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侦探赶到那幢房子的时候,房子里依然弥漫着那股奇特的香味。在这火药和血液混合成的气味中,侦探看见了男孩:他的指尖像枯萎的树枝一样紧绷,身上开满暗红色的花朵,像一颗颗浑浊的瞳仁暴露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他父亲的脖颈像一块被打烂的番茄软滩在床上,而他母亲右太阳穴上的伤口,如黑红色的月亮映照着她右手中的手枪。男孩静静地站在红色的空气里,两手空空,只有离体的血液在地上试图爬动的挣扎声响。
一道黑色的泉流从意识深处喷薄而出;缓缓扳过男孩的身体,侦探用手枪对准他的额头。
门虚掩着,黑影用尖锐的几何图形附着在他的身上,他仿佛一个落魄的魔鬼。门在手指的控制下极有分寸的荡开,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均匀而清晰的鼾声在卧室里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一瞬间,他的腿肚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像惨淡的月光抓住了他幼嫩的肌肉和神经。他感到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扭向地上那片漆黑的空旷。
那鼾声正像黑色的灯一样照在他的视野里。顺着鼾声的绳索,他摸索到了鼾声的主人跟前。那个人正以放肆的姿势在床上摊着。这个人的鼾声是上帝给的绳索,他这样想。他举起右手,枪口正像他从门缝里看到的一切那样黑暗。这个黑洞被交替控制在抖动的手和坚定的意志下,终于准确地对准了他的母亲称之为丈夫的那个人的额头。
男孩似乎毫无反应,了无生气的眼睛没有焦点,额头上那冰冷的枪口似乎对他毫无意义。侦探也没有移动,枪口依旧坚挺地对准着,但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狂乱的光芒。空气像变质的牛奶一样一点点变硬、凝结,时间像地上的血液一样挣扎。侦探的同事们还没有到来;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会惊讶于这场奇异而疯狂的对峙,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窗户开着,邻居家的电视在孤独地喋喋不休,声音从窗户里破空而来。
“战争已经持续一年多,联邦政府依然拒绝从中东地区撤兵,尽管如同二十年前联军发动对伊拉克的战争时一样,政府受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白宫官员坚持认为‘不撤兵是完全有必要的’,措辞十分强硬而不容置疑……根据现状,美国部队将继续留在中东战区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守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几乎每天都在疯狂地战斗,但他们却迷失于自己的目的。到最后,只为了在当地人疯狂的袭击中保全自己的生命。一切都很像二十年前的伊拉克战争。士兵是卒子,那些看不到卒子的人也就从来没有吸取教训。
侦探握紧了枪把,然而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胶冻般的空气一下晃动。突然间,男孩抬起没有焦点的眼睛,对着他笑了。
在他七岁生日那天,他得到了一件没有想到的礼物。在父亲离开之后,母亲工作养家的忙碌使他渐渐难以感受到她的存在,即使是睡前的那个吻也似乎不如他试图抓住的、自己的影子来得真实。他在梦里感到自己渐渐漂离,被放在一片冰山上,而冰山正缓慢地离开陆地。除了孤独以外一切都不真实。
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只要有一件可以让他依靠的东西在身边,可以拥抱,可以抚摩,可以讲悄悄话,他就可以把梦里的冰山一点一点拉回。因此当他收到那份礼物的时候,他的兴奋使疲惫的母亲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把黑色的枪口对准母亲的额头。
