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s in the hole(洞中之蚁)
1
上课的时候,同桌的笔不慎划过了我的胳膊,犁出一道不深的伤口。她慌忙道歉,看起来像比考试挂科还要严重。而我只是淡淡地笑笑,轻轻告诉她别担心。
鲜血渗出。这道伤口让我想到高一夏天发生的故事。有一段时间,天气预报中说是一年最热的时分,那时一般人一旦进屋就不会想着出去,因为外面的阳光实在炙热出奇,仿佛集中了太阳诞生以来所有的光热泼洒下来。也只有这种时候,人们才会想着大力宣传阻缓温室效应的计划。屋内的温度计的指数也令人悚然。屋前的梧桐树似乎被烤焦,失去了生命力。到后来,蝉也叫得少了。即使这样,弟弟还是很欢快地往外面跑。母亲说屋附近的山坡很危险,人容易滑下去,弟弟出去的时候必须有人陪同,她白天要去超市上班,这份照管弟弟的苦活就教给了身为姐姐的我。
关于弟弟,那是一个平时非常可爱的小孩,但哭闹起来却是异常地恼人。我还记得他没有拿到想要的生日礼物时整个夜晚的不宁静。除此之外,他非常讨人喜欢,在所读小学里的成绩也是鹤立鸡群。暑假有观察日记,弟弟选了蚂蚁。
“20XX年7月23日星期X 天气:晴今天很热,但我是坚持在花坛旁边继续观察着昨天发现的蚂蚁洞。蚂蚁们继续忙着自己的事。蚂蚁们虽然力气不大,却能齐心协力搬起很重的东西。我想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经常吵架,所以才能这么团结。难道谁看过蚂蚁打架吗?”
有许多字用拼音代替,所以当我看到这篇日记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因为我瞅到了手上的伤。
我的亲生父亲在弟弟出生不久后出了意外死去,与学过的某篇课文中“生孩六月,慈父见背”惊人地相似。记忆里,他总是花很多时间陪在我身边呵护我,“溺爱”这个词似乎是为他设计的。当他离开我们时,我感觉胸口被利器粗暴地撕裂,大块东西失去留下空白的感觉侵蚀过来。
随后这个暑假开始时,我没有选择地迎来了继父。他与父亲的外表迥然不同,蓄着山羊胡,头发却比较稀疏,两只眼睛总是睁不开的模样,像细细的针线缝在脸上。母亲一人支撑不起这个家庭,而继父又猛烈追求信誓旦旦,她终于答应了再婚。
从此,我身上的伤疤就没有减少过。
最早发觉这件事的时候,我正一边看着电视节目,一边想着明天的计划。这时,我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到继父从背后接近,在我白皙的胳膊上用水果刀轻轻划开了一条伤口。我惶恐起来,在他的笑声中逃进自己的卧室,锁上房间。我喘着气,觉得毛骨悚然,寒意浸透了我的背部。
2
初次虐待之后,我决定做点什么。我不知道怎样面对继父,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诉母亲。所以,我才去图书馆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在校图书馆里没有查到相关资料,于是前往了省图书馆。在偌大的图书室中,我寻找着有关虐待儿童的书籍。那些书的封面大多沉重阴暗,没有哪一本是有着暖色调的。弟弟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我的行为,并用细小的手指拂过书脊。
当视野中进入名字带有“蚂蚁”的书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忍辱着,不想让争吵发生,继续作为家庭的一份子,过着表面正常的生活。想到这里,一种悲哀感攫住了我的心,差点令我呕吐出来。
“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好难看啊。”弟弟说,他今天穿了袖子稍长的衬衫,真是不怕热啊。而我,虽然图书馆里有冷气,汗滴仍从脸颊滑落。
“没事。”我说。
傍晚回到家中,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查阅资料后,我只知道,远在美国,情况更为恶劣。每年,有将近几百万宗的家庭虐待事件在那里发生,其中造成死亡的达几千多件。那些施虐者中,百分之四十几的人在孩提时代就遭受同样的痛苦经历。我变得开始有些同情继父了。
继父下班回来的时候,神情还是正常平静。他和妈妈打招呼的时候说了一个笑话,逗得妈妈捧腹。看到这温馨的一幕,我愈发不愿意说出自己不虐待的事情。
也许我真的很像蚂蚁呢。
“姐姐,告诉我一些字怎么写好不好?”弟弟又捧着日记本过来了,那是一本封面有着棕色小熊的本子,纸页有格子花纹。我看到那些稚嫩的字迹,心情渐渐好起来。
“20XX年7月10日星期Y 天气:晴 今天在图书馆外的花丛中发现了蚂蚁,他们扛着面包屑往洞里运去。我想到,大人们都说不要乱丢垃圾,如果没有丢掉面包,蚂蚁吃什么呢。真是伤脑筋啊。”
