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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梦徊(手痒了,发一篇)(人气:770)
 浅涧琰浅涧琰
1 楼: 梦徊(手痒了,发一篇) 07年12月27日19点03分


声明:这篇小说没有凶案,没有情节性,带点迷惑性,不过绝对有推理。而且,很长。


(一)

整理好床铺,正在洗衣间的小C回过头来问我,“离轩,你要纸巾吗?”
“哦,我正打算去买,你要支援我么?”
“我纸箱里全部都是,你随便拿吧。”
我打开角落的一个大纸箱,果然,满满一箱的纸巾,卷筒式的,便捷式抽纸盒,随身携带的封包式,还有折抽式……真的是应有尽有。让我怀疑为什么一觉醒来小C就成了纸巾推销员。但既然她那么大方,我也却之不恭了,怎么说得帮忙消耗,这么多纸她一个人恐怕得用到蛀虫不可。
我看中了一种盒式的的抽纸,拿出来一看,每一张都印着精致的童话图案,非常漂亮。我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么精致的抽纸,哪儿买的。我就要这个了。”
“哦,你没有么?这个是上学期末学校发的啊。”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啊,我想起来了,你上学期放假不是第一个走的么,所以后来发到这儿时,我们三个就平分了,没给你留。”
“什么?你们就这么对我啊?过分了哦。”我跟小C开玩笑道,反正我们宿舍规定就是这样,少数服从多数,在我不在的时候,她们三个人的决定就是绝对执行的。
正这会儿,另两名室友从外面回来,听到我这埋怨可不乐意了,也不知道她们哪来那么大火气,冲我吼道:“你还好意思怪我们哦!谁叫你走那么早!没有就是没有!”
好好的一个玩笑,却不小心变成一次激烈的争吵,毫无理由的,不可理喻的。
女人啊,何况是一群学生妹,更是不可理喻得理所当然。
我感觉到我的头隐隐作痛,心脏也跳得异常厉害,哦,是的,我得离开一会儿,不能跟这群小疯子在一起呆得更久一点,我这身体天生就不好,我当然清楚,可经不起这闹腾。
于是我急忙冲下楼,来到一间大大的铺着结实木地板,有着高高穹顶和大大的窗户的房间,是学校的练功房。我忘了,今天好像有一个周末聚会,三三两两的人都靠窗站着,有些人手里举着玻璃杯,透明的玻璃杯里荡漾着或金黄或醉红的琼浆玉液。我仿佛是突兀地闯入聚会的小傻瓜,当我回过神来时,手里握着杯不知道谁递给我的透明液体,无色无味,我以为是白水,一饮而尽。
很显然,我又误解了。
因为很快感到一阵难受,我的胃开始绞痛,嗓子眼火辣辣的像要冒烟,是的,我需要一些清水。这种感觉,像是过量食用了芥沫或者辣椒,真是要人命,刚刚还有些平静的心脏又剧烈的跳动起来!天啊,再如是下去我真得应主的号召回去见他老人家了。
于是我再次冲出门,一路狂奔,我需要清水!
前面是一个湖,虽然湖水呈现出泥酱的浑浊,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真的很需要水,我不能让一直小心呵护了近二十年的身体就这么毁于一旦——真是糟糕的结局,先天性心脏病!一点也不能受刺激!
我跳下去,却仍离水有一定距离,而我已经很难再移动半步,因为我被陷在了湖边的淤泥里,举步维艰。来不及了,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我渐渐后仰,缓缓倒下,倒在淤泥里。
“离轩…………”我在心里呐喊,可是眼泪,别人看不见。我寄居了十余载的躯壳,现在,真的只剩下躯壳,毕竟我不是神,我的庇佑也无法让她逃过命运的劫数。激烈的争吵,刺激性的液体,心脏病突发,年轻的少女,可怜的孩子。
恍惚间,我看见师兄从远处奔来,衣袂蹁跹,他向我伸出手,我轻轻地抽离自己的灵魂,回望那具可怜的尸体,她安静地躺在泥沼之中,刚才与室友争吵时生动的脸此刻冰冷安祥。
“智老已道出消息,离轩死了,风鱼谷骚动起来,夫人怕是有麻烦了,所以我来接你。”师兄站在我身边。
“他总是那么聪明,说得不错,是离轩死了,但是那群白痴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痴,是离轩死了,不是我。还真是痴心妄想的家伙,居然想这样就攻溃我的王国。”我冷笑,却真真地感觉到难过,离轩死了,意味着如果我还想呆在这里,就必须找一个新的宿体,而这,必须由娘亲来选择,显然,她不会同意我继续这么任性的,否则就不会为了逼我早日回去而让我寄在离轩这具注定早逝的身体里了。而实际让我更觉难过的是,可以说,是我害死她的,如果我不强行支配她的身体带她逃离,如此剧烈的运动,或许,她还能活得更长久。

(二)

