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了在树上歇斯底里地鸣叫着,乌云翻滚,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热气却丝毫没有散去,影子被透过灯笼摇晃的火光在墙上放大到极致,雪白的墙上猩红色的斑点恰似无神的双眼默默地注视着这出悲剧。
狂风吹过,灯笼“噗”的一声熄灭了,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墙边传来“咔咔”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迅速寻觅声音的源头,仅仅看见一只花猫警惕的望了这边一眼,飞身窜下墙头,消失在无际的黑夜里。
“这该如何是好?” 她自己此刻已六神无主,雷电划过夜空,照亮了对面人的脸——显的异乎寻常的狰狞。
“只会碍手碍脚,院里有枯口井,扔进去!”对面的人斩钉截铁,“你,过来帮忙,只凭我们是抬不动的,官府若是查起来,我们一个也逃不了!”那墙角的黑影仍然一动不动,一声炸雷响起,黑影猛然惊醒,重重的点头,黑暗中,并没有人瞧见。
大雨倾盆,雨,是消除一切痕迹最好的道具,待天明,再用刀将那墙上几处斑点刮掉,这个秘密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只是那只花猫的双眸令人不安——“该死的畜牲。”
第二章
细细密密的春雨笼罩着整个汉源县,狄公在内衙书斋批阅公文,半晌,甚觉烦闷起来。衙署内潮气重,且门外这淅淅沥沥的春雨渐大,虽已开春寒气依然逼人。狄公望着灰蒙蒙且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开始厌烦这没完没了却贵如酥油的雨。对于农户来说这可是场好雨,但对于离家之人却平添了几分愁绪。狄公自语道:“这雨,不知几时能停。”转而唤洪亮,良久无人应。再唤,在旁闪出一人禀道:“回老爷,洪参军护送夫人们回京城了。”
“哦,”狄公恍然记起此人是新进衙役白德,而洪亮跟随狄夫人回京城探望狄老夫人了,是这白德机灵勤快,洪亮嘱咐白德伺候狄公,“他们也走了已有半日吧?”
白德回禀:“估计现在已到长安。”
“马荣他们还未回来?”狄公抿了一口茶道,“晚上杨柳坞院主庆云设宴,只希望不要出什么变故的好。”
黑龙会①一案告破以来,汉源县竟真如云阳泽那般水波不兴了,只是近日,荒废日久的石佛寺突然香火旺盛起来,善男信女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这倒是件奇事。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依狄公吩咐去石佛寺探查此事,却久未归来,狄公甚感不安。
杨柳坞院主庆云,因为新进了几个歌妓,为招揽客人,特设宴邀请了本县巨贾商户来捧场,狄公亦在邀请之列。他本不想在这绵绵雨天出行,况且那杨柳坞还是坐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隅,只是自黑龙会一案,生意每况愈下。此中缘由一来是汉源县民依旧有些惶惶;二来多数商户巨贾因有前车之鉴在,均安于本分,凡骄奢淫逸之事亦绝少沾染。
等至天色渐晚,陶甘一行三人总算回到县衙,狄公、白德早已收拾停当。
马荣大步跨进正厅迫不及待地开口回禀道:“老爷,那石佛寺果然古怪……”
狄公打断道:“不要让庆云他们等我们太久,回头来再听你细说你们的见闻吧。
第三章
一路上细雨绵绵,人迹稀少。至出了南门,却又是另一番景致;湖上灯火点点,画舫隐隐,耳边传来丝竹声声,庆云韩咏南等人一早恭候在门外。狄公寒暄道:“近日见韩员外气色不佳?”韩咏南答道:“前日偶染风寒,现已无碍,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故未曾推辞。”苏义成与康伯年也已到场。韩咏南向狄公介绍同来的苗燧仁。苗掌柜留着山羊胡子,奕奕有神的小眼睛,五短身材。据韩咏南介绍,苗燧仁家中世代做药材经营,只在春季亲自到汉源一是置办些草药,二是为躲避家中悍妇。
叙礼毕,各自就坐,庆云早已备好菜肴美酒,酒过三巡,暗灯拍掌,新进的歌妓鱼贯而入。其中一绿衣女子,身段婀娜,舞姿翩翩,观之如醉如痴;另一黄衣女子,面如桃花,声似黄莺,听之余音绕梁;一白衣女子,十指纤纤,弹奏琵琶,闻之物我两忘。
苗燧仁举杯敬狄公,狄公低头拾起酒杯,忽见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信封,并未署名,奈何厅内灯火昏暗无法阅读,苗燧仁又执杯立于一旁,只能是把信随手搁置一边。却见苗燧仁若有所思。
“苗掌柜是哪里人氏?”狄公问道。
苗燧仁忙回过神回禀道:“小民见老爷身后这位官爷觉得面善,故而多看了几眼,老爷勿怪,小民长安人氏,自幼读书,无奈科举不第,名落孙山后只得继承祖业,幸得财神爷眷顾,又蒙祖上荫蔽,生意算是兴荣。”
狄公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据韩员外说, 你是来汉源是为置办药材的?”