我又笑了出来。
蚂蚁,为了自己所在的群体忙碌着,虽然它们拥有的世界只是洞内狭小阴暗的巢,但无论怎样,那都是他们可以回去、可以安心的地方。为此,即使牺牲自己的情感也可以忍受。
而在翌日起床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几条伤口。
3
我就这么度过了暑假。
暑假只放到8月10日,然后我们学校就会私自组织补课。天气渐渐好转,气温渐渐降了下来,我看到林荫道上的光斑也觉得它们在欢快地跳跃。唯一让我烦恼的,是多出来的伤疤引起了母亲注意。
“上次弟弟跑到附近的山坡不小心把日记本掉了下去。我下去帮他找的时候被荆棘划破了皮肤。”
我对母亲如此撒谎。不过下一秒,我顿时感觉口干舌燥,因为弟弟忽然出现在旁边。
于是,母亲又转身询问弟弟。他看了我一眼,注视着我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愫,然后他低着头说确实是这样。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帮忙圆谎,但我心情终于舒畅起来,似乎有凉风吹过发闷的胸口。
“姐姐,你身上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伤口啊?”补课的第一天,我回到家时弟弟拿着日记本站在门口。学校里只要不引人注目,躲在角落里,这种事不会被人发现,但回到家里,我就要继续面临拷问。
“先不能告诉你哦。”我说,擦了擦头上的汗,指着远处街角的冰淇淋店,“不过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吧。”
弟弟欢呼雀跃起来。
“对了,姐姐,你真的有什么东西掉到下面去了吗?山坡那里真的很危险吗?”走过去的时候弟弟问。
“唔,没有东西掉下,但山坡那里确实挺危险,下面到处长满荆棘,所以你千万不能靠近那边。”
付钱时,看着自己的伤口,我忽然想到一本书,《伤KIZ-KIDS》。里面有个孩子可以转移人的伤口,但他心灵上的创伤却无人治愈。最后,他不顾自己因为这种能力已经伤痕累累,跑向了一个重伤的少年,试图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像他这样,将所有的痛苦默默藏在自己心里,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的选择?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姐姐,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吗,我会帮你报仇。”
弟弟吃着冰淇淋说,像是在背诵动漫台词,一本正经的模样配上他稚嫩的表情,我又破涕为笑。
离开店门的时候,一辆自行车行驶过来,链条掠过,撕破了我的旧伤口。我没有喊痛,弟弟却对着远去的自行车挥舞着拳头。我看着弟弟,油然而生一种欣慰的感觉,淡淡的幸福感在胸口荡漾开来。
只是我不知道,在夏天结束之前还会发生一些事。
4
伤口的事被学校一位同学发现了,碰巧他又属于多嘴的人,于是我所在的年级都知道了这件事。谣言也随之诞生,正常的有先塑造一个男友给我再塑造一个情敌,离奇的有外星人将我抓去做了实验——虽然我不知道后者为什么会具有可信度。总之,老师知道了这件事,将我喊到办公室,而我依旧用原来的借口试图搪塞过去。
办公室里除了老师之外,还有一个男生正在处理杂物。我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以此减轻自己心中的压力。他先整理了周练卷,又烧了一壶水泡茶,视线也有时落在我身上。
“……下次注意点。身上这么多伤口,大家只是会觉得奇怪,所以你不用把那些话太放在心上。我说的话就是这些。”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对话结束了,立刻点头说声“谢谢老师”。临走时老师要我去帮忙拿茶,我过于紧张,捧着纸杯来回的时候茶水溅到了手上。不过伤口的事总算没有露陷,离开办公室的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旋即,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转身时,那个男生已经来到走廊上。他的表情自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刚才老师说的有关你的事我听说过,你可真是辛苦啊。”
“习惯了就好。”我回答,想要离开走廊,但是很在意他有没有发现我犯下的错误。我紧张到冒汗,自己的秘密可能被人发现。
“你是在帮老师打扫卫生吧?”