为了迷惑众生,师兄把我背在背上,像背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样,我们要穿过百花林,涉过一条不算宽但却永隔了我们与人界的涧。
百花林里有一群大嘴巴精灵,他们最好道人是非,所以,如果要散播什么信息,只需要说给他们听或者做给他们看就好了,谣言,总是从这里开始传递给各界。而我想要他们知道的就是,我——风鱼夫人的千金——离剑,死了。想到那些被误导的自寻死路的野心家,疯狂地冲进晚涧山庄屠灵的时候,却看见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犹如看见死神的脸,会是如何精彩呢?
一路平安地到达晚涧山庄,师兄没有带我去见娘亲,而是先把我安放在慰灵堂——每个山庄里的亡者出殡前都会一直置放在那。待到他带着一干跟票的众人离开,我才睁开眼,掀开蒙着我的白布,悄悄地离开。
我没有先去见娘亲,却径直去了智者隐居的小竹林。那片竹林里有整个风鱼谷最好的竹子,而我需要的正是一根坚韧的竹杖,为了应付不久后便会降临的征战。而我的名字——离剑,本意就是远离刀剑,我的房间里,有一把自我出生就始终挂在墙上的利剑,但十余载,无人动过,因为那是属于我的剑,而我曾向娘亲起誓,永远不去碰那把剑。
竹林里是有很多机关的,很多人害怕它们,因为吃过那些苦头的人都受不了恶心,而没有经历过的人都充满对未知的恐惧。而我爱极了它们,因为,那是我儿时的杰作——从天而降的毒毛毛虫雨,爬满鼻涕虫吸血虫的陷阱,随处可见却防不甚防的群蜂八卦阵,啊哈,还有我最宝贝的玲珑蛇花园……在这样的保护下,智爷爷一直过着他想要的宁静祥和的生活。毕竟,不是所有想要从他那儿打听消息的人都有勇气去闯这片小竹林的。当然,我得提防偷我上好竹子的小贼,特别是我不在的日子里,所以竹林外围小灌木丛林里的臭鼬就显得极其重要了。
我得感谢谁,让我天赋异禀,能够驾驭这些小生灵。
“剑儿,又来偷我的竹子了。”智爷爷慈祥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
我放弃拔竹节的行为,索性大方地走进林中的小竹楼,与他相对落座,自斟自饮,啊,熟悉的香茗。
“爷爷用不着说得如此难听,我只是借用一柄小竹杖而已。”我拿起小瓷瓶,往茶杯里加百花蜜,百花蜜香茗,真是只应天上有,哪得人间品的极品,而智爷爷天天都在过这种神仙般清闲的生活。
“几年不见,你是越发的伶牙俐齿了,在人间过得如何?”
“爷爷你一定要用‘人间’这个词么?风鱼谷不也是人间。我也不过是去那边兜兜转转而已。”
“你娘亲说得对,你果然是如此单纯的。剑儿,那是另一个空间,存在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几千年以后,你不应该如此任性地随意穿梭其间。这样会混乱所有的纪元。”
“是么?可我真想参加完离轩的葬礼再离开。且不说我在她身体里居住了这许多年,我们还是同姓本家呢。”
“不对,剑儿,你可不姓离,你姓风鱼。”智爷爷纠正道。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从母姓。你知道的。”
“剑儿,你应该呆在你娘亲身边的,她需要你。”
我没有立即应声,而是舔舔嘴角,回味着百花蜜的馨甜,然后扎吧扎吧嘴,道,“爷爷,你终于说错了一件事,娘亲从来不需要我,否则她也不会把我安置在离她寝院最远的楼阁里了。从小到大,我一月只能见她一次。”
“剑儿,你得体谅她。”
“我是一直体谅她的,所以我离开了这么久不去吵她。”我忽然对那些甜糕没了兴趣,怏怏地站起来准备离开,顺手拿起桌上的竹杖,不用问我也知道是智爷爷为我准备好的。“爷爷我先走了,代我向可爱的守卫们问好,我没时间去看它们了。”
也不用等他的回答,我迈开步子悠闲地沿着小径走出林子——人们总是疑神疑鬼,进小竹林唯一安全的就是这条石板路,可那些可怜的闯入者偏偏不信邪,相信陷阱永远是隐藏在平静的表象下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人们。也所幸的,明白个中玄机的,也只我和爷爷两人而已,便省了诸多麻烦。

(三)

悄悄潜回剑阁可不容易,因为它座落在山庄最深处倚着绝壁的温泉湖中央,途经许多庭院楼阁,当然,山庄里还有不少往来穿梭的居民,我显然不能惊扰了他们,否则,一切都得泡汤下饭。
一路辛苦地遮遮掩掩地行进,安全回到闺阁已经月出东方。
还好师兄已经准备好食物,不至于挨冻受饿。剑阁向来是外人止步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涉足半步,湖边的小树林把其余地段阻隔在外面,我最得意的是林边的禁令旗,每一面都是我儿时亲手缝制的,上书——剑阁,擅入者惩!
向来,长小姐离剑的古灵精怪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正如小竹林里那些奇怪的机关。虽然我的杨树林里是没有机关的,但是惩罚却是绝对新鲜的,当然,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去破戒受惩,至少我没逮到过。
剑阁是全竹制的二层楼阁,有带副翼和凉亭,架设在湖中央,根基是刚好突出湖面半尺的天然巨石,除了几根衔接在一起寸余宽的独竹桥接岸边,就只能用竹筏渡去。正因为如此,即使久无人居,楼阁里也根本不染尘埃。
我从来没有贴身丫环,来我楼阁的都是普通的侍婢,只是按班来送吃的或者整理楼阁。而我天生随适,习惯这样的生活,也同样习惯在另一边与人共处置身人海的生活。
二十年了,外界对风鱼谷的觊觎却丝毫未减,我一直遗憾未能找出当年在百花林散布“风鱼谷是藏宝胜地”如此谣言的浑蛋是谁。也始终没有半点父亲的消息。据说生父是在我满月那天离开的,因为那时娘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觉得她能把风鱼谷照料好了。至于他为什么离开,却是连长于占星的智爷爷也不知道的了。
父亲离开不久,各界就传出风鱼谷是宝地的消息,于是有心之士便从未间断过地上门挑衅,作为风鱼谷的当家夫人,娘亲是责无旁贷的。所以晚涧山庄也成了众矢之的。谣言生根,百口莫辩。
谁曾想过天降恩泽,竟赋我异禀呢?神秘高深的长小姐离剑,三岁起就无人不知晓了。
我在庄内时,娘亲多在闭关,慑于我的威名,也无甚大事,寻衅者皆败归。直至我十四岁那年请求离开,于是在娘的默允下,寄灵于另一个空间的离轩。而从此娘亲再未闭关,风鱼谷虽然暗潮汹涌,倒也维持着大致的平和。想来也是怕我归来寻仇。
现下倒好,离轩死了,在人们心中,想必已知,离剑亦逝,那些暗潮恐怕已经迫不及待蠢蠢欲动了。而我,从不噬血的我,正好为积债积怨做个完美的了断。
潜藏在山庄里的内鬼,朝秦暮楚的墙头草,通通都甭想逃过我精明的眼。
我放下果核,起身走向挂剑的那面墙,那是一把简单的剑,没有剑鞘,窄窄的剑身反射出柔和的银月光辉。我在三尺开外驻足,挥袖掩手于身后,缓缓地转向窗边,看着湖面上夜风漾波泛起的鳞鳞波光,眉心微微收拢,其实,我从来没有碰过任何一把剑,我不知道它的质感,也不擅御剑,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杀气。武士,向来是闻杀气舞,而我觉不出杀气,只感知让我不舒服的邪气。
将来一战,在明天还是后天,我不知。

(四)