苗燧仁毕恭毕敬回道:“正是,逢初春正是大黄牛膝商陆等根茎入药用植物采集时期,有些药材为配置本店秘方之用,马虎不得,需小民亲自前来置办。”
正说着,一曲终了,众女子上前拜见,绿衣女子自称玉簪花,黄衣女子凤仙花,白衣女子金茶花,三人均为长安教坊出身。狄公心下欢喜,命白德:“赐酒与三位姑娘。”庆云喜孜孜地捧上三杯美酒,三女款款拜谢,各自任意由托盘里擎了一杯,一饮而尽。不多时,只见玉簪花面色煞白,转而倒地,哀鸣不止,不一会便四肢抽搐七孔流血,满座皆惊。狄公等人速度围至玉簪花身旁,却已回天乏术。刚刚还是鲜活美丽的生命,转眼成为面目扭曲逐渐冰冷的尸体。望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狄公心中想起杏花②,此情此景不由得使他胸中怒火升腾。又是一起凶杀案件,又是在堂堂县令眼皮底下,而且这次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韩咏南等早已领教过县令威严,噤若寒蝉。
因事发突然,且过程并不复杂,勿需太多的调查,狄公让韩咏南他们回去,听候传唤,他自己则默默地看着仵作忙碌,良久问道:“是中毒?”衙门仵作放下手中活计,拱手禀道:“回老爷,是砒霜,但毒药并不在酒里,而是有人事先把毒药涂在了杯中……”狄公一惊,摸着长须陷入沉思。
自跟随狄公起马荣并未曾见过他露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迷惘神情:“既然这样,任何人都有可能下毒,因为任何人都有机会靠近酒杯。”乔泰道:“或许那歹人杀错了人呢!玉簪花成了替死鬼,那歹人或许是想害死在座的某个人。”狄公道:“杯子是早已经备好的了,或者有人是想害死三位女子中的一位。庆云……” 庆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倒霉,每次都有死人这种事情都落在她的头上,而且死的还都是院里的头牌,此时她正在一旁嚎着,直到听见狄公问话,方才收了眼泪。狄公问道:“这三位女子都是来自长安么?” 庆云:“都是长安教坊出身,长安四大名花中的三位。”马荣问道:“还有一位女子?”“是呀,”庆云答道,“也是她们的姊妹,不过据说三年前私奔了吧。”
“老爷你看这是什么?从玉簪花尸身上掉下的。”陶甘捡起地上的一个东西。白德正指挥番役把尸体抬到门板上。狄公诧异:“一个护身符,为何大惊小怪?”
“老爷请近看,”陶甘举起那个护身符,“护身符都是用朱砂写的符文,而这张却是用黑墨书写。”狄公看见折成三角形的护身符隐隐透出墨迹,遂好奇拆开,黄纸上黑字写着“乾封二年三月初八杀宋雪娘”。
庆云听得“宋雪娘”三字,不由凑过来:“那宋雪娘是玉簪花的本名呀。”
狄公问道:“此护身符从何得来?”
