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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探花推理第一部(全本四十章)(人气:2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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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探花推理第一部(全本四十章) 09年06月19日10点00分



《深海的杀意》(更名)

第一章 引言
XXXX年XX月XX日,对我而言是个意义重大的日子,尽管已经记不起是哪一天了。
那份改变命运的挂号信寄到的时候,我正在兼作客厅卧室的书房里泡好了一碗方便面。说实话,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写过信了,写挂号信是什么格式我更是听都没听说过。窗外十点钟的阳光娇艳,在信封上投射出一个地址。它来自上海,寄信人名叫祝鸢思。清秀的字迹让我本能地在后面加了个“小姐”,并开始想入非非。
我失神地梳理了一遍自己主要和次要的社会关系,也没想起来和这个名字有什么瓜葛。我索性把信封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有封信。如果你认为接下来会引出一段盗墓或是穿越的故事那可就大俗特俗了。虽说这封信让我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必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但最终的结果距离预期还是有一段不小的差距,甚至还让我一度出现过倾家荡产的危险。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展开信的一刹那我傻眼了,白花花的一片英文加重了我的散光。
“谁呀?”肖达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身后还有哗哗的冲水声。
我在一个月之前丢掉了最近的一份工作——准确的数字是三十六天。我昨天回到辞退我的我的网吧祈求奇迹的出现,结果再次证明所谓“五七”不过是一种封建迷信的思想。肖达用酒精安慰了我一晚,结果都喝高了。
“送信的。”我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叫住他,“大学生,你英语怎么样?”
“还行。”
“还行?怎么行呢!”
他这人说话老是模棱两可,我一直对此很不满意。
“这玩意又没法量化,你让我怎么形容。”
“四级考了多少分?”
“你说哪一次?”
“……”
“最好的那次过五十了,记不太清楚。不过我有证,你等等,我去看看上头写没写。”
“回来吧,”我大喊一声招招手,阻止了他回屋继续补觉的企图。“够用了!”
我把信交给他。
“哦,你不早说,阅读是俺的强项。”他把手上的水在裤子上抹干净。“看这样儿……好像是份授权书。”
“从哪里看出来的?”
“抬头这个词儿就是。”
他指给我看了,又接着往下念。
“……什么the……什么……什么……as什么……forthe……什么……什么……”
“你他妈的到底认不认识?”。
“我他妈的怎么会认识,都是他妈的法律专业他妈的术语!”肖达满脸通红,让我想起我们吃拉面没给钱那次。他仿佛受了强刺激,回屋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本巴掌大的英语字典。对照着信上的内容逐个词地进行翻译。二十分钟以后有了结果,令我吃惊的是居然有一笔遗产等着我去继承,别的内容没什么印象,有一个词却是听的一清二楚——房子。
“信上说了,这栋房子——注意我的用词,量词是‘栋’而不是‘套’,为什么捏?因为这里用的是‘building’这个词——这栋房子由一个叫祝青廷的人暂时保管,但现在归你啦,让你去上海找他要。”
“要?”我蹙眉道,“一栋building!他不给我怎么办?”
“怎么会呢,信皮儿上写着‘祝鸢思’,肯定是祝青廷的亲戚。要是不想给你,还寄这封信干嘛?”
我觉得他言之有理,心里又不免有些矛盾,难道天上真的能掉下来这么一大客馅饼?我不敢相信,但很愿意相信。可问题是……
肖达看出了我的犹豫,他说你去吧,可以白得一套房子,为什么不去。我说算了吧,很可能是个骗局,现在骗子多了。肖达说你去吧,权当是旅游一趟。我说算了吧,路费我都付不起。他说你去吧,钱不够我先给你垫上。
我没再反驳。
带着小智慧成功地沾沾自喜,我急忙转移话题,假装好学地指着信问他:“我记得这个单词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通假。”
“哦。”
肖达是我的室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兄弟。我们共同租住在北京郊区以外的一户套二公寓里。他是个作家,反正名片上是这么印的,想跟他抬杠都不搭理你。在他的电脑里,存着他未发表过的小说,也是迄今他写过的所有小说。我看过他最近正在创作的那部,还给了他一些必要的指导。这也是为什么我敢名正言顺借他钱花的原因,说严重点,要是没有我他这本小说就写不成。题目挺特别,叫做《萧大地的郁闷不是装的》。
对了,说了这么久,还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萧大地。

走出火车站,我对自己的贪婪本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之所以会真的来到上海,无外乎两个原因:压根不相信我这么聪明的人会上当受骗,和有便宜不赚白不赚。可是现在我有些动摇了,钱包里几万块拉美货币甚至都无法为我换回一张出租车发票。
正当我感慨一文钱憋死英雄迟暮之际,贸然发现整条街上坐落着中国外国私营集体国有各色银行,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城市的基础建设有时候就是这么缺乏同情心。
依着信封上的地址,我来到一个开日本车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小区。按照我的定义,这里的房子都论“栋”,但建成的年代不会早于二十一世纪,八成与“遗产”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我按响了地址上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的阿姨。
“你找谁?”
我简短地说明来意,尽量收敛起急不可待的心情。阿姨是这家人的保姆,她亲切地给我端上水果和茶,亲切地把电视调到有球赛的频道,亲切地和我聊了半个小时。在我还没弄清楚祝鸢思在不在家,她已经把我的详细资料全都打听清楚了,最终确信,我就是传说中的萧大地,她才放下心来。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确认一下身份。”阿姨和蔼地说,“坏人太多啦,稍不小心就会被钻了空子。基因都敢变异,这年头还有什么靠得住,你说是不是啊?”
我木然地点点头。
这时,祝鸢思款款地从楼上走了下来。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蹲在楼梯口偷听我们的谈话。她穿着一套黑色衣服出现在我眼前,面色晶莹,肤白如雪,二月春风裁出的弯眉配上一泓清水般的双目仿若夏日傍晚的西子湖畔,纤薄的嘴唇似笑非笑,手臂轻盈而充满动感,两条修长的美腿一直长到胳肢窝。我敢说这个女人百分之九十九符合我的择偶标准,不符合的我可以修改自己的择偶标准。
“萧先生是吗,从哪里来?”
最后的百分之一也省了。
“你问的是出生地、现居地还是户籍所在地?”我用这种场合一贯的方式说话。
“有些遗产问题需要交接一下。既然你来了,说明对法律文书上的内容表示同意。”
“同意!为什么不同意?”
“薛阿姨可以作为交接手续的见证人,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为什么反对?”
“按照规定我需要看你的身份证。”
“我知道了,你问的是户籍所在地……”
手续很快办妥,我在一张看都没看的文件上签了大名。祝鸢思指着墙角一口笨重的大木箱说道:
“现在它是你的了,搬不动的话我可以找几个人来帮忙。”
那是一口极其难看的箱子,刚才一进屋我就注意到它了,斑驳的漆皮表面呈现出岁月荏苒的黑黄色,和整个房间情调极不协调。
“这是什么东西?”
“日记。拿上它你就可以走了。”
“就这个?”
“是呀!”
“那我的房子呢?”
“什么房子?”
这回我真急了。
“你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能随便蒙我!遗嘱里明明写着有一栋房子的,是不是现在这个?”
“哦,你是说那栋房子……”说着,她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那笑容太迷人了,迷地我都不想要房子了。“好吧,我就带你去。”
出了小区,我们一路向西。想想即将到手的房子,又有美女驾陪,我更是心情大好。有些时辰后,汽车停在一家倒闭的房屋中介门口。
“你的房子!”她指着说。
“钥匙呢?”
“没有钥匙。”
“你玩我?”
“楼都没有了,还留着钥匙做什么。”她又笑了,“告诉你,遗嘱里提到的房产四十年前就拆了,我祖父祝青廷都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楚闻娟的后人住在国外,不了解这些变化。”
如果绝望有十成功力,我大概算是火入魔了。祝鸢思看出我溢于言表的失望之情,也不忍心再耍我这个被骗两次的可怜虫。她找了家旅馆安顿我住下,并提议我去看看外滩的夜景,很美。
我北漂了几年从没见过天安门——从我家到那儿要六个小时。因此在我看来能不能见识灯火通明的电视塔也不是什么憾事。异地取款有手续费,我也不打算过了。好不容易来次上海,难道还不趁此机会好好地放纵一下。我一面舔着筷子,一面试图翻译泡面包装上韩国字。
旅馆电视播放的节目和我在家里看的一个德行。主持人与专家激烈探讨和我关系不大的民生问题。我手握遥控器为饱受战火摧残的无辜贫民唏嘘不已,在成品油价小幅上扬中按了关机键。
我横身倒在床上,脑袋和脚全超出了界限。装着旧书的箱子在我不远处静静地吸在天花板上,像过去几十年它经历的那样,平淡,安详,与世无争。莫非这一切是在向我预示着什么。渴望一夜暴富是我一直以来青梅竹马的理想,可是鉴于一次又一次西天取经撞南墙的经历,又不得不对自己迈向成功的方向感表示怀疑。调动了相当规模的脑细胞,我才尽量克制住不去计算这次旅行的性价比,只当是生命中又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鲁迅先生在语文书上教导我们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惨淡的多了,也就成了人生。
电话始终没有响,这注定是个百无聊赖又缺乏想象力的夜晚。我从床上一咕噜爬起来,打开木箱,拿出最上面的一本。刚翻了两页,就禁不住咳嗽了两声,我立刻意识到翻开的确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它以墨迹的形式夹在纸张里,永远单薄地记录和被记录着,哪怕是一部史诗。纸页间散发出阵阵土气,悄无无声地把我带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阵阵洋气的老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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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的杀意》(更名)

《深海的杀意》(更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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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到石府(上)