那是一个硬板纸人,上面印着他的父亲,身着军装,正如他离开时的样子,那是父亲留给孩子的最后的背影。妈妈说,爸爸去一个叫伊拉克的遥远的地方,执行他的任务。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色并不凝重;她不会料到自己的丈夫会一去经年而归期迢迢,而她必须开始工作去养家糊口。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侦探狂乱的目光难以迎接男孩没有焦点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一片深冻的平原在黎明的照射下散发着的惨白微光。他垂下眼去以躲避,突然发现男孩的身边的壁柜门关得草率,在周围整齐的橱柜间显得不协调,如同一束笔直的光线里突然有一缕光扭曲得像蛇。男孩还在散发着笑容,笑容像光线渗入空气。侦探迟疑着,收回枪,打开了那扇柜门。
柜子里是空的,除了一个大盒子。盒子上灰尘的痕迹错乱地排布着。最近有人动过这盒子,侦探想,才打乱了原本平整的灰尘。那些错乱的灰尘像涂抹在小丑脸上的灰暗油彩,仿佛在随着那股奇异的香味蒸腾。侦探吸了一口气,打开盒子。他狂乱而缭绕的双眼突然定住了一刹那。
那一堆肉色的东西,像是人被肢解后的残体。
他没能注意身后的脚步声。
他的母亲没有在意他愈演愈烈的沉默,也没有把儿子整天拖着那个纸人四处游荡这件事放在心上。相反,她很高兴自己能够看到孩子的笑容,只是她的疲惫磨平了她女性的敏锐,她从未注意到那笑容随着时日变得越来越迷离恍惚。她也不会注意到,家中所有的墙角上,原本肆意悬挂的蜘蛛网一点点消失,最后荡然无存,而男孩的衣服上常常粘着可疑的网状细丝。她总是那么累,就连开始能够安慰她的丈夫的影子也一点点消逝,从她的血管、皮肤、眼睛、大脑,像一块方糖在冷水中坚持不住,最终悄无声息地一点点软下。
她的孩子将纸人抱在怀里,亲吻它,对它喁喁低语;这低语常常绵长不断,直到墙角的空气被拉得老长老长而痛苦地喘息,仿佛难以忍受他看不到尽头的独白。学校里的孩子欺负了他。没有孩子接近他,听他说话。老师们从没注意过自己。妈妈总是那么晚回家。邻居种的玫瑰已经开花。他还问着,伊拉克是个有趣的地方吗,爸爸到底在执行什么任务,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这时候他仿佛也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音,感受到父亲温柔地牵起他冰凉的手一如从前。他觉得自己在变薄,变薄,和他的纸人父亲紧紧地贴在一起,感受彼此呼出的热气。
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男孩、他的纸人父亲,以及颤抖的墙角。他的母亲不在身旁,他的父亲在遥远的伊拉克,这薄薄的存在这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牵引着他没有尽头的独白。
一堆人的分离的肢体。
不。侦探定了定神,端详着,然而昏暗的光线和卧室里血液和火药的气味妨碍了他去判断。终于他伸直了手指去触摸它们——硬邦邦的,没有肉体的柔软,而是塑料的坚硬。是塑料人偶;他所有的细胞都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指摸索到箱子底下,拎起箱底一团暗绿的色彩。是一件破旧不堪的迷彩服;奇怪的是,破旧归破旧,却纤尘不染。侦探屏住呼吸,重新审视着大盒子里一堆塑料肢体;这是被拆解的大型塑料人偶。他深蓝色的影子蒙住了盒子,像裹尸布一般。突然间他发现,盒子里,没有这个人偶的头颅。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侦探猛一回头,迅速举起手中的枪。从卧室门口走进来的是开满暗红色花朵的男孩,他的手里捧着的,正是一只塑料头颅,漫无目的地反射着傍晚阴惨的微光。在门的阴影里男孩捧着头颅,又一次笑了,只是这次有那头颅作为笑容的焦点。
“我的妈妈,她杀了我的爸爸。”
床上的那个人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伊拉克,那里永远都有当地人不要命的攻击,他为了自己的生命而疯狂地战斗,没有正义没有邪恶。而在火药爆炸后的刺鼻烟雾里,在血肉模糊的人体弥漫的红色薄雾中,在漫天漫地如手枪子弹般的风沙中,他看见他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的笑容,就像眼前的血腥一样真实。他战斗着,为了让自己完整地回到家中,再见到他所有思念的身影。
