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郑民生以到外地发展为由,从马站医院(社区诊所)辞职。在马站医院工作期间,与该院负责人王德彤多次发生矛盾,郑民生认为王不尊重他,工作上为难他,在生活上不关心他,并经常羞辱他。经初审,犯罪嫌疑人作案原因是:一是与原工作单位领导有矛盾,辞职后谋新职不成;二是婚姻(恋爱)多次失败,尤其是与当前所谈女友进展不顺利,心态扭曲,故意杀人。
——摘自南平市政府关于郑民生特大杀人案的汇报材料。
2010年3月23日,这将是福建南平人无法忘记的一个时间。
当日上午7时20分左右,在当地最好的小学南平实验小学门口,41岁的男子郑民生手持匕首冲向正在等待学校开门的小学生们,短短55秒,他令13名孩子倒在血泊中,其中8名孩子当场身亡,1名孩子因抢救无效死亡,其他4名孩子也身负重伤。
案发时的细节,不同目击者有不同说法。有目击者称凶手当时一言不发,也有目击者称,在一刀刀刺向孩子的同时,郑民生大喊:“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们活!”“多杀一个赚一个!”
此外,还有报道称,郑民生在被捕后向警方招供说,他不想活了,但不想默默无闻地死去,所以制造了这起惨案,目的是“让世界注意到我的存在”。
就在一天前,广州也发生一起惨案。在广州最漂亮大学之一的暨南大学的一栋教学楼,一名青年男子和女大学生小芳相继坠楼,男子当场死亡,而小芳虽幸免于难但身负重伤。目前,警方尚未公布事件细节,但最主流的说法称,该男子很像做粗重活的工人,身上没有携带如证件和钱包等任何可能透露其身份的资料,他是先将小芳抱起扔出楼外,接着自己跳楼自杀。
这样看来,暨南大学惨案的制造者和郑民生,尽管行凶时间相隔一天,行凶地点更是相隔几千里,但他们却有同样的心理动机——死前拉几个垫背的。
死前拉几个垫背的,这种心理,用我的话来将,就是“替死鬼心理”。
在我们文化的传说中,如若是死于上吊、溺水或难产等死法的话,其灵魂无法超生,若想超生,须诱使别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这是一种卑鄙的心理,但不管从现实还是从文化来看,这都是我们社会中最常见的心理。
当然,西方也有同等级别的龌龊心理,那就是“吸血鬼心理”,其逻辑与“替死鬼心理”有类似之处。如果一个人不幸被吸血鬼吃了一口血,这个人也会变成吸血鬼,总是处于饥饿难忍的状态中,除非吸血否则无法止饿。但“吸血鬼心理”稍好于“替死鬼心理”的地方是,前者只能暂时止饿,而不能真正得救,而在后者的传说中,害死别人的结局居然是超生。
具体到现实中,也可以看出两种文化的差异。至少,一个成年人将屠刀挥向幼儿园或小学,很像是我们社会的特产。在百度上搜索“幼儿园惨案”,会看到北京、成都和苏州等地都发生过成年人袭击幼儿园的惨案,而关于国外的报道只有一起。
2001年~2005年期间,我也做过4年的国际新闻,在我的记忆中,国外的校园惨案有很多起,但均是在校学生袭击母校,而从未记起有成年人闯进幼儿园或小学大肆杀戮的事件。
为什么我们社会中屡屡爆出如此卑鄙的案件?这或许可以从郑民生案件中找到一些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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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惨案发生后,媒体一开始的报道中,都引用郑民生的邻居、之前的师生和同事说,郑民生是一个羞涩、不善交际、为人友善且对孩子很好的好人,他们都难以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恶魔。
郑民生的邻居、一家杂货店的女老板尤其记得,去年夏天的一天,郑民生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载着四五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路上玩,他们的笑声在暮色中很是响亮。
但为什么同样是这个人,却在今天向同样是七八岁的孩子们挥起屠刀呢?