我没有歌唱,只是为故事开头费了些思量。
既然要讲故事,让谁第一个出场,如何出场,自然要好好权衡。这些在日记里当然不会写的。事实上,我甚至很难为手里的小本本套上“日记”的概念,做出这样决定的原因是第一人称在里面始终没有出现。这不符合日记的格式,更像是某人对其所见所闻的记录,因此我更喜欢叫它——故事。
鉴于作者混乱的叙述以及潦草的字体,弄清楚整个案件发展的来龙去脉,已经是回到北京后的事了。
我决定从都沛沛这个人物开始讲起。至于为什么选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有些俗套,谁让人家是“探花”的亲戚呢。如一句俗话所云:“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在侦探的世界里,这句话得到了极好的诠释。不需要费太多的脑筋就可以想出好多的例子,譬如华生医生之于福尔摩斯,譬如小黑上尉之于波洛,譬如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展昭公孙策锦毛鼠……之于包拯。尽管这些助手或文或武或独或众,且不遗余力地为主角们服务着,干着主角们不想干或是不屑干的工作,却依然难逃陪衬品的噩运。缺乏个性,智商低人一等,更可怜的是还往往成为主角们卖关子的对象——反正知道他们也解不开谜底。说起这些可怜的人们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提出混淆视听的看法,以引起读者的思维混乱,达到作者不可告人的目的;抑或是在大侦探们叙述完案情将凶犯绳之于法后,送上由衷地赞美。这是套路,也是规矩。
遗憾的是,从上下左右横竖各种角度看去,我们的都沛沛小姐都不像是个守规矩的人。此时此刻的她正站在公共租界新晋当选警务处副处长石中谨家的书房里。书房面积不大,却聚集了不少人。猩红色的地毯铺满整个房间。青龙位立着一排花梨木书架,直抵屋顶。书桌摆在屋子深处的位置,旁边放着一张乳白色的皮椅。
“女士们,先生们,我请你们诸位一同到这里来,只是为了一件事情。这间屋子正被一片十分黑暗的阴影笼罩着。那是罪恶的阴影!”
都沛沛二十岁出头或者不到的样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按需分配,一抹飘逸的长发甩在身后,处处显现着逼人的青春气息。不论以何时的审美观衡量,她都算得上标准美人。可惜,任何意图从这张脸上寻找文静与高雅的举动都是徒劳的,尽管这是张好看的脸。
“做了错事的人最好主动承认错误,如果由我公布说出来面子上可不好看。”她倚坐在书桌上,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托着右手,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坏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石太太平静地说,语气里含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鲁妈在哪里,谁让她上来的?”
“夫人,”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从人群里颤颤巍巍地闪出来。“我一直都在楼下,没看见这位小姐是什么时候上来的,真的。”
“石太太,请你稍安毋躁。”都沛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相信您一定和我一样,也想弄清楚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
“骇人听闻?在哪里?”
“极其地骇人听闻,而且就在这间屋子里。”都沛沛说,“我相信您一定还没有发现,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人人都有的。作为一个出色的侦探,要把看似不相干的几件事联系到一起,还原案件的本来面目。我作为‘侦探之花事务所’的副所长,有义务将真相告诉大家。”
她微低着头,眯起双眼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侦探之花事务所!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叫楚闻娟的女侦探。”
被称作石太太的女人走到书桌旁,不动声色地把信封放进抽屉里。
“我说了我是‘副所长’,小女不才,都沛沛。”
“原来是都二神探,久仰久仰!”何颖语带讽刺。
“抬爱抬爱!”
“幸会幸会!”
“哦……恭喜恭喜!”
都沛沛找不出词来,胡乱来了句。“实不相瞒,我其实懂一点点算命的把戏。”她顿了顿,“我算出你已经丢了一样东西。”
“实话告诉你,我也懂一点点算命的把戏,你即将丢掉一样东西。”何颖和蔼地说。
“什么?”
“工作。”
就在都沛沛一头雾水之际,人群后的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书房门前闪过,急速地奔下楼去。

楼下。
人满为患的大厅。
一个角落。
“你……怎么称呼?”女人慵懒地斜靠在壁炉上,表情体态语气都相当轻佻。
“叫我小刘吧,楚小姐。”说话的年轻人面容清秀,惹人喜爱。
“哟,你认识我呀?”
“来的时候听同事提起过你,他们说你是全上海唯一的女探侦顾问,真是了不起!”
“哪里哪里。”
“今天只有你一个女客人,所以我猜你就是楚闻娟。”
“要说女客人其实还有一个,这会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不管她。”楚闻娟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帮菜。”
“你真是好耳力,我老家兴化。”
“你……也是当巡捕的吗?”
“是啊!”
“可据我所知,当巡捕的人个个都身强体壮才是。”
为了给自己说的话找个证明,她伸手在屋子里随便一指,指到一个巡捕;又随便一指,又指到一个巡捕;又随便一指,又指到一个巡捕……
这也没办法,谁让今天来的客人全是巡捕!
“你为什么这么瘦呀?”楚闻娟质疑道。
“工种不同,我是法医,”小刘下意识地挺挺胸。“而且我也只是看起来瘦而已。”
“真的吗?我不信!让我捏捏……”
“哎呀!楚小姐,一只手就好了。”
“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楚闻娟突然严肃地说。
“不好意思,我好像真的……从来没见过你。”
“不可能!我可对你有印象。四马路碎尸案是你经办的对不对?”
“这个案子我倒是听说过,”小刘挠挠头,“当时我还没从学校毕业。不瞒你说,今天上午我才到巡捕房报到,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哦,我想起来了!”她敲了敲天灵盖,“瞧我这脑子,你是红都大戏院老板家的太子爷,这回我说的没错吧?”
“你这玩笑越开越离谱了,要有这么好的命我还当巡捕干什么?我连红都大戏院的门都没进去过。”
“你确定?”
“一百个确定!”
“不许说谎话哦?”
“没说谎!”
“你敢发誓你连红都大戏院的门都没进去过吗?”
“我发誓。”
“真巧!我正好有两张红都大戏院的电影票——明天晚上的。既然你没去过,不如一起见识见识?”
“……”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乐逸年分开人群冲过来,一把抓住楚闻娟的胳膊。
“快跟我走!”大汉操东北口音,不容分说。
“干什么你,我正忙着呢!”她厌烦地说,扭了半天也没能挣脱乐逸年的大手。
“你四姨又发飚了!”乐逸年看了看小刘,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小刘比你小好几岁呢,不在你的考察范围之列。赶紧跟我上楼,你表妹要是得罪了未来警务处副处长的夫人,我以后就别想升迁了。”
“你去不也一样嘛!”
“她要是听我的还找你干啥,少罗嗦赶紧地!”
乐逸年二话不说,强行把楚闻娟拽上楼,临走前还扔条手绢给小刘。
“擦擦汗——看你把这孩子给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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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 Re:《不过是个普通人(探花推理第一... 09年06月19日10点02分


第三章 初到石府(下)

我知道在对人物关系的叙述上多少有点混乱。但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记载中的文字本身就相当颠三倒四,后面的故事会一一解释。
在楚闻娟跟着乐逸年上楼的空隙,我们不妨先介绍一下她。楚闻娟相貌平平。这是对她唯一的也是最恰当的形容,说多了也没意思,芳龄二十有五,尚未出柜——对不起,是出阁,至今也未见有人提亲。都沛沛对她的评语最为恰当:扔到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有人看她第二眼。
各位朋友,如果你现在决定离开的话还来得及。因为我们故事彻头彻尾的主角,就是这位女士。
以当时的观点,楚闻娟也算是个大龄青年了,着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父母皆以事业为重,各忙各的,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婚事。辩证地说,这或许正是她事业成功的秘诀吧!
“所有的证据都毫无疑义指向同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石超。”
沿着都沛沛手指的方向,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冲她做着鬼脸。
“你胡扯些什么!”
话题扯到自己儿子身上,石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她招呼下人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可她是老爷请来的朋友……”阿水答话。他一身管家打扮,自始至终站在何颖的身后。
“需要我提醒你这里谁说的算吗?什么人都往家里请,去楼下把他给我叫上来!”
“回太太,老爷出去了。”
“出去了?弄一屋子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他自己却跑出去,一点交待都没有!”
“你说谁不三不四!”都沛沛不乐意了,大声叫嚷着。“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帮你破案,你还骂人。要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这只钢笔是谁给弄坏的。”
都沛沛直了直身子,回头从桌子上拿起一支钢笔,笔尖已从笔头上脱落,不知去向,只剩下光秃秃的笔舌。
这就是她所谓的案子。
"纯金的!"她强调。
“那又如何?”
“值不少钱呢!”
“你见过钢笔尖有多大吗?”
“犯罪不能以结果衡量,关键是性质。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强大的破坏力,长大以后还了得!”
“行,我给你个机会说清楚,凭什么说这是我们超超干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手上有刚才作案时粘上去的钢笔水。”
“那不是钢笔水,那是紫药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说。
“小菊,你跟这位十三点神探说说是怎么回事。”
“是,太太。”小菊先前一步,认真地说,“少爷今天早晨把药水瓶打翻了,他手上粘的是紫药水。”
“可……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不是他干。你看,现在他手里还拿着剪刀,那就是做案工具!”都沛沛还在负隅顽抗。
她一说完,小男孩就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伸手在小菊的背后摸了一把,将两条辫子甩到身前,一长一短。
“可……可是……”
面对一屋子的人,都沛沛感到脸皮一点点地向下滑——明显挂不住了。
“沛沛,”楚闻娟挤进屋子,眼神迅速找到这里的每一张脸,压低声音责备道,“谁让你你跑到人家书房来的!”
救星来了,身后还跟着乐逸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乐从屋子里溜了出去。把正在和法医热聊的楚闻娟拉了上来。这是都沛沛摆脱当前窘境的唯一机会。
“表姐,你来得正好!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卧室的窗户好像忘了关。今晚这云彩够厚的,你们接着玩我回去看看。”
“站住!你以为这么轻易就想走吗?”石太太说。
“你想怎么样!”
“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一通,还冤枉我的儿子。让你这么轻易地走了,以后要是传出去,我何颖今后在上海滩还有面子吗?”
发现苗头不对,楚闻娟连忙斥责道:
“你刚才干什么啦,是不是又打烂了人家什么东西,还不赶快道歉!——石太太,她还是小屁孩一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你又是谁?”
“小女楚闻娟。”她递上自己的名片。
乐逸年陪着笑脸解释:“她是巡捕房特聘的探侦顾问。”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侦探之花事务所的正所长?”
楚闻娟没听明白,只好瞎答应。
何颖没有理会,转而问乐逸年:“乐探长,巡捕房每月支给她多少钱?”
“每个月XXX块钱。”
记载的数字被不同颜色的笔划掉了,可能不想暴露隐私。我想。
“赚得不少嘛!可惜居然就养了这么个东西,你们巡捕房还真是失策。我听说楚小姐是你给介绍的,该不会是收了什么好处吧?”
“哎呀,石太太,这种话可说不的,阿娟在查案的时候的确很有才能,这一点同僚们都是知道的。”
“也许你说的对,不过我就不信偌大的上海还找不出第二个不成?等我家先生回来,我看也有必要提醒他换一家了。”
“石太太,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乐逸年肯求道。
何颖理都不理,抱起儿子向外走。
“走吧,超超。我们上楼去玩。”
“石太太请留步!”
楚闻娟洪亮的声音引得准备离开的人都回过头来。
“表姐,是不是你发现什么啦?”都沛沛激动地问。
楚闻娟放下书桌上的相片架,轻声说道:“沛沛,去办件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超超被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围在中间,欢愉地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
“恭喜恭喜!恭喜我们可爱的石超小朋友五岁半的生日。”楚闻娟竭尽所能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佣人推走了蛋糕。楚闻娟凑到何小姐身边。
“石太太对这个临时的生日会可满意?”
“我都不记得今天是超超五岁半的生日,你费心了。”
“应该的,那我们和……”
“看你这么会来事,想必也是个聪明人,试问巡捕房又怎么能少了你这样的人才呢?”
何小姐一扭一扭地上了楼,楚闻娟也着实地松了一口气。
一直躲在旁边的都沛沛这时候也蹦了出来。
“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女,好厉害呀,这种办法你也想得出来。”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楚闻娟怒骂道,“和你说了多少遍,到了别人家里不要到处乱窜,一点礼貌都没有!搞乱了人家的东西怎么办,要是打坏了人家的东西算你的算我的!做了坏事就知道找借口,你以为你是律师!每次说你都不听,听了也不照着做,一做就错,错了还不改——你要去哪里?给我站住!每次一说你就闪,什么态度……”
乐逸年截住楚闻娟,递过来一盘蛋糕。
“行啦,回家再教育,还有这么多人呢。”乐逸年乐呵呵地打圆场。“五岁半也能过生日,亏你想得出来。哎,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书房里有张石超百岁照片,上边有拍摄的日期。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八九不离十的也就是这几天。五岁半呗,找个借口罢了。”
“脑子转得可真快!”乐逸年赞许道。
楚闻娟的脑子转得的确很快,她正盘算着都沛沛买的蛋糕到底花她了多少钱。
一个巡捕取出随身的照相机,要记录下这令人难忘的瞬间。人们各自找好位置摆了姿势。楚闻娟不想去凑热闹,她嫌不吉利——那台相机平常是给尸体拍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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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 Re:《不过是个普通人(探花推理第一... 09年06月19日10点03分


