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冷暴力与攻击型人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关系。会产生冷暴力的人常常具有敏感自尊的性格，这种人往往超凡脱俗，世事的肮脏与世俗往往和他们形成相当大的反差，因此当与他人发生矛盾并且自己的自尊受到威胁时，这样的人不愿意把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却用无声的暴力行为予以回击，好比不说话，不交流，让对方着急，无奈，焦虑，以看笑话的心理看对方出丑。然而，冷暴力只会加重个体自己不良情绪的深化，一旦这种压抑情绪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会突然爆发出来，攻击性远远超过第一次矛盾产生的破坏性。”

那个中年女乘客去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没有反扣过来的书上有这么一段话，她用红笔在下面做了波浪线的记号。看来她可能是个人格心理学的研究者。“冷暴力”这个词我倒是知道一二，一些情况下敏感而又内向的人受到人格侮辱和侵害的时候会采取埋在心里不愿说出来的做法。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容易出现暴力行为、绝望情绪的。处于职业习惯，我突然对这位看起来“没有什么女性气质”的女乘客产生了好奇心。等她回到座位上，我忍不住开口问：

“您好，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好，我是名心理医生，在完成博士论文的撰写。”

出乎意料，她居然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告诉了我，这好像不是一个素昧平生的旅客该有的行为。私人信息在火车上是最好不要交谈的。从她的模样判断，年龄少说也要在四十岁以上，完成博士论文写作有点让我怀疑，不过年龄并不能与学历挂钩，我又继续问：

“我刚才看到你正在看人格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我对这也很感兴趣，有机会好好请教一番，您看可以不？”

火车慢慢前行，我所乘坐的火车已经驶过山体塌方的地点，车厢里继续弥漫着泡面的味道，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火车就要到站。她听到我说的话，慢慢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好的。”

作答之后，她再次把头低下来看起了书。对面的两个大学生模特焦虑地打着电话，发着短信，估计他们正在与主办方写上演出顺序调整的事情。我见请教学习的提议已经没了什么希望，就只好起身坐在折叠椅上看窗外无聊的自然风景。

不知为何，我的思绪总是停留在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上，她的周身散发着石头般僵硬的感觉，脸上永远没有一丝表情。她看书的时候不会皱眉，一般人思考难懂的东西时都会皱眉，可她不会。休息的时候，脸上没有睡相，就像失去生命一般，连胸口微微的起伏都看不到。

一边思考一边看着窗外对我没有任何意义的树木，山峦，渐渐地远处出现了城市的景象，我听到乘务员换票的喊话声，于是我从口袋里摸出换票卡。拿到车票后又过了十分钟，几个年轻的乘务员开始叠我们的床铺。

到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们拉着行李在出站的地道里慢慢地爬坡，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范作家！”

很少有被这样称呼，并且是在一个陌生城市有人认出我来更是头一次。我扭头看了看，除了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乘客以外没有我能认出来的面孔。她又这么叫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乘客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站在原地等她，她拉着大皮箱很有精神头地快步走来。那个大皮箱与她的身高真是成正比。

“范作家，你好——哦，不，我应该叫你范侦探更合适一些。”

这样的称呼非常受用，起码很多人自从《夏始末的悲剧》出版以后就开始这么称呼我了。你无法期待一个民众对你再有更高的评价，例如什么神探，什么名探，终极神探之类的高帽子了。因为，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协助警方办案而已。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恩，我不仅知道您姓范，叫范青木，而且我还知道几乎所有您身上发生的故事。另外，我能猜到您此行的目的。”

“真厉害啊，这么说来您是FBI派来的侦查员？”

“不，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心理医生。”

“真不巧，这我也猜出来了。”我也证实了眼前这个大个子女人不是什么完成博士论文的学生。

“看来不愧是写侦探小说的侦探啊，您崇拜艾勒里·奎因？”

“不，我喜欢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我如实回答，很多人都认为奎因是个作家，其实那是一对兄弟共同使用的笔名，然后又把这个笔名放到小说中用笔名冠名的侦探。但是给读者的感觉就是这个作家本身就是干侦探这一行的。

“不管怎样，”她顿了顿，“您此行也是为了那个叫‘白雪’的学生而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从他毕业之后，我就开始寻找他的下落，我目前在工作上遇到了同样的病人。那次‘刺伤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它成为了我现在的研究案例。实不相瞒，我经常来您学校调查那起事件的前因后果，可是学生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守口如瓶，直到我采访到了一个女生，她自称是知情人，并且这个女生和您经常接触，我才知道您就是范青木老师，而且您曾经是那个男学生的老师。我在报纸上我也读到了对您的采访，那张大照片……”

我想让她就此打住，因为薛勤聪还在世的时候曾经举着报纸说那张刊登出的照片跟遗照差不多。

“我一上车就认出了你，考虑到你也是公众人物，就没敢声张——怎么样，说说你此行的目的吧？”