夏天的天气总是莫测的,夜里下起了雨,乌云掩住了皎洁的月光,温泉湖里茵蕴起一层层雾气,抵御了下雨伴来的寒气。
平静的夜忽然被外来的侵入者打破,夜虫的鸣声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大概在我的右前方的林子里,有夜鸟惊飞的响动——真亏得这场雨,林中的部分栖枝的鸟儿一般会离开窝巢宿在枝头,所以一有异常动静就会惊飞它们,这就是我最好的警报,虽然不是那么专业。
我没有睁开眼,因为即使瞪着两眼也无法穿透四周的黑暗,不如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行动,判断得倒更精准些。
有细碎沙粒滑入湖中,惊了雨的步调,说明来者已经到了湖岸边。岸边有两只竹筏子,我想他肯定不会冒这么大险去动它,毕竟现在的小雨,根本掩盖不了撑篙划水的声音,而一条选择——几根跨接岸与楼阁的独竹桥,他更不可能去尝试,开玩笑,大活人想在那上面正常行走,完全痴人说梦!我想了好多年,依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那些愚民坚信“离剑就是通过那根竹桥上岸的”,难道就因为我从来没用过筏子?
既然是这样,他当然也和其他不宿来客一样,在岸边静思片刻,然后无奈离开。
果然,许久,不闻更多的响动。久到我都快再次进入周公的领地,却被骤起的轻叹惊醒,随后是清晰的离开的脚步声——他甚至没有任何掩饰。或许本意是想惊动我,却又怕惊动我。
清早起来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还有比往常更甚的温润的湿气,天依然有薄薄的乌云浮动。在湖里游了一圈,算是彻底梳洗了一番,换好衣衫,更早起的师兄已经端着早饭在岸边等候,见我推开门站在廊上,马上撑筏过来。
我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花糕,皱皱眉,便又把它放回盘中,喝了一口茶。师兄看出我的不适,关切地问,“怎么?不合口味?我这就拿去换。”说着站起来就要端走盘子。
“不用了。只是几年没吃过这么甜腻的早点,些许不适应。我还是吃水果吧。”
师兄是娘亲收养的义子,取名风鱼誓,也跟着娘亲习得些拳术,按理份我应该叫“哥哥”,但是从小便被这般教导,也就很自然地叫了这许多年的“师兄”。说起来他跟娘亲的关系,要比我更甚得多。
离家的年月,都是师兄跟我联系。但,因为我从小就几乎跟外界隔离,见得最多的,便是智爷爷,所以整个风鱼谷,除了智爷爷,我跟谁都很生疏。
“离轩的葬礼,在哪天?”我问。
“尚不可知。她父母应该还未赶到学校。”
“哦。”说得也是,从学校所在的城市到离轩的小镇至少是七个小时的车程,每天只有一班车从两地开出。小镇是离百花林最近的有人的村落,而昨天我们离开的时候,尸体是还没被发现的。
我静伫窗边,想起还没吃药,转身,却发现我已经不是离轩了,也再也不用吃那该死的药丸了。
“没事了,你去忙你的事吧。”我对师兄说。
“娘想见你。”
“好。我一会儿自会去见她。”我挥挥手,有些疲惫的样子。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收拾好杯盘离开了。
这一天才开始啊,想到一些事,眉心却开始痛。如果这是梦就好了,早点醒来,什么都没有,也不用如此伤心伤神。
回望向昨天从智爷爷那带回的竹杖,一种很无力的感觉汹涌着要将我吞没的样子,一支细长的竹杖,能有多大用处呢?但不知何时开始的,每每有人上门寻衅滋事,我都习惯带一根竹杖,每次都是不同的一根,新竹,翠绿的,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便只看着,就会有力量在体内奔腾——年轻啊,就是本钱。可竹杖只在手中把玩,却从未教训过人,我向来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跟一帮人周旋,直到他们汗流浃背灰头土脸地败退。
我说过,我向来是不噬血的,只有撞到娘亲剑刃上的鬼魂,却没死在我竹杖下的冤鬼。但不知为何,我的威慑力竟比娘亲还大,人们传言,晚涧山庄长小姐只需要三言两语的咒语就能让人纵汗虚脱。直至后来,人们只要一见我把玩竹杖,便知我要“念咒”了。
将来一战,便是背水一战吧,竹杖对于深知它用途的明眼人而言,根本就毫无用处。

(五)

“剑儿。”娘亲坐在内堂,与我隔帘而对。
“是。”
“进来吧,让为娘的看看你。”
我顺从地走进内堂,走向软榻上的美丽妇人——脸庞比我记忆中的稍是富胖了些,华发滋长,霜染鬓角,虽然挂着笑,仍掩不住些些过度精明操持留下的岁月沧桑。竟是几年不见了?我正年届双十,也快六年了。
我走向她,并没有像儿时样跪坐在她脚边,而是坐到她身边,她微微皱皱眉,却仍挂着笑,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庞,喟叹岁月如梭,我也长成了娉婷的少女,不再如当初那般年少无知的莽撞样。
拉着我的手,她又讲起我儿时的故事,每次见面,短暂的寒暄过后,她都会重复的故事。
“那会儿你刚出生,你爹爹可是爱极了你的娇小玲珑,还有你精致的小嘴,像极了他的眉眼,扑腾腾乱抓乱蹬的小手小脚。你可真是你爹爹的心肝宝贝儿啊。可是当你满月那天,亲戚友人吃罢酒宴离开后,你爹爹却失踪了,从此,便不见人影。
“我见他的最后一面,就是早上临出去迎接宾客时,他把你交到我怀里……”
这个故事,听得多了,我便是麻木了,小时候会问,爹爹长什么样子?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呢?但是娘亲是听不得我多嘴的,每每如此,她便直直地盯我一眼,长此以往,我也就不再追问,日渐长大,我明白,有很多事,是她不愿我知道的。而爷爷告诉我,娘亲是为我好,我便也就这样坚信了。
智爷爷是我的第一个老师,除了教我识字,他还教我占星,他给我讲我们生存的空间。整个发展的空间,分成三大部分:第一空间,人界,就是离我们最近的一界;第二空间,我们,事实上,我们只是存在于早他们几千年的人而已,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可以说,我们是他们的祖先;第三空间,妖界,像百花灵的那些大嘴妖精,虽然不知出处,但多半是妖界逃窜出来的。第一空间是连接其余两大空间的出入口,只是,恐怕除了各界的子民外,其他谁也找不到那些门。所以,三界碰面,也只有在第一空间才有机会。
我曾尝试过带着“人间”的朋友穿越百花林,但是,失败了。百花林里一年四季都开着各式各样数百种野花,多是外面的世界根本没有的种类,加之林中常年雾气缭绕,所以那些朋友或是花粉过敏或是花香过敏或只是被浓雾迷惑,一进林子就已经晕头转向腿脚发软了。虽然林子本身并不见大,但从未有外人到达过涧。
当然,我知道,不止是他们,其实风鱼谷里的子民们也多是出不来的。于我而言,百花林唯一可爱的便是百花蜜了。百花林里有养蜂人,各司其职,专采不同的花蜜,然后送进风鱼谷,由炼蜜师按秘方调配出极致的美味。
十四岁那年,我多次重复做一个梦,梦见一个热闹繁华却异常陌生的地方,正如师兄常向我描述的那样,是第一空间——人界——的场景,第一次,我没有理会众人的阻拦,直直地冲进娘亲居住的庭院,开口便是,我要去人界。
于是娘亲便允了我,几天后,师兄带我离开。那是在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女孩,那张脸,竟是和我一个模样。
师兄让我换上女孩的衣服,并且吃她的药丸,因为只有沾染了她的气息我才能寄灵于她的体内。
女孩叫离轩,有天生的疾病,后来我知道那是心脏病,每天都要吃药,我也知道为什么娘亲给我找了这样一具宿体——除了跟我长得一样外,她是肯定活不过二十的,医生是这样讲的,这样,她就能防止我过许多年不愿回风鱼谷。
我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除了大多时感觉精神恍惚外。离家的父母都是相当善良的半商半农人,我们居住在一座小镇上,大多时候,离轩的身体由我完全支配,但偶尔,我也有驾驭不了她的时候,我相信是因为某些时刻她本人的意念超过了我所能控制的强度,所以她说我绝对不可能说的话,做我绝对不可能做的事,而我只能听着看着,跟着(因为我在她身体里),却无能为力。
在风鱼谷,有专门教我识文明理的先生,而我并不愚钝,相比生性羸弱的离轩,对于所谓学习,我更游刃有余。于是我顺利考上了千里外的大学,原本选择了历史,但在娘亲的坚决反对下,我改修药剂学。没有人会反对,因为“我”本身就有病,学药剂理所当然。那时,谁也没去在意,为什么体验并没测出我的心脏病,也没有人关心过我的病历。
想到这,我又怪责起自己来,是我害了离轩,我知道。