第四章 乐逸天回来了

为了让各位读者能够更好的理解,我特意在讲述的过程中做了一些修改。例如度量衡一律换算为公制,置换了一些与当今时代不符的用词和俚语——前提是我的理解没有错误。
不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原先在九江路和汉口路之间,曾经存在在一条与之们平行的小路。这里道路狭窄且无法通车,路面只是被粗陋地铺满碎石板,它就是那条无人知晓的左溪街。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条羊肠小道早以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几无可考。“侦探之花事务所”的黄铜标牌就钉在这条马路的一座德式建筑大门口。门口对称的另一边标明了这里的地址——左溪街十九号。
阅读的过程中我意外发现,楚闻娟和我的境遇其实差不了多少,也只能委身于一个集工作休闲餐饮娱乐于一体的地方打发日子。一楼的大厅兼作办公室,与厨房并排的那间小屋是她和左沛沛的安身之所。事实上乐逸年才是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至于详细的情况将在后面的故事中提及。
左溪街上的建筑是清一色的西洋式。由于年久失修,大多已经残缺不全。如果不说,没人会知道这座德式建筑的主人用来晾晒衣物的天台,竟是原先哥特式大尖顶的阁楼。据一代代前任房主流传下来的故事,大尖顶是在遭受雷击后被拆除的——它是周围的最高点——便成了现在这付样子。因此这里的房价相对低廉,又临近租界中心,成了深受当时知识分子喜爱的居住区。久而久之,也成了报馆聚集的地方。
侦探之花事务所是街尾的最后一处,左溪街和望平街在这里交了十字。
说起望平街这个名字,上年纪的人可能还有些印象。它是山东路原先的名称,而在老上海的记忆中,从福州路到南京路这一段,还有一个名字,叫“报馆街”。
相对于左溪路,望平街的建筑要显得传统许多。南北短短几百米距离,林立着老上海绝大多数的报馆。每天大清早,报贩云集,成捆的报纸从各家报馆运出,有的车拉,有的肩扛,将报纸发往上海各区和江苏、浙江等地。每逢报馆出《号外》时,到这里来打听消息的人站满街头,贩运报纸的人更是把整条望平街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交通阻塞,车辆不得不绕行,煞是热闹。
一旦哪里出了状况,消息传来,只见各家记者倾巢而出,即便在街上争抢一辆黄包车都能搞到大打出手。专门向报馆提供消息的“新闻包打听”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很多人在此工作数年都认不清哪个是自家同事哪个是竞争对手。曾经有人在这里点燃一摞报纸并且当街烧死了两个记者。四个钟头之后才有人到巡捕房报案,说是他们的一摞报纸被人偷了。人数之众,可见一斑。

故事转过身来已经到几天以后了。
下午五点的钟声不多不少地敲了五下,那么寸。太阳就像个不懂事的足球教练,依旧执拗着不肯下课。上海滩六月份湿热的潮气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如同戴着一顶橡胶帽还是狗皮的里子,给人充分的不思考理由。
窗户全部打开,街上却老实地没有一丝风。窗外搭着遮阳的竹帘,可热气不像阳光那么听话,不费吹灰之力地涌了进来。
楚闻娟的工作要求她必须时刻保持冷静,久而久之已经养成的习惯,因此即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条件下,她还能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爱情小说。
侦探所的办公室占据了客厅的全部面积。餐桌摆在墙边,只在吃饭的时候搭到屋子中间来。壁炉上方挂着两幅人物肖像,呈坐姿,传统的中国画风,分别是老头头和老太太。对面墙上贴一张中华民国地图,已经落满了灰,与老两口大相径庭。一条镂空的木制楼梯贴着墙壁,直直地通向楼上。
如果这么无聊的一个下午以如此无聊的方式继续无聊下去,那可真是无聊透了。好在有故事就会有转机。几下笃笃的敲门声为它做了注脚。
“去开门!”楚闻娟迅速地将小说塞回抽屉,下意识地抿了抿头发,搬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脸上的红晕并未随着情节的戛然中止而褪去。
在一旁的沙发上专注地涂指甲油的都沛沛踢上拖鞋,脚趾头向前拱了拱,露出三个半招展地鲜红色。
“侦探之花事务所,欢迎您的光临。”她拉开门,也不看来人是谁就念经般地说道。
来客是一个青年男子。年轻人二十五六岁模样,身着一件浅灰色燕尾服,与之配套的长裤得体贴身,亮如明镜的皮鞋一尘不染,与头发一样几乎形不成漫反射。
“你是都沛沛小姐?”那是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
“是啊,我是都沛沛。你怎么会认识我的?”都沛沛好奇的问。
“久闻大名。”男子优雅地欠了欠身。
“没想到我在上海滩已经这么有名啦!”
来客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他摘下礼帽,挂在了门口旁的衣帽架上,一切显得那样驾轻就熟。
楚闻娟的视线刚一触碰到那张俊朗的面孔就有些花了,犹如目睹阳光穿越翻转三棱镜洒下的无穷幻彩。那些精致的五官为何会如此匀称地分布在同一张脸上?移一分则嫌偏!移一分则嫌偏!!移一分则嫌偏!!!她终于相信了算命先生说的话——这个世界有太多无发解释的东西。世上没有神仙皇帝,人间遍地牛鬼蛇神!谁能说清上一秒会发生什么?是同仇敌忾,还是吹毛立断!曾经的生活混乱如一张草稿纸,过去呢?过去会怎么样?刀枪药虽好,不破手为高。能否以自己十九分之八的葡萄牙血统来赢得那半个马脖子的优势呢……
“请问……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楚闻娟的声音颤得厉害,她步伐凌乱地来到男子跟前,在墙的帮助下方能站得平稳,干涸的嗓子眼呼呼地喷着火,真想一口气喝下整瓶花露水。
乐逸年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喘着粗气说道:“有。把门口的行李提进来。”他手里提着肩上挂着腋下夹着各种各样的大包小包。“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弟弟乐逸天——英国名牌大学毕业生——今朝终于回归了!”他大叫道,夸张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感。
有个成语叫做造化弄人,用在乐逸天和乐逸年兄弟俩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同样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却是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粗俗不堪;一个容古典和流行之美共一体,一个集民族与世界苦难于一身;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枉自嗟呀。如果说乐逸天是一块羊脂玉,那他哥哥就只能被叫做奇石了。
“你还有个弟弟,我怎么不知道?”都沛沛诧异。
“你才来几天。难道什么事都要告诉你?”乐逸年乐呵呵地说,“呶,这是你的救命恩人楚伯伯的女儿楚闻娟。其实不用我介绍,你俩小时候见过的。这家侦探事务所是她开的,房子免费借给她用,就当是报恩了。”
“你……真的是乐逸天?”楚闻娟吃惊地说。
“如假包换,正是在下。”
有个成语叫做造化弄人,用在过去的乐逸天和现在的乐逸天“这两个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也难怪她不敢相信,楚闻娟心目中乐逸天的形象还停留在那个半死不活的小瘦孩身上。像所有倒霉的事,那也发生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从东北逃难来到上海的乐逸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敲开了雄才医馆的门,当时他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楚雄才大夫本着悬壶济世的职业操守,免费治好了他那身患重病的弟弟。屈指算来,已经十年有余。
“你和以前的样子变化太大了。我一点都没认出你来。”不知怎么,楚闻娟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迅速地荡遍全身。
“说实话,你的样子倒是变化不大。”
我认为在如此短的篇幅里连续用同一个成语三次是相当可耻的,可事实就是如此。真是造化弄人!楚闻娟小的时候经常对着镜子安慰自己: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个美好的憧憬始终伴随着她童年的每一次入眠。然而造化弄人,十八岁生日的七周年纪念日都已经为期不远了,她楚闻娟的样子依然“倒是变化不大”。
“我是她表妹。”都沛沛说。
“论辈份其实是她四姨,但对外要说成是表姐没关系,对吗?在路上我哥都告诉我了。”
乐逸天微笑着,拉起都沛沛的手就要吻。
她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哦,这是英国人的礼节。”乐逸天耐心地解释道,“亲吻女士的手背,以示尊敬。”
“你现在是在中国了,还是本地的礼仪比较适合。”
都沛沛反着把手伸过去。
“哎哟哟哟,这黑社会的手势还是省了吧!”乐逸年连忙拦住。
楚闻娟一直痴痴地盯着乐逸天,笑容堆在脸上,以至有些僵硬。
“你干嘛笑成这样,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我没笑,天生长得就是这么喜相。”她说着就把手背伸了过去。
乐逸天握着她的手,许久蹦出一句话。
“今晚上说什么也要有红烧猪蹄,在英国这四年可让它想死了!”
乐逸年不顾及别人的尴尬,一面说着有,一面乐呵呵地点燃几炷香。乐逸天顺从地从大哥手里接过香火,恭敬地向墙上挂的老头老太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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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家庭”聚会

