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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饕餮(人气:1441)
 yz520宇喜多政家
1 楼: 饕餮 01年04月26日00点04分


前言:

  如果按照田中流思维来描述,那么这篇东西就是拿恶毒、变态以及诡异为原料,洒上名为“人性阴暗面”的酵母,由邪教的衍生物与无节操人格化主厨,放在“嘿嘿……你们受得了吗”的器皿上,以阿鼻地狱之火烹饪出来的正经作品……虽然这么说有些做作的感觉,但也是实情。在《机器猫》中《鬼魂召集器》的单元里,饿鬼曾经这样对机器猫说:“对鬼来说,人类只有表现出害怕才不算失礼。”同样的道理,诸君在阅读本文的时候,也请露出苦笑、无奈或者歇斯底里的表情罢。即使在道德的方向上有所偏差,但我们的确是呕心沥血去准备这篇东西的,整整一个月啊!我们就在日光的土地上辛苦耕作着,历经搬家、生病、家庭纠纷以及作者1/2差点变节的风风雨雨,在勤勉天使即将崩溃的前夜,恶搞的土壤里终于奇迹般地长出了茁壮的严肃之苗。要知道,身为填坑怠工委员会正副会长,要让我们两个家伙写篇完整的东西,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所以更加凸显本篇的价值所在。优雅深沉的大哲JULIEN【长胜注:远上青狸那只狸猫……】曾经说过:“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存在着‘我们最多也就写到这水准啦’这种事情”,所以挥霍光了下半辈子耐性的作者们,不打算再对任何关于文笔与情节逻辑的质询做出回应,你们还是腾出时间赞美我们的毅力吧!
  那么,就请阁下挑个雷雨夜自己在家的晚上,把窗帘拉上,胃药与痰盂放在手边,拿开全部容易联想到尸体的东西,在门上挂好叔宝、敬德,放上一盘《特兰斯万尼亚之声》的 CD,慢慢地品尝这篇东西吧。

楔子

  天享三年睦月,赤军长胜授左大弁,品从四位下;同月,迁城于下野日光。如月,重新检地,增数郡之土,和诸支城共领一百三十五万一千七百石,是为关东第一强藩。弥生,拆东照宫以为日光主殿之建材,月中,日光天守竣工。隔数日,九州领百万石之岛津氏遣使通好。
  卯月,余樱落尽。
  自山中神社到日光城,大概需要半个时辰。紫式奈叶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淡灰的云朵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了一层暗金色的滚边。小心翼翼地把尚带着露水的牡丹花枝放入随身携带的提盒内,紫式快步向山下走去。
  到得日光城下,空气明显地温暖起来。虽然时候尚早,但城下町的土路路面上,已经洒过了清水,各类店铺的伙计正忙着拆下档窗的木板,准备开张——看来这里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随手甩了甩袖子,想除去还残留在身上略寒的水气,紫式提步向城中走去。
  经过一之丸,在二之丸和三之丸间宽阔的大道尽头,有一个不起眼的兜门。门外种植着越过冬季、颜色略深的低草,自未经雕琢的桧木门向里望去,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或稀疏或繁茂的嫩叶散发着清新的生气。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之中,隐约可见几块飞石,一路迤俪而去。
  木屐在飞石上踏过,发出“嗒嗒”的清脆声音,紫式正要穿过中门,却忽然发现前面洗手钵处背向自己,正蹲着一个僧人。他身穿一件半旧的僧袍,外罩黑色十德,正用竹勺舀起清水,又再慢慢倾倒下去。那滴落的水音与风吹树叶之声并及鸟鸣混于一处,自有一番韵味。
  紫式停步站了一会儿,见那僧人还没有察觉到自己,便举步前行,并出声招呼道:“三无大师——”
  那僧人闻声转过身来。只见他三十来岁模样,面色微黄,相貌平凡,脸上几多皱纹,却不是夙夜忧虑所致,倒似是常常大笑而留下的笑纹。见到紫式,那三无和尚并不起身,只点头打了个招呼:“紫式殿,早上好啊。”
  “没想到大师这么早就到了,”紫式走到那僧人身后,看看洗手钵中尚未散尽的水纹,向三无和尚道,“在下本以为请柬上写的是今天正午……”
  三无和尚笑着摇头,道:“非也非也。紫式殿的请柬上写的时间确是今日中午,只是和尚我想到中午再来天气未免炎热,不如早些动身,更况乎施主的茶庭中树木茂盛,清净凉爽,因此便早到了。”说着放下手中竹勺,慢慢站起身来。
  紫式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在下疏忽了——应该安排朝会的。”三无和尚挥挥手:“所谓随缘,无妨无妨。”
  当下紫式便请三无一同经内露地来到茶室之外。这茶室形似一间草庵,顶以数层茅草覆之,柱以原木制,墙为土坯,颜色深暗,相传是自天正年间保存下来的古物。在屋檐之上有一小块方匾,上书“不二”两字。紫式请三无自屋前小门入,自己绕至侧门进入。
  这“不二”茶室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室内白天不设灯烛,只以一小窗采天光注入室内。壁龛中的挂轴很是随意,只竖书“本来无一物”几字,既无落款,亦无锦眉。龛内并无花入,看来主人还没有将茶花摆放出来。
  紫式自侧门入茶厨,将茶具准备齐全,摆放于山道盆中,开茶道口障子,进入茶室。才拉上隔扇,转身却见那三无和尚已自取一沓船花入,内投一枝半谢杜鹃花,随意挂在壁龛之中了。
  见紫式进来,三无和尚遂指杜鹃花道:“今日我来此路上,在市集旁偶见花树。我观其颜色美丽,便折下一枝一并携来,紫式殿以为如何?”
  当时已值四月,按理应以牡丹为茶花,磁瓶为花入,更况乎茶道忌讳茶花色泽过于艳丽。但紫式见状只微微笑道:“大师如此投花,甚合茶道‘四清同’之意。今日茶会,本就是在下强求大师来此为客,一切安排不周之处,还望大师不吝赐教。”说着便将盛有牡丹的提盒放到一旁的茶具架上,自将山道盆放到地炉前面。
  三无和尚看了看炉上的茶釜,形如十文字,因问道:“这十文字釜可有名字么?”紫式一边以帛巾擦拭浓茶小罐一边答道:“名唤堵波——”三无和尚沉吟了一下,再续道:“可是从梵语化来的?”紫式点头道:“正是,取其中功德聚之意。”
  两人谈话之间,那釜下炭火已渐渐烧旺了起来。紫式边等釜水滚沸,边与三无和尚闲聊:“今日烦劳大师专程来此,实在过意不去。”
  “唉——施主过谦了。”三无和尚笑着摆手,道,“和尚久居东照宫,整日拂尘礼佛,甚少机会到城内来,今次应施主之邀参加茶会,和尚还要感谢施主盛情呢。”顿了顿,又道,“和尚看城下町中商贸繁华,货物繁多,想来主公自迁城日光以来,不兴兵戈,勤于政教,才能有此祥和景象啊。”
  紫式擦过茶碗,将茶巾叠好放入盆中,点头应道:“不错,特别是和南蛮之西班牙、葡萄牙通商以后,日光城日益富足起来。现在留守居江户川殿以下诸多文臣广施德政,民心安定,乐于本业……”
  三无和尚一面静听紫式之言,面上微笑渐渐隐去,半晌,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么说来,武将倒似已无用处了……”说到这里,又复抬头,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许多变化,若不是听施主讲解,和尚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得知呢——听闻近日岛津氏派来使臣欲与赤军氏结为同盟,实在是一件大事啊。”
  紫式道:“岛津使臣立花清司大人已于数日前到得城内,现正居于本丸之中,大师不知么?”三无摆摆手,因笑道:“岛津在九州独树一帜,是仅次于赤军氏的强藩,此次遣使修好,乃是日光大事,自有馆样和前田殿、江户川殿应对,又何用和尚我挂心呢?”说罢略微一指壁龛中的挂轴,两人均是一笑。
  紫式又道:“这立花殿倒是奇人,主公竟有意要立其为嗣呢!”三无一楞,旋即道:“有这等事?”紫式点点头,道:“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据说家中几位重臣都大为惊讶……茶室之中,本不该谈这些事的,恕罪。”说罢转身双手捧铭铭皿放到三无和尚面前。
  那铭铭皿中摆着三粒“春川”——是卯月应时的生果子,色泽晶莹,形如流水,叠成小山状整齐地置于皿中央。三无和尚自十德内拿出怀纸,取果子切夹出一块,品尝起来。那“春川”入口冰凉,隐隐一股甜味,确是适合晚春时节食用的上等点心。
  三无吃过点心,行礼谢道:“和尚有幸受邀参加茶事,感激不尽。”
  紫式皱了下眉头,微微苦笑,道:“大师乃佛门高僧,自然心胸宽广。但其实招待大师这种事情,平时又怎么轮得到在下这等茶道奉行来做?日光之内,茶人甚众,自主公以下,家老前田绯雨殿、砦主藤堂薰莳殿等人,哪一位不是茶道高手?在下只有风炉浓茶的资格,根本还算不得什么茶人呢……”
  三无和尚哈哈大笑,不以为然道:“茶道之‘佗’字,存乎于心。至于资格许状,不过是手法不同而已,施主何必妄自菲薄?和尚本是武将,不懂茶道,后剃度出家,方有清寂之心。但于佛经典籍,也知之甚少——难道说只有遍览群书,才能大悟大彻不成?”
  紫式闻言慌忙行礼道:“大师说得是,在下失礼。”待抬头起来时,额上已是一片薄汗。
  原来那三无和尚乃是日光四名臣之一的白羽藤兵卫征一,当年号称“甲信第一武勇之士”,随赤军长胜东征西讨,威名数年不坠。后因用兵益少,遂弃刀割发,遁入空门,赤军亲赐法号“三无”——但民间其实尚有另外一种说法,曰:白羽并无为僧之意,只是因为城中家臣信奉南蛮宗教者日多,赤军恐南蛮势力过强,因令白羽出家,以为助力,压制蛮风。
  两人谈谈停停,不觉又过了些时间,只听得那茶釜之中水声渐渐洪亮,又复沉缓;不一会儿再复喧嚣。釜壁薄铁与水相撞,发出嗡嗡之音。于是三无问道:“听闻近日主公要在本丸的寂庵茶室亲自为立花殿点茶——”
  紫式点头答道:“不错,这些天城里的家臣都忙着准备呢。”
  三无想了想,再问道:“所以这次封存地炉之茶事,便交由紫式殿来做了——是么?”
  紫式一愕,半晌方才答道:“正是。只因近日来众家臣都忙里忙外,无人有空闲主持这等小茶会;但封存地炉又是年中必行之事,所以便委托给在下了——若有对大师怠慢之处,还望海涵。”说着手扶榻榻米,对三无和尚行真礼相拜。
  三无连连摆手道:“哪里有怠慢之说?参加这种清净的茶会,和尚我才是感激不尽呢。”说着用手拍了拍光头,又道,“这釜中之水是自鬼怒川中汲来的吧?”
  紫式起身,点头道:“正是。是择良日自鬼怒川中汲来的。因数日后要招待贵客,所以盛在檀木桶中以冰镇之。这釜中之水是在下昨夜子时自桶中舀出注入其中的。如今,冰水寒气已与釜壁铁气相抵消,滚沸后点茶,当为最佳。”说毕便以帛巾按釜盖轻启开来。
  一瞬之间空中云开日现,金色的日光如薄纱般穿过窗棱散入茶室之中。釜开气升,与日光相携,纷纷化作金银之粉,伴水雾飘洒于虚空之内。紫式不禁微微眯起眼睛,待眼眸 与强光相适,方才举目往釜中望去——
  铁绿色的釜壁经长年炭烧,逐渐显露漆色,其中水汤沸滚,有如泉眼。但闻咕噜之声,不绝于耳。间歇水珠跃起,于似明还暗的茶室之中,映入眼帘——却分明是血红之色!
  紫式一惊,初时以为是自己眼误,待要挪近去看,却被三无和尚伸手拦住——只见他一改方才的随意神色,绷着脸沉思了半晌,突然开口,一字一句地道:“把水勺给我。”
  紫式为三无神态所震,默然将水勺递了过去。三无执木柄,慢慢伸勺入釜,舀起一勺水,提至距釜一尺高处,微斜勺柄,水自倾泻而出,一时间二人目中所见,尽是鲜红。
  不知何时,鼻中依稀窜入血腥气味,紫式突然以手按紧腹部,强压下恶心的感觉。目光所及,却突然发现釜中似有物件随水波翻滚而于刹那间浮现。她于是抬头望向三无和尚,只见他面沉如水,忽复伸勺入釜,稍顷手腕微沉,似乎捞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三无平腕抬柄,慢慢将水勺直提出来。
  薄云飘过,将日光半遮起来,室内复显微暗。在余光暗影笼罩之下,紫式耳边忽然传来子规啼叫之声,眼中尽是风过时婆娑的树影。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向三无和尚处望了过去,只见那随水勺提起来的,赫然竟是一只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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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z520宇喜多政家
2 楼: 第一章 01年04月25日23点46分


“上帝啊!……”无意识地缩紧肩头,紫式的双手重重落在榻榻米上,溅起些微草星;她身体略向后梗,眼睛睁得极大,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三下,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
  釜中的水气慢慢升腾,晶莹的水粒在阳光映照之下仿若琉璃,从中折射出班驳的色泽——那盛于水勺之上的断掌形极扭曲,五指内抠,状似鸡爪,肉皮浮肿,颜色却于惨白中泛着烹煮过后的微红——和着勺中血水,在光影交错之中,极为骇人。饶是三无和尚这等久经修罗场之人,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一时间茶室之中静默无声,只听得釜中水声翻滚,空气中隐隐飘过一缕肉香——
  “我、我——”紫式突然起身,踉跄奔到茶道口,猛地拉开隔扇,颤声道:“我去请寺社奉行来!——”
  “且慢!”
  紫式闻言愕然回头,只见三无和尚身形未曾移动分毫,只是凝视着勺中断掌。沉默了半晌,三无方才说道:
  “现今城中正为准备迎接立花殿的茶会忙碌不止,此种不祥之事万万不可外传——”顿了顿,又道,“和尚虽已是出家之人,但仍领大目付之职。这断掌一案,就交由和尚我来处置吧。”说着朝紫式点了点头。
  紫式咬紧下唇,背抵隔扇,愣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结巴道:
  “那么——大、大师现在……现在打、打算怎么办?”
  三无和尚沉吟片刻,终于伸手拉过山道盆,左手将茶具移到榻榻米上,右手执勺柄缓缓将那断掌放入盆中,再把水勺支于茶釜之上,取怀纸将手心粘汗拭去,这才说道:
  “和尚现在就去找家老前田绯雨殿和留守居江户川平造殿,共同商议此事。”说着便往茶室小门走去。
  紫式远远立于茶道口旁,目送三无和尚到得门口。只见他拉开障子,正欲矮身钻出,却又突然顿住身形,转头往室内环视一周,又看向紫式,开口道:“紫式殿……”
  紫式略皱一皱眉,随即扯出些微笑容,放平声音道:“大师不必担心,这里就请交给在下吧。”说着站直身体,低首行礼。
  三无思虑了一下,再看看紫式,终于点头道:“那么便拜托施主了。”于是自小门中弯腰而出,向茶庭外快步走去。
  紫式见三无和尚离去,咬了咬牙,急行至小门,关紧隔扇,闭目长吸一口气,猛然转身望向室内,对那山道盆中的断掌凝目半晌,几欲转头相避,终于强行忍住;她握紧了拳头,抬步行至主人席处,飞快地以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正对山道盆缓缓坐了下来。
  却说那三无和尚一气走出茶庭,行至兜门口,忽觉自小腿以下酸痛不止,这才发现原来双脚早已麻了。于是忙顿足活动血脉,好一会儿酸痛方解。他伸手拭了拭头上冷汗,整整衣裳,抬步往二之丸走去。
  过二之丸进三之丸,眼前便现出一条宽阔大道来。道路两旁尽是毫宅深院。三无停下脚步,举目眺望,见一处高大房屋,他微一扬眉,向门口快步行去。
  到得门前,三无扣响门环。听得门吏脚步声音,便大喊道:“告诉前田绯雨殿,白羽藤兵卫求见!”只听门内“哎呀”一声,而后便闻“嗒嗒”跑步声响,忽然“噶啦啦”门扉开启,只见一杂侍探出头来,瞪大眼向三无上下打量,又急急咧嘴,惊喜道:“白羽大人,今日怎么——?”
  三无也不等他说完,伸手推门抬脚便入。那杂侍慌忙追上来,小跑着道:“好久不见大人了,大人可还记得小的吗?想当年剿灭一向一揆,小的也在大人队伍之中……”
  “前田殿现在何处?”截断那杂侍的话,三无沉声问道。那人愣了愣,才猛拍头顶,连连道歉道:“是是是,大人请稍后,小的这就去禀报——”
  话音未落,便听得廊下脚步之声,片刻间一人已至:
  “庭院之中的,可是白羽殿么?”