若用心理学理论解释的话,可以说,郑民生不想活了,他想杀死自己,而其中一个含义是,他想杀死自己“内在的小孩”。
但是,这样自杀的话,他会觉得非常无助、非常虚弱、非常无力,而这是他最讨厌、最想摆脱但又一直未能摆脱的感觉。
所以,在走向彻底绝望前,他想再做一次努力以逃避这种感觉,而方式就是将自己无助地感觉转嫁出去,投射到孩子们身上。他挥起屠刀追逐孩子,他一刀刀地刺向孩子,而孩子们拼命地奔跑、告饶和死去,会让他觉得自己在那一会儿很有力量。
如此一来,通过夺走其他孩子性命的方式,他似乎逃避了无助感。
当然,那一刻的强有力感只是幻觉而已,因无助感不在别处就在他心中,他永远无法逃避。所以,当一个成年男子朝他大喝一声时,他竟然就放下了刀子而束手就擒,因这声大喝就像是当头棒喝,再一次让他陷入到无助感中,于是一下子失去了继续行凶的力气。
这一声大喝为什么会如此有力?是郑民生杀的手软了,还是这一声大喝一时唤起了他残留的良心,于是放下了屠刀呢?
这两种可能性或许都有,但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美国一部电视剧中,一个警察在追捕一名专门杀孩子的连环杀手,最后这个连环杀手闯进了这名警察家中并挟持了警察的孩子。警察束手无策时突然灵机一动,以老太婆的口吻训斥这名连环杀手。这种口吻严重刺激了连环杀手,他一时失去理智,推开警察的孩子,挥刀扑向警察,最后被警察制服。
原来,这名警察在追捕连环杀手中逐渐发现,这个杀手有很悲惨的童年,他应该是被姥姥虐待并被阉割,他之所以成为虐杀孩子的连环杀手,其实是在制造同样的轮回,将姥姥虐待他的经历一次次转嫁到其他孩子头上,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他作为孩子时的痛苦了。
这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替死鬼心理,警察那一刻洞察到这种奥秘,于是他扮演起杀手的姥姥来。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噩梦般的记忆从杀手心中泛起,他一下子被打回到孩童状态,像孩子一样扑向“姥姥”,想完成童年不敢也没有力量完成的愿望——复仇。
郑民生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他挥刀扑向孩子,这会不会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童年故事的一个轮回呢?
这只是一种推测,一个可能有些道理但未必成立的推测。不够,在郑民生作为一个成年人的人生里,也会看到,他充满了无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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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民生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中,除了好的印象外,比较异常的有两点,一点是他老怀疑别人在害他,一点是他有“桃花病”。
所谓桃花病,另一种说法就是花痴。男人花痴,是渴望女人到了有点古怪的地步。女人花痴,是渴望男人到了有点古怪的地步。
在媒体的报道中,郑民生的桃花病有几次表现。一次,他对人说,他有一个美貌的女友去了美国。一次,他说,他和一个女老板有性关系。
这两次都是当别人笑话他没有女朋友,甚至笑话他是不是还是童年子时,他讲出来的。这很容易看出来,他这是吹牛。别人的笑话让他自卑,为了逃避这种自卑,他吹牛说和条件很好很成功的女子有亲密关系。
看起来,他这样说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他,但别人只会觉得他怪,而这种吹牛真正能安慰的,只有他自己。
真实的情况是,尽管郑民生长得蛮帅,工作技能也不错,但他就是无法和女性谈恋爱。多年前,郑民生在南平化纤厂的一个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位女子。一开始,这位女子对郑民生很满意,而郑民生在认识第三天就将这位女子带回家。
第三天就将女子带回家,这显示郑民生很不懂得女性的心思。因他的家只有60余平米,而且住着妈妈、一个哥哥的一家三口和他自己。并且,妈妈,哥哥的一家三口各自住一个房间,而他只能冬天睡厅夏天睡走廊。这样一个窘迫的局面,很容易将女方吓住。这个女子立即就和他停止了恋爱关系。
这样的故事重复了据说七八次。最后一次是一个苏姓的女子,与郑民生住一个小区,比他还年长。他们2008年开始交往,但2009年6月郑民生从社区诊所辞职后,两人就结束了关系。
从此以后,郑民生的心态恶化。小区的孩子们说,他们以前很爱和他玩,但2009年下半年开始有些怕他了,比如有时他会和孩子们握手,但力道很大,握得孩子们手痛。
