呵。我还不想被你杀人灭口,而且这世上也没有什么阴魂。”顿了一顿,男子的表情变得严肃:“我只知道,有一个人,为他生死之交的好友受了十五年的苦难,最后却被这个朋友无情地杀死;还有一对孤女寡母,天天在痛哭她们的亲人,也不知她们能不能承受住未来生活的重担……” “在动手的时候,我曾有过内疚和退缩,尤其是在看到那张照片时……” “现在再来说这个,已经没用了。”男子从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傅青,“这是我少年时的剪报,现在送给你吧。” 傅青打开来看,怔住了。一个个熟悉的标题印入眼帘,“广西破获特大海洛因案,缉毒队长笑闯龙潭虎穴”、“十万大山的缉毒雄师--兼访缉毒队长傅青”、“沉着应战、指挥得力、缉毒雄鹰再破大案”……。这都是当年各大报章采写的关于自己的事迹报道。傅青不无怀念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有时还会看上几段正文。在最后一页里,傅青看到了一张照片,捧住册子的手猛然颤抖起来。如果这是一张彩色的照片、如果它的背景能更清晰一些,那么它就和那天晚上在写字桌上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样了。照片里,两个英俊神武的男子汉手握着手,他们的眼睛年青而富有神采,他们的笑脸灿烂而充满纯真,在他们的身后,是连绵不绝、苍莽青翠的十万大山的千里峰峦…… “你们是我心中的英雄偶像,从小我就崇拜你们。就是在狱中的那些岁月里,我也带着这本小册子,因为你们的故事总是能让我热血沸腾,使我不至于沉沦下去……” 傅青抬起头,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看不清对面的男子:“所以那天你第一次看见我,就认出我来了。”男子点头。 “这或许可以成为重要的证据,你就这么送给我了吗?” “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男子努力地保持着平静,“人这一生所能经历的,也许就是一种种信仰的倒掉、一个个理想的远逝、一件件梦幻的破灭……这本小册子的命运,已不该由我来掌握了。无论你是保存着,还是把它毁弃了,那都只关乎你自己的选择。” “好了,我该走了,我们应该还能再见。”男子不再说话,转身而行。傅青呆呆地目送他的远去,直到他消失在一隅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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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请允许一个不够格的朋友为你寄上一份迟到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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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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