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游戏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李商隐 红烛呼卢,游人如织。今天游乐场里是太热闹了,以至于一张台球桌竟被四个萍水相逢的人分享,共玩一局司诺克。 第一个出场的是个小姑娘,长得清丽可人。她自我介绍名叫白苹。大家微笑致礼。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天鹅般优雅的人物竟是职业台球手! 她旁边的中年人则没有这般夺目。此人名万仞山。人如其名,十分伟岸,可是沉默寡言。因此有人猜测他是律师,须计时付费才肯一开金口。 一个披黑色斗篷的青年男子,纤细、苍白、冷漠,好像苏格兰的贵族。如果说白苹像一首太过轻巧的小夜曲,万仞山像一篇太过平淡的散文而另一个陌生人像一出太过华丽的戏剧,那么这人——叶知秋,则是一首诗,蕴涵日月灵气而又严守格律的诗。 最后那个裹在绛色外套里的人一直隐在角落的阴影里。他一出场就是光辉灿烂,使叶知秋深深鞠躬,万仞山出声赞叹,而白苹忘情凝视达十五分钟之久一颗心就再也没离开过他!这就是花欣。 花欣与白苹联合对抗万仞山与叶知秋。四人轮流出场,就像乒乓球比赛的双打。 一上手,才知道白苹这职业台球手毕竟不凡,虽则她入行才不过半年。看她举着长长的球杆仿佛娇弱不胜,可没有一个球因无力而打薄。每次瞄准都聚精会神,每次挥杆都一丝不苟。力道在新手中罕见,谨慎在老手里难得。开局拿下五十多分。“下月我就第一次参加司诺克锦标赛呢。”她闪动着温柔的眼睛对花欣说。 万仞山球技一般,当然是跟白苹比较而言——“是不是绅士在礼让女士呢?”花欣想着,一面用雪白的手指卷动髭须,莞尔一笑——万仞山像天下所有律师一样,热衷利用可利用的一切。灯光、鞘粉,场中频频听见他的呼唤:“架杆!”他彬彬有礼地请求别人传够架杆,他自言自语地摆放架杆,他精雕细琢地调整架杆。一局球打不了几下,他用架杆的次数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叶知秋身手也不错。这类忧郁的贵族,诗歌、音乐和诸般游艺岂有不精通的呢?只见他弯下优美的腰身,抿起薄薄的嘴唇,眯上深陷的大眼睛——突然万仞山卤莽地在他右臂上一击。他长身起立,用平和的眼光质疑。白苹嫣然一笑:“该打红球,你瞄的是远处的黑球啦。”叶知秋用平和的眼光致谦。 这时候花欣与白苹这方已连胜五局了。其中轮到花欣时大部分由白苹代劳。花欣虽自己玩得不过瘾,但正如李笠翁《闲情偶寄》之意,看她搦杆凝神,踌躇不下之景,尽可入诗入画,其趣岂不更胜十倍? 轻罗小衫,往来奔跑中稍带点跳跃,活像大草坪上一只小白鸽。她双手也像鸽子,一般娇艳,而又有一般扑棱棱欲飞的样式,叫人眼花缭乱。 万仞山的手则粗大、厚重、沉稳、有力。被这双也很光滑的手握在掌内,他的委托人感受到放心,对手感受到震慑。此刻他握着架杆,像握他那杆决生死的金笔,甚至像握执政者决生死的束棒一样威严。 二人的手加起来也不及叶知秋的手富于艺术性。这双手太苍白了,简直像冰块一般半透明;这双手太清瘦了,蓝宝石的戒指几乎要滑脱。毫无疑问,这是小说家和美术家钟情的一种手,像丝绸,又像钢铁,是最适宜放在霁红的葡萄酒,金色剑柄和美人的粉颊旁的一种手。 最后,花欣开始欣赏最美的一双手,也就是花欣的手。他正在微笑,忽然想起他深深倾慕的拿破仑·波拿巴在演讲时也正是这样得意地欣赏自己那双完美无瑕的手。 花欣太出神了,竟忽略了白苹在紧张的比赛中几次秋波。可怜的小姑娘意乱神迷。叶知秋连扳三局,露出亮晶晶的牙齿对她黠笑,仿佛在说:“不要光是表演你的球技呀,‘曲有误’才得‘周郎顾’呵。” “嗨,劳驾把架杆递过来吧。”