苑轩楼年轻的小陈老板对伙计们终究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带队将客人点的菜送到府上。其实对这单生意,小陈老板还是心存忧虑的。他喜欢不以饭量买单的客人,今天这位就符合他的条件,而且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上门服务费,何乐而不为呢?可问题出在客人的身份上。在他的价值观里,巡捕房的人应该像火烛那样被归入需要“小心”的一类——尽管乐逸年从未找过他的麻烦,也没暗示着要好处,见了面总是乐呵呵地打声招呼,可他还是执着地认为要“小心”,不能有半点大意。
碗碟在好听的报菜名中上齐,奢侈了满满一桌。说到吃饭,乐逸年总抱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曾经的教书先生从学术角度对“书中自有千钟粟”作过信誓旦旦的保证,语气掷地有声毋庸置疑,权威得像树上掉下的苹果,像蒸汽顶起的壶盖,仿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定了!古之圣贤们是怎么读书的,乐逸年不得而知,可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日复一日地饿着肚子读圣贤书。
自打来到上海,乐逸年又糊涂了。这里的“千钟粟”没有夹在书本里,这里的“古之圣贤”姓氏都很长,外地话和外国话让他彻底找不着北。在这里得到了什么?乐逸年问自己。吃饱!这不是自己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嘛!又失去了什么?不知道,突飞猛进的心算能力算不算……
巡捕房离家不远,只要没有人请客,乐逸年更习惯多走几条街回家解决。如果要在外面吃,他也只会去苑轩楼,不图别的,除了价钱实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苑轩楼的陈老板是个文化人,乐逸年能从那里找到难以言说的归属感。
几杯酒下肚,身体里奔腾起的五十三度血液让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赘述了上海四年来发生的变化,又追溯了十几年前初当上海时的艰辛,再追述了少年时代豪情万丈的英雄气概,最后转回到现在,感叹英雄气概的流失。
都沛沛立即插话道:“这人要上了年纪就容易缺‘概’!”
乐逸年醉得不知道尴尬了,反而激起了他抬杠的欲望。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是让人赶走的,灰溜溜地跑到上海来。”
都沛沛说:“我属于自主移民,不是被人赶出去的。”
乐逸天斯文地说:“哎,广东人来上海不能定义为‘移民’。”
楚闻娟说:“广东的日子也不好过!种田的人吃不饱,田地干脆就撂荒了。那边乡下好多人都去了香港讨生活。我三姨妈和三姨夫为了全家人的长远生计以及给小表弟寻找一个健康成长的环境。他们作出了两个重大决定:卖掉乡下的水田在南洋买了一块橡胶园;送都大小姐来上海。”
乐逸年说:“祸害!真是个祸害!她过去在乡下的行径我有所耳闻,听说当地的猫头鹰有睁着两只眼睡觉的习惯。”
乐一天恍然大悟:“哦,人家不带你去。”
都沛沛说:“是我不去!听说南洋到处都是蛙虫鼠蚁牛鬼蛇神,那叫人待的地方吗?”
乐逸年说:“狡辩!实属狡辩!”
都沛沛说:“我有自己的打算,我要独立。十八岁已经算是成年了。成年人就应该学会独立思考,原以为独立出来就会有时间思考了,结果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思考!”
“仅限于正经事。”楚闻娟信誓旦旦地说,“她拍了份电报让我按约定时间到火车站接她,然后兴冲冲地攥着一张广州到武汉的车票上了火车……”
乐逸天道:“到武汉?你不认字吗?车票和火车上写着站名。”
都沛沛说:“我是……没仔细看。”
楚闻娟说:“我可以证明,这符合她的一贯作风。需要补充的是,替她买票的人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而且我总觉得这件事有故意之嫌。”
都沛沛憋红了脸,半天曰出一句名言:“不受老乡喜欢的人是圣人!”
乐逸天更正:“那些人不能算作你老乡的。你想,你是楚闻娟外公收养的孩子,你三姐一家人只是收留你在广东那边生活,至于你是在哪里出生的还未有定论,所以即便考虑收养关系,也只能把上海人算做你的老乡。”
楚闻娟说:“说的对,上了这么多年学说话就是不一样。——阿天,你今年多大了?”
乐逸天答:“二十六。我记得你好像和我差不多大……”
楚闻娟说:“哪里呀!人家才二十一。”
都沛沛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找瓶盖儿的乐逸年也抬起头。两人同时遭遇到楚闻娟的凌空瞪,谁都没敢说话。
乐逸天说:“是吗?大概是我记错,呵呵,毕竟咱俩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我那时病得还不轻,意识也模糊了。要不是楚大夫妙手回春,我小命休矣!对了,我还给他老人家买了份礼物——”他把行李箱拖到酒桌旁。“按西方的星座来分,楚大夫算狮子座,所以我买了一块瑞士产的手表,准备明天亲自送给他。”
楚闻娟说:“你有的等了,他人现在不在上海。”
乐逸天说:“哦,真可惜。”
乐逸年说:“我呢?你给我买的什么?”
“送你的东西花钱可买不来。”他把一只木匣交到大哥的手里。“虽然没有使用价值,但肯定是你最想要的。打开看看。”
乐逸年接过,新奇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红丝带扎好的纸卷。他慢慢打开。
“啥玩意,全是英文?”
“我的大学毕业证书。你在前清中秀才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吧?”
乐逸年连说了几个“好”。
“字底下有条横线的这句是什么意思?”
“毕业论文的题目:现代期货交易对金融业稳定性的潜在威胁。”
“什么的威胁?”
“现代期货交易对金融业稳定性的。”
“谁的稳定性?”
“现代期货交易对金融业的。”
“谁对金融业?”
“现代期货交易。”
“期货交易是啥意思?”
“……”
“你看,被我问住了吧!”乐逸年直起身,欣慰了。“记住,学习方面可不能来的半点马虎,我从小就教育你的……”
乐逸天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只好接着派发礼物。
“楚闻娟,这是给你的——欧洲最有名的巧克力。”
“叫我阿娟好了,以后我们都是自己人!”
“我的呢?”都沛沛说。
“买礼物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会多你一个,巧克力分你半盒!”
没等楚闻娟回过神来,盒子就让都沛沛抢了过去。
“大哥,小荷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乐逸天问。
“快了快了……”
“小荷是谁?”都沛沛问。
“你没见过小荷吗?”
“她才来了一个月,没见过。”乐逸年把皮带松了一格,“老家的姐妹结婚,请她作伴娘。”
“伴娘?现在乡下也开始流行西式婚礼了?”
“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牛红结婚了,你知道吗?”
“她也能嫁的出去,谁家的小子这么不知死活?”
“看你说的,人家牛红怎么嫁不出去啦,不就长得胖点儿嘛!”乐逸年说,“赵有财你还有印象吧?”
“赵裁缝的儿子?”乐逸天说。
“就是他,年前结的。”
“不对呀,赵有财不是去德国留学了吗?我记得比我走的还晚。”
“早回来了。那边天太冷,身体扛不住。”
“呵呵,说的也是,就他那身子骨瘦得跟麻杆似的,头发长点儿走路就发飘,上中学的时候能让根铅笔绊倒,关门稍微快点儿就能感冒,要是有‘两口子质量守恒定律’的话,这两人肯定没超标!”
“娶个媳妇顶自己俩,倒省得纳妾了。”乐逸年说。
“不说别人,”乐逸天说着从包里拿出一瓶洋酒。“正宗苏格兰威士忌,临走时教授送给我的毕业礼物。”
“啥意思,现在才拿出来?”
“照你的喝酒法儿,就得现在拿出来。”
乐逸天推开老乐伸过来的酒杯,先给楚闻娟倒上。
“我不能再喝了,要醉了!”
“那就一点儿,尝尝呗!”
“那好吧,”楚闻娟柔柔地说,“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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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忙碌碌的早晨