(六)

跟娘亲叙叨到近午时,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毕竟现在我还是一个“活死人”,既然要布一个完整的局,当然不能半途而废。为了以防某些有心人士的“冒昧来访”,我悄悄潜回慰灵堂继续去“挺尸”。
正独自坐在慰灵堂的蒲垫上吃饭,却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不像师兄的。脚步声很慢,而且沉稳,这种带着小心翼翼怕惊动别人而又似乎想惊动别人的行动倒是像极了前一晚的不宿来客。昨天我离开慰灵堂时故意在堂门五尺见方的范围内洒了些香灰,但是今日回来时,香灰都保持原来的样子,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以可以肯定,即将露面的访客是第一次来。
我快速地收拾了下残局,然后冲进炉坛后,躺回慰灵台上再盖好白布。
有人走了进来,在慰灵台前停下,片刻,才轻轻地用手揭开白布。当然,我没想象中装死那么难过,因为我睁着眼睛,盯着屋顶一动不动。这样比闭着眼感受未知的逼近好受多了。
我想装个“称职的死人”,没有转头也没有转动眼珠,当然,也看不到他的样子,只隐约感觉是个男人。他看了我几秒,然后把手伸向我眼睛——我猜是想给我合眼。近了,近了……我还是忍不住眨了下眼,然后呼了一口气,转过头,对着他顽皮地一笑:
“嘻,不好意思,吓到你没?”
“你?”绝对的陌生人,穿着在第一空间才有的服装,可以肯定不是谷里的人。但是,感觉上却不是完全的陌生,因为他长了一双和我一样美丽的眼睛——抱歉,看到那个空间的人难免是觉得亲切的,才回来一天而已,我还改不掉“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毛病——换句话说,是和离轩一样的眼睛。
“啊,如果吓到你,请别介意。你一定是离轩的生父吧!”我又坐起来,向坛外走去,我还想继续我被打断的午饭——虽然没有百花蜜茶相佐有点难以下咽。
“是的。”他和我想象的一样沉稳。“你就是晚涧山庄的长小姐!”和我一样的肯定语气,绝对不是询问。
“见到你很荣幸。”我拉了拉罗裙,却行了个西方礼,舞蹈老师教过的,我可还没忘。“你是想问离轩的事么?倒是来得刚刚好。不过作为条件,你要告诉我她的葬期。还有,既然现在是在山庄里,你就要听我的安排,我可不想因为你一个——人,破坏了我的全盘计划。”我眨巴着眼看着他默许地点点头。其实我想说“你一个外人”,但似乎他已经卷入其中了。
“很好!那从现在起,你就到里面的慰灵台上去装尸体吧,我要出去走走。”我当然要出去走走,不能因为别人不送百花蜜过来我就要虐待自己的馋嘴。交待完了,也不管他有没有动,我径直离开。
或许如此对待一个刚刚失去爱女的父亲的确是残酷了些,但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我不以为他真的那么重视离轩的生命。如果他真的在乎,他就不会把女儿托付给一个陌生家庭照顾,虽然我承认,那对夫妇真的有珍爱离轩;如果他真的在乎,他就不会音信全无地消失这二十年;如果他真的在乎,他就不会直到现在才出现了……如果他早点回来,或许,离轩还能活得更久。
我想这世上,除了离轩的养父母,就只有我最在乎她了。
慰灵堂位于山庄最西边的小山坡腰,是一个不深的山洞改建的像庙堂样的群体楼阁,只有一条路通到坡下。当然,谷内树木葱茏,像这种庄重的地方是不会有闲人来访的。我虽然一路畅通,但也不忘小心地掩藏自己的行踪。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庄里的人似乎多了起来,害我在半路上东躲西藏好不狼狈,终于瞅到只有一个侍婢经过时把她给截下来,然后用腰带绑在树丛里,换了她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往炼蜜师的院子走去。
按常理而言,一般重要的东西都会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即使不设密锁机关或者重兵把守也一定要够隐蔽。可娘亲偏生是一个好反其道而行的人,她所有最重要的东西都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并且很好地伪装它们。第一次发现她的秘密是七岁那年,那时我略识得些字,对所有书卷都很感兴趣,一日按常时去见娘亲,却无意中看出早已看惯的水墨字画原来全是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拼成的,她就那么招摇地把它们挂在墙上。当时我没声张,因为母亲不喜欢我多事,再后来习得多了,就知道那是些极珍贵的药谱了。
无独有偶,以前常常帮智爷爷到炼蜜师处取百花蜜,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怪癖。
所以,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每次觊觎百花蜜秘笈和药引的小偷都无功而返了,因为这些东西既不在他卧房也不在炼蜜房更不在藏宝阁——它们都在迎客的大堂里。
大堂里没有人把守,也不上锁,所以我只需要气定神闲地走进去,取下挂在墙上的百花图,带走堂内一隅的盆花就行了。当然,有备无患是我向来的行为准则,所以赝品早就备妥,药谱早就在炼蜜师脑中,他不会经常来查看;药引花一季才采一次,夏季刚开始,所以还有近两个月不会有人来过问。
我得庆幸小时候有够聪明调皮,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山庄里的一草一木都摸熟——那时的我不知道如果娘亲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娘亲是不喜我擅自离开剑阁的。那时白天要有人守着习文习武,只有晚上才出来。这也练就了我一双夜眼。
本打算回慰灵堂陪陪新朋友,可一想,反正该是不会有有心人再去拜访了的,便索性回了剑阁——我自己会去找吃的,至于他,师兄会把他当我,自然给他送去吃的。