这种意识和身体感觉的隔离,一般总是伴随着意识和情感的隔离,并且是意识和情感隔离很深很久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这个细节显示,郑民生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有了隔离,他似乎意识上已不能掌握自己的身体了,将孩子的手握得很痛,很可能是因为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手使用了多大的力气。
还有邻居说,去年下半年郑民生常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哼“香水有毒”和“两只蝴蝶”这两首歌曲。这很像是他在感叹自己的命运,比如“香水有毒”有这样的歌词: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
是你赐给的自卑
你要的爱太完美
我永远都学不会
郑民生为何无法与女性建立恋爱关系?贫困和没有房子肯定是因素之一,也应该是比较重要的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很可能是他缺乏与女性交往的方法和能力。尽管郑民生收入不高,但在他所在的南平化纤厂职工医院以及后来的社区医院,他的收入和同事并没有明显差异,甚至还可能因为他医术较高而作为技术骨干,收入还略高普通同事一筹,再加上他相貌堂堂,在与女性交往上,他的硬件应该不成问题,真正成问题的是软件——他与女性交往的方式有问题。
甚至可以说,他与任何人交往的方式都有问题。这就涉及到了他的第一个让人觉得有些异常的地方——他特别容易猜疑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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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假如你与他交往不深,他会表现得相当不错,但随着你与他关系的深入,你会发现他越来越多的问题。
郑民生就是这样的人。邻居们都觉得他不错,但他与重要的同事和家人的关系都不怎么样。
看起来,与郑民生关系最恶劣的是化纤厂职工医院的前院长王德彤。1990年从卫校毕业后,郑民生分配到化纤厂职工医院,王德彤就是院长,一直到2005年才退休,并在退休后也与郑民生一样在社区诊所行医。
期间,郑民生与王德彤发生过一些过节。2000年,卫生管理部门的一位女职工对王德彤说,你们医院一位姓郑的同事纠缠她,已经构成了“骚扰”。王德彤找了一个机会告诉郑民生不要再纠缠对方。对此,郑民生没有说什么。
诊所还曾筹钱购买办公楼,郑民生说缺钱没有参加。参股的人以后比没有参股的人每月多70元收入,再加上其他方面的差距,收入最少和收入最多的也不过相差300元。但此后郑民生经常向人抱怨说,别人奖金比他多,而领导更是在多拿多战。
两人关系日益恶化。2005年后,王德彤不再担任院长,郑民生对他开始有言语侮辱,路过其办公桌时就叫“乌龟”、“王八”并做下流手势,还有一次羞辱他说,你能当院长是因为你老婆和卫生局领导有一腿。
假若郑民生的确这样说过王德彤,那不管这只是羞辱,还是他信以为真,这都能看出,这是他自己潜意识的一种投射。
郑民生不仅怀疑王德彤害自己,多名邻居对此都有体会。曾与郑民生打过几次麻将的一名邻居称:“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总觉得别人瞧不起他,背后说他坏话,尤其去年下半年后,就是偶尔打次麻将,他也只和一家打,如果三个人一起打,他就会怀疑另外两家会联手骗他。”
马站社区诊所的护士长也说,郑民生会把别人的好话往坏处想,“有次跟他说‘今天不错,没有病好挺舒服的’,他用异样眼神看着说‘什么意思,说我没有病好?’”
我们和别人交往时多少也会有一些提防,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但像郑民生对人多疑到这种地步,与人交往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不敢与别人建立深度的关系,别人也不愿意和他建立深度关系。结果就是,他一直处在孤僻状态之中。
因为总觉得领导在害他,也或许是因为想改变自己命运。2009年6月,郑民生从单位辞职,而一年前,他刚刚拿到西医外科主治医生的资格。辞职后,他试图找过几份工作,但他求职的医院都拒绝了他。
在他辞职不久后,苏姓的女子也与他结束了交往。
工作没有了着落,恋爱也再一次失去了可能性,这双重的绞杀令郑民生绝望了。于是,邻居们无论孩子还是成人,都发现他明显出现了异常。
工作彻底没有着落,这将意味着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立足之地,这常常会将一些心理脆弱的人逼上绝路。邱兴华当年在一所道观大肆杀戮,其心理的关键转折点是他承包的土方工程出了事故而陪了受伤工人4000元,这导致他一年都没有收入。这一次工作上的失败像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梁木,一直不甘心认命的邱兴华终于认命了,而此后他出现了明显的嫉妒妄想和被迫害妄想。