天气预报说,今天上海会有一场强降雨,肆虐多日的暑气将得到暂时的缓解。楚闻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亮了。一轮明日高高地挂于天穹之上,精气神啥都不缺,处处洋溢着志愿者般的热情。她抹了一把粘腻腻的脸颊,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我转过脸,望望窗外哗啦啦的雨点把大地砸成了一片惨白,小心地翻到下一页,顺便给空调升了一度。
对于楚闻娟,太阳在天上,也在楼上。她完成梳洗打扮,换上当下最摩登的衣裳,早早来到楼梯口,选了个袅娜的姿势,等待着那一缕朝霞的到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悄悄地灿烂,普照地不要!”
渴望的感觉总是美好的。楚闻娟失神地看着地板,清晨的阳光把她的身影留下来,那么高挑,仿佛丘比特射出的利箭。她调整了一下角度,那影子依然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她转了个圈,还是如此。楚闻娟用陷入恋爱漩涡女人特有的智商分析出这样一个事实:这只箭正是她自己,“她自己”才是那个射箭的人,现在“她自己”找到了明确的目标要把自己射出去。
“你腰疼?”先下楼的乐逸年没能从从姿态奇异的楚闻娟身上看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关切地问。
“老乐,”楚闻娟传达出鄙视的信息。“如果我不懂法律,你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你弟弟了。”
牛红在乐逸年没来得及张嘴的当口进了屋。
“是不是狗蛋回来啦?”
“什么狗蛋,真难听!”他说,“在楼上——还没起床呢!”
牛红不管这套,蹬蹬蹬地跑上楼去,几缕尘土从楼板间飘落下来。
乐逸年嚷嚷:“你慢着点!我这可是木质地板,当心承重墙!”
“这人是谁?”
“一号当铺牛老板家的千金牛红,跟逸天从小玩到大,小学中学都在同一个班……”
“这不是捣乱嘛!”楚闻娟叫道。
“捣什么乱?”
“我是说……阿天昨天刚回来,风尘仆仆需要好好休息,哪有这么早就到人家里来打扰的,真没规矩。”
“好多年没见了,由着她吧!”
乐逸年傻呵呵地笑,整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成为探长后的他才开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刷牙,雪白的泡沫里膨胀出大上海的繁华,那一刹那乐逸年猛然明白了为什么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成不了“阿拉”的缘由。敢情问题就出在这里。毛刷从嘴里进进出出,不仅刷清了口气,还刷软了舌根。“一时燕语莺声,尽都是吴侬软语。”凛冽的东北风在与东南暖湿气流碰撞中日渐势微,但他在感慨渐变上海人的同时,还是倔犟地坚守着,正如每次张嘴还是会露了半路出家的馅。
直到乐逸年风卷残云地用完早膳把帽子夹在腋下出门好久以后,楚闻娟还在对牛红的突然造访耿耿于怀。几下清脆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门口站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
“老板,买份报纸看看吧?”
“不要。”
“……老板娘,买份报纸看看吧?”
“叫老佛爷也没用!在报馆街住到现在,还没人敢卖报纸给我。”
她正要关门,小男孩猛地扒在门框上,央求道:
“您就买我一份吧,住这么大的房子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在不在乎我要你管。满街都是都是卖报纸的,我凭什么买你的?”
“我穷呀!”小男孩悲痛欲绝,“我上有九十岁老母嗷嗷待哺,下有未满月的孩子都指望我一个人养活。求求你发发慈悲,买我一份报纸吧!”
“老母还‘嗷嗷待哺’。不会用成语别乱讲话。”
小男孩恬着脸附和道:“就是,就是!那你买吗?”
“不买。”
“有好多有意思的新闻,不想看看吗?”
“没兴趣。”
“你不会不识字吧?”
“开玩笑!正宗南国女中的毕业生会不认字?”
“肄业。”都沛沛打着呵欠从房间出来,补充道。
“认识字的人都看报纸。”小男孩接着说。
“我就不看。”
“你肯定不认识字。”
“激我也没用,说不看就不看。滚出去!”
都沛沛看不过去,往他的“你不买我买!没见过你这种人,小孩也欺负。”她在烟报箱里扔了几个铜板,“——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小七。”
“是吗,你家孩子这么多?”
“其实只有我一个。我今年七岁了。”
“照这么说,明年岂不是要改口叫你小八?”
“随便啦!”
“过去没见过你,新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整条望平街上谁家的报童不知道我们楚闻娟小姐从来不看报纸。营销行业的最高境界你知道是什么吗——把报纸卖给楚闻娟——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楚闻娟感觉到小七异样的目光,她理都不理地走开了。
“小七,来份申报纸。”
“没有。”
“新闻报?”
“不卖。”
“时报总该有了吧?”
小九还是摇摇头。
“你到底是不是卖报的?”
“我只卖这一种——独家代理。”他指着报纸上的标题一字一顿地念道。
“金鸡晓报。”
“小报!”楚闻娟远远地吃了一惊,“居然有这么实在的报馆!”
“这里的‘晓’是拂晓的晓,也就是早晨的意思。”小九解释道。
“那就应该叫‘金鸡早报’或者‘金鸡晨报’。”楚闻娟不依不饶。“有歧义!”
“人家的名字来源于一个成语——金鸡报晓。你不懂成语就不要乱讲话。”
“就是它啦,快给我一份!”都沛沛觉察到楚闻娟有使用暴力的倾向,急忙把小七打发走。
“再来盒烟?”
“别蹬鼻子上脸。”
楚闻娟想起似乎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抽过烟了,心里不免有些痒痒。那还是在南国女中读书的日子,边喜儿和林招娣——她的两个闺中死党——一起躲在厕所抽烟的往事依旧历历在目。高大的院墙挡不住一颗颗翘课的心。她们用止不住的双脚踏平了大上海的每一条街道,吃遍了能找到的每一处食摊。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多么单纯而美好,清零零的水蓝莹莹的天。
而现如今,她和两人早以失去了联系。
她还想起了训导主任——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学究。包主任对待顽劣的学生总是那样充满耐心。正是他的劝导,她才下定决心彻底退出烟民的行列。
都沛沛在厨房嘟哝了一句,为自己找了了根香肠做早点。她回到沙发上,翘腿搭桌,打开的金鸡晓报铺在上面。
追忆往昔,楚闻娟此起彼伏。他现在还好吗?不得而知。会不会已经去世了?有根刺扎在楚闻娟的心里已经许久了。她希望能有一天亲自向包主任道歉。告诉她自己曾经犯的错误有多么愚蠢。尽管多年来她都以年少轻狂来安慰自己,可仔细想想总觉得当时的行为实在太……
“小人!”都沛沛狠狠地说。
“你说谁?”
“又没说你,你激动个甚?”
她折起报纸,念上头的内容:
“募捐慈善法会义卖收获喜人……西班牙领事夫人纳尔多太太捐出德国纯种猎狗幼犬一只。这也行!奥地利公使勃温先生亲自主持拍卖古董餐柜……不就是个碗橱嘛,真小气!”
“义卖乃是善举,你怎么能说人家是小人呢?”
“我说的是底下这个。”
楚闻娟接过报纸。文字下面配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她一眼认出了站在和尚左边的石太太何颖。
“过去这么多天还在生气?”楚闻娟嗤之以鼻,把报纸扔还给她。“小心眼!”
“我就……喜欢。”她没说喜欢生气,还是喜欢小心眼,注意力迅速跳向其他版面。
“……塞浦路斯考古学家从古墓中发掘出一张神秘羊皮卷,经土耳其历史学家考证这就是传说中通往黄金城的藏宝地图。据希腊经济学家推测黄金城一旦被找到,国际金价将在一个交易日内下跌百分之七十!”
“有首饰赶快卖掉,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楚闻娟说。
“弗拉明戈皇后不堪记者骚扰已于昨晚出院……弗拉明戈是哪个国家?”
“弗拉明戈不是国家……”乐逸天打着呵欠从楼梯上下来。几个人互致早安。
“你的老同学呢?”楚闻娟凑上去问。
“看见巧克力她就不认识我了。”
“阿天,我想……”
“弗拉明戈是怎么回事?”楚闻娟话没说完,被都沛沛强行打断。
“弗拉明戈是一种舞蹈。源自阿拉伯语‘逃亡的农民’一词。当年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是谁?”
“哦,吉普赛人是起源于印度的高加索人。这个民族居无定所,遍布世界各地。男人贩卖家畜,女人则用塔罗牌给人……”
“什么是塔罗牌?”
“塔罗牌是算命用的工具,就像我们在庙里求签时用的竹签。每一张代表不同的意思。一共七十八张,其中有二十二张图画牌,叫大阿尔卡娜和五十六张……”
“什么是大阿尔卡娜?”
“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插不上嘴的楚闻娟终于恼了,大声地呵斥道,“不知道自己很烦人!”
“没关系,我一点儿都不烦。”乐逸天无所谓地说。
“说明你素质高。真不愧是英国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懂得真多!”
“这没什么,常识而已。只要和我这样没事的时候多读书,想知道不难。”
他在楚闻娟崇拜目光的注视下,进了厨房。
“卖弄!”都沛沛撇着嘴说。
“卖弄说明有本事。你也卖弄一个我看看。”
屋外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在门口熄了火。楚闻娟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请问是楚小姐吗?”
“是我,你是……”
“我是石中谨先生家的司机丁宝根。因为上次有急事没能和楚小姐见上一面,我家老爷特意邀请您到府上共进晚餐。”
“石先生真是太客气了。”
“这是请柬,请您务必赏光。”
“替我谢谢石先生,必将准时赴约。”
“一定传到。”
司机鞠躬后离开。
“为什么只邀请你,”都沛沛抱怨,“怎么没有提到我?”
“有提到你,”楚闻娟打开请柬,“间接提到了,下面有行小字:‘禁止带不受欢迎的人入场’。”
“这算什么?”都沛沛不满地叫道,“摆明了嫌弃我!”
“别这么说,我觉得不是,”楚文娟冷冷地说,“更多的是出于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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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 Re:《不过是个普通人(探花推理第一... 09年06月19日10点06分


第七章 晚宴(上)

