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真的不用帮忙,没事的……咳……我一个人真的可以回去……呕……”
靠在一棵树旁,我把刚吃下去的几大碗糙米都呕了出来。那是我最爱吃的。地上顿时散满了劣质白酒的气味。
“你没事吧。”拍打着我的人是我的室友,我们在外面一起租房子住。这小子有一张明星脸,穿着泛黄的皮夹克,站在风中有种金城武的味道,“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他就是这么唠叨,身上也充满着酒气,“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了啊……我答应我妈晚上要回去住的。”
多么拙劣的理由。一定是又不想帮我付车钱。
“我……不陪你了啊。”他松开了我。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又靠在了那棵树上。“哈哈……我说你站得稳吗你?”他放肆地笑着,“对了,”他转身,“还我钱。饭钱,还有以前……我借给你的。”
我掏了掏口袋。“给。”酒精似乎也让我难得的爽气。“爽快,不点了啊,”他露出一口靓丽的白牙,“你打辆车走吧。回了。”
踏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他向我敬了个礼,美国军礼,走了。“答应我,你再也不在深夜里买醉,不会轻易尝试放纵的滋味,……”他的歌声歇斯底里。
路灯似乎亮得很痛苦。我也不知道这条究竟是什么路,都是那小子害的,灌了我那么多。
我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
我往周围望去。路边散落着几家小饭店,就有我们刚刚光顾的“饕餮坊”。亏它还有这么文邹邹的名字,菜却那么恶心,除了那个特色糙米。
我看了一下表,九点半了。路边卖羊肉串的也已经回家了吧。
我又打了一个酒嗝,喝了酒果然还是不太清醒。我顺着破旧的人行道往前走。运气不错,有辆出租车停在前面的树旁。也许也是刚刚在这里吃过饭吧,前面有看到过司机餐饮。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那辆车旁的。车身深红的,应该是那种叫不出名字的小公司。尽管来上海不久,但我也和许多城里人一样,喜欢大公司。心理学上好像叫什么“泛富心理”。这词也是听那个哥们儿说的,他就是话多。
今天也没什么选择了。要是等大公司,我今天就可以睡那棵树旁了。
我打开了前座的车门。我平时都喜欢坐那里,风景好吧。可是今天的车前座却好象没有座套。我有些鄙夷,有些犹豫,关上了前门。
就坐后面吧。
“咣!”关上车门,车似乎也抖动了一下。这破车。
我平坐在座位上,不,应该是瘫坐。“师傅,到甪直路吧。”驾驶座并没有什么动静,“靠近何故路。”说不定还能抓到那小子。
车开了。
我注意到了。在上海的出租车里,无论公司,在驾驶员与乘客间都会有一层隔板,似乎是把驾驶员给隔离开。我留意过,感觉司机生在那个世界里,乘客则活在这个星球。那应该是一块透明的塑料板,呈L型。我总不是很清楚,它究竟是用来干嘛的,防暴,卫生……或者美观。也许吧。
但这辆车不一样。司机用红色的线布把那块隔板给包了起来,或者说盖了起来。这样乘客丝毫就看不见司机在干什么。布是那种深红的颜色,有点像毯子。他就不怕遮了后视镜?难道司机怕冷怕成这样?可是这样能保暖吗……
红灯。车停了下来。我看着路边。
我们已经从偏僻的小路驶了出来,尽管周围不能算繁华,但好歹也算是个居民出没的地方。看到路边有人在卖西瓜。这么冷的天,西瓜。世界很疯狂。
酒有些醒了。我撸了下自己的长发,留海下似乎还有些汗珠。被酒逼出来的吧。
长发。
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三流学校的大学生,尽管这在我老家已经算是项成就了。大一,我懂得了什么是懵懂。什么也不会,谁也不认识。我不知多少次在上海的街头哭过,却没有像偶像剧里那样就这样撞到贵人。但我也不怀念故乡,我明白出来是唯一的出路。我也没有像某些人那样玩命的读书。我只是想混过这段日子,然后再去找一份能让我存活下来的工作。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对“命运”这两个字顶礼膜拜。
后来经过了一个酷夏,我也算进入了大二。有一天,我突然不想混了,便有些心血来潮的与现在的室友租了一套房。很简陋的房子,值钱的也就只是那小子从家里搬来的电视机。当时,他是和我少有的聊得到一起的。我们读的自然是同一科,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或者说叫哥们儿。他是地道的上海人,世家都住在上海。他也想混,混过这段似水的年华。事实证明我也的确是三分钟热度,我和那位哥们儿继续开始了混的生活。回到了窝,我们就漫天地聊。我并没有钱买电脑,他妈妈给了他一个,我便总是抢他的。我们分工打一个通宵魔兽,但我第二天就没有了兴趣,这点令他很困惑。我也不是真的很善变。我更愿意相信是这个社会改变了我吧。
大三,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混日子嘛。除了一件事,我留了长发。室友又很困惑,我没烫没染,可平时挺爽气的我,下这个决定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不懂。在我们村,很少有人留长发,哪怕是女人。父亲从小告诉我,只有混混才是留长发的。我曾经一直留着不超过2厘米的板寸头,一晃就是十多年。第一次进城,看到很多女的都有着披肩长发,觉得有些怪,但也绝对不是混混。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城里与农村的差别。后来,我告诉了室友,并告诉他我觉得长发的女人也挺好看时,他笑了一个晚上。我三天没有搭理他。走在马路上,经常看到有些男的也扎一个小辫,或是直接披头,叫什么艺术家。室友为了让我留,他先留了一个。我想了两个晚上,抵挡不住当艺术家的诱惑,便毅然发誓要留到披肩才理发。后来也后悔过,但第二天也就基本忘了。
