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4.0版的城市
——《2013年中国悬疑小说精选》跋
文/舒飞廉
如果运气好的话,武汉满城的桂花会在秋天开放两次,一次予中秋的亭亭圆月,另外一次,则要到十一月初,薄薄的、若有若无的迟桂花,在这样缥缈的花香里,车载电台里的DJ们,多半要动员大家去吃冬至的羊肉火锅了。每年这样的时节,对我来讲,则一是以“木剑客”去弄“武侠年选”,一是以“舒飞廉”来弄“悬疑年选”。惜乎木剑客于武侠很熟,是煨烂的羊肉,于悬疑却始终很隔,是难啃的羊骨头。
在以“生命力的再现”为主旨的类型小说里,作家们在各自的领域,经营着不同题材的故事。武侠可能更注意人的“体力”,它隐含着一个历史的空间;悬疑则更注重人的“脑力”,它直面着我们窗外朝气蓬勃的城市。城市的不同的空间、不同阶层,被设定成一个一个的“案子”,侦探也好,干警也好,推理的爱好者也好,其实都是读者的替身,代替我们去观察、了解这个城市,直面我们自己。这大概是除了悬疑小说之外,都市报的情感故事、电影院的悬疑电影都特别走红的原因所在。而悬疑作家们,永远是“城市历险”的先锋,会循着街巷、道路、下水管网、各类有线无线网络等“线索”,探究各种人与人的关系,解开各种各样的人性“情结”,一直达到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大脑,最后,当他们的底牌亮出来的时候,我们会了解到由弗洛伊德到当代的脑科学这样一个清晰的谱系。
周浩晖的小说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密码》也是如此。一间冷库,两个人,一串数字,能够翻转演绎出如此精微的故事,当然是令人拍案惊绝。再麻烦的密码,也有破解出来的办法,而痴心女子负心汉这个难题,却是自古难以解开的一团乱麻。聪慧的女人的笑容里,滋味万千,我们也只能祝她好运。时晨的《变相》将故事转向中学的校园,看起来只是一个中学生三角恋争风吃醋的故事,但推动陈健将王锐推下教学楼的力量,却是在教学楼里的教室里产生出来的——学生被分成好与差两个对立的阵营,这种分类法,也是“改变容貌”的力量的源泉吧。庄秦的《命悬一线》有着特别自信与幽默的调子,在王君顾美美们挖空心思布置精巧的安乐窝发泄欲望的时刻,“我”却在不同的职业里体会着世界的丰富与美好,这份潇洒劲,是干爹与干女儿们多少场海天盛宴都换不来的。七弦的《尸骨奇踪》的故事发生在沙漠中的迷城。沙漠、尸骨、狼群、黄金国、献祭,当石棺人与十兽的战斗出现在尾声时,故事已由惊悚转向奇幻了。罪化的《香窥》将场景移到了和风细雨的日本京都,难得地以推理小说之国为背景,来写有日本风味的推理故事。就像香味能够成为解谜的通道一样,艺术不也是窥探人心的通道吗?柏木将人由天堂与地狱中间,领悟人性的力量,最后成为这种力量的栽体,他真是得其所在!