这是一个六月初的傍晚,整个上海笼罩在蒙蒙雾气中,俨然一座地道的江南小城。天气不像往常这个时间那样炎热,潮气阴魂不散,拖着白茫茫的魅影四处游荡。
后视镜里,丁宝根神情专注地开车,没有发觉楚闻娟一直在盯着他看。
这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穿着制服,白净的脸上稀稀拉拉冒出几根胡须,双手握在方向盘十点和两点位置上,神情中透出的认真劲让楚闻娟觉得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丁宝根。您叫我阿根好了。”
“阿根,上礼拜六你去哪里了?”
“哦……老爷临时有事。”他感觉回答得不够明白,又补充道,”我给老爷开车。我记得我跟您说过。”
楚闻娟点点头,重复地问一个人相同的问题已经从她的工作习惯渐变成生活习惯,好像不这么做就什么事都确定不下来一样。
“来上海多久了?”
“五年。”
“住得惯吗?”
“老爷太太都对我很好。”
“娶亲了吗?”
“还没有。”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
丁宝根话不多,只是忠实地回答问题。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天,前方的道路始终保持在在他的视野里。
石中谨府邸前的马路原先没有这么繁华。如今商贩的吆喝声充斥在街面上,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几年前,这里还只是上海郊区的一幢西洋别墅。租界急剧扩张的脚步踏平了乡村田园,所到之处无不留下大上海的足印,霸道地由不得你做好准备。
汽车只能缓慢行进,最后停在别墅门前。司机阿根跳下车,拉开大门,又跑回来把车开进去。
尽管几天前来过一次,楚闻娟对这里还是没有多少印象。前院西面栽种着一株法国梧桐,从粗大的树干判断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树龄,茂密的枝杈几乎要探进二楼的房间里。两根麻绳吊着秋千,树下的草地已经踩出了黄土。其他地方则是绿草茵茵,从前院一直延伸到府邸后面。
汽车绕过椭圆形的花坛,稳稳地在大房子跟前刹住车,阿根替楚闻娟打开车门。他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毕恭毕敬,让人觉得好像稍有不慎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他身上。
任水从屋里迎出来,男管家容光焕发,看见他那张略显谄媚的表情任何人都不得不跟着心情好起来。
“下午好,楚小姐。老爷在后花园恭候,请随我来。”
楚闻娟跟在他身后,绕过房子,来到后花园摆放遮阳伞的地方。一个男人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楚闻娟第二次来到石府,却是初次见到石中谨。他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副金丝眼镜架在满是书卷气的脸上,窄窄的肩膀像个女人,带有浅色横向条纹布料做成的上衣多少掩饰了这一点。根据他身材改良的西装有点不伦不类。
依着老丈人的权势,婚后的石中谨可谓平步青云,短短几年就要坐上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的位子了。
他热情地伸出双手,寒暄的方式用在失散多年的亲人身上也毫不过分。
“我应该为上个礼拜的失礼道歉,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请你原谅。”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才对,希望我表妹的粗鲁没有让尊夫人太困扰。”楚闻娟控制着语速,极力表现出一种上流社会的优雅得体。
“阿水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的建议是,忘了它吧。”新任处长转身对下人说,”阿根,叫荣妈把茶送到后花园,再去厨房看看阿华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爷,阿华前天被太太赶走了,现在的厨子叫阿维。”丁宝根说。
“哦……随便吧!”石中谨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我太太从小生活在军营里,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还喜欢挖苦人,我已经深受其害好多年了。”石中谨轻松一笑,“孤儿院的小孩也害怕她,只要她一去,没有敢不听话的。”
“石太太对慈善事业的热心我早有耳闻,真令人肃然起敬。”都沛沛读报纸上的新闻此时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不过是和富家太太们的社交活动,搞搞募捐,那些记者也乐得给她们上报纸露脸的机会。”
“善举理应被传颂。以我的观点,一件事情带来的好处只要多过坏处,哪怕一点点,它也是值得做的。”
“嗯,好处和坏处衡量的标准可能因人而异,但我认同你的看法。”相对于闲聊天,石中谨的态度过于认真了。”门伯伯说得对,你总喜欢向别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门伯伯是谁?”
“我讲了超超奇特的五岁半生日宴会,还给他看了你们拍的照片。”石中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说,“他看完后指着照片上的你说,这样的主意一定是你出的。很神奇吧!其实今天邀请你来也是他的主意,我是从来不敢拒绝的,和我的岳父一样,完全是军人那种说一不二的作风。你瞧,说来他就来了。”
容妈端茶盘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体健硕的老人。石中谨看到他赶紧站起身来。
“下午好呀门伯伯,这位就是楚闻娟小姐。——门先生是我岳父的私人医生。”
“是战友!中谨,是战友!”门医生纠正道。
“是你!”楚闻娟惊叫道,”你的脸怎么啦?”
“怎么样,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吧!”
相信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首先被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所吸引,老人叫门汝平,亲历了始于1914年那场发生在欧洲继而影响全世界的战争。作为一名军医,他参加了西线大大小小的十余次战役,脸上的伤疤是一枚德国炮弹送给他的“礼物”。
门汝平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放在楚闻娟的肩上,说道:
“有人告诉我,你给巡捕房做事?”
“我是巡捕房的探侦顾问,也提供私人调查服务,你有需要吗?”楚文娟开玩笑道。
“这么说左溪街十九号的侦探事务所真的是你开喽?”
“的确如此。”
“太不可思议了!不知道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年轻的侦探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你选择这样一种职业呢?”
门汝平说话的方式颇有些西洋味道。
“此事可说来话长了,您恐怕没有把它听完的耐心……”
“那就长话短说。”
“迷信!”
“哦……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不过回答得很精辟,我喜欢。”门汝平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屁股坐到藤椅上,点燃了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再配上他那撇经过精心修饰的小胡子,看起来倒更些大侦探的气派。
在楚闻娟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门汝平与她的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楚雄才身为中医世家的第五代传人,对西医西药持有一贯的病态排斥心理,自从同在一条街上的门氏西医诊所把门面立起来的那天起,他传统的海派诅咒就没有停歇过。难听的话传到对面的耳朵里自然不会没有回应,一来二去同行间的矛盾逐步升级到民族文化生死存亡的高度上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局面直到门汝平的突然离去才告一段落。
即使存在这样的大背景,楚闻娟还是会偷偷地跑去门氏诊所玩。橱柜中摆放的玻璃器皿和里面五颜六色的液体远比家里丑陋的草根树皮好看得多。小女孩的聪明伶俐让无儿无女的门汝平心生喜欢,两人展开了长达数年的地下忘年交。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重逢。
“你家的老顽固近来可好?”
“托您的福,门氏诊所关门以后他就越来越好。”楚闻娟笑道,”当年你说走就走,原来是去欧洲打仗。”
“战争刚一结束我就回到上海,又重新开起了私人诊所。为了不跟你老子再见面,我换了个地方,离你的侦探事务所不远,也在望平街附近。若不是上校执意要我做他的私人医生,我的诊所可能会一直开下去。那些年里我给数不清的记者看过病。他们这个行业风险很大,一句话说不好就会得罪人,挨揍那是常有的事,所以我的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你要知道,身为一名军医,我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外伤。”
“今天您没有用武之地了。”
闻听此话,门汝平眼角挑起一丝笑意。他挪了挪肥硕的身体,藤椅随之发出几声惨淡的呻吟。一时之间,楚闻娟的心里突然涌出不祥之感,那是女人的直觉,身为侦探的女人特有的直觉,通常很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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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 Re:《不过是个普通人(探花推理第一... 09年06月19日10点07分


第八章 晚宴(下)