  前田四郎兵卫庆之,乃早年即追随赤军的一员智将。此人深研汉学和明朝兵法,征战多年,世人常以汉军师周瑜拟之。因其斋号绯雨,便通称前田绯雨。
  自赤军平定关东以后,便拜前田为家老,事无巨细,悉与咨之。但近年来战事益少,且新人辈出,因此前田便渐渐清闲了下来,终日披检古籍,研读兵书。外人观之,倒颇有几番闲逸的味道。
  当日三无和尚突然来访,前田绯雨亲自出迎。两人见面尚未寒暄,三无便遣退了杂侍,低声对前田道:“和尚这次来,实为一事——现未及细言,请绯雨殿随和尚寻了留守居,一同再议。”
  前田闻言一愣,随即皱了皱眉,点头道:“就依白羽殿所言。”于是二人出得门来。
  三无和尚居东照宫以久,于日光城内变化,知之甚少;幸赖前田绯雨在前引路,才不至走失。片刻间,两人已出三之丸,来到二之丸路上。
  三无跟着前田绯雨向前急行,忽听得一阵笑嚷之声。他越过前田肩膀向对面望去,只见四名年轻武士正互相说笑着往这边走来。
  为首的一个中等身材,面色略白,容貌清秀,看来倒有几分文人气质。他身穿一件柳色直垂,上绣三并柏之家纹;目光低垂,面带微笑,只是静听周围谈话,却不搭腔。
  走在他左后方的,是一红衣武士,腰插双刀,衣上绣蔦形家纹,看上去年纪最轻。他一脸兴奋,正自与右边同伴谈论着什么。
  那与红衣少年边走边谈的,是一位年纪略长的武士。身着一件蓝色直垂,上绣児文字家纹。他听多说少,每每总是发问。
  走在最后的是一紫衫武士。身形略高,面色从容,衣上绣下藤家纹;只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似是三人中之头目。
  这几人走走说说,已到得前田、三无两人跟前却还未发觉。只有那为首的白衣武士看到了前田绯雨,忙侧身相让,闪在路旁,垂手行礼。后面三人起先不知何故,那红衣少年还兀自向白衣武士开着玩笑;突然见前田已到面前,慌忙与同伴侧身道旁,低头鞠躬,不敢再有半句言语。
  前田走到那四人身旁,停下脚步,目光从每人面上一一掠过,最后在那白衣武士身上顿了顿;终于略一点头,向前走去。
  三无赶忙跟上几步。行至街角时他回头望去,只见那红衣少年已直起身来,正对着蓝衣武士说着什么,一边还伸手去抹汗水;那紫衣武士一脸不快,只管招呼二人速速离去;只有那白衣武士仍立于道旁,敛衣垂首,等候前田转过街角去。
  待拐上横街,三无便问前田道:“绯雨殿,刚才那几位是——?”前田哼了一声,答道:“尽是日光新臣——年少轻狂,不懂礼数。”顿了顿,又道,“着红衣的是骑马组头枫城日吉丸浩二;穿蓝衣的是铁炮组头宇喜多六郎右卫门政家;那紫衣的是枪组头一条龙太郎胜房;为首白衣的——是佑笔三浦平三郎信辅。”
  三无“哦”了一声,说道:“看起来,那三浦倒是个可造之才。”
  前田闻言转过头来,看了看三无,面上慢慢露出微笑,又回过头去,缓缓道:“主公也是如此认为——三浦三郎信輔,的确是个可造之才啊。”
  不一会儿,两人已来到一处宅院之前。前田上前敲门,对门吏道:“就说白羽藤兵卫拜访。”门吏应声而去,两人在门口等候。三无本想向前田问些什么,抬头却见他面沉如水,兀自仰望天空,任浮云将阴影洒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三无终于没有开口。
  片刻,但闻院内木屐声音,便见一青衫武士走出门来。
  此人身材高挑,骨骼瘦削,正是日光城留守居江户川平造义纲。他本是风魔忍军的后裔,一度曾出仕上杉家,后跟随赤军长胜,乃是赤军四名臣之一;虽然原为武将,但自平定关东以来,却总领文职,管理内政,成绩斐然。
  江户川出门望见三无和前田,便行上几步,低首向两人行礼。待抬起头来,面上已是笑容一片,道:“前田殿,好久不见;白羽殿,别来无恙啊?”
  三无和前田各自回礼,而后前田笑道:“江户川殿政务繁多,夙兴夜寐,在下二人还前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
  “只是这件事非同一般,必定要找二位商量。”三无上前接过话头,向江户川道。
  江户川点点头,说道:“那么便请二位到寒舍一叙。”三无摆手道:“不必——只烦请二位随和尚到‘不二’茶庵去,到时自然明白。”说罢,转身便行。
  江户川与前田对视一眼,终于没有发问,只是跟了上去。
  三人循来之时径向“不二”茶庵走去。一路上三无面色凝重,不发一言,行于三人最前,因已然熟悉城内路径,步履比来时快了许多。前田、江户川自与三无相识以来,从未见其焦虑至此,两人见得三无神情,俱是满腹疑窦,又不好相问,只得轻提裙跨,紧随三无,诺大城垣之内,只闻得木屐碰触石地“嗒嗒”作响。
  过不多时,三人行至兜门,茶庭景色依旧苍翠清雅,然而行人却已无玩赏之心。三无径直走到庵前,回身缓缓道:“两位大人,请入庵一叙。”江户川略退半步,向前田行让先之礼,前田致意回谢,举步跨进茶室中来。孰料后足未及跟入门槛,便觉扑面一股蒸腾湿气,鼻中飘过煮肉味道;待凝目环顾室内,猛然瞥见主人席前、山道盆里有一骇人物事,不禁大吃一惊,这后足一顿,竟没敢迈进门来。
  “前田大人,茶人紫式叩见——”
  只见主人席上一缁衣女子伏地问安,正是留守此间的茶道奉行紫式奈叶。前田察觉自己失态,连忙进得茶室,回礼道:“紫式殿……”。待前田坐定后伸手进怀,方发觉来的匆忙,竟未携带丝帕,只好抬手在前额抹了几抹。
  留守居江户川早觉出室内有异,心中先作防备,比进茶室,见屋内茶花、炉釜、挂轴皆清淡素雅,颇得茶道真味,如此优雅屋中,却赫然放有一只狰狞断掌,甚是突兀,不由得亦是惊愕万分。三无随后跟入,坐在末客席上。紫式见三无、前田、江户川三位家中大老到了,心中不安稍退,于是振作精神,抬眼向三无望去。三无点点头,紫式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屈身将那山道盆推至三人面前,轻声道:“三位大人,请明察。”
  临出之前,三无已将这断掌自瓮中取出沥干,此刻血水已凝,只余下斑斑血迹滞于断掌表皮。适才瓮中烹手时升腾之水气,似仍淡淡缭绕室内,教人恍惚觉得一股戾气袭来。茶室内一片阴暗,只一柱日光自小窗射入,投在那断掌之上,手掌皮肤略现枯黄,手指扭曲,状极痛苦。众人均想:此绝非人间物事,倒象是阿鼻地狱的恶鬼所为。
  “白羽殿……啊,三无大师,现在可以说了么?”前田定定神,微闭双目,开口问道。三无趋身向前,诵一声佛号,道:“和尚今日本来受紫式殿之请,来这不二茶庵饮茶。孰料在瓮中却见得此等腌臜恶污之物,于这茶禅之意,大有相违。和尚自思近日岛津遣使通好,如今使者既在城中,如此不祥之事,未敢外传,特教两位大人过来商议,看看怎生是好。”
  毕竟前田久历沙场,累治政略,于政战两道,大风大浪见过无数。他初见断掌还略有惊慌,听罢三无解说后,脸色已然恢复如前,双目微眯,沉思之状俨然“赤军家第一智将”风范。旁边江户川见前田并不言语,也盯着断掌入神,不置一词。一时间茶室之内,只闻窗外微风过处拂起树叶“沙沙”之声。
  “敢问前田殿有何见教?”三无见两人都不说话,又追问一句。前田这才睁开眼睛,张口说道:“这断掌是如何到这茶釜中来的?”他虽脸冲着三无,但询问之语气却直指紫式。紫式连忙整衽伏地道:“在下实在不知,此釜自昨日清洗过后便注水放置在茶室之内,当时并无异状。”回话时虽以竭力平缓语气,但声音中仍带着一丝颤抖。
  三无见紫式神色如此,情知她吓得不轻。心道这紫式一介茶人,害怕乃在情理之中,微怪前田责问语气,因宽慰道:“毋需紧张,只消将你所知尽数说给几位大人听,我等自会秉公处置。”前田看了三无一眼,“嗯”了一声;江户川也笑道:“想是紫式殿不曾见过这等污物,故而有些失态吧。”
  紫式听得三无、江户川之言,方坐起身来,将额前几缕散发拢向两边,缓声说道:“因今日正午招待三无大师茶会,在下昨日便开始整理茶室。这‘不二’茶庵的十文字釜已用了一个冬季,故而昨夜在下清扫炭渣时便将这茶釜带到梅井处清洗,在室外待其中水渍干透再拿回茶室…………”
  “你取釜时可曾发现釜中有何异物么?”前田问。紫式摇摇头:“洗净之后,在下曾用布巾拭过一遍内壁,并无一物。”
  而后你可曾离开过此釜?”前田询问逐渐详尽尖锐起来,且语气似有相逼之意。紫式鼻尖不觉泌出汗来,顿了顿,方才回道:“只是去桶中取水时,将其独自放在梅井外的墙边一会儿,再有……再有便是今晨丑时在下在茶室将釜放好、理毕物事离开后,到清晨卯时三无大师到来之间,这段时间不曾回得茶室……”
  “哦?!你昨晚可曾遇见过谁么?”江户川接口问道。紫式想了半晌,才犹豫作答:“只是取水出来时,见到岛津家的立花大人站在釜边,说是夜不成寐,出来散心。在下与立花大人寒暄几句,便取釜离开了,难道……”
  听紫式讲述到此,三人不禁一惊,须知这立花清司正是近日前来日光通好的岛津使臣,如何与这诡秘断掌扯上干系?前田急再问道:“你可曾见到其他人?”紫式只是摇头。前田神色大变,江户川亦错愕讶异。然从三无观之,两人虽然皆露惊色,但究其表情,却有着略微不同,只是一时之间三无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
  忽然,前田怒指紫式喝道:“立花殿乃是馆样贵客,你小小茶道奉行,怎敢妄自猜度,诽议贵宾!”紫式闻言吓了一跳,心想这前田绯雨向来老成持重,喜怒轻易不行于色,怎么突然之间竟如此大发雷霆?但仍然垂头行礼,连道“不敢”。
  三无见状,连忙插话道:“前田大人,紫式殿不过无心之误,这件事权且放下。断掌一事,和尚以为,想必是紫式殿收拾妥当,离开茶室后,到和尚前来这段时间,有人将之投入釜中的。这茶室不过茅顶土坯,又无人看管,若要进来,想必亦非难事。立花殿不过夜半散心,必与此事无涉,大人以为呢?”
  前田脸色稍缓,江户川一旁见三无屡发议论,知他有心将此事揽下,便冲三无笑道:“大师所言极是,此事过于繁杂,需详加揣测。如今又逢贵客登城,此非祥瑞,不宜外泄。依平造之见,不若选家中一擅谋能算之重臣,暗中调查,方可两全其美。”前田闻言,已知其意,因转头对三无道:“江户川殿所言,甚合在下心意,敢问大师,家中哪一位可堪此任?”
  三无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两位大人各有役职,恐无拨冗之暇。如信得过和尚,就将此事交给在下吧。和尚闲居东照宫中,终日无事,又兼挂着大目付之职,于公于私,皆无不妥之处。”前田颌首微笑,道:“既如此,就有劳大师了。”
  江户川在旁又思索了一下,转头对三无道:“这断掌一案,毕竟事出突然,应立即报与主公知道——大师看如何?”
  前田绯雨点点头,慢慢道:“留守居所言甚是……”考虑了一下,续道,“不如这样——江户川殿和白羽殿现下便赶往本丸面见主公;在下就在这一之丸与二之丸间细作询问,看是否能够有所发现。”
  三无闻言,赞同道:“前田殿所思甚为周全——就如此行事罢。”于是与江户川站起身来,便向外走。比至门口,忽又想起一事,遂转身对紫式道:
  “紫式殿,这里恐怕还要麻烦你——”
  紫式点头道:“大师请放心,在下便于茶室中相侯。”
  江户川立在门边,待三无回身,便侧身让三无先出,自己跟随在后,至门口时复回首对紫式道:
  “诸事小心——愿主保佑你。”
  紫式以右手划十字,答道:“愿主保佑您。”
  穿过四之丸,便是日光本丸。远远望去,便可见高耸入云的天守阁矗立于万道阳光之中。这日光天守共有五层,根基以石垣相垒;上建入母屋型屋根,饰切妻破风;屋根侧壁上留有狭间,战时可以弓、枪、铁砲向外御敌,平时则起取光通风之用。天守屋檐两端各装有石制鯱饰,形为走豹。整座天守颜色赤红,于群山碧湖之间,如一团烈火,极为夺目。
  天守之下,便是馆主宅邸。当日三无与江户川来到门前,报上姓名,不一会儿,杂侍便将二人让入宅中。
  江户川身居要职,经常来此与赤军商议政事,于其间路径,颇为熟悉。三无与他并肩前行,沿回廊拐了几拐,便望见前面有一宽大长屋,想必便是赤军长胜平日的起居之所了。两人正往前走,忽见从右首廊下走过一人,与三无、江户川恰好照面。
  三无见那人一身褐色直垂,形貌颇为面熟,因兀自揣测:此人如此面善,到底是——?心有所想,步伐便自慢了下来。江户川见他思索之状,于是笑道:“白羽殿不记得了么?那是城中佑笔头岩乃川啊!”三无这才恍然记起:此人乃种子岛商人出身,浪迹行至东国,后成为赤军长胜内政和人事方面的重要助手。
  两人说话间已到得长屋门前。江户川停步整理襟口,伸袖拂去衣上尘土;回眼见三无正望着自己,只略微一笑,便跪坐了下来,扬声道:
  “留守居江户川平造——”三无站在他身后,接道:“大目付白羽入道三无求见!——”
  只听屋中静默了半晌,方才传出声音来:
  “哦?藤兵卫也来了?——进来罢。”
  江户川伏于廊下,喊一声“哈”,顿了顿身形,才站起来向屋中走去。
  这屋子约有十五张榻榻米大小,门口摆放一矮屏风,上绘大雁数只;室内正对门扉处有一壁龛,里面右首摆一刀架,上挂长刀一柄;左首乃是盔甲支架,但却并无甲胄;壁龛左侧墙上并排悬挂三幅卷轴,皆是名人字画;前方置一黑漆小几;壁龛右侧沿墙一排壁柜,下有一梯形小架,上有古玩数尊;底下榻榻米上鹤首瓶内斜插一枝乙女椿。
  壁龛前面是一处略高于地的台席,乃是主人之座。江户川入得室内,靠左行至距台席一块榻榻米处止步,正襟危坐。三无则于下首坐下。
  两人方才坐定,三无便抬头向席上望去。只见台席之上倚矮几斜坐一人。此人身材矮小,面色深黄,尖脸瘦骨,于唇上左右各蓄短髭,正是日光城主赤军长胜。
  赤军见三无看向自己,遂笑道:“藤兵卫,你自剃了光头,便在东照宫躲将起来,也不来见我——这大目付的职务,你倒是做得好不悠闲啊!”
  三无搔搔光头,咧嘴道:“佛法有云:四大皆空。和尚既然出了家,这种种世间事务,便不能挂于心上了。”
  赤军闻言,只扯了扯嘴角,又揶揄道:“如你所言,必然于佛法了悟甚深,这小小日光,想必早已入不得你的法眼了?——既如此,你且来算算,我阳寿几何啊?”说着突然凝目与三无对视,一时间屋内再无半点声音。
  三无皱皱眉头,故作为难之色,半晌方缓缓道:“无道之君,自遭天谴;有德之主,自有仙福。由是观之,阳寿几何,实在着落在主公身上,和尚如何猜得出来?”于是摊开两手,目亦直视赤军。
  两人如此对视,相持数分钟。稍顷,赤军终于拈髭大笑,一边指三无道:“好你个藤兵卫,仍是这般巧舌如簧!”
  江户川这时微笑插话道:“白羽殿固然心思敏锐,主公您也一如当年叱咤关东之时啊。”
  赤军只是大笑,对江户川所言也不置可否。三无等赤军笑意渐歇,终于向前膝行一步,敛容正色道:
  “和尚这次觐见主公,实为一件事——“
  赤军微颔首,斜睥三无。须臾,开口道:“何事?但说无妨。”
  三无应一声“哈”,随后便将今晨进城参加茶会,却惊见釜中断掌之事俱以实报,江户川亦在一旁不时补充,并叙保密之理由。赤军以手支额,双目半闭,似听非听,待二人说完,忽沉声道:
  “藤兵卫,你虽已是方外之人,但此事既在你眼前发生,便是与你缘分不浅。现在我欲将此事全权交由你来处置,如何?”