蜘蛛的《十宗罪》这两年大红大紫,《拼尸之案》是其中的一节,将我们带回写实风格的乡镇场景。梁教授所领衔的特侦组细腻而严密的侦案步调如此新锐,与“灰镇”愚昧自私的恶,形成了微妙的对应。乡村选举引发的杀人案,看起来是要将特侦组引向迷雾的闲笔,却为更加可怕的碎尸案布局了令人深省的社会背景——鲁迅写《药》的时代,人性之恶,这些产生出心灵畸变的社会结构,并没有被城市文明所彻底铲除。叶莫的《尸骨无存》中,那个恶疾缠身的英子,也可以看作是这种“乡村之恶”的象征,铁八卦虽然能够***住无名病毒,但真正解除它,却需要郑含们的科学与马嘉西们的基于同情与悲悯的爱心。漆雕醒《地狱制造》中的“量子纠缠”,说明人的“念力”是互相影响的,秘录社与“使者”们在大数据时代的对立,记忆的重新拼合,这些想法,打开了更多的以营造地狱与天堂的可能性。毒蜂《脑控》就是在这种意义上与《地狱制造》呼应的,城市的暴力美学,移师到大脑之中,形成不可思议的“脑战”,作为都市游侠的我与代表着组织的“神秘人”的战斗。可能是刚刚开始。
在这十二个故事里,我最喜欢的,当然是香无的《往生刑》。随着何晴的调查,一个医院的谋杀案渐渐袒露出了真相,而作为死者的“他”,以回魂夜之前的鬼魂的身份,跟随无知无觉的女孩,一方面还原了自己死亡的真相,一方面,也还原了藏在内心里面的纯真的初恋。我们的死亡于自己是秘密,而我们的爱,又何尝不是呢?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藏着一条纯真的小巷,小巷的月色与微风,给我们带来人生的勇气?给我们带来甜蜜而又痛楚的往生刑?这个小说有着东野圭吾《白夜行》一样的质地,文字又恍惚又清晰,就像女主人公,又柔弱又坚定,与沦落风尘的邹然一样,她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光。尸姐的《嫌疑犯》,与《变相》一样,回到了学校的场景,不过故事的力量,却是出自“虎妈”。让陈宝美与孙小津的青春凋谢在桥下同一块石头上的凶手,其实就是了不起的高考中的“两分”,它不仅扭曲了人伦的亲情,将慈爱的妈妈变成了冷漠的巨人,也扭曲了年轻人的恋爱,他们在分数的漩涡里,失去了发现并生长出真爱的能力。与《往生刑》一样,《嫌疑犯》的故事也很精致,由五六位人物的“第一人称”的叙述拼合出来的结构,就像五六面镜子,将房间里的幽微与曲折,烛照得清清楚楚。如果真的去比试故事的技法的话,这十二个稿子里面,最好的却是亮亮的《绑架》,一个发生在老街上的有一点黑色幽默的故事,一波三折,又精妙无比。相信有编剧朋友看到这个故事,会有毫不犹豫地将之推荐给姜文等人,改成电影的冲动。但这个最具镜头感的故事,也隐藏着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导演如何来处理这两个将在故事的最后一段里,结合到一起的“我”呢?双面人的形象固然并不罕见,但如此微妙地分离然后合流到一起,想通过画面的表演展现出来,却几乎不可能——在这里,小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击溃了电影——对悬疑这种类型而言,文字才是唤醒并收藏好我们的心灵激情的最好的工具。
由以上简略的巡视,我们已经可以大概了解到,在过去的一年,随着中国都市的崛起,心理学与脑科学的演进,悬疑作家们在侦探、推理等小说的传统之中写作,与城市的脉博互感而取得的长足的进步;更何况,这些进步是仅由十来个中短篇作品中观察得到的,所以完全可以想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国内的悬疑小说事实上已经发育到多元、丰富而精湛的高度,成为我们锻炼智力、了解自身、同情世界的一扇窗户,我特别希望,在文化产业方面有话语权的人,能够了解到这些作家的努力,了解到这些作品的美好,不要动辄将这个类型划入到惊悚血海、怪力乱神的***。站在悬崖上去看深渊,深渊也深深地回望着我们。这种互视,对于了解我们自己,化解掉都市化中的“暴戾”,功莫大焉。
我也特别感谢黄碧影编辑,还有华斯比兄,由《故事月末》、《漫客·悬疑》、《悬疑志》等杂志中挑选出这一批作品,本来我们还可以将目光放诸网络,放诸图书,放诸更多的杂志,将更好的悬疑作家与作品挑选出来供读者分享,因为时间的关系,难免遗珠千万,弥补这些缺憾,也只好诉诸来年了。
2013年11月3日,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