石中谨和门汝平聊起了当前的国际时事,楚闻娟从不看报,那些发生在上海以外的事情在她看来和电影一样都是虚构的,那些没完没了政治暗杀、瘟疫蔓延、民族起义,她一样也没见过,所以是否真的发生过要打上个问号。即便有人站在跟前告诉你的事都未必可信,更何况远在天边呢!新闻从一个人的嘴传进另一个人的耳朵,如此往复,倒有了道听途说的成分。
人说的话就像一枚硬币,总有真与假两个面。它不像物证那样永远只存在一个事实。楚闻娟不喜欢无原则的信任,即便是自己说的话也得打个问号,比如都沛沛原本用来做夜宵却鬼使神差被猫叼走的香草蛋糕。她想。
临近傍晚的天空飘起了小雨,谈话被移入室内。何守仁的汽车就在这时开了进来。
“我的女儿为什么没有出来迎接她的父亲?”何守仁扯着大嗓门走进门来,和每一个人来了个法式拥抱。
“两个小时以前我上楼去,”石中谨煞有介事地看着手表,”她化妆刚好进行了一半。”
女婿的调侃让何爵士大笑起来,他身材高大,不像医生那么臃肿,脸膛红润,笔直的腰杆尽显军人风范,根本看不出他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你们刚才聊得什么,说给我听听。”爵士动作夸张地将门汝平搂到身旁。
“他们一致认为你给我的诊费少得可怜。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你就不要指望再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药片。”
“啊,你这个老吸血鬼!”爵士在医生的肩上用力的捏下去,“收起你那些该死的药片吧!只要有甜点我就能长命百岁。”
“早晚有一天不良的饮食习惯会要了你的命!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得学会控制自己的食欲,特别是甜食。就像哲人说的:如果你不控制欲望,欲望就会控制你!”
“放心好了,我和你不一样,”何守仁满不在乎地敲敲太阳穴,”聪明的人懂得用意念把血压控制在正常范围内。”
此时,他才在人群里发现多了一个陌生人。
“他是你女儿?”
“不要开玩笑,”医生摆摆手,”你知道我没有结婚。”
石中谨给彼此介绍对方。
“哦,原来是一位侦探。”爵士突然表情严肃地说,“楚小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记住,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放甜品一条生路。”
在哄堂大笑中,何颖优雅地走下楼来,高跟鞋有些刻意地在地板上敲击出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
说实在话,何颖算不上漂亮。身材显得过于宽阔,这完全得害于父亲的遗传——与石中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她的目光里时刻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仿佛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在多数人的眼里,何颖无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楚闻娟也这么认为。
但是这种观点仅限于外人,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永远是天仙一般,何守仁极尽华丽辞藻赞美她的衣着。
任水走进大厅,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刚一走进餐厅,何守仁又大叫起来。
“天呀!这是谁的主意,为什么是淮扬菜?我的牛排在哪里,谁把它藏起来啦?”
“没有牛排,没有甜品,今晚的菜单是我的特意安排。清淡的食物对你的身体没害处。”何颖以不容辩驳的口吻说。
“多好的女儿呀!”门汝平幸灾乐祸地说,“这么关心你的人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何守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这样的女儿花钱真的买不来,也卖不掉,我试过!”
套用一句外交辞令——晚餐是在友好而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餐桌上的话语权始终掌握在何守仁的嘴里。他是那种只顾自己”聊兴”的人。话题在他毫无节制的思维间肆意跳跃。显然,楚闻娟这位新来的客人让他兴致很高。欧洲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她饶有兴趣地与之交谈,但从其他人打不起的精神不难判断,这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了。
楚闻娟的敏感神经渐渐体味到笼罩在这个家庭之上的隐隐阻滞。人人都摆出一副程式化的面孔,何颖尤为如此。她不动声色地送食物入口,咀嚼的动作微乎其微,似有说不出来的盘算。她对餐盘里的东西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对她的注意。每当父亲的目光投向她,何颖的嘴角会礼貌地微微上提,但随即又被冷淡所淹没。
门汝平面前的酒杯很快又见了底,任水第N次为他斟满。多年的行医生涯不仅没有改变他对酒精的特殊偏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在红色液体的刺激下,他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也不再像进餐上半场那样附和何守仁的话头。
石中谨适时地取代了他的位置。不可否认,楚闻娟对他有着极好的最初印象。平易友善,耐心十足。不知道他是天生的好脾气,还是婚后被调教的结果。至于他搭话的技巧可谓毫无技巧可言,少了一点灵动是这个男人十分直观的缺陷。
“……最惊心动魄的要说是1916年,”何守仁把食物送进嘴的同时,仍能滔滔不绝的将他在战争中的所见所闻,实在令人咂舌。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我的团在此之前与德国人在法国北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两岸已经对峙了一个多月。记得当时我还在睡梦中,突然接到指挥部的急电,命令我在上午八点之前一定要攻下河对岸的德军阵地。当时还只是初冬,河面上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敌人一定会放松警惕。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可惜冰面无法支撑整个军队的同时过河。不得已,我只好让士兵分批前进,谁知道我们的行动很快就被敌人发现了。炮弹不断地落下来,薄薄的冰面很快就被炸得七零八落,后续部队无法通过,前面的士兵也退不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倒在敌人的炮火下。远远地看过去,金色的河滩上尸体遍野,很黄,很暴力,足以使任何经历过的人刻骨铭心……”
何守仁的话让楚闻娟顿时没了食欲,其他人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讲类似的故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只有石中谨假装饶有兴趣地问长问短。
“亲爱的,你能给我上楼拿条披肩吗?我觉得有点冷。”何颖故意用娇滴滴的声调说。
“我去吧!”容妈说着话就要上楼。
“不用你,以后也一样,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我的房间!”
容妈想要争辩,嘴唇却哆哆嗦嗦地没有吐出一个字,她似乎正强忍着内心极大的痛苦。何颖的突然发作,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石中谨赶忙出来打圆场。
“不要这样说,那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亲爱的,到巡捕房上任你最好收敛一下。”何颖冷冰冰地说,“这种毫无原则的善良迟早会害了你……”
“作为协约国军队中职位最高的中国军官之一,”门汝平身形摇晃着站起来,高高地举起酒杯。“让我们为获得荣誉军团骑士勋章的何守仁上校干杯!”
石中谨积极响应,很快将尴尬的局面化解。
“楚小姐,你抓住过杀人犯吗?”他问。
“当然。”
“没事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读读英美的侦探小说——只是为了消遣。在书里真正的罪犯总会被绳之以法,可在现实中,即使是人所共知的罪行,也未必一定会被追究,你认为是这样吗?”
“只要您想追究,就不会有人敢反对。”
石中谨摇摇头说:”这可未必。这个世界上有权有势的人有很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根本不可能完全了解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楚闻娟明白他的意思,表面风光的人总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无奈,之于工作,之于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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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 Re:《不过是个普通人(探花推理第一... 09年06月19日10点09分


第九章 谋杀

席间,何颖托辞要写几封信,独自一个人提前上楼了。晚宴结束,石中谨陪同岳父在餐厅里喝咖啡。门汝平明显是喝多了,浑身燥热难耐。他提议到后花园纳凉,楚闻娟欣然同意。
两人聊了许多往事。鉴于门汝平与楚雄才不算友善的关系,话题很快变得难以为继。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傍晚时分终于滴干净了,墙外的行人业已散去,放大了沉默的声响。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月不黑,风不高,安详地让人打瞌睡。谋杀案的不期而至充分证明了悲剧总是发生在人们缺乏准备的时候。
楚闻娟没有能力阻止犯罪,她是“事后诸葛亮”。此时她的好奇心正停留在打听八卦消息上——符合他的职业特点。
“石太太跟鲁妈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鲁来海,就是鲁妈的儿子,原先在这里当门房。”门汝平以核电站食堂员工谈论链式反应的口吻说道,“我第一眼看见那小子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果不其然,十足一个赌棍,来了没多久就趁人不注意,跑到主人卧室偷东西,结果被颖颖当场抓住。鲁妈苦苦哀求,中谨也帮忙说好话,这才没有报到巡捕房。”
“我没有看见他。”
“赶走了!这种人谁敢留在身边。”
“阿华犯了什么错?他好像是以前的厨子。”楚闻娟想起有人提过这个名字。
“颖颖的餐盘边缘掉了一块瓷。”
“就为这个?”
“颖颖——我得说,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门汝平意味深长地说。
“这么对待下人,可一点都不慈善。”
“如果仅仅是对下人如此,问题就好办多喽!”
“怎么说?”
医生打住话头,神秘地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人,才压低身子,示意楚闻娟附耳过来。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不要对别人讲。”
这句话约等于一份授权书。明确告诉你可以将它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人尽皆知的秘密。
“颖颖向老何表示过——而且不止一次,他和中谨的婚姻走到尽头了。”
楚闻娟用感叹词表达自己的关切。
“这种事何爵士也跟你说?”
“暗示!懂吗?暗示!怎么说也是家丑不可外扬。我跟老何认识这么多年,他有拿不定的主意都会和我商量。可离婚这种事不比其他,不好明说,我也只好装糊涂。别人的家事,我这个外人还是少管为妙,你说是不是?”
她说“是”。门汝平借题发挥,又顺带给她传授起做人经验。
“何爵士的态度呢?”楚闻娟很快把话题拉回来。
“还用问,当然是坚决反对!老何怎么说在上海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丑事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
“现在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没有信仰的人才会视婚姻为儿戏。”门汝平态度坚决。“我们老了,看问题没法像你们年轻人这么洒脱。”
“石太太对她丈夫说过吗?”
“我猜没有。刚才你也都看到了——风平浪静。”
“可是周日一过,石中谨就成为正式的公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了。”楚闻娟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告诉你这个秘密的原因就在于此。你在巡捕房能工作多久,全由坐在整个位置上的人说了算。现如今变数很大,你最还有个心理准备。别到时侯撒出去鹰,还没逮回兔子来。”
她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一直以来,巡捕房的工作是她的主要收入来源。中国人缺乏在私家侦探那里寻求帮助的经验和习惯。除了一些骗钱的害群之马降低了人们对这个行业的信任度之外,高昂的调查费用也是普通的中国民众无力承担的。
做这个行业运气有时是最关键的,楚闻娟历来对自己的运气很有信心。她那积极向上、不知死活的乐观主义精神很快站了上风,立刻把饭碗问题提下日程。在周围认识的人中,真正打算离婚的少之又少。大多数在为找不着对象发愁,譬如她自己,因此这个话题还算蛮有吸引力的。
“为什么要离婚,是不是其中一个有外遇了?”
“不晓得。你也别瞎猜!”
门汝平的神情告诉她,他的瞎猜结果和楚闻娟大同小异。
“你觉得可能吗?我是说——外遇。石太太对参加慈善活动热情很高,三天两头地上报纸。这要搞婚外情的话,是不是应该低调一点?”
“低调?”门汝平像被电到了,一个爆破音从喉咙里窜出来。“低调就像零钱,天生不是阔太太们需要的东西。”
医生开始发牢骚就没完没了,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我们回屋吧!客人老是自己呆着可不太礼貌。”
“说的是,去看看我的老朋友在干什么。没准还能搞点恶作剧。”
门汝平狡黠地眨眨眼。他的酒劲还没下去。