  三无沉默了一下,终于伏地行礼道:“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赤军点了点头,又向江户川道:“你便协助藤兵卫侦破此案吧——近日各家臣皆为迎接清司之事来往忙碌,此事必要小心行事,不可走漏。切记,切记。”
  江户川垂首答应,赤军遂抬手轻挥,道:“好了,你们退下罢。”
  两人拜辞,反身退出。行至宅邸门外,江户川遂对三无道:“白羽殿,既然主公将此事交付与你,那么在下自当鼎力协助。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请您尽管开口。”说着自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与三无,道:“此牌烦大师收着,城内各处,凭此牌都可随意出入,大师追查起来也方便些。”三无将牌纳入怀中,冲江户川深致一礼,诵声佛号“阿弥陀佛!”,微黄脸上看不出些许表情。
  于是二人便于门外拜别,三无自往“不二”茶庵而来。
  待到行至兜门,三无正欲提步入庭,忽闻身后一人叫道:“白羽大人,请留步!”三无转头望去,却见一身着梅色直垂的青年武士。他双手捧一书状,快步前行,及至三无面前,低首深深一礼,同时将书状呈上。
  三无微微一愣,终于接过书状,拆封展开,凝目细看。只见上面墨字龙飞凤舞,苍遒有力,端的是名家手笔,却原来是前田绯雨的笔迹,不禁赞叹道:“前田殿好书法!”言讫略略阅罢,忽然间目光一凛,沉吟半晌,才点点头,复向那武士望了过去。
  那青年武士呈上书信后,立即担膝跪拜于地下。三无见状,遂唤他起身,相问道:
  “请问施主……”
  那武士却截断三无问话,抢先大声道:“在下月夜末將少名彦飞雪,现任日光骑马物头。”语调僵硬,竟像是等待检阅一般。
  三无见此人如此恭谨,不禁面露微笑,目光在月夜身上微微扫过,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件旧事,遂道:“施主——莫不是当年国人一揆的……”
  月夜点头,大声答一声“哈”,道:“在下当年参与国人一揆,败于白羽大人之手,遂降于日光。幸得馆样错爱,领得骑马物头之职。”
  三无微微慨叹,却不再问下去;续道:“那么昨夜领班守卫本丸的,就是施主您罢?”
  月夜点头,大声答一声“哈”。三无颔首,片刻再道:“既如此,可曾发现什么异样?”
  那武士闻言猛然抬头,目光之中尽是惊讶之色;及见三无并无责怪之意,神色方才渐渐平复,顿一顿,肯定道:“并无异样——”又强调道,“近日因岛津家使臣立花殿入住本丸,所以守卫甚是谨慎。”
  三无点头,又问道:“那么,昨夜出入本丸的都是些什么人?”
  月夜沉默半晌,边思虑边回答道:“除杂侍之外并无他人……不过……”
  三无见月夜皱眉不语,急追问道:“不过什么?”
  月夜抬头望向三无,终于缓缓答道:“昨夜子时过后,在下曾见立花殿自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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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z520宇喜多政家
3 楼: 第二章 01年04月25日23点50分


三无闻言心下陡然一惊,但不露声色,继续道:“施主可详细道来。”
  月夜应过,道:“昨夜子时过后,在下见立花殿从本丸外来;片刻,又见田中人龙殿在本丸外走动……”
  “施主忠勤是在什么时辰?”三无再问。月夜道:“昨夜亥时忠勤至今晨寅时。”
  三无“哦”了一声,垂目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月夜殿,辛苦了,您可以回去了。只是切记此事不可外传。”
  月夜恭谨行礼答应,遂转身离去。三无却立于茶庭门外,半晌方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将那纸书信揣入怀中,向庭中走去。
  却说紫式见三无与江户川偕去拜见赤军,自己独自留在庵中看守。那断掌横卧山道盆中,血迹斑斑,着实骇人;紫式又不敢离开,便随口背起《百人一首和歌集》中的诗句,只是心乱如麻,哪里静得下心来。紫式口中吟诗,双眸却屡向门外,可惜文雅和歌,于她口中全没了意境。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正盛,茶室周遭树林荫翳,倒也清凉。紫式额上却微微冒汗,手中兀自握着十字架,全身紧绷,眼神不时划过那断掌,却又马上移开。如此相持了大约两柱香的辰光,茶室外忽然“嗒嗒”脚步声作响,一人行至门口。紫式闻声先是悚然一惊,待定睛细看后随即暗自长舒一口气,如释重任,原来来者正是白羽入道三无。
  “紫式殿,有劳相候。”三无甫进茶室,先鞠一礼。紫式回礼,脸上血色缓和了不少,道:“大师可见到馆样?”
  三无坐定,略一点头:“大人已准和尚经手此事。”他走路走得乏了,拿起身前茶碗,咕咚咕咚将茶水一饮而尽,全然不顾茶道所谓“品茗”之意,这名品遒柴肩冲,倒给他来解渴。紫式也不以为忤,默然再添上一碗,待三无再饮而尽,方问道:“那么大师准备从何处着手?”
  三无放下茶碗,脸上微露难色,对紫式道:“此事了无头绪,甚是难办……紫式殿,可否将昨晚情景,再说一遍给和尚听?”紫式应过,随即开始讲述起来。
  原来昨日自戊时发了请柬给三无和尚后,紫式便开始准备茶事用具,待取下釜来送到梅井处清洗时,已是亥时过半。然后紫式将釜以棉布擦拭,置于墙边晾干;此间离去汲水,此时釜中空无一物。因途中遇着家中师范浅井悠,两人皆是近江人,平素交好,不免闲聊了几句。等紫式取回水来行至梅井,方听梆子敲了九下,正是子时。紫式行至廊下釜旁,忽见一人,初时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原来是岛津家使臣立花清司。立花因立嗣之事,也是彻夜思虑,夜不成寐,故尔出来散散心,刚巧于此处遇见紫式。两人交谈片刻,立花便离开茶庭,自回本丸居所;紫式则将清水注入釜中,捧入茶庵中来。其后整理了大约一个时辰,等一切妥当,回房休息时方过丑时。今日紫式清晨去山中神社寻花,不曾来过茶室,直至三无来访。
  听罢紫式叙说,三无闭目沉思一阵,抬头问道:“施主何以断定离开茶室方过丑时?紫式道:“我房中本有一南蛮座钟,回去时正是一点一刻。”三无又问,“这茶室可曾落锁么?”紫式微摇首,道“茶道之意,重‘和、静、清、寂’四字;这茶庭之内,茶室之中,皆以此意境与世相隔,不需锁匙之物加以禁锢。因此并无一锁。”三无站起身来,向周围环视,茶室本就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又无甚器具家什,一目便可了然,并无异状。他又走出门外,围着茶庵转了几圈,回屋后眉头依旧紧琐,也不坐下,压低声音问道:“立花殿离开你以后,你可察觉到釜内有何异状?”紫式咬唇蹙眉苦苦思索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轻声道:“不曾察觉…”
  三无闻言,再问道:“除了立花殿,施主昨夜还曾在釜旁见过其他人么?”紫式答道:“不曾见过。”
  三无露出遗憾神气,拿起那断掌细细端详。此是左手,手掌颇大,指短且粗,指甲整齐,虽经过烹煮,依旧可见指肚与食指边缘有老茧痕迹,皮肤虽糙,却无疤痕可查。紫式见三无如此,不由得将脸别过去,口中默念“上帝保佑”,心中不禁一阵嫌恶。三无看了又看,末了长叹一声,道:“和尚当年一介武夫,于那修罗场见过死伤无数。以经验而断,此掌当是断于昨夜……只是经过烹煮,手掌血渍断口已然混沌,不然和尚自信可以断定出砍于昨晚几时。不过这断口齐整,倒可肯定是利刀割的!”
  但凡女子,皆好想象。紫式听到“砍”“割”几字,不由想象起手起刀落,血流如注之景,脸色又差了起来。三无见状,连忙收起话头,宽慰道:“和尚糊涂,紫式殿乃清雅之人,实在不该听这些的。”紫式缓了缓精神,勉强笑道:“大师但说无妨,此事发生在在下的茶室之中,在下亦当陪大师调查到底。”说罢鼓起勇气,双眸直视三无手中那物事;如此集中精神,心中恐惧感倒渐渐淡了下来。三无见紫式决心已定,便接着说道:“以紫式殿的叙述度之,此手只有在你去取水之时、理罢茶室离开到我来此地之间,两个时段才有机会落入釜中。换言之,只有昨夜亥子交时与今晨丑时至辰时,方可使人趁虚而入……而后一段时间茶庵并未落锁,人皆可入,这可就难办了……若说是交子时候投进去的……”说到最后,声音已渐不可闻,三无似乎已是自言自语。
  紫式试探着倾前问道:“大师可是怀疑立花大人……”三无闻言猛一抬头,眼神盯住紫式;紫式吓得赶紧伏身请罪道:“在下只是失言,只是失言。”三无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嗓音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乱猜,立花殿要被主上立嗣,如今地位微妙,我观家中诸人反响不一。施主若随意妄言,和尚听了,倒没什么,若是别人,只怕是祸事临头哇。”紫式头触地板,神色甚是惶恐。
  三无于是宽慰道:“紫式殿不必如此惊慌——”于是自怀中掏出书状,正待张口,殊料肚子却先“咕咕”地叫了起来。这时两人才想起来自早上茶会以来,滴米未进,如今如何不饿?
  紫式本来惶恐,见状却不禁莞尔;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道:“不如让在下为大师准备些斋饭吧。”三无随手将信放进怀中,拍了拍光头,笑道:“罢了,罢了。和尚我本来是粗人,难得来城一趟,于这日光膳食并不怎么赞赏,倒是颇怀念町内小吃。紫式殿,若有雅兴,不若与和尚到城下町买些素民烧来大快朵颐一番如何?”话音才落,房外梆子忽然“梆梆”响过六声,已是酉时了。
  下午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清晨泼洒在街上的清水早已蒸发干净,只余下一片白痕。道路两侧各类店铺鳞次栉比,四周尽是叫卖喧哗的声音。
  三无和紫式来到一处小摊前,只见那是个用石头砌成的大灶,约有半人之高,长约四尺,宽八尺,里面密密麻麻的倒插着香鱼,待得灶火烧旺,便插入灶中;由于穿鱼的竹签比鱼长约五寸,插入之后,整条香鱼便在火焰之上,渐渐染成金黄之色。那摊主又在鱼身上抹了些盐,稍顷一缕香气便在几十步之内飘拂开来。
  紫式掏出铜板,买了几条递与三无。三无接过,先尝几口,慢慢品味,然后笑道:“自和尚出家之后,已许久未曾尝到这般鲜美的素民烧了。”紫式正欲答话,突然间似乎望见了什么,眉头募地蹙了起来。
  三无一愣,正要转头,鼻中却突然闻到一股极浓烈的熏香之气。那香气与周遭烤鱼味道混杂在一处,竟化作腥臊怪味,着实难闻。三无不禁伸出手来,欲掩口鼻,却听得紫式道:“远上殿,幸会——”
  而后便是一个略尖的嗓音道:“啊,是紫式啊,哼——”
  三无好容易待到那股异味稍稍散去,终于缓缓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正立着一高挑男子。此人着一身葱绿色直垂,却在外面罩一件樱色十德;面上涂满白粉,一张大嘴上胭脂鲜红仿若滴血;两道眉毛修饰如柳叶,却掩不住周围以镊子拔过的青痕。三无陡见此人,险些将口中素民烧尽数喷了出去,忙以手掩嘴,低头闷笑。
  那人见三无背对自己,又是个和尚,也没去理会,径自奚落紫式道:“听说你现在是茶道奉行啊?——一身黑衣,怎么看都像是在居丧嘛!”
  三无听到这里,口中宣一声佛号,转身对那人道:“如此说来,施主一脸白粉,莫不是在演狂言么?”竟噎得远上无话可说。
  紫式见远上脸色忽红忽绿,还未答话,三无又道:“远上施主许久不见,真是越来越俏丽了。”随即抬起头来,半带微笑,直视其面。
  远上闻言,一见竟是三无,双目猛然圆睁,面色刷地变白,呆立半晌,突然高昂起头,不发一言地自二人身旁快步走过,径自离去了。三无瞥一眼远上背影,因笑道:“和尚与远上恶交甚久,方才见那他于刹那之间几番变脸,倒愈合忍法之道啊——不过此人一贯貌似山精狸怪,怎么会担当师范之职呢?”
  紫式苦笑答道:“远上殿原是下州山忍,以野狸为师,擅长追踪和变身之术。馆样迁往下州后,他举族前来投效。只为其山野气太重,因而聘为客卿,这些大师都是知道的。最近馆样说客卿之制,不合礼法,才改易为家中师范。”
  三无点头,感慨道:“和尚平素最爱跟他恶言相讽,互打机锋。自出家后,此等娱乐倒少了许多。”边将余下几条鱼吃完,边对紫式道:“适才前田殿信中言道,方才他召来门吏相询,昨夜到今晨并无可疑人物出入日光,想必那凶犯与尸首必还在城中某处。只是此事不能外泄,前田殿不好做彻底巡查。”
  紫式听到“尸首”二字,有些恶心,但总算勉强压住;放下口中香鱼,继续听着。三无咽下一口鱼,接着说:“方才骑马物头月夜殿说他值夜时,曾看到过两人经过,一者便是立花殿,想来是遇见你之后回房休息去了;二者则是田中殿……”
  “田中人龙大人?”紫式有些惊讶问道。三无点点头,道:“是啊——和尚与他也算是旧识了。当年曾与之在京畿对阵,败于此人。后来他出仕本家,和尚常与其议论军学,出家后便没了来往——田中殿气宇轩昂,容貌雄毅,确为人中之龙呐!”言罢双目微眯,似遥忆昔年戎马之事。
  紫式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近日家中立嗣一事,据说田中殿反应最激,几至当殿直呼立花殿为萨贼!两人如今恐怕是势同水火!”
  “哦?有这等事……”三无皱起眉头,家中情势,看来远比他估量得复杂,“这两人既然不合,却又在同一天晚上深夜而出,未免太过巧合……莫非月夜殿看错了别人?”
  紫式听罢,沉思半晌,终于道:“依在下愚见,应当立刻找到田中殿相与询问,然后再作打算。”
  三无赞同道:“和尚亦正有此意。”于是二人便沿路往一之丸而来。
  距离城门口尚有几十步远,二人耳中便闻得一阵争吵之声。紫式听得几句,忽然面露惊异之色,急行几步,赶在三无前面,就往城门处跑去。
  三无见状也加快脚步,片刻间到得城下,目光所及,却见两人正在争吵。其中一位头戴乌帽,身着樱色直垂,是个年轻武士;另一个却身穿类似僧衣的黄色长袍,生得金发碧眼,竟是南蛮的传教士。
  只见那年轻武士满面怒气,手指南蛮教士,大声道:“你们这些吸血鬼,假借我主耶稣基督之名,压榨上帝子民——我以我主之名蔑视你们!——”
  那教士也面带不忿神色,却仍然强自隐忍,只是不住地以生硬的日语道:“你们才是被魔鬼迷惑了心志,主的使者,神圣的宗座定会藉着我主的神威惩罚你们——”
  那年轻武士闻言大怒,伸手就要去扯教士的衣领;忽听一声音喝道:“藤堂殿,请住手!”不禁一愣,却见紫式急步插到二人中间,挡在那教士身前,直视年轻武士,质问道:“藤堂殿,天主教教士素与殿下之抗议宗并无瓜葛,殿下为何如此出言不逊?”
  那藤堂双眉一轩,冷然道:“罗马宗座本就是地狱恶鬼,只要是上帝子民,就理应得而除之;你如此袒护魔鬼的爪牙,便是助纣为虐!”
  紫式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凝目反驳道:“在下知藤堂殿是抗议宗信徒,殿下口口声声指天主教是妖道邪说,但于在下这天主教信徒眼中看来,那马丁·路德和卡尔文等人才是真正的异端!——虽然如此,但天主教与抗议宗在本土各地传教,各自相安无事,从未发生过什么冲突。藤堂殿又何以如此恶语相向?”
  三无见双方争执不下,正要上前劝解,却忽见城门内走出一人——正是留守居江户川。
  那年轻武士望见江户川缓步走来,整张脸便沉了下来,双唇紧闭,两拳暗握,一动不动地立在城门口。紫式转头瞧见江户川,连忙行礼;江户川点头,示意紫式和那传教士退下,自己却走上前来与那年轻武士直面相对。
  那年轻武士一言不发,半晌只是大力扭过头去,鼻中“哼”的一声;江户川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微笑,道:“想是藤堂大人在日光哪里受了委屈,来寻这传教士出气吧。”藤堂听着江户川说话,几次想要反驳,却都无从开口,只得杵在地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江户川见状,缓缓眯起双眼,笑道:“如此在下便失礼了。”说着就要转身,却突然瞥见三无立在不远处;他微微一愣,随即低首示意,然后唤过那教士,与紫式行过礼,互道“愿上帝保佑你”,便自离去了。
  三无目送江户川及那教士入得城门去,又看那年轻武士愣了半晌,终于猛一顿足,转身闷头快步而去;这才走上几步,到得紫式身旁,问道:“那位武士可是本家中人?”
  紫式摇摇头,道:“那是城中的武者奉行藤堂薰莳。他原是上野豪族子,出仕播磨前田家,前田家分裂后,回上野继承家业;途中遭遇到馆样的关东侵略军,为了避免伤亡遂降于日光。藤堂殿为人风雅,精通丝竹,晓畅经籍,是家中新人中之能者。只是他信奉抗议宗,而江户川殿信仰天主教,因此素来不睦……”
  三无微微颔首,低头兀自沉思。紫式见状遂道:“大师不用为这种事情费神了,现下最紧要的是找到田中殿将事情询问清楚,解决断掌一案。”三无闻言笑道:“施主说得是,倒是和尚分心了。”于是便与紫式向一之丸中而去。
  那田中人龙之宅邸位于一之丸东首,当日三无与紫式到得门前,叩门相问,却怎知田中并不在宅中。三无于是向杂侍询问,乃知田中自昨日晚间出门之后便未曾返抵家中。三无一听之下,不由得便把眉头紧紧皱将起来。
  谢过杂侍,两人沿路折返。紫式见三无一言不发,遂小心问道:“大师,这……”正自揣摩用词,忽见三无加快脚步,向前直行。紫式心下疑惑,但仍提步紧跟。
  片刻间两人行至一处宅院,只见门上木牌刻着“月夜”二字。三无唤出杂侍,吩咐两句。那人点头进到门内,不多时,便见月夜飞雪急步走出门来。
  见门口立的乃是三无,月夜便欲行礼;三无急忙拦住,也不待月夜开口相问,便压低声音道:“和尚此来只为昨夜施主忠勤之事——”见月夜面露惊讶之色,遂又道,“施主曾说立花殿回本丸后不久,又见田中殿于本丸外行走,是么?”月夜沉默点头。三无略一沉吟,再问,“当时正值深夜,想必灯火昏暗,施主可确定自门前走过的是田中殿么?”月夜闻言抬起头来,双目直视三无,郑重道:“在下确能断定昨夜于本丸外走动的是田中人龙殿——田中殿虽未走近,但在下的确见得其面孔,且家中再无一人有如此宽大身形,所以断不会错!”