万仞山盯着台左的白球。 “哼,这也用架杆?”叶知秋像贯常一样冷笑。 “嗖,”万仞山的走位技术居然给自己做了个司诺克。白苹拍手叫好。花欣也凑过来。 又一杆,球当然没进。台上白左黑右,与两中袋呈一直线。 好简单! 白苹出场。 屏息,瞄准。这种闭眼都能进的球,她一样认真。 三人紧紧挤在对面中袋旁观看。花欣居中。 出杆! 停电了。 花欣叫大家别动,同时脑中涌出无数黑暗中的戏剧:交易、政变、爱情,还有谋杀…… 灯亮了,大家发现白苹已倒地而亡,太阳穴被钝物击中。 “残忍的先生,”花欣大喝,“无论你是不是向我挑战,我必定击败你!” 沉寂中,万仞山与叶知秋同样平静。 真正是凶手的性格。 “短暂的黑暗,简单的环境,素不相识的旁观者,杀人当然要用最方便最趁手的凶器,就是每人手里的球杆,或者架杆。” “你,你……”万仞山指着花欣。 “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是手法。还是那句话,手法在黑暗中是用不着掩饰的,华夏棍棒的横扫也好,西洋剑术的挺刺也好。这里我要谈的,是左右的问题。” “左撇子?” “是的。白苹面向我们,右边太阳穴受伤,说明伤害来自一只有力的左手。当时我们都没持杆,黑暗中抓起杆的是一个左撇子的左手。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可是大家都是右手选手啊。”万仞山早有观察。 “不错,但绝不应忘记人是最虚伪的动物。”花欣胸有成竹地说,“右撇子可以用左手写字,左撇子可以用右手持筷,台球的花打更是左右开弓。可是,市民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守住了秘密,钦差大臣却泄露了天机。不,别打断我,”他挥一挥手,“刚才白球停在台左,万仞山拿起架杆的时候,呵呵,万先生太滥用架杆了,可怕自己也想不起这一次,更想不起叶先生的话了吧。诸位,请注意白球是在台左,击球人左侧有一大片舒展的空间,右边却被台子紧紧束缚住了。对于一个右撇子,恰恰是用架杆的时候!叶知秋先生为什么表示不屑?因为你会用你那只出色的左手。” “习惯,致命的习惯。”万仞山低声说,“还有多话。” 叶知秋的脸色不能更苍白了,细腻的皮肤下隐隐可见蓝色的血管。他无声地戴上假发、眼镜,露出斗篷下华丽的坎肩。 “喔,原来是花打之王!”万仞山惊叹。 “也是司诺克之王。”花欣慢慢地说。 叶知秋凄然摇一下左手,修长的十指好像风中的白蜡烛:“唉,既然你们已经认出,就不用提我的真姓名了。谢谢你,花欣,为我保留了这一头衔,这一声,真美啊,请等一等!……最美的也许就是最后的了。下月锦标赛上,很可能我就不是司诺克之王了。传闻有新秀挑战,正如你俩此刻猜到而我在三小时前猜到的,挑战的人就是白苹。现在想来,杀了她我也不再是昔日那个司诺克之王了。我已经变得多话,真是老了……” “聪明的人儿,刚才你下意识用架杆而非球杆当凶器,大概也想掩饰左手的指纹吧。右手执杆的人都用左手架杆哪。可是架杆上指纹的方向是无法作伪的。另外你误认黑球为红球,就是因为没戴眼镜吧?近视的认!你只看到了别人的右手和你的右手,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左手呢?你只看到司诺克王冠就忽略了花打王冠么?胜也,败也,王也,寇也,人生也,游戏也,呜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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