回到客厅,里面已是空无一人。医生推开餐厅房门,只有两杯咖啡在桌上兀自飘着热气。
丁宝根神色慌张地从楼梯上跑下来。门汝平叫住了他,询问是怎么回事。
“太太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了。我们叫了好久她都不应声。”
“你去哪里?”
“钥匙可能在太太手里,我去拿老爷的那把。”说完,他便消失在了一扇门里。
楚闻娟跟在门汝平身后快步上到二楼,所有人都聚集在书房前的过道上。石中谨叫着妻子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出什么事了?”楚闻娟问。
看见战友到来,何守仁立刻展现出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他向门汝平递了个眼色。
“帮帮我。”
门汝平心领神会,挽起袖子做好撞门的准备。
“让我来。”石中谨说。
“你闪开!”何守仁命令道。
一下,两下,三下……楚闻娟相信门锁一定是德国制造的——乐逸年担心总有一天他家的楼梯会承受不了牛红的蹂躏而轰然倒下,可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仍旧不见一道裂痕。
两人撞了十多下,枣红色的木门纹丝未动。何守仁抚着肩头,叫医生停一停。门汝平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念叨:
“老啦,老啦……”
“有没有别的通道可以进去?”楚闻娟问。
“只有这一扇门。”石中谨说完,自己也尝试着在门上猛撞,羸弱的身躯上全是反作用力。
“这可怎么办?”任水急得团团转。
鲁妈完全僵住了。她手里还端着茶盘,咖啡从杯子里撒了出来。
“找到了!”丁宝根晃动着钥匙串,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众人为他让出一条路。他的手一个劲得哆嗦,费了半天时才捅进锁眼。门一打开,所有人一起拥了进去。房间里的灯全都亮着,恍如白昼,所有一切都清晰无误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何颖倒在地上,胸口流出的鲜血在猩红的地毯濡湿了一大块,如残阳。书桌挡住了她的下半身,地上散落着少许类似于棉花的东西。原本放在桌上的文房用具散落在地上。留声机摔得粉身碎骨,点缀其间。
书房里挤满了人,却静地鸦雀无声。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石中谨僵尸一样向前挪着步子,嘴唇抖个不停,就是说不出话来。人群后面响起鲁妈的一声呜呼。
“都别动!”楚闻娟大喝一声,用力拦住石中谨,挡在所有人的身前。门汝平酒醒了大半,他猛地几步跨到何颖跟前,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按在何颖的脖子上。当他的视线再次与楚闻娟交会时,无力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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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 Re:《不过是个普通人(探花推理第一... 09年06月19日10点10分


第十章 调查(一)

听说新任警务处副处长家里出了大事,已经下班的巡捕们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赶往现场。一气来了足有几十个人,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石府团团围成了西洋吊灯。
书房里,闪光灯此起彼伏。拍照的警员毫不吝惜为这起谋杀案谋杀着底片。
楚闻娟一动不动站在房间中央,眼神却不在何颖的尸体上。她以脚后跟为轴,缓慢转动着身子,眼睛像两只独立工作的探照灯不放过书房的任何角落。这是她惯用的工作方式。
乐逸年反复开关了几次门锁,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他走到楚闻娟身边,小声说道:
“真不敢想象,有人竟在警务处副处长的家里杀人!”
“而且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楚闻娟嚣张地指了指自己颧骨。“无知小辈,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惹上大麻烦了。”
“有没有发现?”
“你先告诉我,”她顿了顿,“今天气温大约有多少度?”
“得有个……将近三十度吧!”乐逸年摇了摇制服领子。南方的天气一直让他无法适应。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着急,后背已经全部湿透了。
“问这干啥?”
“我在想这么热的天气,石太太为什么不开窗呢?”
乐逸年顺着楚闻娟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种按西洋方式设计的钢条框子玻璃窗。每扇的下部都有个金属手柄作固定用,隐约还能看到上面的浮雕花纹,此时都死死地压在窗框上。
“书房里没有电风扇,她不知道热吗?”
“有嫌疑!”乐逸年道,“你说她上楼来是为了写信,会不会是怕信纸被风吹了。刚才那一阵风不小。”
“可今天吹的是东风,这扇窗是向阳的。”楚闻娟心不在焉地说。她似乎正在想其他什么,注意力没有停留在窗户上。她扳起手柄,轻轻地推开窗子,眼前的景象都被前院的那个法国梧桐挡住了,浓密的树叶沙沙作响。风比刚才小了许多,雨也停了。她隐约看到成对的巡捕像守护王陵的石像立在车道两旁。
楚闻娟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已是见怪不怪了。自从依靠老乐的关系,成为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探侦顾问,特别在她破获了几个小有影响力的案件之后,巡捕们都习惯了守在周围看着她一个人工作。恰好楚闻娟也不喜欢在工作的时候有人打扰,两方一拍即合。
“吃过晚饭,石太太说有几封信要写,自己一个人上了楼,”她回忆着事情的经过,“从那时到发现尸体,前后共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写,是不是有些不太好理解?”
楚闻娟的指尖在写字台上敲了敲,桌上一打信纸上空无一字。从表情来看,这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这么大个人,连这个都不懂?”乐逸年背着手说,“所谓写信不过是个托辞。什么时候不能写信,偏要在有客人来吃饭写不可,依我看,八成是来了她不想见的人。”
“我了解到石太太不久前和他父亲大产生了矛盾,而且吃饭的时候对他的态度也比较冷淡。所以不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写信只是一个借口。”楚闻娟暗自思忖。
“我说的人是你!”乐逸年摇摇头,对她缺乏自知之明很气恼。
“都沛沛干过什么你也看见了。没准气一直就没消下去。”他突然话锋一转,“当然啦,石太太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你说是吧?呵呵呵……”
“变得可真快,可惜没能拍下你刚才的那副嘴脸。”楚闻娟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认为我也有杀人嫌疑?”
“那倒不至于,”乐逸年摆摆手说,“你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杀她干啥,再说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不能说一定就是他杀。”
“如果是自杀,凶器在哪里?”楚闻娟摊开双手问道,“手枪呢?石太太不可能自己把它藏起来。当时窗户关着,门被从里面反锁……”
“等一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乐逸年大声打断了她,两只眼睛几乎要凸出来。“听听我的看法,案发之时窗户是关着,房门又被从里面反锁,而且这间屋子本身也没有发现可供出入的秘密通道。”他面色凝重,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如此看来,问题绝不简单,因为这是一起如假包换的密室——萨斯紧鸡根!”
“行了,别拽日文啦!这种房门可以先上锁,再从外面关上,是个人就能办到。”
楚闻娟懒得再和他费唇舌,把话题重新引回到案子上。
“你来之前,我检查过这些信纸。上面留有一些很浅的印迹,说明石夫人曾经用过这打信纸,只是现在还无法确定在今天晚上还是之前的某个时间写的。剩下的信纸共有十张。不出意外的话,用掉的两张应该是同一封信的内容。”她感叹道,“相信不会有人写信像我妈那样在一张偌大的信纸上洋洋洒洒地码了七个大字——宝贝速给我寄钱。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理解一下吧,闹革命总需要点儿本钱。”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北平跟着一帮阔太太搞什么女权运动,几个月都不见人影,家里的事从来不打听。现在倒好,我爸也跑到深山老林里找他所谓的灵丹妙药。她想要钱就只能找我,整天正事不干一点儿,像什么样子!”
楚闻娟越说越气愤,在老乐的胳膊上掐了几下。
“你跟我嚷嚷什么,又不是我让她去的,”乐逸年嘟囔,“别跑题好不好,说说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如果说不见的这两张纸是在今天晚上写的,那么照我的分析,极有可能是信里暴露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内容,被凶手拿走了。”
“经典!”楚闻娟喃喃地说,“但是还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她把写字台下的故纸篓拖到桌面上,没有双击便翻找起来,都是些价值不大的东西。写字台正中间抽屉的锁眼上插着一把钥匙,楚闻娟小心地拉动把手,抽屉没有上锁,在众目睽睽下被打开,一本支票簿立刻映入眼帘。
她用镊子翻到最后一张支票存根。
“空白的。”
“前一张写的是今天的日期,”楚闻娟说,“说明最后这张也是今天开出的,但开给了谁不得而知。”
“这是个重要线索,有可能是谋财害命。我明天一早就派人通知银行,一旦发现有人兑换这张支票,立刻报告巡捕房。”
楚闻娟点点头,拐了个弧线,走到矮柜跟前。原先放在上面的留声机摔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好几部分。
“狗听牌留声机,”楚闻娟娓娓地说,“纯正美国制造,是我一直依赖梦寐以求的生日礼物。”
“请你不要用那种贪婪的眼神看着我,告诉你看也没用。这么贵的东西我送不起,就我那点儿薪水还得留着给我弟弟结婚用呢!”
不知为啥,楚闻娟产生了一种尽在掌握的错觉。
“何颖有可能与凶手发生过打斗……”
“这么重的东西摔在地上没有人听见吗,包括枪响的声音?”乐逸天质疑道。
“凶手射击时用椅子上的靠垫消音,上面有弹孔,尸体的周围散落了好多棉花。那只靠垫先前已经作为证物拿出去了。这座房子墙壁和门板都很厚,听不见也算正常。至于留声机摔下来的声音,一会儿要问问其他人才能知道。”
“年哥,”法医小刘说话时,眼神故意避开楚闻娟。“点四五口径手枪子弹——在地板上发现的,子弹射穿了死者的身体。这种子弹我以前见过,是勃朗宁M1911专用弹。”
“一定是从近处开的枪。”乐逸年分析,“这是死因吗?”
“对。正中心脏!”
“凶器找到了吗?”
“没有,也许被凶手带走了。”
“死亡时间呢?”
“七点半到三刻之间。”
“我们还在她头上发现了一块伤痕。”小刘说,“形状与纸镇完全吻合。”
“凶手开枪时用靠垫作了消音处理。”楚闻娟咬着指甲,专心思考。“如果将死者打晕,就可以用枪抵住胸口射击。”
“我们的确在死者的伤口上发现了棉花。”
“另外,既然凶手用镇纸打晕了石太太,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打死,却要用更容易被人听到声音的手枪呢?如果凶手经过一番搏斗才将石太太制伏,那么说明这个人的出现属于不正常现象,倘若是熟人完全可以趁其不备之时下手……”
“现场可能是凶手故意制造的——用来迷惑我们。”小刘提出不同意见。
“是的,我也认为这种解释更能说得通。”楚闻娟说,“还有什么其他发现?”
“我们在书橱下面找到一个工具箱,榔头、扳手、钳子哪一样都能当凶器用,具体情况要回去详细化验才知道。年哥,现在可以把尸体搬走了吗?”
“叫老郭把家属带到餐厅去,你们经过大厅时手脚轻一点,不要惊动他们。”
乐逸年想得周到,他安排完其他事又回到楚闻娟身边。
“是谁如此丧心病狂,杀死这样一个大好人!”
“是呀,这样的‘大好人’真是天下难找。”楚闻娟挖苦道。“你帮我叫鲁妈上来,我想先跟她谈谈。”
“她有嫌疑?”
“大概吧,也许,谁知道呢。”楚闻娟含混地回答,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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