  三无听罢,默然半晌,终于谢过月夜,转身走下门口矮阶。紫式方才一直在门旁等候,见三无转过身来,忙移步上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
  二人遂沉默前行,走得数十步,三无突然开口道:“紫式殿方才可是想对和尚说什么么?”
  紫式点头,缓缓道:“听月夜殿所言——似乎……”三无接过话头,续道:“似乎那凶嫌便是田中人龙殿——”紫式猛转头,看向三无,问道:“大师可能断定?”三无叹一口气,慢慢摇头道:“所有线索,都将矛头指向田中殿;不过和尚总觉得似乎还有哪里没弄清楚……”沉默了一会儿,忽伸手在头上打个爆栗,自嘲道,“看来和尚仍是修行不够,这般疑神疑鬼,全不象开悟之人。”紫式边听边思索,只是蹙眉不语,等到三无语毕,方低声道:“在下也有不妥之感……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被害者之尸身,难道田中殿竟是在割下其手之后携尸而逃?”三无闻言苦笑道:“施主所言甚是,和尚也全然不解其中道理。况且以和尚对田中殿的了解,此人实乃战场上一员猛将,直面万千敌军而神色不变;平日里行事亦光明正大——若说他与人争吵乃至动手,和尚自是不会惊讶;但说他暗地杀人,且手段如此凶残,和尚决然是万万不信的……”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了二之丸城门前,此时城中梆子声响,七下过后,已是戌时。紫式正往前行,听到梆子声,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禁“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三无见状忙问道:“施主何事惊慌?”紫式回过神来,忙对三无道:“大师见谅,在下身有要事,需得先行一步——明日即要举行迎接立花殿之茶会,在下身为茶人,担当此次茶会之半东,现在就要到寂庵去做准备——”三无微笑点头,道:“施主既然有事,便请速去,莫要耽搁。”于是二人相互行礼告辞,紫式便独自向本丸去了。
  三无立在城门之外,一时间亦无事可做,于是信步踱来,心中兀自沉吟,不知不觉已过两道城门,来到三之丸内。此时太阳已然偏西,天边尽头隐隐渗出一抹粉红之色,与近处的蓝天交相辉映;远方山峦叠嶂处,尽是郁郁葱葱,间或浮云飘渺,入眼便成朦胧。三无驻足眺望,凝目沉思,正感慨处,忽瞥见一人急步向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三无待他行近,仔细端详,发现却是前田家看门的杂侍。那人望见三无,急忙停步,咧嘴笑道:“原来白羽殿已经过来了——我家大人正找您呢。”
  三无一愣,随即对那人道:“既如此,便烦劳施主在前引路吧。”那人急忙点头,殷勤相陪,率先向前田宅邸走去。
  到得院内,三无也不等下人引领,径自穿过回廊,来到书房门前。只见前田正端坐其中,手捧《太平记》,静心阅读。
  三无见状,遂宣一声佛号,迈步进入室内。前田见是三无,忙放下书册起身相迎。两人寒暄已毕,按主客之礼各自落座。前田便开口对三无道:“在下请白羽殿过来,为的是两件事:这第一件,是要为白羽殿安排住处,这日光城内原也没有寺庙,白羽殿又是出家之人——如若不嫌弃,便请先住在寒舍吧。”见三无低首相谢,忙也欠身回礼,顿一顿,又道,“这第二件事嘛……”三无插话,笑道,“第二件事自然便是就断掌一案询问和尚进展如何了——”前田亦面露微笑,答道:“正是。见大师神色明朗,想必已有所收获了?”三无闻言,敛容道:“和尚四下察访,确已有些眉目。”于是便将搜索得来之线索告与前田。前田边听边点头,但闻三无推理田中为最大凶嫌之时,终于长叹一口气,闭起双目,蹙眉摇了摇头。三无见状,也不询问,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只闻得窗外隐隐传来飞鸟啼鸣。
  晚风拂过,树叶摇曳,借着落日的余辉投射在隔扇的纸张之上;些微凉气在室内盘旋,烛台上的灯火忽高忽低,跳跃不定。
  前田垂目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缓缓道:“白羽殿自从剃度出家之后,久居东照宫,这城中事务,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却不知日光之内,早已诸多变故……”
  三无听前田之言,略略思索,然后问道:“前田殿说的,可是主公立嗣一事?”
  前田闻言一愣,随后点头苦笑道:“正是——看来此事早已是传得满城风雨了……”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沉声道,“但这不过是家中纷争之药引罢了。”
  三无陡然一惊,瞪大双眼,低声重复道:“家中——纷争……?!”前田默然,半晌复开口道:“不错,现下家中实已分为两派……”说着摇首叹息,终于向三无道出了个中原由。
  原来自赤军氏平定关东以来,兵事益少,家中众多战将,便少有用武之地;而文臣一派则纷纷抬头。初时因有前田、猿芝等武将派家老震慑,双方之势尚能相持;但时日一长,文臣愈为赤军所用,家老之职,渐被架空,终至只余高位,实权却无。因此猿芝秀吉一怒之下,便自回己城居住,从此不问政事;前田绯雨虽努力维持两派平衡,奈何今昔势迥,回天乏力,只得眼看着武将之势日衰而文臣气焰愈长,终于闭门著书,少涉政务。
  三无闻言眉头渐蹙,待前田语毕,遂开口问道:“原来有这等事,前田殿,家中文臣甚众,不知哪几位算得上名人?”
  前田略一迟疑,但仍答道:“以留守居江户川为首,下有佑笔三浦信辅一党,并武者奉行藤堂薰莳等人,皆是文官中的精英,平素里相互交结。”
  三无一听之下,不禁“哦”的一声,语气惊讶,似有什么不解。前田见状,遂问道:“白羽殿可是想到了什么?”
  三无微微苦笑,答道:“和尚哪有什么可想,只是听前田殿所言,那武者奉行藤堂薰莳乃是文臣一派;但今日和尚却见他与留守居于城门外争吵,这……”
  前田闻言略点点头,向三无道:“白羽殿有所不知,此两人同属文臣,又同信切支丹,却生出许多事来。”
  三无想了一想,插话道:“是因为留守居信奉天主教,藤堂殿信仰抗议宗吗?”
  前田见三无问得认真,不禁微微笑道:“大师倒看得明白,但却并非为此。那两人之不睦,表面确是为了教派之争,但事实上……”话说至此,却突然停住不谈,拉转话锋,向三无道,“白羽殿可还记得今日所遇之三浦信辅?”
  三无点头道:“记得。那三浦殿甚懂礼仪,为人恭谨,倒是个人材啊。”前田闻言但笑不语,半晌,终于略微探身,压低声音道:“那白羽殿又是否知道,主公也有意传位于三浦呢?”
  三无闻言大惊,不由得身往后仰,猛吸一口凉气,双目紧盯前田;前田亦凝目相视,慢慢敛起笑容,归位正坐。三无刚想开口相问,忽听廊下脚步声音,片刻一女声道:“大人,饭菜准备好了。”
  前田闻言应道:“知道了,端进来吧。”门外侍女轻声应答,便将食案捧进屋来。
  待得侍女行礼退出,三无尚在兀自沉思;前田也不说话,只是端过碗,吃起饭来。三无亦伸手举箸,却是食不知味,半晌,终于沉声道:“前田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田看了看三无,便放碗停箸,缓缓道:“那三浦信辅为人机警,城府颇深;出仕不过数月,已深得主公喜爱,竟连黑云也送将与他——白羽殿,您应该知道,这黑云乃是主公家宝,非家主不能骑乘。主公此举,意不在立嗣,又在什么?!”顿一顿,又道,“那三浦本为江户川下属,原又是他亲自提携,关系自不一般……”
  “所以前田殿便劝主公以立花清司殿为嗣,以制留守居。是么?”三无不待前田说完,便冷然插话道。
  前田点头,直视三无双目,肃然答道:“大师慧眼,在下不妨明说。不错,在下确是支持立花殿。白羽殿可知,现下文臣派不仅把持内政,连商贸也揽于己手!——那江户川平造勾结南蛮西班牙天主教势力,垄断航海地图,令他国无从进入。在下几次欲与荷兰、英吉利通商,都被他暗中指使海贼在近海将船击沉,落得个血本无归……”
  三无听得前田之言,又问:“西班牙既是信奉天主教,那英吉利与荷兰便是信仰抗议宗了?”见前田沉默不语,遂再道,“如果和尚猜得不错,前田大人通商在先,藤堂殿与留守居不和在后。大人借重藤堂殿通商,只怕是醉翁之意吧。”
  夜幕渐深,冷风吹过;灯芯尖上的烛光不禁一个激灵,蜷紧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内的人影募地模糊起来;食案上饭器的漆壁为烛光所照,映出些许冷凝光芒;已然泛凉混浊的酱汤汤面之上渐渐拼凑出扭曲的面孔,仿佛浮世绘上的饿鬼一般,须臾间,却又消逝不见了。
  前田望着三无,片刻后终于微微一笑,点头道:“白羽殿果然机警——但在下不过是旁敲侧击,借力使力而已。想那藤堂薰莳年少气盛,又兼家学渊源,自视甚高。见三浦如此得宠,早已心下不服;又与江户川素有教派之争,因此即便在下不加诱导,也早晚要与文臣派反目成仇。”说到此叹了口气,续道,“只是他心高气傲,不知韬晦之道,今日与留守居争执,日后只怕不能为我所用……”
  三无在一旁看着前田面露遗憾之色,也不搭话,只是冷然相望。半晌,方开口道:“前田殿,按您所言,这拥立立花殿为嗣,也是反制三浦等人么?”
  前田闻言一怔,继而双眉一轩,正色道:“正是——立花殿睿智持重,才艺兼该,理该为嗣,白羽殿此言何意?”
  三无微扯嘴角,道:“和和尚只是在想:若立花殿为嗣,则自前田殿以降,诸班武将具可扬眉吐气,那么田中殿又为何要与立花殿公开争吵呢?”
  前田慢慢摇头,叹道:“原来白羽殿连此事都知道了——那实在是因为田中太过固执,以为立花殿既非赤军旧部,又无武功,不配作赤军家少主——但是……唉!”他重重一声叹息,终于不再言语。
  三无垂目沉吟,片刻低首行礼,道:“和尚久不居城中,于这些派系纷争,全然不知。今日有劳前田殿相告,实在感激不尽——”前田见三无行礼,忙倾身伸手去拦,扶住三无双肩,热切劝道:“白羽殿,您也是日光老臣,当年勇冠三军,威震关东。若您能向主公进言,则——”三无却是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再拜道,“和尚是方外之人,早已不理这些俗世政务。这日光城在和尚眼中看来,与那山中一抔黄土无异。出家人只拜菩萨,不拜君王。阿弥陀佛——”前田闻言愕然,终于松开双手,慢慢回归原座,半晌,方低声道:“在下失言,大师勿怪……”三无打个哈哈,再拜道:“前田殿宽心,此类闲谈,和尚不过是春风过驴耳。”前田起身道:“天色已晚,在下等下还要去拜望立花清司,失陪了,大师请回房歇息,明早可一同至本丸,参加茶会。”三无行礼拜谢。
  当下前田唤过杂侍,送三无去客房。三无出得书房,正摸得江户川所赠令牌,由是观之,怕也是他欲笼络三无之意,想到江户川在三无、前田、主公面前皆是笑容一片,心计之工,颇令人叹服。时已入夜,三无仰首,只见月色皎洁,群星闪耀,当中一条玉带,蜿蜒曲折,横亘夜空之中。清风袭来,吹起衣袖,三无负手仰望,终于长叹一口气,随杂侍向客房去了。
  翌日,日光城本丸。
  比邻馆主宅邸,有一片竹林。晨光和煦,流水清浅,走在林中,耳边闻得鸟雀啼叫,衣上或有凝露霜滴。前田与三无在林内行得十数步,便见层叠翠竹之中,隐隐现出一道门来。
  穿过大门,越霰零路,便是外露地之小茅棚。两人一路缓步前行,距茅棚尚有数步,便见贵人石上已立一人。前田远远望见,便低声对三无道:“那位便是立花清司殿。”三无默然点头,留心细瞧,只见那人身着一件藤色直垂,外罩青色十德,身材高挑,面容清秀,行为举止,颇有几分公卿风范。当下二人到得茅棚跟前,前田先上一步,对立花清司笑道:“立花殿,您来得好早。”立花转过头来,亦是微笑回道:“在下所住离茶室不过一墙之隔……这位可是三无大师么?”
  三无一楞,连忙合十道:“和尚正是。”前田奇道:“立花殿可是与大师有旧?”立花含笑摇头:“‘甲信第一勇士’之名,早已远播九州,在下虽未见过,亦听闻白羽大人出家静修,法号三无。大师仪表堂堂,蔚有英气,想必曾为骁将。又今日茶会,非重臣无缘参与。日光之中,既是重臣,又为高僧者,舍白羽殿而取谁呢?”
  前田听罢笑道:“立花殿好眼力!”向三无微一点头,眼神意味深长。三无见立花举止雅致,谈吐机智,也是暗暗赞叹。三人闲谈几句,便坐在长凳之上,静赏庭景。便坐在长凳之上,静赏庭景。
  不多时,只听林中木屐声音由远及近,客人们陆续到来。三无心下默数,共有四人,乃是佑笔头岩乃川、武者奉行藤堂薰莳、忍术师范远上青里和文辞师范浅井悠。众人于是又再行礼,随即落座等候主人出现。
  三无望着茶庭内外的班驳细竹,心中兀自思虑:看来此次茶会所邀之人,职位皆在师范以上——但何以惟独不见留守居江户川呢?正沉吟处,忽听茶庭外脚步声音,忙转头看去,却见一年轻武士正自竹林中向这边走来。
  三无初时只觉此人看来面熟,稍一琢磨,猛然记起原来竟是城中佑笔三浦信辅,便不禁向身旁的前田绯雨扫了一眼,却见他亦正向三浦直望过去,目光深沉,面上并不带一丝表情。
  片刻三浦来到茅棚之前,向众人各行默礼。三无自是低首回礼,却微偏头偷眼向两旁看去。只见立花起身还礼,面带微笑;前田只是微微颔首;藤堂却梗起脖颈,脸向一旁转去;那远上一面行礼,一面殷勤让座,浅井一言不发,也随着站起身来。三浦略作推辞,便在藤堂身旁坐下。三无见众人反应,只是暗暗记在心中,正待仔细思考,却见赤军长胜已自茶室往中门来了。
  赤军先往石制洗手钵中注入新水,然后便立在斗笠门内,等候客人。于是立花清司率先起身,到得门前,向赤军行过默礼,便往内露地而去。三无等人在后跟随。
  取竹勺洗过手,众人便来在茶室门前。但见这寂庵建在一处水池边上,周围树木环绕,那粗细枝干与屋檐相连,使这茶庵竟似与山木合为一体。众人立于庵前观赏片刻,便踏飞石自小入口进到茶室之内。
  这寂庵共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临池一侧隔扇全开,让人能够尽情欣赏庭内池中的美景;壁龛中挂一幅短册,上有两行竖书,写的是“恕道安民是为和,忠诚勤勉是为敬,澡身浴德是为清,洞彻生死是为寂。”乃是骏河名士今出川公艺所作;下置一伊贺陶瓶,内投桃花一枝。
  众人向挂轴行礼完毕,依次坐定。片刻,便见赤军自另一门入,主客互相行礼,而后赤军先向前田道:“怎么不见江户川?”前田遂答道:“在下昨日晚间拜访留守居时,他已然不在家中,想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因此出城去了吧。”赤军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立花于是开口道:“在下久闻菊亭公书法委实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只是这短册所书之言,倒颇有武家风韵——”赤军听了微微一笑,答道:“清司有所不知,这所书‘和敬清寂’四字之意原本是我之言,后托菊亭公写成短册,才裱为挂轴的。”立花不禁连连赞道:“不愧是赤军大人,气度果然不凡。”众人亦点头称是。
  须臾,赤军行礼退出,又携炭斗入茶室,开始添炭。待众人观赏过香盒后,再次退出,半东方端食案进入。
  三无见紫式依次为客人端上饭菜,最后到得远上面前。远上对她斜眼相睥,一副轻蔑神色。三无正欲说话,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之声,似有什么物事掉落水中,于是便向前田道:“前田殿,您可有听到什么?”
  前田低声答道:“确实听到——”刚要往下说,忽听远上“哎呀”一声,指着池面叫道:“那是什么?”
  三无闻言便转头望去,只见池面之上,随水波流动正漂过来一件事物。日光之下,池上波光粼粼,宛如碎金,煞是好看;却见那事物浮上浮下,到得离岸十尺左右,终于不再近前。紫式离池最近,便探身去瞧,忽然间惊叫一声,手指池面,颤声道:“那是、那是……”随即猛回头,冲三无哑声低喊,“大师……田、田中殿——”
  三无心下猛地一惊,忙起身急步上前,到得隔扇边,向池中望去,只见池水之上漂浮着的,竟是一颗人头,其面目五官尚未腐烂,赫然便是城中铁砲组头田中人龙!