(七)

但有些事显然是与我的意愿相悖的,只是还好不太严重。
傍晚的时候,师兄匆匆忙忙赶到剑阁,开口就问,慰灵堂里的陌生人是谁?
是谁?我要怎么回答他?可以说师兄是娘亲的心腹,忠诚到他这种程度的人都有一个不可摒弃的特点——脑子不那么灵活。开玩笑,要是他脑子灵光好使了,还会那么愚忠地甘做跑龙套的?
但这种人最麻烦了,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笨,遇事总较真儿,随便敷衍无疑是行不通的,因为我没想到他会发现,所以根本就没有准备说辞。
“你倒是说话啊!他是谁?他怎么进来的?他怎么会在慰灵堂?”
“唉呀!他是你老爹啦!”我被吵得心乱如麻,脱口而出。
但是出口我就知错了,师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后像失了魂似的,看着地上,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他跟我长得那么像。”
“呃——”我拍他的肩膀把他从自己的臆想中拉回现实中,解释道,“我是说,其实,他是离轩的老爹。是‘离轩’,不是‘你’,明白?”
“真的?”他再次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我,让我浑身难受,天知道,我真不知道原来他眼神那么不好,居然没发现那双如此有特征性的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刚刚还在想怎么瞒你的,毕竟他只是外人。对了,没别人发现他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那就最好了。总之呢,你必须把这件事保密到底,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要不我们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明白?”我回头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点点头。
当然,我可不相信他真的不告诉任何人,至少,在他的观念里,娘亲永远不在那“任何人”的范围内。所以他前脚离开我后脚就赶往慰灵堂。我不想再出任何差错,要不大学心理学就真的白学了。
我把离轩的父亲安排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当然现在我知道他也姓离,至于叫什么,不得而知了,也许离轩的名字真是他亲自给起的。那座小镇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姓离。为了方便,我都一直叫他“你”,虽然这样有些不礼貌。
不出所料,月上树梢时,娘亲亲自到慰灵堂来,进门就向我要人。
“他走了啊。”我无所谓地伸伸懒腰,真郁闷,晚上又没给我送百花蜜来。
“剑儿!”娘亲严厉地叫我。
“是。娘亲有何吩咐?”我依然懒洋洋的样子。
“我问他在哪儿!”
“我答了啊,他走了。”无聊地开始数指甲,啊,该修修了。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我从剑阁回来时他就已经不在了。我也想知道他去哪儿了,还说了要听我的调遣,真是不守信用。”我瞄了眼脸色阴沉的娘亲,我当然知道我这种无所谓的小人态度肯定得惹火她,没法儿,在人间呆太久,越来越“人性化”了。
我以为她肯定要罚我点什么,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地扭头走掉了。意外。
月上中天,我睡醒了第一觉,爬起来抖抖筋骨,走出慰灵堂,趁着还没公布我出殡的时日,我得多去活动活动。一旦正式昭告世人,日夜不断地来慰灵的人就真真的得络绎不绝地折腾上整整三天。当然,到时如果能找个替身倒是真的好,可是慰灵的历来习俗是要把头露出来的,白布只遮到脖子,这个当然造不得假,人人都会看见我。这就假不得了,所以,呼……如果事情不能在慰灵仪式之前解决掉,就意味着我得滴水未进地装三天死,到时即使还有命,恐怕也只剩小半条了。
先要潜回剑阁取我的“武器”,如果不出意外,就是明天,一切都明了了。
经过很多座庭院时都偷听到下人们的交谈。
有人说,“知道么?今天谷里出现外人了,所以夫人加派了人力四处秘密搜寻。”
“谁这么大胆啊?居然进得来风鱼谷,是第三空间的么?”
“我倒觉得是第一空间的人呢。”
“胡说八道,第一空间的人根本没有能力侵入风鱼谷,向来都是第三空间的妖精们觊觎我们的宝藏,还频频上门挑衅。”
“还好我们夫人厉害,还有长小姐。”
“你又忘了么,长小姐已经故世了。”
“唉呀,是呀是呀,这可怎么是好?”
“别惊慌,不是还有夫人在么。”
“你们别说了,连搜查都是秘密进行了,夫人肯定不希望消息乱传,引起大家的恐慌。”
…………
废话我倒是不想再听。正事要紧。

(八)