又一个敌人冲了过来,弥漫的沙尘遮住了那个人瘦小的身影。他的手指紧绷了一瞬间,却突然无力。他惊愕地看见,在举着的手枪上方的,是自己儿子的面容。
“妈妈杀了爸爸。”
男孩捧着人偶的头颅,笑了。他绵长的诉说是对着那个头颅倾泻的,然而侦探依旧感到那些话语如同腐蚀性的酸,一道道,蚀过他大脑皮层的所有沟回,所过之处腾起一股烧焦的怪味。黑色的泉流跟着汹涌。
爸爸去了那个叫中东的地方,他去打仗了。
后来妈妈也越来越晚的回到家里。孩子想让她抚摸,想让她给自己讲故事,问她爸爸在哪里。但是她推开了孩子,她太累了,她必须出去赚钱,养活这个残缺的家庭。孩子看着妈妈的背影,沉默不语。
后来孩子得到了他的礼物。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塑料人偶。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偶有自己爸爸的面容、神色,暗绿的迷彩服正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于是孩子不再孤独了,他依旧对周围沉默,然而道不尽的独白正隐秘地流进人偶无动于衷的耳孔。当然,孩子并不明白他只是独白而已。他以为有人倾听。爸爸妈妈本该给他的鲜活的爱早已被剥夺,他只能自己去寻找。这是他手中唯一的稻草。
男人惊醒了。冷汗涔涔。意识渐渐从梦中回落。噩梦而已。他正想轻轻嘲笑自己的胆怯。
但噩梦醒来并不是早晨。
他的额头在惊起的同时,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体。这触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黑色的枪口,死神的口唇。他瞪着眼前黑暗的瘦小的形体;那黑洞洞的枪口被他的额头撞得抖动,他看见那只细瘦的胳膊也在抖动着。时间一瞬间的凝固,在他伸出手抓住那只胳膊的刹那,他听到了时间像他的心一样清脆地碎裂。他的拳头粗暴地敲下电灯的开关。
他身旁的女人被惊醒。赤裸的灯光下,黑色的枪身上爬动着亮斑,在他们八岁的小儿子抖动的手中;男孩苍白的脸上是燃烧的怒火。女人尖叫了一声。她低头狠狠地拧着自己,然而现实总比梦境还要残酷。
“告诉我,你想怎样?”男人低沉的声音绝望而迷茫地碾过男孩的身体,“我可是你的爸爸,这是为什么?”
男孩想挣脱男人的束缚,然而脆弱的骨头在男人的手指下挤出痛苦的呻吟。
“你不是我爸爸。是你,你杀了他!杀了我爸爸!”男孩挣脱无望,齿间迸出如刀锋般的话语,“和她!”他的另一只手,笔直地指向床上的女人,那个他曾称之为妈妈的人。
男孩站在他的卧室里,无助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他的爸爸不见了,那个会让他拥抱也会将手掌放在他手心的爸爸,那个在墙角默默倾听他无尽诉说的爸爸,那个在夜里让他感到有所依靠的爸爸,他不见了。在意识到爸爸失踪的一刹那,男孩觉得自己被绑上石头,咕咚一声沉入黑暗的海底。咸咸的水刺激着他迷离的眼睛,他的瞳仁在他一个人的独白中早已变得恍惚而没有光彩。如同一个梦游人。
像是失去而又慢慢回复的本能,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了妈妈的卧室门前。他头顶着两百米深的大海,艰难地摸索过走廊,落日用冷漠的绯红色花朵开满在他的身上。卧室门是虚掩的;然而他没有动,因为他听到了卧室里传来妈妈的声音,还有一个似乎陌生的男人。他从门缝里望去,却不能料到那幅图景将在他眼底炸开的黑暗色彩。
那天男孩提早回到了家中,却听到母亲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还有,一个貌似陌生的男人声音。他没有在意。他对一切已经不在意了,现在的他只是一片薄薄的影子,比他每天早上咀嚼的面包片还要薄。他只想快些和他薄薄的父亲在一起。