  众人大惊之下,皆奔到隔扇之前,掩口相望,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前田绯雨终于强自镇定,向众人道:“各位请先回座,在下这就去报告主公……”语调微颤,话毕后退几步,转身出茶室而去。
  众人这才各自归座,尽皆面色惨白,不发一言。远上跌跌撞撞行至座位旁,呆立半晌方猛然坐下,却不慎碰翻了食案,那酱汤连同碗器便一齐倒扣在他裙裾之上。
  远上嘴里骂一句粗口,伸手抓起碗来,却突然一声尖叫,双眼翻白,当场昏厥过去。众人正惊诧处,忽见赤军与前田开隔扇进得茶室;他二人见远上晕了过去,正要询问原由,却在看到远上裙上之物后倒吸一口凉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随酱汤汁水一齐倒在远上腿上的,竟然是一只血丝斑斑、肉屑尚存的手掌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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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z520宇喜多政家
4 楼: 第三章 01年04月25日23点55分


茶室之中,知道“不二”茶庵断掌一事的,只有赤军、前田、三无与紫式四人。此刻四人见断掌复现,惊骇之情,远甚于其他数人;紫式几欲站立不住,脸色煞白。
  在座各人均想,此事早晚不成,偏巧发生在立花参加茶会之时,以立花如今在赤军家之微妙地位,此事绝不简单。一时间都转过头去注视立花。立花见到人头和手掌,也吓得面如土色,一只手擎着茶碗,竟然不住抖动。
  “藤堂殿,速唤人来将头颅捞上来再做计较。”毕竟三无沙场久战,又经历过一番类似事件,最先恢复过来,“紫式殿,麻烦你取个盆来!”
  藤堂慌忙起身,手中握着十字架不住默念,跌跌撞撞跑出茶室。紫式也连忙退出茶室,飞也似地奔仓库而去。寂庵之中,各类茶具皆是名品,盛这物事实在不妥;何况紫式早就想找了机会远离茶室,两日之内连见如此恐怖之事,任是金刚罗汉也要骇掉三魂,况乎她一介普通茶人。
  藤堂、紫式两人方走,立花也起身对赤军道:“大人,在下在这里不便诸位议事,还是先告退吧!”
  “且慢,你多听听也好,对你日后或有帮助。”赤军眼见麾下骁将丧命,却不置一词,自顾捏着唇边的两抹短髭。三无边听边以余光环视四周,见前田听闻言微一展眉,面上稍露喜色;立花只是低头叩谢,三无看不到他表情如何。
  “藤兵卫啊,你不是负责此事么?这田中的断掌可象你昨日见到那只?”赤军将头转向三无,眼光锐利,语气多有不满。前田拉起远上移在一旁,三无凑近身来仔细端详那断掌。这只手掌不同于前日那只,掌上止剩白骨,筋肉全无,煞白的指间骨上几丝血红肉屑,看来分外恐怖,比起前日那只,更似自八重地狱而来。三无看了半天,抬头皱眉道:“此物比起前日所见更为诡异,以和尚拙眼观之,残留之肉呈碎丝状,手骨之上又有轻微齿痕……这手似乎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掌肉怕就是那野兽吃的。”
  前田闻言惊道:“日光方圆十几里俱是人家,野狗都不曾有几只,何来噬人的野兽呢?”三无正要做答,旁边一直没做声的言辞师范浅井悠却自言自语地道:“有……饕餮。”
  众人一听之下,俱是一愣。这饕餮二字,皆是直接取唐土汉语之发音,念来甚是拗口,不说年轻一辈如三浦、藤堂等全然不知;便是久经沙场的前田、三无,也并不十分清楚。倒是一直没开口的赤军沉声道:“你且说说看。”
  浅井微微点头,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得茶庭之中一阵骚动。众人向外望去,只见藤堂引一队杂侍向池边急速赶来;又见紫式端一浅盆往池边迎去。那队杂侍望见池中人头,都是大惊失色,竟无人敢入池去捞。藤堂正欲训斥,却见一人自后赶来,拨开人群,迈步往池中而去。众人凝目细瞧,却是骑马物头月夜飞雪。
  只见月夜入得池中,伸手捧住田中人头,慢慢抱将起来。紫式在岸边见那头颅已被水浸渍得发涨变形,发髻凌乱,其间水草污泥,鬓边几缕头发稀松落下,搭在面颊之上,脖颈处血渍斑斑,有的已凝结为暗黑之色,间或几条肉丝,余处一片惨红。在日光映照之下,那湿淋淋的头颅竟现出一片水气,脸上也仿佛涂了一层浮油,当下不禁抽气蹙眉,紧闭双目撇过头去。顿了顿,却又上前一步,颤巍巍将紧抱在怀中的浅盆平端,递了过去。
  月夜捧头颅上得池岸,众杂侍不由得连退数步。藤堂虽已强自镇定,却也杵在当地动弹不得。月夜见紫式端盆立在岸边,略一犹豫,便将那颗人头放到了浅盆之中。
  紫式陡然与田中断头咫尺相隔,手腕不禁大阐,却又努力忍下。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稳稳端盆,向茶室走来。
  过不多时,只听隔扇拉动之声,紫式开障子进得茶室,身旁浅盆之中赫然摆放着田中的人头。众人见那头颅,皆转头掩口;便是三无,也不由得退了半步。只有赤军长胜,只是扯动一下嘴角,便向浅井道:“你可速速道来。”
  浅井微微一怔,眨眨眼睛,终于开口道:“是——”
  原来这饕餮二字,指的是东土一种恶兽。此兽性喜食人,贪饕无厌。《吕氏春秋·先识》中载:“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
  当下浅井讲解已毕,最后又道:“只是此饕餮之兽出没年代甚是久远,虽著于周鼎之上,却早已不见于人世,因此在下之言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三无听罢,只觉浅井所言太过匪夷所思,想那饕餮本就是古书所载之虚妄之物,又怎会与日光城中断掌一案扯上干系?思及此,不由得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赤军在一旁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藤兵卫啊,既然昨日也是你承揽,此事就一并交由你调查。”顿一顿,再续道,“我看今日之茶会,就到这里吧!诸位休要对别人提起。”众人哪里还有兴致,闻听主人这么一说,便纷纷起身,草草向赤军行过礼后便匆匆告辞,那远上青里刚刚悠悠醒转,忽见榻榻米上的人头,当即一声尖叫,又复晕厥,只得唤过杂侍将他抬了出去。三无冲赤军深致一礼,似乎想说什么,单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默然转身离去,随即赤军也从旁门离开。
  三无出得门来,见紫式正立在一旁,望着池面发呆;于是走过去问候道:“紫式殿,可无恙否?”紫式见是三无,连忙行礼,答道:“多谢大师关照——在下无事。”三无点点头,转头望向宁静无波的清池,手拄下颌兀自沉思。
  紫式见三无也不说话,便近前一步,轻声问道:“这里还有什么要吩咐在下做的么?”三无闻言,思虑片刻,随即问道:“施主在准备茶器时,饭甑可有异状?”紫式摇摇头,三无见她神色有些恍惚,忙宽慰道:“紫式殿这几日连受惊吓,恐于身体不利,还是快回去歇息吧,这里有和尚一个人和藤堂殿即可。”紫式如蒙大赦,躬身谢过,转身离去。三无见她走远,复又低下首来,眉头紧锁,脸色愈重。
  紫式甫行至外露茅棚,正看见藤堂走见将过来。藤堂一见紫式,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侧身让她过去,紫式也不多言,垂头走过。藤堂见她走得远了,方比划了个赎罪的手势,来到寂庵茶室之前。
  此刻三无仍望着水池出神,藤堂走近恭敬叫道:“大师,在下已从大师所言叫人取来捞网——只是不知……”三无见藤堂面露不解之色,遂解释道:“和尚方才见这池塘之中,除田中殿头颅外,尚有一物。”于是右手指向水池之中,藤堂寻三无所指方向望过去,但见日光闪耀,绿波荡漾,水花荡开之处,塘底恍惚有一黑影;初见以为是嶙峋怪石,再定睛一看,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声道:“好象是个人形……”三无点点头,吩咐杂侍们将其捞起。杂侍们也是又惊又怕,忙张网去捞,但网套又小,花了半天,两个人下水方才将此物抬上岸来——却是一具无头尸身,身着宽大袖袍,后褂还绣着五芒星家纹。
  “田中殿……世事无常……”三无暗叹,语气不胜悲痛,从怀里取出念珠,就地跌坐,诵起往生咒来。藤堂待三无念罢,方问道:“大师如何知道这水中藏有尸体?”三无抬头向上看去,道:“非也,这不是藏在水中,这是随头一起掉进来的。”藤堂瞥了瞥地上尸首,始终不去正视。
  “藤堂殿茶会时可曾听到头颅落水之声?”三无纳念珠入怀,目光仍旧向上。藤堂点点头,三无又道:“施主不觉得若只是头颅,落水声音嫌大了点么?”这藤堂薰莳本就是聪颖之人,稍加点拨便会知三无之意,因道:“大师可是在说我等品茶时,有人从上面抛尸下来?”
  三无点点头。这池塘本在寂庵西边,与寂庵一塘之隔的黑文字垣后是一道陡峭坡起,依势建起一座楼阁。这建筑共有三层,风格式样俱仿金阁寺而造,梁上悬匾刻有“浮舟”二字,两旁立柱檀木牌书有和歌,却是柿本人麻吕所作之“月游如钓艇,影隐星林中。”原来这浮舟之阁乃是赤军迁城日光之后,为兴风雅而建,专供星夜赏月之用;所以特地择高地而筑,虽不过三层,却比寂庵池塘高出许多。此刻正是正午,这浮舟阁在阳光之下光芒点点,与蜿蜒其下、迤俪延入茶庭清池的细水碧波相映,入眼处一片粲然,令人仿佛置身于高天原一般。那楼阁之上帷帘低垂,随风轻摆,尽取山间凉意,只是面向池塘一侧窗户尽皆紧闭不开,盖因防日光过盛之故。
  “这是什么?”一个杂侍忽然在草丛中发现一个事物,连忙呈给三无。三无接过一看,原来是根一尺多长的方木棍,通体涂漆,墨黑可鉴,一看便知是好漆涂成。三无将棍子放在一旁,见杂侍已将田中头颅自茶室端出,放在尸身旁边,边蹲下身来细细端详。藤堂虽然厌恶,却不好走开,站在一旁,抬高目光,不愿去看。
  这尸首身形宽大,体格健硕,脖颈齐根截去,伤口平整,看得出是利刃所割,正与田中的头颅所带的一截脖子相匹。周身被水浸过,一时间无从判断究竟死于何时。三无再仔细一看,发现尸体左腕处也被齐口截断,而手掌却不知所踪。
  半晌,三无才站起来说道:“还是先把田中殿的遗体缝起,妥善安置一下吧。藤堂殿,可否借您的人一用?和尚要搜查浮舟阁。”三无面无表情,藤堂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得应诺,转身吩咐几名杂侍,又板着脸道:“你们几个听着,今日之事若是走漏出去,可就人头不保!”
  众杂侍一面“哈”、“哈”应诺,一面忙将田中的尸身抬走,三无和藤堂缓步向寂庵外走来。三无忽然问道:“藤堂殿对于立花立嗣一事有何看法?”藤堂脸色一暗,不快道:“大师方外之人,还顾这俗世名利做什么?立花也罢、三浦也罢,不过蜗角相争,与我有何关系?”三无连忙致歉:“是啦,是和尚着相了。”两人一路无话。
  行至奉行所,管事见武者奉行和大目付同时莅临,且脸色严峻,唬的大气也不敢喘,连忙依吩咐召集人手。不多时,召集了十几号人,随藤堂与三无奔浮舟阁而去。走到半路,三无忽然见到紫式飞奔过来,气喘吁吁,显是奔跑过剧之故,不禁一楞,忙道:“紫式殿不是回房休息去了么?”紫式待气喘匀了,方回答道:“大师,在下刚才忽然想到,田中殿的头颅想必是从浮舟阁上丢下来的,故而特来告诉大师。”三无微微笑道:“多谢紫式殿提醒,我与藤堂殿正要去搜。”旁边藤堂不耐烦地喊道:“这等事情我与大师早就知晓,还用你一个天主邪教的异端指点么?”紫式双眉一轩,刚要出口反驳,被三无拦住。
  “大师,恕罪,在下和不想跟这异端同行!”藤堂说罢竟自转身离去。紫式皱眉道:“藤堂殿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难道天下只他一个抗议宗是真理吗?”三无见藤堂自傲任性至此,也是摇头叹息,方忆前田所言。藤堂既是走了,三无也只好自己带领紫式等人前往浮舟阁探察。
  到得浮舟阁下,三无一声号令,十几个人齐声应一声“哈”,开始对整个浮舟阁进行搜查。三无与紫式立在走廊边上,静待结果。过不多时,忽听楼上一阵嘈杂,三无、紫式连忙赶上楼去,只见几名奉行所的人站在一间房前,横眉立目,与一个小姓争执不休。三无正要上前询问,紫式忽然悄悄拉拉三无衣袖,小声道:“大师……这间……似乎是立花殿的房间。”“哦?!”三无闻言一惊,忙走上前去,方到门前,正好立花拉隔扇探头出来,一蹙眉问道:“何事如此吵闹?”那小厮委屈答道:“大人,他们这些无礼的家伙一定要进您的卧房!……”
  三无见状,忙上前深施一礼,赔罪道:“立花殿,多有得罪。”立花见是三无,忙回礼道:“哦,原来是大师。”说着便整装而出。九州人身材本就高大,这立花亦算高挑,便是日光城中身材最为高大的田中人龙,也不过比他高出一头;如今他站在身材矮小的三无旁边,感觉更是悬殊。立花望了望四周奉行所的武士,随即开口问道:“不知大师来此有何要事?”三无叹口气,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田中殿离奇死亡,和尚推断当是此楼中某人所为,因此领奉行所武士前来搜查,却不想惊扰贵客,实在失礼。”
  立花摆手答道:“在下虽与田中殿多有误会,但惊见惨死,也是十分遗憾。大师此来乃为公事,怎么好怪呢? ”言罢闪到一边,让出房门,便要请三无入室搜查。三无一见,连忙道:“立花殿是岛津大人的重臣,日光贵客,怎么好做这等无礼之事?”
  紫式看着三无与立花交谈,鼻子中忽然飘过一缕幽香,仔细再闻,发现却是自立花清司身上传来,不禁心中大奇,想到此时方是四月时节,立花身上怎会沾染夏季驱蚊所用之熏香?正思虑间,几只苍蝇嗡嗡飞过,自门口直飞入屋,落在榻榻米上,往来翕忽。紫式一时好奇,便向门内望去,只见房中陈设古朴典雅,只是靠墙摆放着一具赤色大铠,与房中气氛甚是不合,看式样倒像是赤军长胜早年所用。紫式正自疑惑,便闻到一阵与立花身上同样的香气,只是气息更为浓烈,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香是拿来熏苍蝇的。她这边正胡乱猜想,那边三无又顺口问了立花几句前夜行踪之问题,听其所答,与紫式之言殊无二致。两人寒暄几句,三无便退了出来,领众人自去搜察其他房间。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整座浮舟阁全部搜罢,并无可疑之处。三无听完汇报,一脸失望神色,便将奉行所众人遣散,与紫式向本丸外走来。他一路低头沉思,紫式也不敢打搅。两人来到留守居的寓所,三无敲开院门,欲寻江户川,却被告之其至今未归。
  三无无奈,只得悻悻离开。紫式见三无一脸懊恼颓丧,便劝道:“大师连日劳心,不要累坏就好。既然现下亦无线索可寻,倒不如便在这城中四处走动,随处观察,或许能有什么发现也未可知。”三无叹了口气,胸中种种迷团越缠越乱,闷不可抑,索性也不去想它,闻听紫式之言,便点了点头,脸色稍缓。
  当下二人自本丸缓缓走出,过四之丸、三之丸,不一会儿便倒得城下町前。
  刚行到横街路口,两人便闻得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三无抬目望去,只见几个年轻人一面大声说笑,一面正向这边走来。三无起先并未十分留意,但无意间忽然瞥见其中一人所牵马匹,双目登时便瞪了起来。
  原来那人所牵坐骑,竟然是赤军氏家宝之黑云。这匹马浑身上下,墨黑如炭,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顶,高八尺,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有日行千里之能。三无一愣之下,想起前田绯雨所说赤军将此马赐予三浦之事,于是凝目望去,果然那牵马之人正是城中佑笔三浦信辅。此刻他已换下方才茶会所着肩衣,身穿一件日常直垂,在其他几人簇拥之下,缓缓前行。三无见那一行人说说走走,不一会儿来在一处店铺跟前,店中伙计殷勤出迎,牵过马匹。几个武士便拉开门请三浦进店,随即跟入。
  三无垂下目光,兀自沉吟;紫式在一旁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师可是想尾随三浦殿到加藤屋内一探究竟么?”三无一愣,回首问道:“加藤屋?”紫式点头答道:“不错。那加藤屋本是江户川殿出资所建,作为日光城中往来商贾、南蛮教士进行贸易、沿途休憩的场所,既能盈利也便于有司管理。现下这加藤屋由土屋昌利夫妇经营——土屋殿之妻相乐皆无与在下是手帕之交,想必定能行个方便。”
  三无“哦”的一声,想了想,便对紫式道:“既如此,便麻烦施主了。”
  紫式应过,领三无来到加藤屋前,悄悄唤过伙计,吩咐几声,不一会儿便见一身着橘色小袖的年轻女子步出门来,正是土屋昌利之妻相乐皆无。
  紫式走上几步,与相乐低声交谈几句。相乐点了点头,带二人自侧门进入,只见店内除一间大屋供平常客人使用外还设有数个隔间。当下相乐将三无让入一隔间内,用手指了指室内障子。三无会意,走到障子前蹲下身,将耳朵贴在纸壁之上,果然听到隔壁室内的谈话声音,正是三浦等人。
  紫式悄声谢过相乐,也走到障子旁边,耳贴纸壁细心倾听,只闻得那边声音传了过来,却是三浦信辅的嗓音。
  “各位,在下此次将这本应守秘的事情告诉给大家,为的就是请诸位谨慎行事,莫要在这非常时期惹出事端来。”
  紫式边听边向三无看去,见他眉头紧皱,面色严肃,这时隔壁房中又传出声音来。三无留意分辨,依稀记得是昨日所遇年轻武士中之枫城日吉丸之声。
  “哎呀!三浦君,你还怕什么?——主公连黑云都赐给你了,这不是明摆着要立你为嗣么?更何况留守居又那么支持你,你再不表现出若殿的气势来,也未免太婆婆妈妈了吧?”