鬼鬼祟祟地摸索着到达山庄大门口,惊见两名守卫。忍不住低咒一声:“见鬼的!”
怎么忘了!任谁都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心思缜密如娘亲又怎会毫无防备地候敌。更何况眼下庄里进了陌生人的事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了。躲在花园里思索片刻,该如何引开两人,而且,也不清楚门外是否还有守卫。真是该死的麻烦!看来这次完了还得回去重温大意失荆州的典故。
正当时,骤起一阵凉风,吹得守卫的帽子都偏了。我眉头一扬,计上心来。
悄悄溜到门廊尽头的柱子后,解开束带让一头青丝扬扬散散,再解开佩带,衣衫也便随夜风飘起来……灯笼里的烛火跟着风的节拍明明暗暗,我无声地靠近大门,直到五尺开外才被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守卫发现。然后我看见两个人接连瞪大眼球然后轰然倒下……
装神弄鬼这一招,果真是从古至今让人屡试不爽的绝招。话说至此,我当然还要夸一下历来就为人称道的蒙古迷香——一缕奇香入梦来啊,连给他们尖叫的机会都不留。
还好门外没人,我又把门掩好,便大摇大摆地在皎好的月光下穿行。事至如今,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从离山庄最近的野店的马棚里牵出匹健硕的白马,是我早已选好寄养于此的良驹,扬鞭策马,绝尘离开。
离开了山庄,我仍有宿地一夜好眠,睁开眼却不见温润热情的阳光,才发现又下雨了。在这种什么都无法做的天气,事无巨细皆可以拿出来兜上好几遍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捱到午后,雨算是全收敛了颜色,我擦擦嘴角,不可否认,自己动手做的美味,实在是意犹未尽。打个满足的饱嗝,鼻前漾起百花蜜的馨香。这才懒洋洋地走进灶房,拎出一桶清水往柴房走去。
看来这几十位仁兄对我的安眠药待遇还基本满意,从甜美的睡容便可知道。但抱歉了,还有要事在身,这凉水的问候礼是怎么也少不了。如果不是时间有限,配不出更多的百花蜜,我倒真是愿意多犒劳他们的。多难得,用现代的话说,给人跑个龙套出个镜还得先尝尝镜外的苦头,多不容易。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山庄,路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显而易见的,还好我用面纱掩了容颜,否则真让他们大白天在街上撞见“死而复活的长小姐”带着一帮明显是砸场子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赶往山庄,怕不得当场吓死几个摆道上。
为了周全,我先把莽夫们安排在野店静候差遣,然后独自招摇过市,走进山庄。像以前一样,门口是没守卫的,敲了两三下门就有人来应了,看来里面的守卫还没撤走。-
不意外地,进门第一眼看见师兄,瞥一眼旁边两名守卫,竟然还是昨晚被我吓昏的两位仁兄。我摘下面纱,冲师兄笑笑,问,娘亲在哪?
“娘亲正在剑阁等你。”
我点点头,撇下他快速向剑阁奔去。
该来的一定会来,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二十载,不长不短的长度,我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正值豆蔻的少女,一个成熟的过程,二十年啊,刚刚好。
娘亲坐在我的闺房自斟自饮,见我进来却视若无睹。我“啪”地一声把竹杖重重地搁在她面前的桌上,她也晃若未闻。
我笑笑,吩咐后赶到的师兄,带所有人离开剑阁,退到林子外。
师兄没有应声,也没行动,直到娘亲看了他一眼,他才带着随行的两名守卫撑筏离开。
“如果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你送出风鱼谷。”
“娘亲认为孩儿哪里变得不好了吗?”
“越来越不听话了!竟然帮着个外人欺骗我。”
听到这儿,我心里咯噔,难道她发现了?不可能!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她能看透,那么她就早该知道我的想法我的计划,如果真是那样,她便不会任事态如此发展下去了。想到这儿,我便安下心来,也大方地自斟自饮起来——真是好茶!
“外人?娘亲指谁?我以为所有卷入事件的人都不叫外人。”
“放肆!”
她已然失态,我便更加得意。看来,她比我估量的还要弱些,这倒好了,或许一切都不会比我预计的还糟糕。
对于结果,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九)

我与她相对而坐,带着浅浅的笑望着她,品一口香茗,然后不自禁地打一个满足的嗝。然后拿起竹杖细细地端详,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壮硕的竹身,质地滑润,只是有些些的泛黄了。我有些自责,没必要伤害生灵的,它本可以长得更高更壮,却被我带离生身之地。
我扬了扬竹杖,立刻听到远在岸上的师兄的喝声,“剑儿,把竹杖放下,不可以对娘亲无理。”
我眉头微皱,偏转头看向窗外,给他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方才把竹杖放下。便又望着娘亲,甜甜地问,“为何别人如此害怕我抚竹杖而娘亲不怕?”
“你的能力,多是为娘所授,我又何惧?”
“这倒确是真的,也颇有些道理。只是,我倒不知原来这等小事你竟未告知誓,我以为,你会告诉他全部的。”
“何解?”娘亲终于明眸一闪,直射入我眼。
“众人只知,晚涧山庄的长小姐风鱼离剑了得,却不知原来拥有当今执事亲缘的,应是‘捡来的’公子风鱼誓。你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多少,他才如此忠于你?!夫人!”
“剑儿!”她一怒而起,我听到岸边的拔剑的清脆响声。
“哦,顺便说一句,那帮来寻衅的‘朋友’暂时被我请去别处了。你可以少些操心了。”
“剑儿!你太放肆了!竟然对为娘如此无理!”
“为娘?哈哈哈哈……如果你曾有过一天真正为人娘亲的样子,又何至如今呢?”虽然我狂笑出声,但我觉得整个人都有点虚脱的软弱,索性双手托腮撑在桌上凝望着她,缓缓吐纳字眼,“我是该叫你什么呢?风鱼夫人?还是……”
“住口!”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又端起茶,话题一转,“不知您而今驾临寒舍有何事呢?是想看看,挂了几十年的剑还在原地吗?是想查探,昨晚失踪的陌生人,是躲藏在这儿吗?是想知道,你养了二十年的‘好女儿’所处的是什么环境?”我瞥见师兄又擅自划船过来了,视若无睹。
“你到底想说什么?”听得出来她极力地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生怕一暴发就像洪荒样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说,你很自私!”
话音落,寒光起,利剑倏然而至,一扭头,颈项便会遭殃。我可还想多活几年,祸害人间,而且要美美地活着,带着疤痕的脖子,是万万开不得的玩笑。我没想到,原来,师兄也会对我这样狠心的,既然这样,何不赌一把呢?看来是我真的学坏了,老爱一把一把地赌这赌那,眼下得连自己的命都赌上。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我悠然喟叹,脖子未敢动半分,“虽然一直都被有心人误导,但我真的想叫你一声,哥哥。也虽然,我们打不同的娘胎里蹦出来。”
剑丝毫未动,但未必是我输了。
“誓儿,把剑放下。”尊口一开,竟是为我解围。我是该笑么?当然,为什么不呢?
于是我便真的笑开了,“我可以把这解释为姑且念些旧情吗?”
“我想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不过比你以为的要多些而已。”没了生命之忧,我又恢复了顽劣的本性。“你要从哪儿开始听,我便从哪儿开始讲。”
“那个男人,怎么进来的?”
“你真不知道么?”我反问,“当然是我给他的百花蜜。别忘了最后最接近离轩尸体的人,是我。”
“你什么时候发现百花蜜的作用的?”
“这倒久了,容我算算,嗯,概是七岁吧。正当好学之时,顺便每月也学学你寝院大堂墙上的药学密典。巧了,我还发现炼蜜师也有这隐密于昭的习惯,遍览药史的我,看完百花蜜的配方,自然知道它的用处。
“世人只知百花林里有不计奇其数的奇花异草,却不知道百花蜜的药引却根本不在里面,秘方里称它为风鱼花,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味甘,花开季度,呈白色星状,有明目活血御毒之功效,最奇特的是,此花只能盆植,以保证生长环境长期恒定。巧了,它所御的便是百花林里的奇香和瘴雾。百花争艳,多有乱人心智的花香,何况林中科目繁杂,引起空气湿度不均衡,才会常年云雾缭绕。
“我以前知外人进不来,谷内也多有人出不去,但也没想到是百花林的原因,后来带人试过,辨了他们的症状,才知晓。
“因为药引有限,百花蜜产量并不多,所以,我猜,除了必服的养蜂采蜜人外,其余都限人了。换句话说,你想谁出去谁就能出去,你想谁进来,谁就能进来。”
我停了下来,因为又想到离轩,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人,谁也没有进入谁的体内,只是,大家都被利用而已,但我是将计就计,而她是身不由己。实是可怜。
“这又如何?你能说我自私?!”她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倒也见得些平静。
“还要我说么?那就从头开始吧。我想,誓也很想知道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其实,要开始并不比我想象的要难很多,想开了,失败也不过命一条,在另一边,“我”已经死了,在这一边,夫人的命令就是一切。我无所谓苟且。