眼前的这个女人立刻改头换面，与她在火车上板着脸的形象大相径庭，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甚至还在对她这种具有表演性的举止持怀疑态度，肯定不可能告诉她我来干嘛。

“我叫安友红，这是我的名片。”她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把名片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居然和我工作的大学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粗略回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家心理诊所在附近。

“我哪有什么目的，就是来这个城市看看。”我小声说。

“真的是这样么？算了，我直截了当点，我来这里是想把这位名叫‘白雪’的人带回去做治疗，他多停留在社会上一分钟，就可能有多一份的危险出现，根据我了解的‘刺伤事件’的来龙去脉来看，他这种人是要好好接受心理疏导的，否则——”

我看她振振有词的样子，仿佛比我还了解我的学生，而且我觉得事情没有她说得那么糟糕。

“为什么？白雪他现在活得好好的，据我所知是这样。”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既然您也有了我的联系方式，不如我们各自调查一番，总之，我告诉你，社会上像‘白雪’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得帮助他们。”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出站口，她把票递给站在门口的查票员，那个查票员扫了一眼，就把票还给了她。在出站口外，她冲我摆摆手，并喊道：“记得给我打电话联系，当然E-mail或者短信也可以！”

说完，她精神抖擞地离开了。

这场火车之旅让我难以忘怀，真如她说的那样么？

4.

再次回到单位上班，白雪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同事，拘谨得连迈哪只脚进办公室都不知道了，来到隔间的时候他先是往社长办公室望了望，他紧张地发现社长坐在办公桌前把散乱一桌的文件规整起来——看来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社长一定会在忙完手头上的工作之后找他谈话的。主管的办公桌前没人，这让白雪松了口气，如果主管也在的话，说不定今天要经受两次暴风骤雨的袭击。白雪赶快坐下，细心观察社长的一举一动，还有他今天的穿着，一般情况下社长都只穿着很普通的短袖白衬衫，有时颜色会是天蓝色的，也有的时候是深黑色底色配上大方的亮条纹组成的方格，可是今天的他穿上了很正式的西装，头发也梳得更加整齐。

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说不定……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出头穿着浅灰色白领短裙的女士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正好撞见抱着资料夹的李芳。那个三十多岁，驾着小清新镜框的女士探头探脑地朝办公室看了看。

“您找谁？”

“我找杜文龙杜社长。”

“您是？”

“我是总部派来的实习秘书，因为董事长的秘书今天请病假了，所以派我来通知杜社长一会儿的采访会议。”

“采访会议？”李芳歪头瞅了瞅一身正装的社长，“是电视台的采访么？”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三点一到，采访就会开始，杜社长一会儿就会去总部的，现在还有二十分钟，我过来通知一下杜社长。”

李芳指了指社长的办公室，这个三十岁的奇异打扮的女秘书走向杜社长。这时，李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扭身看到已经“复原”的白雪，她先是震惊了一下，回想起那天Lock教室里看到的一幕，真是对眼前的这位叫“白雪”的老师有点害怕了。

“白、白老师，身体好些了吧？”

“还好，看，没少胳膊没少腿的。”白雪笑眯眯地说。

他美丽谦恭的笑容以及毛茸茸的睫毛让人一下子迷惑起来，眼前的这位老师越发地让李芳不明白这个叫白雪的老师到底单纯还是深不可测。

正说着，刘香香老师抱着个和她个头差不多的泰迪熊进了办公室，她的出现立刻招来了众多年轻女老师的惊叫，那些老师都围过去，七手八脚地摸那只毛绒玩具，有人捏泰迪熊的鼻子，有人摸泰迪身上光滑的容貌，还有人拽熊尾巴。

“真是太可爱了，在哪里买的？”

“这么大个的泰迪熊，应该不便宜吧？”

“你这是要送给男友吧，是谁啊？哪位帅哥，让俺也瞧瞧啊？高富帅吧？”

“去去去，什么跟什么啊，我这是和萧翰一起买的生日礼物，送给白老师的，今天是他生日，人家刚出院就来上班，你们都不知道关心人家！”说着，他把泰迪熊庞大柔软的身躯塞进白雪的怀里，白雪被动地看到一张毛茸茸的大脸投下的阴影罩在了脸上。

“啊？白老师的生日？不早说，白老师，今天下班请客啊，我要去KTV，唱个通宵。”

“我也要我也要，反正明天周一，大家都休息，下午六点半就下班了，大家high起来。”

“好吧，”白雪看到大家这么兴奋，而且老师们都很关心他，所以白雪决定和老师们一起去本市新开业的一家叫作“天钻”的KTV玩一把，白雪好久没有唱歌了，自从毕业以来，到了这个陌生城市，连个朋友都没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可是年级里出了名的麦霸，而且还获得过校英文歌曲大奖赛第二名的成绩。