  “枫城殿!——你这是什么话……”
  “日吉丸说得有理——在下也正有此意。三浦君你仔细想想,现在日光城中年轻一辈之翘楚非君莫属,您在我们这些新进家臣中可算是众望所归;能够与您匹敌的只有岛津氏使臣立花清司,但此人一非为赤军氏旧臣,论资历远不及三浦殿;二来他行事下作,虽匹夫所不齿,即便是一时得势,其势亦决不可能长久。因此这赤军氏二代目家督之位,必然是三浦殿您的!在下一条胜房虽然不才,但必当竭尽全力辅佐三浦殿!”
  “一条殿!立花清司殿乃是岛津重臣,您怎可仅凭臆断便出口伤人?!更何况在下不过一介文人,对这立嗣之事毫无兴趣,请各位以后莫要再提!”
  “三浦殿此言差矣——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留守居与家老前田绯雨分作两派,为立嗣一事争论不休。这其间的明争暗斗,尽皆围绕着三浦殿您与那立花清司展开,就算您不愿参加此事,也早已被卷入其中,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如今之势,只有先下手为强,做奋力一搏;若仍犹豫不决,错失良机,早晚必成砧上之鱼,任人宰割!”
  “宇喜多殿——”
  “是啊三浦殿,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既然今日发生茶事之变,就已经足够证明立立花为嗣于礼不和,天怒人怨;只要等留守居回来,我等与他商议过后,便可奏明主公,联名推举三浦殿为少主了!……”
  隔壁几人只顾着兴奋讨论,全然不料这边三无和紫式已将其所言尽数听在耳中。紫式边听边伸手抹汗,只觉脊背一阵恶寒,不由得轻轻靠在了隔扇之上;三无面沉似水,双拳紧握,只是继续听下去。
  两人正留心之际,忽闻马儿嘶鸣之声,又伴着惊叫声音。三无一惊,正待拉门出去,忽听隔壁纸门响动,一人已窜出身来。只听那人大声呵斥伙计,却是方才的枫城日吉丸。
  “你们是怎么干活的?!连一匹马都照顾不好!你们知不知道这匹马是谁的?啊?!若是有甚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么?!”
  “老爷,不是小的们不上心,实在是那匹马性子太烈……又吉刚才只是想为它卸安辔,不知怎么地那马就惊了,当胸给了又吉一脚……现在还在院子里乱跑,谁也制它不住……又吉……又吉他现在还躺在马厩里,生死未卜呢……”
  “我管他怎么样?!——告诉你们,你们要不马上把黑云制住,老爷我今天就非好好教训你们一下不可!”
  三无听到这里,怕枫城闹出事来,忙伸手搭上隔扇,便要拉开障子,却又听得外面一女声传来,正是相乐皆无。
  “这位武士大人也未免太看得起咱们加藤屋了吧?我们这里只是饭馆,哪里会驯马伏兽了?依我看,各位武士大人尽皆高大英勇,文武全才,不若便在此大显身手,让我们这些人也开开眼界吧?”她明知三浦等人都是文臣,却故意出言相激,语气中带着嘲讽,只说得枫城一句话也回不上来。
  三无立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出面,这边枫城已经恼羞成怒,伸手就去抓相乐手腕。三浦在屋中还来不及制止,突听枫城“哎呦”一声,随即猛退两步,口中大骂道:“臭秃驴,你做什么?!”
  原来三无听相乐出言相激,又度枫城之性情,已知冲突难免,便轻拉障子闪身出来,待见枫城陡然出手,便疾步上前抓他手腕,暗中用力,当下枫城便支撑不住,抖手撤回。
  想那少年人向来年轻气盛,枫城日吉丸一招吃亏,胸中怒气猛然上升,当下拔出长刀,便向三无直逼过来;屋中宇喜多、一条看见,也各自扶刀出来助阵,三浦坐在里面,又被几个人挡在屋内,一时间也看不到外面情形,只得不停劝说各人千万不要动手,但亦是徒然。
  三无见枫城等人逼将上来,面上并无惊慌之色,只是慢慢后退,直来到后面院落当中。只见枫城双手握刀步步跟进,忽又听身后一阵马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枫城猛举刀过头,全力劈将下来。
  三无见面前刀光闪烁,也不去挡,只是顺势一偏身形,让过身后黑云,随即便闻得一声惨叫,枫城面上中蹄,手中长刀直飞出去,自己也登时倒落尘埃。
  后面两人见状,齐抽刀捻了过来。三无却自转身,去拉黑云的缰绳。宇喜多、一条一看,互相使个眼色,双刀自左右两侧往三无双肩直落下来。此时三浦正好自屋中奔出,远远望见三无,想要喝止,已然不及,不禁惊呼一声,以手掩目。
  却见三无左手牵住黑云缰绳,右手向后一挥,正中一条胜房手腕,一条双手大颤,长刀不稳,便向斜刺里空砍过去;整个人踉跄了好几步,终于长刀落地,一条怔怔看着自己微肿的手腕,再也拾不起刀来。
  这边宇喜多前奔数步,借力举刀自左首砍下,却不料三无突然矮身下来,飞起一脚后踢自己下盘。当下便立足不稳,一个跟头跌了出去,额头正撞在刀柄之上,鲜血顿时淌了下来。
  三无挡下两人攻击,随即左手用力,勒紧缰绳,迫黑云低下头来。那烈马鼻中呼呼冒气,头颅乱甩,欲以前蹄去踢三无,不想三无却借势直跃而起,右掌成拳,大喝一声,凌空向黑云额头重击过去。
  一时间尘烟四起,之间那黑云一声长啸,终于身躯侧偏,重重倒了下去。三浦见状连忙赶上前去,想要说话,却见三无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随即缓步走过自己身边,只轻声说了句“施主,请好自为之”,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三无到得加藤屋门外,正碰上紫式领奉行所之人前来善后。他刚要闪身避过,忽听一声音道“白羽殿请留步。”,循声望去,却见城中佑笔头岩乃川迎面走来。
  三无见是旧识,便走上几步,待要问候,那岩乃川却抢先说道:“在下此来实是因为主公已知此间发生之事故,为之大怒,因而派在下过来,一是为了收回黑云,二是请白羽殿和三浦殿往本丸走一趟。”
  三无默然半晌,缓缓点头,脑中却瞬间闪过前田绯雨微笑的面孔来;岩乃川见三无答应,便进到加藤屋内唤出三浦,只见他面色苍白,虽然竭力作出从容之色,却难掩眉宇间沮丧之情。当下岩乃川自领二人往本丸而去,救治伤员、安置黑云之事便交由奉行所去办。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三无边行边想,只觉得世事无常,实难预料,不由得心生感慨,微微叹了口气。片刻间到得本丸,三无与三浦两人径直入天守,来到军议厅前。只见赤军端坐上位,面上隐隐似有怒气,两人皆不敢多言,一起拜伏于地。
  赤军冷哼一声,道:“你们两位好雅兴啊,莫不是嫌这日光太清静了么?”三浦慌忙两手前撑,垂头触地:“主公,此事因在下而起,臣下愿受责罚……与三无大师无涉。”三无也合掌言道:“和尚亦有冲动之处,还请主公莫要责怪三浦殿。”
  “日前岛津贵使来到日光,却连出凶案,正该是家臣精诚齐力、戮力报国之时,你等皆是重臣,却在城下町里学匹夫一般拳脚相向,此事若是传播出去,教我赤军家颜面何存?!”赤军声音不高,然而话中饱含威势,只听得三无、三浦汗流浃背。“三郎,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浦将加藤屋一事简略说了一遍,赤军听罢,捏着短髭沉默不语,末了才问了一句:“如此,最后却是哪个胜出?”三无摸摸光头,应道:“和尚侥幸,胜过几位一招半式……”赤军闻言,紧绷的脸稍微舒缓些许,话中也少了分责备,多了点戏谑,“哼,若是堂堂‘甲信第一勇士’连几个组头也赢不过,我赤军家岂不更为天下人耻笑。”
  三浦、三无听赤军如此说道,知其怒气已消,俱暗自松了口气。三浦接口道:“三无大师有於菟之勇,雄气壮节,我等难望项背,甘拜下风。”赤军淡淡一笑,而后口气复严:“三郎,你纵友滋事,除收回黑云之外,我还欲罚你禁足三日,你可心服?”三浦拜领。赤军又转向三无,道,“藤兵卫,你是空门中人,这俗规罚你不着,依佛门戒律,你自己看该如何处置?”三无也不多想,双手合十,诵声佛号:“阿弥陀佛,当罚一世为僧,不得还俗。”赤军、三浦闻言大笑,房粱震得嗡嗡作响。笑罢,赤军冲三浦挥挥手,言道:“我还有些事要与藤兵卫商议,你且先退下吧,明日起禁足三天!”三浦再拜,又向三无道:“大师,今日之事万分抱歉,三日后必当登门致歉。”转身走出厅去。
  待三浦离去,赤军拍拍膝盖,默然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窗外月朗星明,风清云澹,日光全城溶于夜帷之中,间或烛影闪过,静谧幽寂,恍若无人。自天守极目远望,日光景色尽收眼底,远处鬼怒川涛声訇然,隐约伏有雄兵百万,峥嵘群山拱卫之下,自涵一番气势。
  赤军立于窗前良久,月色清冷,凉风徐过,脸上全无方才威严神色,反倒露出一丝寂寥落寞。三无一旁看到,心下不禁慨然:主上自海津起兵,迩来十数年,却还是孑身一人呐……昔日曾有一小鹿婴婴公主,赤军心颇有所属,只是公主性刚烈,自尽于军中,赤军伥然若失,自此不近女色。三无当日亦在侧旁,每忆及此,总要嗟呀不已,只是不敢在赤军面前提起。
  “藤兵卫啊,你观三浦、立花两人如何?”赤军忽道。
  三无本以为赤军留自己下来,只是询问断掌一案进度,不想赤军忽有此问,先是一楞,而后谨慎答道:“和尚与两位不过数面之缘,三浦殿家学渊厚,谦折识度;立花殿清秀通雅,聪敏明礼,都是不世出的英才……”
  赤军“嗯”了一声,又道:“我并无亲族,只好以螟蛉继业——以你之见,哪个做得我赤军家的少主?”三无虽早就听闻赤军有立嗣之念,但此时听他亲口讲出,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思虑再三,方言道:“三浦殿且先不说,那立花清司乃是岛津家臣,贵为柳和城主,主公若要立他为嗣,只怕多有不妥吧!”
  “有何不妥?我赤军家乃东国第一强藩,若认了他岛津家的城主做子嗣,于他家也大有好处,从此东西一体,这天下还怕得不到手么?”赤军见三无并不赞同,脸色便沉了下来;三无见状忙道:“和尚不是小觑立花殿,只是立嗣一事,非联姻可比,还需从长计议为好,主公正是壮年,这些事何必着急呢?”
  “若子嗣一事先定,清司便毋需回九州,可在日光住下……”赤军侧头自言自语,三无一旁听得真切,微黄脸孔透出困惑神情,立花终究是外家重臣,东国也没到俊才殚尽的地步,主上何以就如此钟情于一个岛津家的人呢?三无百思不得其解;正想间,只听赤军咳嗽一声,拍拍手掌,道:“罢了罢了,先寻个理由,将他留住再说——藤兵卫!断掌一事可有头绪?”三无摇摇头,样子颇沮丧:“和尚本以为田中殿嫌疑最大,却又有今日寂庵之事。虽然搜过浮舟阁,却并无可疑之处,凶犯如何抛尸,实在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有负主公重托。”
  赤军本扶膝而坐,捏髭倾听,听到“浮舟阁”,脸色一变,手中一用力,短髭竟然扯下一根,疼的他眉头大皱。三无还要再说,赤军痛得不能说话,摆摆手,示意他且先退下,三无只得应了声“哈”,躬身退出天守。
  待出得天守,一阵夜风吹过,只觉得遍体生凉。三无远望日光诸丸,夜色重重,楼馆置于其中,朦胧扑朔,一时间难以窥其真实,唯见一片迷离。三无心生所感,长叹一声,自回前田府邸去了。
  次日清晨,三无方才起身,忽听屋外一片喧闹,不禁大为奇怪;披上外衣出去,正遇前田神色凝重而来;只见他脸色差得吓人,一见三无,没等他问话,便开口大声说道,声音惊骇之极:
  “祸事!祸事!大师!——立花殿今晨在本丸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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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z520宇喜多政家
5 楼: 第四章 01年04月25日23点59分


三无闻言,一时惊在原地如遭雷击,张嘴欲言却觉口舌干涩,咽了口唾沫,方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田也是满头是汗,手足无措,于三无之问恍如未见,兀自搓着双手不住念叨:“这日光连番命案,怎么会着落到立花殿的头上?怎么会?……”三无待其神色稍平,再问一遍,前田掏出丝帕擦擦汗,方才缓缓答道:“今日主公邀立花殿共进朝食,不料开膳不久,立花殿就猝然倒地不起,待主公上前探询的时候,他气息已绝……主公已差人召我等火速去天守议事。”
  听罢前田描述,三无只觉如坠冰窟,不想短短三天之内竟然连生两起命案,且死者皆是举足轻重之人,莫非真如浅井所言,是那饕餮做祟?他一时之间也无暇多想,亦顾不得早餐,便踏上木屐,随前田匆匆直奔天守。且不说立嗣,单是“岛津重臣猝死日光”一事便足以影响赤、岛两家邦交,无怪乎两人行止慌张至此。
  比至本丸,正遇着同样受召的岩乃川、三浦两人,四人沿路交谈几句,便来到朝食间前。这朝食间与天守阁相邻,是间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赤军坐在里间席上,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端着碗继续喝汤;对面立花扑倒在地,一动不动,身前一个大花青瓷唐碗倒扣地上,酱汤洒了一地,食盒里米饭兀自飘着香气。
  几人进来后都小心地绕开立花,来到赤军面前默然行礼。赤军放下碗筷,对四人扫视一遍,咽下口汤,方才缓缓说道:“今晨我邀立花共进朝食,以为压惊。殊料清司他只吃上几口,便忽然口吐鲜血,片刻便倒地而亡,诸位且看……”
  岩乃川正要上前观看,前田却抢先将立花扶起,双手不住颤抖,四人之中,观他神色,最为沮丧。只见立花嘴角流血,清秀面孔铅灰一片,脸色痉挛,全不复生时优雅之态;察其脸色,似是死时遭受极大痛苦,遗容比起昨日的田中,少了份狰狞,却多了份诡异。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默然不语。
  “仵作已经快来了,今日准备朝食的厨子及侍女也已派人去叫,你们可有什么意见?”赤军见四个人都不说话,又问道,神态平和之极。众家臣低下头颅,一言不发,心中俱是七上八下,或有人斗胆抬眼去看,比见赤军微笑神色,立时又惊出一身冷汗来。三无看看前田,又看看三浦,方才小心答道:“依和尚之见,立花殿怕是被毒杀……”三浦闻言,本来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一抽紧;前田只顾看着立花发呆,恍若未闻三无之言;岩乃川低头沉思,亦不发话,他身为赤军家的佑笔头,也算是位轻权重,只是生性淡泊,不爱参与政事,秘书诸事皆是佑笔三浦承担,此亦三浦受宠之故。
  赤军听三无这么说,轻轻点点头。忽然朝食间门外有人跪拜道:“诸位大人,仵作、厨师以及负责摆放饭器的侍女皆已带到。”赤军“嗯”了一声,当下障子拉开,三男两女共计五人膝行入内。其中一男子一身灰黄袖姿,斜挎一蓝纹布袋,袋中之物叮当做响,乃是日光城内仵作;另两人衣着油腻,一看便知久居庖房;最后两名女子却是本丸内的侍女。
  这屋子本不甚大,一时间进来这许多人,登时便显得拥挤。于是赤军便留仵作在此间检验尸首,其他人移去旁边一间大房间,再行询问。
  诸人来到大屋之中,赤军与几名重臣环坐半圆,厨师与侍女跪在下首,俨然一副聆审之姿。那两个厨师哪里见过这许多大老,唬得流汗不止;两个侍女,一老一少,神色也颇紧张。前田此时方寸已乱,三浦本与立花不和,三无又是出家人,赤军遂向岩乃川使个眼色,岩乃川会意,随即郎声说道:“下面的人,报上名来!”
  “小的炊助,旁边的这位权六,都是日光的伙头……”一个厨师忙道,那老侍女慢言慢语,倒也不失礼数:“下女阿竹,服侍主公已有十数个年头了。”说着袖手一指旁边那十六七岁的少女:“这位阿奈,是新来的侍女。”
  “炊助,我问你,今日清晨主上的饭食可是你和权六主勺?”