(十)

“父亲为什么会离开?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想了,所以我要去寻找答案。到底是什么,能让身为一谷之主的他丢弃天生的使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风鱼谷再没有天降其任的庄主,只有高高在上的夫人。
“当然,二十年前的事,很难去追溯。最开始让我产生怀疑的是你对我的态度。我——风鱼离剑——晚涧山庄的长小姐,风鱼谷未来的王者,你的亲生女儿,为什么从一出生就只能孤伶伶地呆在剑阁,一个环境幽美的水上牢房,一个月,只能见你一次,也只那一次,才能离开剑阁。
“当我渐渐地长大,我只能怀疑,唯一的原因,我不是你亲生!如果是你亲生,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你都不会如此对我,哪怕是像众人所解释的那样,因为父亲离开了你,你便撒气于我,也不至于每次见我也如此疏离,从小,我都只能伏在你的脚边,听你一遍遍讲过去。但是,终于有一天,我发现那些你讲的过去,只是想让我记住让我相信的过去,却并不是真正的过去。
“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是智爷爷。占星师,无所不知的大智囊,我成长的事他了如指掌,却为什么从前的事他一无所知?难道他不属于这里?当然不是,是因为,有人不想他说。在风鱼谷,连智老都可以掌控的,只有一个人——风鱼夫人,也就是你。你一边让我深信你讲的就是事实,一边又要让外人相信我是有神力,而且是无可阻挡的。不过说穿了,这一切都不过是你早已安排好的。”
“离剑,你到底想说什么!”誓已经开始焦躁了,我必须承认,一旦我兴奋的时候,就会有点语无伦次,大概教我说话的先生又得难过了。
“啊,抱歉,有点乱了。”我发现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越是渐渐地剥离真相,就越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喝了一口茶,平静一下心态,不自觉地想到这百花蜜还真不错,不管喝多少茶,也不会很快就内急的。啊,又扯远了。
“好吧,为了条理清晰些,我还是先叙述真相吧。至于我怎么知道的,你愿意听,我便再继续讲,否则便罢了。”
夫人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倒是誓表现得很不耐烦,把剑随便一插,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便催促道,“你讲!”
“许多年前,你们概也是十三四岁光景,遵从谷内的传统,执权的晚涧山庄继承人要到第一空间去历练,因为,你们总是说,我们是第一空间人类的祖先,所以,我们需要去学习一些新的东西。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始终把我禁足在剑阁却不得不让我去第一空间。你根本不能阻挡我,因为,这是不能颠覆的传统。按理是应该父亲独自前往的,但是,你们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说,你便是长老们眼中既定的未来夫人,所以,你们一同前往。也果然,你们的感情日渐升温,可是好景不长,他爱上了别的女子,并且愿意为了她永远离开风鱼谷。
“可是,伤心的你并不甘心,所以……”我停了下来,我再次遗憾我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
“你偷走了他们的孩子——我,还有离轩。遗憾的是,赶回来的父亲也许并不知道他有一双女儿,所以他只带走了一个,就是离轩,而且失去孩子的母亲,精神错乱了。心力交瘁的父亲无暇顾及年幼的离轩,便将她托付给无后的邻人,自己带着母亲远行求医。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离轩的名字谁起的,不过我知道,我的名字是你起的。的确,你真的是想我远离墙上的剑。”我瞥了眼仍然在原处的剑,“因为那是唯一的一把在第一空间打制的剑,所以便肯定会有些不同,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充分利用人心的盲点,我必须承认,你的确是个中翘楚。不过在那边这许多年,我还是很清楚的,剑柄上金属,虽然我的确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可以绝对肯定不是我们的技术水平能够冶炼的。这只能证明一点,有人从第一空间带回来的,谁?答案昭然若揭。你放它在那儿到底是为什么?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好吧,但我清楚,你让我明白我的父亲在第一空间,另一方面,其实我还想得更远,从来没有什么一二三四空间,所谓人妖仙,都不过是前人们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地传承下来的故事。我猜当初我们的祖先决定在这里隐居的时候,便有这样的童话。他们安于这种平静祥和的生活,便也希望用这些神话圈住所有的后人,希望他们安分于此,永远过如此落后艰难却与世无争的生活。
“所谓外界的侵入者,不过是你们请人来营造的一种假象,目的是让众人看清外界的黑暗,把外界的人都是恶棍的观念植入他们的思想,并使之生根发芽,这样,大家便都不会想要离开风鱼谷,如此反复代代相传生生不息。而且晚涧山庄,便是谷里的保护神,历来最强大的人,都是山庄的继承人,所以,为了让别人不会小看女儿身的我,便有了魔力的说法。而到底有没有,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离开剑阁不用筏,从竹杆上飞涉,都是谎言,我不过是会游泳而已。所谓言语的诅咒都是胡说八道,因为那些上门为了宝藏而来的挑衅者,也都是你安排的人。所谓我附在离轩的身上,全是对人们的误导,当然,我不否认我也一度受蛊惑,以为自己真的是在离轩的身体里,不过,你别忘了我学的是药剂学,更何况,家中的药谱不计其数,我阅过的又何止百部,所以我很快明白了,我只是受药物影响产生的幻觉。但离轩的确是患病的,理应讲,按你的医术,要保她更长命应不是难事,毕竟,这么多年,你藏她于谷中也保她周全了。可是,因为我二十了,你必须召我回来,一是顺承传统,一是引父亲回来了结往事。
“你可真是恨毒,如此无辜的离轩也不放过!”我又激动了。
“呵呵……好!说得真好!无辜?你们都是那个贱人所生,怎会无辜?何况像她这身体,早死早投胎!我不过是顺了天意。”她有点失态了,口出恶语,却像耗尽力气般难过,脸色苍白,手也在颤抖。
“贱人?你就如此称呼我的生母?”认识得越清,我倒反而越镇定了。但是看到她固执的眼居然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我心里也一抽痛,我想我真的伤到她了。可为什么她不反驳?
“你该感到庆幸,因为你不是生病的那一个,否则,当初被晚涧带走的便是你,如今死去的,便也是你!”
“晚涧?”我谨慎地捕捉到这一点信息,“你是说父亲叫风鱼晚涧?”
是了是了。不用她回答,我也知道了,父亲本应姓风鱼,但在谷外是没有这个姓的,于是他更姓离,离晚涧,就是离开晚涧山庄的意思。所以我名中的“离”,本也是姓氏。