路边似乎窜出一只野猫,车子急刹了一把,我往前一跌,意识到刚刚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现在我大四了,过完年就应该要去实习了,可却还没有什么着落。公司是有,可总感觉不够格。“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室友常这么说,我便没有打算去那几家公司。再等等吧。
车又被红灯阻拦了。路边一家联华超市,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东西从里面出来,里面似乎装着过年装饰家里的“福”字和中国结。在我老家,过年了,我们经常做的也就是贴春联。事实上,乡里认字的也就没几个,更别提用毛笔。小时候我爸总会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让我来写对联。我歪歪扭扭地写完,他总会向旁人吹嘘。曾当过老师的母亲也就只能在旁边傻笑。后来发现,其实我想混也就是从小时候开始的。老家既没有什么河给我游泳,也没有什么山。我总是呆在家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宅男,所以我的成绩一直不错。高考那会儿也不知怎么的,其实是考砸了,只上了三本,哭了一个晚上,但好歹是大学,而且学费比一本低很多,父亲便依然很高兴。大一、大二过年回家时,没看到我爸,据我妈妈说好像是到朋友家去了。这家伙,就知道玩。为什么儿子我就只知道混呢,也许那也是玩吧,玩生活。我知道其实父亲的身体不好,喝酒把肝喝坏了。也算是知识青年的母亲,是她教我识的字。刚开始,老师还以为我是个傻子,妈妈只能不断地教,后来我也算是开窍了。为了我们两个,母亲头发已经快白光了。有时,我在城里混,也会有种愧疚感,不是因为父亲,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母亲吧。
感觉眼角突然有些湿,或许是想起了母亲吧,还有父亲,他们在干嘛。前几天打了个电话,说今年过年就不一定回去了。室友不回去,我们俩准备大学最后一年自己过春节。现在有些后悔,想回去写春联了。人缺少什么就会怀念什么吧。
“啊嚏!”天还真是冷。尽管那车里也没有开空调,我还是摇上了车窗。我依旧看不见司机在干什么。有点恐怖啊。我看了一下四周,似乎快要到了。车费还在往上跳着。车子一个转弯又拐进了黑暗之中。莫非他想抄近道?也行,不过这条道倒是不常走。
车子在黑暗中开着,由于暗,所以司机开得很小心。周围只有居民楼上的几星灯火照亮。我打了一个寒颤。司机这时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司机……我努力不想,可是我弱小的身板……早知道小时候就多吃去玩了,否则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的豆芽菜。我稍稍坐正了身子。看了一下表,快十点了,周围的商店也快关门了。我得再快点,赶在楼下小店老板关门前去买点水,买点方便面,窝里貌似没有库存了吧,明天中午还得靠他们活命呢。
车子窜出了黑暗。急刹车,到了。我试着摆脱了刚才无比严肃的坐姿,伸头去看计价器。三十五块。我有些惊奇于这么点路我却像回忆了我走过了整个人生。我把手伸进口袋拿钱。五块,十五块,二十五块,三十块,三十……三块。不可能,我不可能只有这么点钱。我想起来了,上车前,我还给了那小子一百五十多块。都是酒精害的,真是的,怎么会这样?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脸涨得通红。我从小就胆小。我犹豫着要不要向司机解释,看到那层布,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不用付了。”
司机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可是,呃……”
那个声音。
车门开了。不是我的车门,而是司机的。一个男人走了下来。他的身上并没有穿工作服,这么冷的天,只是一件普通的两用衫。我能感觉到自己头皮发麻,头脑一片空白。我的脸上当时肯定写满了恐惧。我的胆子确实不大。
司机没有马上过来打开我的车门。他先是把那条单子拿了下来,再打开我的门。
他的手里拿着两百块钱。
他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下来。”
我的脸色已经由恐惧转变成了惊悚。
“爸。”
我脱口而出这个字,“您一直在开出租车?”
“别吵了,钱拿着”,他打断了我,“那小子都告诉我了,这么晚还跑出去。你会喝酒吗你。你妈告诉我你过年不想回去,那就在城里好好干,好好学。别让我看不起你。毯子拿着。”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接过毯子。半晌,吐出了一个字,“哦”。
父亲已经到了车里,发动了引擎。
他突然又摇下了车窗,“没事还是把头发剪了吧,像个小混混。”,便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