  “是,是,正是小的……”
  “你等可曾发现什么异状?”岩乃川又问。两人连连摇头,权六胆子大些,抬首略带委屈申辩道:“每日做好饭食,都是由人试膳,当时并无可疑之处,试膳之人刚才还与小的说话哩。”
  岩乃川又详加询问,两人的回答俱无甚疑问,所说的也一一被证确是实情。于是他又转向阿竹,问道:“你们摆放饭器前后,可有什么人进出朝食间?”
  “回老爷,除了主上与立花大人,就只我和阿奈进出过。”那阿竹服侍赤军已经几多年头,遇见此事并不慌张,说话缓慢有序。
  “你可详细道来。”
  “回老爷,今日早上主上要与立花殿同进朝食,因此下女便督促庖房准备些清淡之物;忙不过来,便叫阿奈去摆放饭器。当时立花大人早早到了。”阿竹回头看了一眼阿奈,后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阿奈来做侍女不过几天,我怕她有什么差池遗漏,便趁主公来到,立花大人出去寒暄之际进去检查了一遍……”
  一直没说话的三无忽然截口问道:“可检查到什么?”阿竹摇了摇头,蹙起眉头,忽然间却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连忙说道:“只是发现阿奈弄混主客青碗,我给更换过来,如此而已。”三无奇道:“碗分主客么?”阿竹看了看一旁无语的赤军,道:“别处倒没这规矩,只是主上一向甚爱唐瓷,总是以唐瓷青碗待客。主上又最爱那只唐土越州所产微疵青碗,所以每次预备饭食我都将此碗摆在主上面前,以区分主客,这已成日光习惯,阿奈刚来,青碗之间又很相象,故而弄混。”
  “哦…………”三无闭目冥想。岩乃川正待再问,仵作来到门口,恭恭敬敬跪下道:“赤军大人,小的检查完立花大人遗体了。”
  赤军点点头:“有何结果?”仵作咳嗽一声,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答道:“立花大人的确是被毒杀,且毒性颇强。立花大人咽喉已然溃烂。小的以银针试汤,那毒药是混在这个唐瓷之中的。”说罢将那青瓷送到众人面前。
  “阿竹,此碗可是主公惯常所用?”岩乃川示意阿竹,阿竹拿起碗来细细端详一下,摇头道:“不是,主上之碗在碗内有一烧制之瑕。”三无再起看碗底,果然如此,不禁长长叹道:“如此,和尚多少可知立花大人暴死原委了。”
  赤军以下,闻言皆将目光投诸三无身上,岩与三浦其实于此节多少亦所有悟,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细分剖,故也盯着三无。三无闭上眼睛,手搓念珠。
  “如和尚所想不差,立花殿非是他杀,亦非自杀……”
  “此话怎讲?”赤军忽问,此也是在座所有人欲问之言。三无拍拍光头,缓缓说道:“以方才伙夫、侍女所言,朝食在送进屋前并无毒性。此后主公到来之前,只有立花殿、阿奈与察觉主客青碗颠倒的阿竹曾进得此屋——立花殿必不知碗分主客这等小事;而两位侍女若是企图下毒,也不会挑选这个将自己置于嫌疑之地的时机,故而可信其清白。所以和尚做了假设,若是立花殿意欲毒杀主公,那么整件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一屋人都不言语,直看着三无。三无继续道:“先是立花殿早到了朝食间,阿奈随后摆放好饭器,但误将主公用的青碗放在了立花殿席前,却将客碗放到主公席前。立花殿不知此节,便将毒药下于对面主席前的碗中。待主公到来,立花出去寒暄,阿竹恐阿奈出错,入屋检查,察觉此误,便将两个碗交换过来——如此一来,立花殿身前的青碗之中,才是方才剧毒所在。换言之,立花殿本欲加害主公,却反将自己毒杀……”
  “胡……胡说!!!”前田愈听脸色愈加青白,不待三无说完,便不顾礼仪大声喝道:“主公对立花殿百般信赖,立花殿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如你所言,那两名侍女若是要下毒,不会挑选这种容易引起嫌疑的时机,立花殿聪慧敏识,难道会想不到此节么?”
  三无也不着恼,对前田说道:“前田殿莫急,一切只是和尚推测,还要请仵作检查一下立花殿的衣服里襟,看有何物。”仵作应声而出,岩乃川悄声对三无道:“大师,前田殿所言不差,若是立花存心毒杀主公,势必会给自己留有洗刷嫌疑之路。倘一定要在朝食间谋害,便是得手,也会是最受怀疑的对象之一,立花殿怎么会挑这时刻呢?”三无拿起青碗,边瞧边解释道:“立花殿只消也装作一齐中毒,便可洗脱嫌疑——岩殿会怀疑一个和主公一起中毒的岛津重臣是真凶么?只是他犯案动机好生奇怪,主公待他不薄……猜度而已,一切且等仵作吧。”
  不多时,仵作回报,从立花清司身上搜检到一纸包,里面沾有粉末,经验确是毒药。仵作这一番言语,登时惹得四座大哗,家臣尽皆色变而起,唯三无仍闭目危坐。
  “不可能!不可能!!立花殿乃是谨慎之人,怎会冒极大风险带毒药进天守呢?”前田心急如焚。身后三浦冷然答道:“他依仗岛津使臣身份,谁敢搜他?”前田闻言猛回头怒目而视,岩乃川忙将其拉住,赤军在上面忽然大喝道:“休得胡闹!!!”这一声断喝有如雷霆,震得众人都安静下来。赤军又道:“而今之计,还是商议如何应对岛津家之事吧。”那岛津家乃是西国第一强藩,与赤军家呈东西鼎足之势,如今家中重臣死于日光,此事影响势必极大,究竟如何处置,日光臣众皆是心中无底。
  于是赤军遣散仵作侍女厨师,并令其绝不得将此事外泄。三无见赤军等人开始议事,自己已遁空门,遂也要告退,赤军虽欲挽留,但此时也无暇顾及,便点头应允。三无叩谢之后,便先行离开。刚出房门,背后便传来三浦与前田争论之声,不知谁嘟囔一句:“谁晓得不是饕餮所为?”不禁心中一凛。
  既出天守,见天色已然大亮,三无回想自自己到日光赴茶会以来,赤军家便屡出事故,一时间诸多感慨,不知不觉已走到前田府邸。甫一进门,却见紫式坐在厅前,不由得一愣。紫式见三无回来,连忙起身迎道:“大师,您终于回来了。”
  “紫式殿找和尚有事?”三无合掌还礼问道。紫式左右看看,面露犹豫神色,悄声道:“可否到大师房中一叙?”三无点点头,两人来到三无寄居的客房。当下分主客坐定,三无言道:“紫式殿请讲——”
  紫式从身边取出一柄小巧折扇,默然递与三无。三无接扇展看,却是香檀所制,扇面不及手掌大小,玲珑雅致,上面还书有“灵犀”二字,不禁赞叹道:“好扇!紫式殿从哪里得来!”紫式苦笑道:“在下小小茶道奉行,哪里会有这等物事?大师,这是在下清扫茶庭时,在那黑文字垣上寻见的。”
  “哦?”三无悚然一惊:“可是寂庵?”紫式“嗯”了一声,又道,“大师可知此物是谁的么?”三无摇头。紫式沉下面来,声音压得极低道,“此乃主上平素最爱之物,总要挂在身边。而今却在垣篱之上发现——此事甚是蹊跷,因此在下便拿给大师看看。”
  三无看着折扇半晌,忽道:“紫式殿可记得这日光城内的诸丸布局么?”紫式觉三无问得突兀,但仍答道:“在下自主公迁城以前便于此居住已近两年,于各处路途颇为熟悉。”“甚好甚好,就请施主速速给和尚画出来,尤其是本丸附近,务必详尽!”三无边说边找来毛笔宣纸,二话不说塞到紫式手里。紫式自幼受教,于琴棋书画亦各有领悟,这等事情倒还难不倒她,当下略一沉吟,片刻即成。三无拿过图纸,看了又看,脸色忽而晴朗忽而阴郁,看到最后,竟面如死灰,手捏着宣纸不住颤抖。紫式惊而唤道:“大师?大师?——”三无慢慢放下图纸,勉强笑道:“没事,想是昨夜稍感风寒……紫式殿还是先走吧,和尚有些倦了。”紫式只觉三无样子奇怪,但主人逐客令已下,也不好多呆,便起身告辞,方离房间,就听三无不住念诵佛经,听来似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但却只将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往来重复。当下心中纳闷,却也不便相问,只得出门而去。
  直到傍晚,前田绯雨也未回来,想是议事仍未结束。三无坐在房中闭门不出,既不用膳,也无声息。临近戌时,岩乃川却忽然来访。这岩乃川虽也是文官,却从不涉足派阀之争,超然中立,倒是家中一等的洒脱之人。赤军已将藤堂薰莳、黑田如水、远上青里、藤林仁丰几人叫去,猿芝秀吉也已派人前往支城相召,皆去天守议事,只有江户川至今未归。岩乃川虽有见地,但夹在前田三浦两派之中,不胜其烦,便借口出来转转,想到三无现正居前田宅邸,便一路行了过来。
  比至三无房门,岩乃川遣退杂侍,轻拍隔扇,唤道:“三无大师,佑笔头岩乃川拜见。”屋里并没动静,岩乃川觉得奇怪,再拍再唤,如是三次,屋中方缓缓传来一声叹息:“岩殿,和尚不便起身,您进来罢!”岩乃川应声拉开隔扇,迈进门去,却陡见三无跌坐于地,手数佛珠,神情槁苦委顿,身旁放着家传宝刀津秩八宫切,不禁大惊道:“大师——您这是怎么啦?”三无抬眼看看岩乃川,苦笑着摇摇头。
  “若是大师有什么困难,尽管道来,在下一定尽力帮忙。”岩乃川关切说道。三无呆了一阵,方喃喃道:“也罢,那就借重岩殿智略,看和尚推断可有谬误……最好和尚错了……最好和尚错了……”接着便将自己心中推断说于岩乃川听。那岩乃川听罢半晌无言,末了方才徐徐言道:“大师推测确是错了。只是在下已按照大师思路,得窥真像,只怕比大师推测更惊人心。”
  “不妨道来——”三无反倒来了精神,探身聆听。岩乃川面露犹豫神色,顿了顿,才开口说:“立花立嗣一事,大师早就知道,日光城中皆谓主上爱其才干……其实大家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前日——就是大师来日光前夜,我却于无意中窥见立花清司悄入天守,彻夜未归……”三无脸色一沉,用指尖于掌心比划二字,道:“可是类似此事?”岩乃川点点头,也是如蒙灰铅。
  窗外忽然一阵禽鸟鸣叫,声音嘈杂少韵,甚是难听;夜幕低垂,屋中却尚未点灯,只能靠落日余辉,勉强分辨方位。三无颓然靠到墙上,只觉全身无力,叹息不已:“此事虽不合礼法,却也无甚稀罕,只是为什么是他……”岩乃川咳嗽一声,又道:“在下还有两事不曾想通……”三无起身,道:“其中一件和尚已有些头绪,但仍要证实一下。”岩乃川也站起来说:“如此,在下便先回天守,若回去迟了,恐主公恼怒。”
  两人同出前田府邸,岩回天守而去。三无望他走远,思索片刻,正要提步,忽见前田府中那看门杂侍快步跑将过来,边喘边道:“大人……大人……小的、小的有事情要禀告大人!”三无一愣,随即问道:“何事?”那杂侍整容言道:“小的……小的知道杀害田中殿的凶手是谁!”三无闻言双眉一轩,沉声道:“你如何知道此事?”那杂侍答道:“此事在城中早已传开了……白羽殿,小的本不该背着主家讲这些话……但当年小的跟随您剿灭一向一揆时,就对您深深爱戴……”说着竟流下泪来。三无见状,遂轻拍其肩以示抚慰,又轻声道:“究竟何事?”那杂侍于是结结巴巴尽数道来。三无听罢,略略沉吟,只是叮嘱他切勿外传。那杂侍答应而去。三无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突然大跨步向月夜飞雪家行去。
  比至宅门,却见月夜正自出来,三无迎上前去,方欲开口,却被月夜抢先言道:“大师,在下正要去找您!”三无一怔,随即拉过月夜急道:“进去再说。”月夜点头,两人并肩而入。片刻三无出得门来,直奔“不二”茶庵。行至一之丸路口,却见浅井悠缓步踱来。她远远望见三无,便低首行礼。三无回礼,顿一顿,开口问道:“浅井殿,世间真有饕餮此物么?”浅井面露不解,片刻终于展颜微笑,答道:“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大师修释宗,却不知万事自在人心么?”三无颔首,似有所悟。于是辞谢而别,一路来到茶庵门前。
  紫式正在用餐,见三无忽然来到,连忙放下碗筷,上前迎接。三无也不寒暄,劈头便问:“紫式殿,你上次说到在立花房中闻到熏香味道,可是真的?”紫式冷不防被问一句,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才明白三无所指何事,遂点头称是。三无又问,“此处可有类似熏香?”紫式点头,回身从屋里取来一支,大约五寸余长,半指之粗,通体墨绿。三无拈香正细看,忽然间身后一阵喧哗,却是几个孩童喊笑着跑来。紫式蹲下身向他们温言道:“可是又来想扮天狗啦?”其中一小童擦擦鼻涕,用力点点头。于是紫式起身从壁柜中取下一绘有乌鸦天狗的面具递给小童,转头对三无说:“这些都是邻家的孩子,最喜装扮乌鸦天狗,这面具是他们央我做的。”三无也笑道:“紫式殿真是博学多艺呐。”刚说完,就见一小童将面具顶在头上,嘴里呜呜叫着不听,一路冲出门去,暮色已近,远远望去倒真如天狗下凡。三无见到此景,神情一滞,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傻在那里。紫式见状,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喊道:“大师!大师?”半天,三无猛地拍一下脑袋,大叫道:“是了!是了!”转头对紫式道,“快!快随我去天守!”语毕提步就走。紫式莫名其妙,又无暇相问,只得跟紧。两人不多时便进得本丸。三无找来几个杂侍吩咐几句,随即和紫式来到议事厅。
  此刻议事厅中赤军与一班重臣仍在商议,见到三无与紫式同来,俱是一愣。赤军皱着眉头捏捏短髭道:“藤兵卫,什么事?”
  三无拜伏于地,大声道:“主公,断掌一案凶犯,和尚已知。”赤军目光一凛,半晌,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讲来。”三无起身,环视周围,一字一句道:“杀田中人龙者,立花清司也!”
  三无声音不大,却震得在座的人尽皆失色。前田三浦皆凝目盯着三无,不置一词。三无接着说道:“各位,请听和尚慢慢道来:前日和尚方到日光,便在‘不二’茶庵的茶釜中发现一只断掌——前田大人与江户川大人也是亲眼见到。据紫式殿所言判断,只有前夜子时前后洗釜时与翌日凌晨丑时到辰时这段时间,才有可能让凶犯把断手放进去。而恰在子时,紫式殿发现立花站在釜边。当时立花说自己是因夜半心闷,出来散心,并无可疑之处,说他就是放掌进釜之人也未免牵强;但和尚却发现了一个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那就是:这只断掌正是田中人龙的!”