庆云答道:“这是前几天,玉簪花去石佛寺求的。当时戴上了,就是这样的只是没有拆开。”
陶甘问道:“那是否有见到字迹?其他女子是否也有?”
庆云答曰:“字迹记不得了,其他人并无此物。”
“啪”的一响,狄公不由一惊,却是乔泰立于桌前不慎碰倒一酒杯,幸而未碎,那杯底不知粘有何物故不曾放稳,狄公细看杯底却是一残破纸片和一些米粒,宴席之上并无米饭,定是未曾洗净之杯碟。
“石佛寺,又是石佛寺……”狄公摸着长须自语道。
第四章
翌日,县衙内马荣开始滔滔不绝的描述他们的见闻:“石佛寺现在的住持叫做空释,原是一云游僧人,本来那儿是个荒废的寺庙。”乔泰不时补充几句,陶甘则在旁一语不发。
“空释和尚说此地有佛主庇佑,要一心向善,是为普度众生脱离苦海,就带着几个小沙弥在这石佛寺住下了,果然没几天,周围几丈方圆的地里发出神光,把天都映红了啊。接着就出现更神奇的事情!寺庙前边的地里有个东西慢慢的拱起来,不久竟出现蘑菇一样的东西,方圆百里的人们都跑来看啦,那东西越升越高,竟然是个菩萨,于是和尚们就都出来念经,过了四五天,佛主才完全出现,阿弥托福……”马荣手舞足蹈地比划完了还合掌念了声佛。
“马荣兄一向不信鬼神怎就念起佛来了?”乔泰打趣道。
“兄弟有所不知,所谓鬼神,之前只是有一愚昧村民道听途说,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正如之前刘飞波的丫鬟说他会分身之术③,到头来那也只是个障眼法,一传十,十传百就神乎其神起来了。那石佛寺可不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佛主显灵,汉源县大几百号人亲眼所见,加上这次玉簪花之死,那是冥冥之中有神灵指示啊。”
“那封信在何处?”狄公忽然开口问道。问得陶甘马荣乔泰是面面相觑。“昨晚在杨柳坞的时候,放于我桌上的信封。我想那定是有什么事情,由于灯火昏暗,且苗燧仁正站在一旁,故而没有拆开查看,是你们收拾起来了吗?”众人皆回,没有。此时白德进屋上茶,狄公复问,亦回答,没有。
午时过,天色微晴,狄公命马荣、乔泰复至杨柳坞收敛玉簪花尸身,顺便打探那信封;自己召陶甘、白德同去石佛寺进香。
狄公三人便服出了县衙,往西向石佛寺,尚未行至山门,便看见香烟缭绕,耳边传来钟声杳杳。狄公望了望,善男信女车水马龙,他们也不忙进寺,找了个小店歇脚,要了三碗茶水。闲听卖茶水的老人说石佛寺玄妙之处:“那空释方丈果然是得道高僧,上个月他一来,就发现此寺庙非同一般。”有客人接口到:“哪里不同一般了,我在这汉源县也住了几十年了,都不晓得呢。”老人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去年寺里还出了件奇事哩,那江幼璧④江秀才之妻刘月娥小姐,在这寺里死而复生了!”另一位客人插话道:“是那个刘飞波之掌珠吧?”狄公哑然失笑道:“老人家,寺院门外,菩萨面前,莫打诳语,那月娥小姐是命不该绝,她本是失血过量昏寐不醒,家人误以为身亡,置棺木于寺中,待她醒来,幸得救助,乃脱离险境,故坊间传言‘死而复生’。”老人急了:“谁说不是哩,这世间之事为何如此之巧,月娥小姐本是昏迷却无脉息,江家心慌当时就已入殓,若不是棺材系薄木板做成且多裂缝,如何能不憋死?若不是有人听得她呼叫如何能救出?故而说,这竟是神灵庇佑了。”狄公笑而不语,老人家下来又说那空释方丈来了之后这佛主如何显灵云云,与马荣所述大同小异。