在我看来,郑民生与邱兴华有类似之处,一样有明显的被迫害妄想,同时还可能有轻度的钟情妄想,只是他的症状不像邱兴华那么明显而已。
工作没有着落将意味着一个男人在世界上失去立足之地,对郑民生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假设。看上去,他的确是在失去工作后又失去了恋爱的可能性。
这样以来,无论是外部世界还是家的世界,郑民生都失去了立足之处。同时他与母亲以及住在一起的哥哥一家的关系也急剧恶化,他找过母亲发脾气,指责是母亲害了他,还和哥哥打过架。他对母亲和哥哥这样做,也是在转嫁他的无助感和失败感。他在说,我的人生之所以失败,不是我的责任,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要为我的失败负责。
如果这种转嫁发展下去,那可能发生的就是灭门案。但郑民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将他的失败感和无助感转嫁到幼小的孩子身上,转嫁到那些挚爱孩子的父母和亲人身上,转嫁到我们每一个尚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身上。
(另据最新报道称,郑民生招供,他制造这么大的惨案,目的就是为了让世人仇恨王德彤和苏姓女子,这也是一种转嫁,但且是何等荒唐的转嫁。)
郑民生其人。我相信,当他被处死时,那不是结束,新的轮回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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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百度,搜索“幼儿园惨案”,你会触目惊心。再搜索“坠楼”,你同样会触目惊心。因为仅仅通过百度新闻的搜索,你会发现,从3月22日到今天,已有数十起坠楼事件。
至于南平惨案,我自己的感触是,这种惨案留给我的感觉,和马加爵、邱兴华和李磊等人留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们的故事很有相似之处,这种相似之处令我不寒而栗。
马加爵的杀戮发生时,我想,这是孤立的个案。邱兴华的杀戮发生时,我开始意识到,或许这是一种信号。郑民生的杀戮发生后,我已有些麻木,但同时更加明确自己的判断——这是一种信号。
这种信号,传递的信息是,我们整个社会都到了一种危局的边缘。马加爵他们的心理是脆弱的,但这也往往意味着,他们的某些感觉是敏锐的,他们率先嗅到了这种危局。
也可以说,这是越来越多人的生存遇到难以逾越的挑战的一种危局。尽管国家的财富似乎在增长,但越来越多人的生存却到了找不到立足点的关头。找不到立足点,会让人有巨大的失败感和无助感,如果这种感觉自己吞下了,那就可能是自杀,如果转嫁给家人,那就是杀亲,如果转嫁给社会,那就是南平惨案。
至于郑民生们的“替死鬼心理”,心理学上的术语是“向强者认同”。它的意思是,一个人自己受到了强者的压制,他最终反而将其合理化甚至哲学化,认为强权有理,而弱者活该受罪。所以,当最终他们的心理崩溃时,他们更容易选择的是伤害弱者,而不是抗争,更不是去寻找法律和正义。
但是,“向强者认同”,这不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目前的写照吗?中国特色的暴力拆迁,和比果戈理的喜剧还要喜剧的躲猫猫、俯卧撑、梦死、心脏病猝死、喝开水烫死等发生在派出所或拘留所的种种悲喜剧,都在传递着这个信号——“弱者该死”。
有多少人接受了这一逻辑,就有多少南平惨案重演的危险。甚至,南平惨案还是比较轻的,因为郑民生必死无疑。但是,山西疫苗事件呢?地沟油呢?那些其实行使着和郑民生一样的逻辑的强者呢?能有正义吗?
郑民生向孩子们挥刀,身份不明男子伤害小芳,其逻辑都是“死前拉一些垫背”的,他们认为,死是这个可鄙生命的终结,死了,什么就都结束了。
但是,既然是结束,那为何非要拉一个垫背的呢?显然,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一种不甘心,一种不甘心生命的无力和失败,于是通过杀死别人的方式来追求一种强有力感。
这时,我真希望佛教说的轮回存在。依照这种轮回,死亡并不是结束,死亡其实是新的开始。怎么死的,就会有相应的开始。
美国“心理学之父”詹姆士也曾研究灵魂是否存在。一次研究中,他们通过一个灵媒,就像电影《人鬼情未了》中那样,与一位自杀者沟通,那位自杀者借灵媒的口说,千万不要自杀,太痛苦了,本来以为是痛苦的结束,没想到换来是更大痛苦的延续。
我希望并且相信,对于郑民生们而言,选择这样的死法,这绝对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来源:网络 作者:武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