  “胡说!月夜飞雪当晚明明在立花殿回房之后还见到田中在本丸外走来,这也做得了假么?”前田闻言不禁怒吼道。赤军哼了一声,喝道:“前田,噤声!”前田绯雨方才合上嘴。三无顿了顿,方续道,“前田大人怀疑得有理,这其实就牵扯到次日的寂庵茶会了。当时先是田中殿尸身头颅落水,后又有另一断掌复现茶室。和尚检查过田中殿尸身,左腕被斩。而‘不二’茶室中的手掌,正是左掌,且拇指与食指边缘多有厚茧,这是常握剑之人才有的特征,和尚也是如此。”说罢抬起左手,果然如其所说,“和尚已派人取‘不二’茶室之手去和田中殿的尸首参对,结果一会儿便知……”
  “那寂庵茶室中的断掌又做何解释?”赤军问,三无点点头:“主公且听和尚逐次讲来——先说田中殿。如果那断掌与田中左腕相吻合,即可证明田中殿之死是在‘不二’茶会的前夜,也就是紫式殿准备茶釜之时。和尚进一步大胆假设,立花清司与田中殿在梅井附近发生口角,争执中立花误杀田中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他的手掌砍下,正好这时紫式殿回来,立花不得以,只得将断手先丢进釜中隐藏,不料紫式是来取釜的,便将这手掌一并取走了。立花心知此事迟早暴露,而又因某些原因自己绝无时间等紫式殿收拾妥当后再去茶室取出手掌,因此他必须做一件事,就是使大家以为田中殿在当日凌晨时分仍然在生——在田中殿的尸身上和尚发现一特异之处,就是头颅是自脖根部切断,此等切法极其少见,和尚当时就想是否凶犯是为了什么目的才采取这种手段。现在确知立花为何要如此割头了……”
  众人皆不言语,只是看着三无不作声。三无缓了口气,又道,“当晚立花等紫式殿走后,先将尸体自本丸与外面相通的寂庵附近的矮垣处偷运回浮舟阁,然后切下田中殿头颅,脱下田中外衣,从垣篱再次翻将出去,将田中殿之头顶在自己头上,外罩田中殿之衣,故意在本丸外面来回走动,让月夜等人以为田中殿经过。当时夜半昏暗,离得又远,如此足可以蒙混过去。然后立花再返回浮舟阁。”说罢将折扇取出,道,“紫式殿在寂庵外的黑文字垣上发现这件事物。此乃主上赐给立花之物,却挂在茶庭篱笆上,足可证明。”
  赤军听三无这么一说,“嗯”了一声。三无喝口茶水,整容道,“对于田中殿尸体的处理,也颇令立花为难;为了进一步为自己寻找不在场证明,他又做了另一件事——抛尸。”
  “可当时立花是在与我等一起品茶呀!”说话的居然是三浦。
  “不错,这就是他设计的机关。紫式殿曾在门口闻到他屋中的熏香味道。初时以为是用来熏苍蝇的,而今观之,却另有大用。茶会当日早晨,立花将田中殿尸身头颅吊在窗子里侧,窗板以立木支撑,在吊尸线上放一柱高丽熏香,点燃后便起身去参加茶会。等到茶会进行当中,熏香燃到线处,将线烧断,尸体便撞过立木,掉进池塘之中,而立木也随之掉落,窗户便自然关上,于是了无痕迹了。估计苍蝇也是因为血迹的关系而在立花房中徘徊不去的吧。”说罢自袖中取出那根在池塘边寻到的立木来。
  “可是茶会上发现的那只手,大师还没有解释……”
  “那只手……相信前田殿应该清楚它的来历吧?”三无言毕,目光募地炯起,向前田绯雨直望过去。前田闻言面色刷地变白,一时间瞠目结舌,半晌方结巴辩道:“白、白……大师何出此言?”三无慢慢垂下目光,眉头紧皱,一字一句道:“前田殿,你处心积虑想要压制文臣一派,甚至不惜为此隐瞒实情,包庇凶犯……这又是何苦呢?”前田方要开口,三无却抢过话头,沉声道,“到了此时,你难道还无意悔悟么?!”目光一聚,猛然瞪了过去。前田绯雨浑身颤抖,身向后梗,只是胡乱摇头道:“不、不!——在下……在下……”忽又扭头望向赤军,目中尽是乞求神色,大声喊道,“主公——主公!!!——”赤军却冷然回视,不发一言。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房外忽有两人匆匆赶来,其中一人禀道:“白羽殿,在下已将‘不二’茶庵釜内断掌与田中殿尸身核对了——确是田中殿所有。”另一人道:“已按照白羽殿吩咐查过立花殿房间,在墙边甲胄内发现江户川殿的尸体,局部已堪腐烂,身上鲜血淋漓。”众人闻言俱是大惊。三无点点头,继续道,“抛尸一招还有个用处,就是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当时紫式殿佐证说茶会前饭器并无异样,说明那手骨是茶会中被放进去的;当尸体被抛,水声作响时大家都聚前观看,只有立花距远上殿之碗最近,才有机会将手骨放进去的,这也是和尚怀疑立花的原因之一。”
  一时之间,室内静寂无声,只有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众人低头垂目,偶有伸手拭汗者,手腕处竟微微发抖。衣服摩挲之音及粗重喘息之声都清晰可闻。
  三无沉默半晌,复又开口道,“原本和尚我也想不到竟会是江户川的尸体,但是有件事却让我得以确定——那就是前田大人你!”
  前田闻言,面如土色,几次张口欲答,却发不出声音来。
  “茶会前晚,你曾去拜访过立花清司。据江户川殿的门房说,也是从那时候起留守居便不知去向。刚才和尚又去问过月夜殿,得知江户川的确先你一步前往浮舟阁,但后来没见他回来,月夜还以为从另外一门走了。我又调查过其他几个门卫,都说没有看见,说明江户川殿还在立花那里。前田殿可还记得茶会时候主公问起留守居为何未到时,你说了句‘留守居现不在家中,想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因此出城去了罢。’其实如果不知道江户川殿失踪的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他迟到了;而你却一口断定他不在家,其实你早就知道留守居不在家。而卫兵又没有见到他出本丸,说明你知道江户川殿一直就在立花那里。和尚想,恐怕是留守居发现了什么,因此被立花杀死了吧!”
  前田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已是四散迷离,不知所归。他张开嘴巴,口中发出“嗬”、“嗬”之声,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江户川……江户川……‘不二’庵事发后,他去拜访立花时发现了田中的衣裳……他想要挟立花……立嗣……不许立花答应……结果就……我去的时候……我去的时候——”说到这里,他面色愈加灰败,脸上肌肉扭曲,瞳孔放大,似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停了一会儿,方续道,“……立花……立花他……满嘴鲜血!……肉丝……口中都是肉丝……吃掉了——他将江户川的手砍下……吃掉了!!!”言到此处,以手掩口,再也说不下去。
  “吃掉……”众人一听前田之言,,原来立花砍下田中之手,竟是要吃的,不禁也纷纷掩口,胃中一阵翻腾,尤其紫式更是不住干呕。三无亦皱眉道:“和尚原也在奇怪,立花何以不辞辛劳,做这等全不必要的蛇足之事。若是不斩人手,也不会有误投茶瓮之事,我等说不定今日仍被蒙在鼓里呢?前田大人,这立花怎么会做这等禽兽之事?”
  前田掏出丝绢,颤着手抹抹额头汗水,低声回答道:“在下……在下当时也是骇然,立花说他年幼时遭逢大难,于饥渴时被迫食人手,只觉美味香甜,从此便有这癖好。当日杀害田中,他一时耐不得贪欲,想这梅井旁无人,便切手下来拿到井边濯洗……不想紫式忽来……”
  不知为何,众人心中皆浮起浅井之言,虽然在这议事厅中人多烛明,也觉得一丝阴风袭来。不想立花如此风雅之人,居然潜藏如此恶性,诸家臣不免互相望了望。
  三无默然半晌,说道:“今日和尚就此事正想找当夜忠勤的月夜殿询问,却遇到前田殿家中杂侍。他曾于那夜见前田殿独自出门,半夜方归;且神色惊惶,衣襟染血。因此以为杀田中殿之凶乃前田殿,其实不然——前田殿只是帮凶,且助立花藏匿之尸体乃是江户川殿的。前田殿为使立花成为若殿,只有隐瞒真相——于是便同立花一道将留守居尸身背上浮舟阁,藏入甲胄之中。但当时忠勤的月夜殿见过立花殿与江户川殿在庭院中交谈,于是前田殿又令月夜殿不得将此事告与他人。然而月夜殿为人梗直,因此将事情悉告于和尚,才使一切得以真相大白。”
  众人闻言,无不叹息。前田颓丧地跌坐在地上,冷汗从光亮的前额流下来,划过失神的双眼,流到了颤抖的嘴唇上来。他也不去管旁人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只是兀自不停地喃喃说道:“饕餮……饕餮……”
  岩乃川低头沉吟片刻,缓缓发问道:“可是,立花又为何还要冒被发现的危险将手骨放进碗里?”
  “那是因为田中的左腕已断,为了不让我们往前日的‘不二’庵断掌处联想,进而怀疑到自己,他只好将留守居的手拿来充数。在那种情况下,任谁都会以为那手骨就是田中殿的罢。立花清司将江户川殿的手吃得只剩骨头,也是为了不被人看出这并非田中殿之手。”
  “这么说来,立花毒杀主公,却是为何?”忽藤堂问道。三无睁开眼睛,道:“自然是因为主公睿智,窥破了立花行径,他来杀主公灭口。大人,可是这样?”言罢看了赤军一眼,意味深长。
  赤军坐在上首,一直闭目静听,待三无说完,片刻终于睁开双目,沉声道:“此案事关重大,必得小心行事。现在先将田中人龙及江户川平造之尸妥善处置了罢。”众人齐声应过,起身鱼贯而出,其中几人竟因心神恍惚,站立不稳,跌跌撞撞蹒跚而去。三无走在最后,方要出门,忽闻赤军声音道:“藤兵卫——”三无回头,目光与赤军相对,两人良久无语。最后赤军缓缓开口道:“此间事务已了,你以后有何打算?”三无答道:“和尚欲回东照宫继续修行。”赤军盯着他,半晌道,“那东照宫正殿已拆,早不适合居住——现下我正欲遣一有道高僧往南蛮之地宣讲佛法,如此亦是修成正果的大好机缘——你可愿意?”三无抬头望了望赤军,终于应一声“哈”,随即转身而去。
  来到廊下,只见紫式立在一旁,三无微微颔首,紫式走上一步,小声问道:“大师——方才的推理……”
  三无摇了摇头,叹气道:“其实和尚所说,皆是以立花为凶犯的先入为主的推测,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通顺。”顿了顿,又道,“最初我看到折扇,还以为一切都是主公所为,甚至准备剖腹,好在岩殿拜访,告诉和尚真相……”
  紫式又问道,“立花清司当时到底为何无法等在下收拾完茶室离开后再从容取走手掌呢?”三无道:“和尚听岩殿说,立花当晚深夜还曾去本丸主公下榻之处……此言非虚。或许是主公强他去其居所,立花才无暇去不二茶室取走断掌……说不定也就是因此清司迫于主公威逼,才有毒杀主公之心。方才藤堂殿亦曾问及,被我掩盖过去了……孽缘,孽缘啊!”紫式不解,三无也不言语,右手用力,自将僧袍左袖扯断,紫式“啊”的一声,方悟三无之言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抬头眺望那漫天星斗,却见一条狭长玉带,在苍茫天幕中斑斑驳驳,时隐时现,不禁无限感慨,耳边响起三无话语:“……只是这一切都是和尚推断,至于真相是什么,只怕是无人知晓了……”说着随紫式一同静看银河,须臾,仰天一声长叹。两人就此拜别,径自去了。








※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yz520宇喜多政家
6 楼: 尾声 01年04月26日00点01分


断掌一案既破,为向岛津氏通报立花死讯,赤军乃遣佑笔头岩乃川出使九州。一路辛劳,自不必提。殊料回程途中,乘船行至鹿港,夜间突然狂风大作,巨浪翻涌,不慎触礁沉没,船上之人,竟无一幸免。赤军悼岩早逝,追封为日光家老。
  前田绯雨因惊吓过度,整日神情恍惚,故赤军特准其在家中休养,不必议政,并派月夜飞雪随侍左右。前田宅邸特设一卫护小队,非主公许可不得使他人打扰前田静休。
  藤堂薰莳自江户川死后接掌南蛮贸易。他竭力打压天主教势力,扶植新教教会;但终因缺少经验,兼之行事过于强硬,遂引发多次天主教反叛,堺市中之南蛮商贸,终不复旧日之盛况。赤军为此特选人佐之,三浦信辅领是职,于是勤勉本业,并发展与中土及朝鲜之往来,进展迅速,颇有超逾南蛮贸易之势,赤军为此擢升其为佑笔笔头。
  紫式奈叶因行事稳健,胆大心细,颇得赤军赞许,遂被遣往山中贺茂神社供职。
  皐月,阴雨淅沥。
  自拜领赴夷宣教使以来,三无一直暂居本丸之中;但因启程日期已近,每日忙于整理行装,殊无闲暇觐见赤军。不料晦日清晨,三无已身披袈裟,手持锡杖,正准备随队上路,一旁杂侍忽然禀报道:“主公请白羽殿到寂庵一叙。”
  三无默然点头,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吩咐随从先行一步,在城外等候,自己便朝竹林而来。
  走在泥土路上,只觉空气中浓浓湿意,在周身上下徘徊缠绕;今晨细雨初歇,隔夜的雨滴悬在微倾的竹叶尖上,人方行过,便悄然坠落;间或掉入脖领之中,骤然激起一阵冰寒。三无抬头仰望,却见那斑驳细竹,如万本枪刃般直插云空,将仅存的一丝微光也遮掩了去,只余下井口大小的一圈天色,在浮云包裹之中,一片朦胧。
  进得茶庭,径自开小门而入茶室,却见壁龛之中供一枝菖蒲,上挂卷轴竟是幅浓墨泼染,单绘一走兽头颅。那兽脸形四方,两耳倒垂,眼若铜铃,毛密而卷。三无一看之下,只觉一股戾气,与茶禅之意甚不相合。待凝目细瞧,虽觉眼熟,却始终分辨不出是何种动物。
  正自疑惑间,忽听一声音唤道“藤兵卫”,三无忙抬眼看去,只见赤军长胜立在池边隔扇前,左手一把细碎谷粒,却是喂鱼所用。三无应一声“哈”,膝行几步,到得障子旁边,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池中数尾金鱼。
  赤军撒了些谷粒入池,顷刻间群鱼游至,竞相争食,转眼谷粒全无,鱼儿们兀自不肯离去,都聚作一团,身体斜立,嘴巴一张一翕,黑漆漆的眼珠向上翻看。三无见状,不由得慨然而叹。
  赤军瞥他一眼,开口笑道:“你可是在可怜这些畜生么?”三无默然半晌,方才答道:“和尚是想,在这乱世之中,人生如梦。各国大名,为了寸土之地,大开杀戒,相互倾轧,岂不如同这池中之鱼,只为数粒谷米,便同类相争。但鱼之夺食,仅是求生意志;我等生而为人,乃万物灵长,却也残杀同类,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赤军闻言撇了撇嘴角,目光垂落在那清池之中,慢慢言道:“你道世人便高于山中之兽么?强者生,弱者亡,本就与动物一般无二——我等自出生之日,便受仁义礼信之教,待得成年,也自以忠烈为荣,却不知内心深处,其实尚存野兽之性、嗜血之好。如若时逢太平,一生畅顺,这心中戾气,便隐匿终生;然若生于乱世,兵燹骤起,则为生存必得杀人。是时,那一股血腥之气,便自胸中涌起,刀光闪过,人头落地——藤兵卫,你应该也非常清楚吧?”
  池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个的晕圈,越积越多,越来越快。天空如同淡墨画卷,浮云飘过,不断地变幻着画面颜色;细蜜的雨丝仿若珠玉般落到池中地上,溅起一片银星,有如碎钻;微风过处,草叶齐鸣,沙沙之声,不绝于耳;与茶室中釜水沸腾之音,相互映衬,隐隐竟有擂鼓之势。
  三无垂首跪坐,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缓缓道:“杀一人后,便有戮第二人之欲;戮第二人才毕,更兴斩第三人之意。如此循环往复,残杀不止,便如同那——”
  说到这里,他猛然一惊,脑中翁的一声闷响,募地想起挂轴上所画野兽的名字来——“……饕餮……”
  赤军边听边向池中抛洒谷粒,鱼儿们往来游动,红黑交错,仿若两军对垒,阵形变化,煞是好看。待三无不再言语,方才开口道:
  “不错,每人心中皆有饕餮。区别只在常人尚有控制之力,能够驾驭心中凶念;而有些人却已被这恶兽吞吃了魂魄,无法抑制杀人欲望,终于变成世间恶鬼……”
  他尚未说完,忽闻身后锡环清响,三无已然站起身来。赤军转过头去,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皆静默不语,只闻得茶室内外釜水雨声交错奏鸣,宛如千军呐喊,万马齐鸣。不知过了多久,三无终于闭目长叹,转身向茶室外走去。
  比至小门,三无方要蹲下身去,忽听背后赤军声音道:“藤兵卫,你好糊涂!枉你在沙场之上征战这许多年!——”三无闻言,慢慢直立起身,回过头去,面上神情肃穆,一字一句道:“施主,你错了。和尚正是因为在修罗场上来往多年,才深深知道那六道轮回中遭受永世折磨者之痛楚。饕餮之生,皆因心之所欲,迷于执着——你沉于世间名利,早已化作人形之兽,咽人为食,贪饕无厌。和尚此去蛮土,施主尽可放心,这数日来发生之事,和尚决不会向他人提起——”语毕宣一声佛号,诵偈曰:“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尽非真。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一面说,一面出茶室而去。
  赤军目送三无远去,面上尤带一丝笑意。须臾,突然大喝一声,将手中谷粒尽数向池中扔去,那一群金鱼却猛地游散奔逃,躲在四下角落,眼望池面上散落的鱼食,竟无一只敢游上前去。
  冷风轻起,携呐喊之声直入云霄;细雨之中,那股血腥之气渐渐淡去,最后只余下菖蒲清新之味,于日光内外静静延绵,直至远方,终于不复可闻。


跋:

  写到这里,俺真的已经是精疲力竭、欲哭无泪了——想当初刚写了不到一章的时候,俺就已经觉悟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深奥道理,但是时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呜呼哉!
  撰写《饕餮》的过程中,为了表现出战国时代的人情风貌,俺们在联盟之内有如盗墓般到处搜寻相关材料;到如今虽然勉强能够把故事结束,但其实尚有不少粗糙疏漏之处——与其等各位读者老爷提将出来,倒不如先行自我招认了罢。
  首先是茶道中各种茶具、以及茶庭布置的问题。俺虽然确实在学茶道,但一来是里千家流派,与那战国时代已大不相同;二来入门方才月余,所学不过皮毛而已,因此文中所提之茶具,其实皆是初段稽古时用物。而茶室布局及茶庭结构,也只能照本宣科,无法说得更加详尽了。
  其次是日光城的复原及描写——由于日光城在历史上的面目实在不甚清楚,因此只有自创而成。各丸布局按照联盟中城郭讲座而绘,天守则完全出于己意,因此“若有雷同,纯属偶然”。
  另外,对于家中各位的描写——实在是由于剧情的需要,虽然在某些程度上参考了本人性格,但绝对没有诋毁人格之用意,还请各位老爷明察秋毫,不要与俺们这等江湖说书匠计较。
  最后,谨代表日光忠臣会及魔女组感谢大家看完这篇文章,同时也祝贺日光两大党派首次合作圆满落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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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z520宇喜多政家
7 楼: 注意 01年04月26日00点04分


作者是白羽征一 和 藤堂紫茗 ,不是在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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