狄公听了一阵,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示意陶甘、白德起身前往石佛寺一探究竟。
寺里摩肩接踵,人山人海,陶甘道:“老爷,那正殿正中的佛龛供奉着正是那个地下显灵的佛像。”白德啧啧赞叹。那是个与寻常百姓家中供奉的观音像一般大小的如来坐像,狄公寻思,也只不过是个泥胎神像,真就如此灵验?他们正要跨入大殿,却见一身披袈裟,手握红珊瑚佛珠的大和尚款款而来,眯眼笑着双手合十,深深弯腰,冲狄公施了一礼。狄公还礼,和尚道:“未知知县大人驾到,小僧空释,不曾远迎,失礼失礼。”狄公暗忖此人好眼力,答道:“我今微服来此,就是不想惊动各位,仅是祈福许愿罢了,不必劳动师傅。只是我似未与师傅见过,师傅如何得知本县身份呢?”空释和尚道:“大人宽厚仁慈,威严又不乏和善,乃一方父母之相,且贵人神采自不同常人,身边似有祥光笼罩一般。”狄公微笑道:“承蒙大师吉言,我也是慕名前来参拜佛像的。”
空释笑着让道:“大殿之中过于嘈杂,还望老爷随贫僧后院小坐,待贫僧奉上好茶,与老爷详禀。”
后院倒真是个清净的好地方,墙外有松,因为开春,院里的小亭稍显清冷,但是春日里淡淡的阳光和八仙桌上煮着热腾腾的茶,却能使人体会到一丝暖意。茶香四溢,院中满目青翠,阳光柔和,“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啊”狄公赞道。空释前面领路道:“老爷这边请,连日阴雨绵绵,寺内字画受潮,可是很头疼的事情呢。” “想不到师傅还是个爱好字画之人……” 狄公笑道。“老爷当心!”陶甘拉住狄公,回廊尽头是一口大水缸满缸是水,狄公顾着说话没有留心险些撞上。狄公问道:“为何摆着这里。”空释忙道:“是浇园子用的,惊着老爷了。”转而唤沙弥:“还不快收拾了去!”那沙弥是个年幼稚子,赌气嘟囔道:“还要收拾这腌臜物件。”空释正欲发怒,顾忌到一旁的狄公,他方才悻悻收了手。
在后院小亭中坐定,空释合掌道:“大人此行的目的,应该不是随意转转的吧?”狄公道:“坊间有传言,石佛寺有神灵庇佑,确实能在数月之内,犹如春风吹梨花般,繁盛起来,若非神灵庇佑,如何能到此般境界。”空释笑道:“狄大人有所不知,正是因为汉源县人杰地灵,地下有龙气在此,故而有如来佛祖踏龙气而出现,本县之瑞兆也,仲尼西狩获麟,是因麟与仲尼结善缘,而著《麟史》。”狄公笑道:“可惜孔圣曰:‘麟之至,为明王也,出非其时而害,吾是以伤焉。’”空释讪笑。狄公话锋一转,于袖中取出黄色符纸递于空释问道:“师傅可曾见过此物?”空释双手接过细细查看片刻曰:“不曾见过。这可是一符纸?”狄公道:“正是,是于昨晚一起命案有关,有人指出死者正是几天前于贵寺求得这道灵符,果然应验了。”空释哂笑道:“大人也看见,本寺一天人来人往,请佛拜神求签求符的总不下百人,贫僧确实记不得,况并没有用黑墨画符之理。”狄公沉默半晌道:“时候不早,本官现行告辞,若师傅想起,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于我。”空释答应,命沙弥取出一小盒,毕恭毕敬呈于狄公:“此乃天竺小叶紫檀佛珠手串,只为保佑平安,望大人笑纳。”狄公谢过,命白德收起。
出了山门,陶甘叹道:“真是个阔气的师傅,天竺小叶紫檀手串可是价格不菲的呀。”狄公道:“虽还是不知这道符的来历,却看清了空释言辞闪烁,装神弄鬼,看来此行不虚。”他三人打道回府,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