他冲进了卧室,然而他薄薄的父亲却早已不知所踪。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和一个男人正在肢解着他最宝贵的父亲,有说有笑。他们拧着他的头,他听得到颈骨喀嚓断裂的声音,头落了下来;他们拽着他的胳膊,他听得到关节磨出滋滋的声响,手臂落了下来;他们拉着他的大腿,他听得到关节铿然脱离的声音……他不能动,不能喊,只有眼睛和耳朵还在工作,看着他们剥下他那身迷彩服,深深地塞进放满他父亲肢体的大盒子。盒子没有声音地盖上,橱柜打开,又关上;而落日正吐着血红的舌头舔舐他,那舌头仿佛带刺。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向他走来,满面微笑,和身旁陌生的男子。他还是不能动,任凭母亲温柔而笑容满面地抚摩着自己的脸颊,告诉他说旁边的人就是他最想念的爸爸;而男子在旁边不停搓着手腼腆地微笑,男孩恐惧地看着他,正当一股终于明白过来的仇恨渐渐漫上来时,男子张着双手向他蹲下来——却扑了个空,只能看着男孩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一只受伤的兔子。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和一个男人正在肢解着他最宝贵的父亲。他们轻易地把那纸人撕开,撕成零乱的碎片,满含着兴奋的语句从门缝击中了他:“这东西,终于可以再也不用了。”他不能动也不能喊,他的仇恨在蔓延;直到那一天,他手执黑色的死神闯入母亲的卧室。而那个男人正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男人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钳着男孩手腕的手指微微地颤抖。他不会料到,自己闯过伊拉克的腥风血雨,回到故乡与家庭,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思念的孩子关在心房的门外。他又怎么会料到,当他撕了孩子的纸人并发誓要给孩子真正的父爱时,孩子已把自己当作了杀人犯。他的儿子把自己的父亲当做杀害自己父亲的人。这黑色的幽默像是把他的心放进了沸腾的硫酸。
他缓缓地举起了枪。
侦探缓缓地举起了枪,死神的口唇亲吻男孩的额心。
男孩没有动,他是一座花园,开满死亡的花朵。这也是男孩自己的死亡:他的死亡从对那个塑料人偶独白开始,到他举起手枪对准他父亲的脖颈结束;那是一场漫长的死亡,即使是他母亲的死也没有唤醒他。他的母亲夺去他手中的枪,看着满身鲜红花朵的男孩和丈夫血肉模糊的脖颈,她手中的枪口终于从男孩身上颤抖地移开,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最终映成一轮黑红色的月亮。
男孩的父亲,他从中东的硝烟脱身,却死在了故土上,死在家中,死在他所思念的孩子的枪口下。
男人缓缓地举起枪对准自己的手臂,沉闷的钝响混着火药划破男孩混沌的思维。
“我最亲爱的孩子。”男人对手臂上的伤口浑然不觉,“看见了吗,这是血。你的身体里流着血,因为你是一个人。那个纸人,他不是你的父亲。他不是人,他永远没有办法给你你要的东西。”他突然黯然地停顿,“……你要的爱。但是,”男孩看着男人手臂上血糊糊的大洞,两眼发直,“其实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你没有错,我们谁都没有错。”
“但现在请你相信我,我才是你的父亲。仔细的看着我,我就是你的父亲!”男人几乎在咆哮,像一头绝望的熊。男孩听到轻轻的啪嗒一声,像缺了电池的钟得到了微弱的电流,迟疑地开始走动。
侦探指着男孩额心的枪口在抖动。父亲开在自己手臂上的那一枪,也在他幼小而冰封的心灵上打开一条裂缝。他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尽管那个黑色的噩梦纠缠了侦探二十年,但他终于是没有杀死他的父亲。
然而现在,这个故事重演,也有了那个噩梦中黑暗的结局。
侦探的手指在痉挛。男孩没有错,他也是被害者。从纸人到塑料人偶,这更加逼真的“父亲替代品”,也更加深刻地夺去了男孩对真实世界的接触,使他成为独白者。所有的人都是被害者,二十年前他和他的父亲、母亲,二十年后男孩的父亲、母亲和男孩自己。而被害者如何能对另一个被害者施加惩罚?
但是,我们这些受到伤害又施加伤害的人,又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谁该为这一切负责?
男孩沉默不语。而侦探的枪口微微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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