杜文龙推开总部位于最高层的会议室大门，这间会议室时隔十年再次被他推开。第一次推开这扇大门时，他还是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当上了辅导机构的社长，按理来说这个年龄还是很年轻的，不过这也体现出了他的年轻有为。十年前他来公司面试时研究生刚刚毕业，带着一身的学生气，一板一眼地回答着考官的问题，端端正正地挺着腰板，两腿硬撅撅地并拢在一起。而如今的他越发老练，走起路来带着一股成熟男性的潇洒自如。

据说，辅导机构的主管汤丽曾经向社长表白，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被宛然拒绝了。

杜文龙走进会议室，他原以为是什么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可眼前却坐着一个个头高大的女性，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无框眼镜，虽然那眼镜增添了不少书卷气，可是挂在这么一副大脸上，实在是不好看。杜文龙突然想起了一句歇后语：大马猴穿旗袍……不行，那是侮辱人的话。

他坐在那位看起来像记者的人的旁边，与之隔了两个板凳的距离。

“你好，我叫安友红，是名心理医生。”

杜文龙疑惑不解，怎么会有心理医生找他，他又没有心理疾病，可是出于礼貌，他还是起身与她握手。

“你好，我是辅导机构的社长，杜文龙。”

晚上七点的时候十几个老师一起钻进冷气开得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包房。这是这家KTV里仅有的四间总统包房其中的一间，里面配有游艺桌，可以玩桌游，打麻将，有笔记本电脑上网，还有一个冰柜，里面准备好了冷饮和泡面之类的简餐。制作牛排之类的厨房不开门，除非加钱，才能配备一个厨师，老师们也就是图个新奇，不需要搞的那么奢侈。微波炉，面包机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他们落座的沙发宽度都赶上一个小单人床了，这样下去，两个老师并躺下去都足够。

那天，白雪玩得很高兴，他唱了好多歌，老师们突然发现白雪有一副好嗓音，而且每首歌曲都感情饱满，听他唱歌就像看明星开演唱会。而且刘香香老师也不赖，好几次都被老师们推在一起唱情歌对唱，当他们一起唱《明天你要嫁给我》的时候，居然有老师在后面大喊：“在一起！”

哈哈哈，老师们都起哄笑起来，白雪很窘迫地站在那，而刘香香老师则是高兴地看着身边的白雪。

萧翰一声不吭地喝着啤酒，他把自己搞得像是一个掉进德国黑啤酒桶里的醉鬼，每打一次嗝就能闻见一股就臭味。有女老师催促他也献唱一曲，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坐到晚上十点，他突然站起身，提上外套。

“萧翰老师，您要离开么？”

李芳立刻问。

“是的，现在已经十点了，我明天还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了。”说完，他像个处在平衡被打破却要寻求支点的不倒翁一样晃着就出去了。李芳追在后面也跟着出去。五分钟之后，李芳回来了，其他老师都盯着她。

“没事了，萧老师坐出租车离开了。大家继续吧。”

一个女老师接过话筒，轮到她唱《大风吹》。大家又疯闹起来，这时，李芳走到白雪身边，掏出手机。

“白老师，咱合个影吧？我发到微信上秀一下。”

“好啊！”白雪与李芳合影，他看着李老师把照片传到微信上，李芳发了句话——Happy birthday to Snow！

这场party进行到了十一点五十，老师们迅速拆开蛋糕，点上蜡烛，饥肠辘辘的老师们看到奶油巧克力蛋糕诱人的色泽在烛光的照射下闪着“快吃掉我”的光芒，一个个恨不得生日快乐歌唱出一句就赶快吹蜡烛。可是他们还得让白雪许愿，白雪许愿的时候时间有点长，刘香香站在白雪身后，真想提醒一句只能许一个愿望，否则就不灵了。

终于，白雪睁开眼，他弯腰吹灭了蜡烛，拿起刀，把蛋糕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确保每个老师都能吃到。

十二点二十分，老师们叽叽喳喳地离开了包厢，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是周一，老师们都休息，白雪因为昨晚玩得太疯，又喝了不少酒，到现在酒精还在体内催生出一种软绵绵的乏力感，可他还是被敲门声吵醒，伸手摸着了外裤，他套上之后去开门。

“是白先生么？”

“是，您是？”

“我是快递公司的，这有您的快件，请签收。”

白雪接过快递员的交给他的盒子，那样的盒子应该是装成品衣的，可白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样的东西。

“多少钱邮递费？”

“哦，不用麻烦，对方已经付过钱了。您只需在这签字。”快递员指了指收件人姓名那个格子。

“哦，好的。”白雪刚要回屋子找笔，快递员把圆珠笔递过去。

“您不要验货么？”

“哦，不用了。”白雪并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万一拆开了两个人都会看到，说不定会很尴尬。签过字之后他快速回到屋里，拆开了一看，他吓得一下把那东西扔在了地上，大脑里出现了长达半分钟的嗡嗡声。

他稳住自己的呼吸，拿起盒盖，盒盖的地步粘着一个心形的贺卡，折叠式的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白雪！

没有署名，只有俊秀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