(完结篇)

“离剑,那我的身世呢?!”一旁的誓已经很不耐了,我猜我讲了这么多他几乎已经蒙了。
“我是以长小姐的身份出生的,而父亲是庄主,母亲便是,夫人,所以,当初如果夫人生的不是我,便有另一个人,只有可能,是你。原本我不确定,因为你是四岁才被带回来的。但是记得吗?你见过的那个陌生人,离轩的父亲,你们长得如此相像,他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
“其实我不明白,你大可以长公子的身份安居庄内,而我才是该被放在角落的次女,真正的养子。为什么她却不这么做?……
“所以现在我也很明白,也许父亲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存在,他不是回来带走离轩,而是,带我回来托付于你。”我又停住,转头看夫人,她也转头看我,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剑儿你……”
“虽然我真的恨你,恨你没给过我母爱,恨你不肯原谅我父母,恨你如此独裁霸道,但是,并不会因为这种恨,而刻意扭曲事实。你无法像疼爱誓一样疼爱我,毕竟我非你亲生,何况是父亲背叛你在先。但你也早已料到你无法刻意给我关爱,所以,我是以长小姐身分成长,而誓只能是养子,如此,我便可以从别人处获得更多的关注。只可惜,你放出我会魔法的传言却违背了这种愿望,你本意是希望不要有人妄想伤害我,但也让人们更加惧怕我,疏远我。我原本是真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坏,所以,刚才故意激你,但你骂母亲‘贱人’时,并不是恶毒泼妇样,倒像是很无力,那是被我冤枉的愤怒,我可以理解,而且,你仍只称父亲的名,也证明你对他的感情。但凡真正恨一个人,总得咬牙切齿样叫全了他的姓名。你把剑挂在我闺房,却又不准我碰,其实是为了引起我的关注,想让我自己去寻找自己的生世。因为你知道,如此普通的剑,真要是随我性的把玩,不久便会厌烦,更不会去在乎它的深意。而保持神秘才能驱使我的好奇心去寻找,去发现。我想我没让你失望。
“智爷爷是我生命里与我相处最多的人,他告诉我很多,也隐瞒我很多,便加重我的怀疑,至于小竹林里那些可笑的昆虫动物陷阱,倒肯定是对一些偷竹贼有一定作用的。向来找智爷爷占星的人并不多。至于离轩的死,我很抱歉,我是最后接触她尸体的人,我把百花蜜藏在她身上,便也知,她已故去多日,你用药帮她保存了完好,直到无法再保存,这才召我回来。我想谷外的医生并不会发现这项事实,他们并没有这么高的医术。
“还有什么?我想想。对了,百花林的妖精,其实,就是那些养蜂人。他们只需要偶尔发出些怪声就可以了,正好林中常年大雾,不必现形。”我的故事告一段落,转身看他们,誓一脸颓丧,软趴趴地陷在椅子里,夫人则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站起来,拿起竹杖在地板上敲了几下,道,“上来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人不欢迎他们的出场,我和离轩的父亲,当然也是誓的父亲,还有一个,智爷爷,慢慢地从温泉里爬上来,浑身湿透了,真糟糕。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把双手伸到瞪着父亲发愣的誓眼前晃了几下,“回魂啦!”
他眨巴眨巴眼,迟钝地看着我。我又说,“你不是曾经问过我吗,怎么做到隐身的。为什么很多人夜访剑阁都找不到我,现在告诉你了,因为我晚上都是睡在下面的,我指指地板——水里。我可以倚靠在下面的大石上,头正好浮出水面,在夜晚,绝对不会被发现,即使拿照明也照不到这么深远。温泉本身就有疗养功效,我倒很习惯。”
众人都安静了,就我一个人在说话,才觉得有些别扭。
“她还好吗?”夫人问。
“很好。这些年,剑儿和轩儿都让你费心了。”
“你早该告诉我离轩的存在,我便也不会让她在外受苦这许多年,也许,如果她从小就在谷里药养,便可活得更长久。”
“这些我先并不知,当初把剑儿托付于你便也是心存愧疚和感激,也没想到你真的能让她活得这么长久,我是以为再也见不到她。”
“等等!”我及时打断他们的对话,“什么叫‘让我活得这么长久’?”
他们对视一眼,父亲决定开口,“其实,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因为,你尚未足月时,就被悬在墙上的剑刺伤,我原本以为你已无生还希望,且你母亲因此而精神失常,便抱着试试的心态交给水儿照顾,因为我必须带你母亲去接受正规的精神治疗。而当时水儿也,身怀六甲,我,不想轩儿再……烦扰到她。”
“哈,原来这才是我名字的含义。而且,誓居然是我的弟弟。真好。”
父亲转头看向夫人,“谢谢!这么多年的付出,为剑儿,为整个风鱼谷。这本是我的责任,却让你一个人扛。真的,感谢!”
大势已去,结果,是最好的一个。虽然,母亲依然在疗养院。虽然,誓还很难接受这事实。虽然,谷里的事还依然繁乱。
庄内会议定在下月,我不知道到时大家会做如何的决定——依然用古老的童话禁锢妄图离开的人们,或者,随了大家的兴致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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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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