“啊,扣了太多分,因为班规我必须要来这里‘做好事’……”他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转而又慢慢露出笑容,“你在图书馆里看过《伤KIZ-KIDS》吧,当时我就在想读乙一书的人比较少,所以就记住了你。”
“哦。”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所以,我想说的是……”他的目光十分柔和,“这么多年来,你可真辛苦啊。不被别人发现,隐藏着……”
“不用同情我。”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害怕被其他人听见,倚着走廊的墙壁望向操场旁的一排排绿油油的树。它们经历了之前几日的暴晒,依旧生机盎然地伫立在那里。有时一想,生命的顽强真的是很可怕,即使面临过巨大的灾难,也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不是同情,是鼓励。”他说完拍拍我的肩膀,哼着小调下楼去了。我久久站在走廊里,肩膀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手传来的触感与温度。自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知罢了。
因为我感觉不到热度。
或者说是疼痛。
由于身体缺陷,我天生没有痛觉的感知。
5
8月快结束了,气温骤降。我看过天气预报,又确认了温度计,才肯定自己今天可以穿长袖的衣服。这是比较麻烦的事,但的确是很好的伪装。最初明白自己与常人不同之后,我就坚定不能给别人带来麻烦,要隐藏着这个秘密,所以买了一支温度计。倘若需要,我也会装作疼痛,而这种演技是慢慢学来的。在我心里,所有的外界刺激都分为各种疼痛等级。
只不过那天在办公室里,由于紧张,我忘记茶才刚刚烧开,直接用纸杯去接水,而且忽略了溅在我的手上的滚烫茶水。引起男生注意的正是我表情依旧正常,毫无疼痛迹象。他又联想起关于我的情况,很自然地就可以读出我没有痛觉感知的结论。幸运的是,老师没有注意这有悖常理的一点,而那个男生也没有声张。
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是会觉得我很傻吗?如果是那样,我希望他可以听懂蚂蚁的比喻。为了周围人的幸福,我会不去在意自己受到的伤痛,渴望的只有安宁的世界。他应该理解,因为喜欢乙一的人都是或多或少寂寞孤独、情感纤细的。
“你知道你父亲和弟弟去哪里了吗?”我从卧室出来时,母亲脸色焦急地跑来,“一大早他们就不见了,手机也无人接听。”
我也忧虑起来,和母亲一起出门。没过几分钟,弟弟就拿着日记本过来了。
“对不起,我刚才溜出去看昨天的蚂蚁洞了。”弟弟似乎有些难为情,脸颊红红地。然后他认真看了我们的脸后,又问:“为什么姐姐妈妈你们都很着急啊?”
知道继父不见了,他“哦”了一声,和我们一起在四周寻找。可是花了一个上午,继父依旧杳无音信。弟弟累了,我就带着他回来。没过二十四个小时,警局也不会把继父作为失踪人口,意思是不会进行搜查。看到母亲疲累的模样,我觉得好难过。弟弟在房间里休息,日记本落在客厅里,于是我随手拿了起来阅读,试着让心情愉快起来。
上面有昨天的日记。
“20XX年8月27日星期Z 天气:晴 今天我在去观察蚂蚁的路上遇到了同学,他请我去他家玩。蚂蚁的观察日记落一天应该也没事吧。不过写日记的时候,我很后悔,不应该放弃计划的。”
我因发笑扬起的嘴角突然凝固了。
——“对不起,我刚才溜出去看昨天的蚂蚁洞了。”
我会想起弟弟的话。他之前为什么撒谎?明明昨天没有观察蚂蚁……然后,一个画面浮现在我眼前。去图书馆的弟弟穿着长袖衣服。或许,他不是因为不怕热,而是为了掩盖伤口……我为什么这么迟钝,没有想到,他和我遭受了一样的虐待……
——“20XX年7月23日星期X 天气:晴今天很热,但我是坚持在花坛旁边继续观察着昨天发现的蚂蚁洞……”
如果日记是真实的,弟弟的痛感正常,他所遭受的痛苦就会比我更甚。我沉默了,我无法想象他的悲哀和使他伪装下去的动力。他和我一样想做只蚂蚁,让这个家庭维持下去,虽然到今天,他终于受不了虐待……
——“对了,姐姐,你真的有什么东西掉到下面去了吗?山坡那里真的很危险吗……”
山坡那里很滑,说东西掉了可以把继父喊过去,只要一推,孩子也能完成谋杀。也许,继父正躺在山坡下面,或许眼睛还没闭上,看着晒得澄澈惨白的天空。
想到这里,我觉得思绪有些混乱。准确来说,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正如我面对继父初次虐待我之后的处境。既然我能察觉到真相,那么对于警方来说破案更是易如反掌。即使未成年人犯罪处罚较轻,但对弟弟来说仍是人生中的一大污点,以后别人对待他的眼光会怎么样?
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弟弟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我们都太累了。凝视着他的脸庞好一会儿,我想起他曾经说过要保护我。或许,他真的履行了,以独特的方式。几分钟后,我离开了房间,对母亲说要去便利店一趟。自然,我想要做的是想方法去处理继父的尸体。
不顾皮肤被撕裂,我在山坡下找寻着。继父果然就在深处的荆棘丛中,蚂蚁从他的耳朵中钻进钻出,它们还在为自己的世界忙碌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