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殇》 秋风夕起,年轻的刘希夷立在长安古道边,黯然四顾,入目皆 是衰草愁烟,乱鸦送日的一派荒凉景色。 产生这种凄怆心境应是诗人自怜的缘故吧,好不容易等到了今 天,偏偏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任你是谁都不免意兴索然呢。 舅舅宋之问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复杂,焦虑、自责、忧心忡忡。 刘希夷无声地笑了,这讥诮笑容下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数月来短暂的京城之旅替他掀去了蔽目的叶子,眼前凸现出另一番 他永远无法踏入的境象。 家中一向引以为荣的舅舅也不过是个尚方监丞,主造皇室所用 的刀剑兵器及玩好器物,当初以做的一手属对精密、音韵谐调的好 律诗而名冠天下的舅舅,如今却也要谄附武后宠臣张易之门下才能 生存了。 一瞬间,刘希夷若有所失,从心底发出一声喟叹,只觉得初至 京城的那种雄心啊,抱负啊已如飞鸿远去,杳然不计东西。 宋之问迈上一步,拉住外甥的手,悄悄痛心道:“时值中秋佳 节,那些文人骚客今夜相聚本府,登楼望月,现场赋诗应和,这本 是你一鸣天下的最好时机,我看过你昨日即兴所做的《代悲白头翁》, 感触颇多啊。” 刘希夷见舅舅散落在风中的白发,也不禁动情道:“小侄自怜 身世飘零,加之归情益切,意绪寥落,用词不免颓废了些。” 宋之问摇头道:“全诗虽充满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感伤情调, 但情景交织,清丽婉畅,艺术性极高,尤其是‘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二句足可以使你千年不朽了。” 刘希夷落寞道:“诗文不过是雕虫之艺耳,个人自有一套法门, 我佩服的倒是右拾遗陈子昂的益国、利民之宏论呢,他的诗一扫我 辈浮艳之弊,慷慨幽郁,气味雄厚,后人或许能记住我的只言片句, 但绝不会记住我的名字。” “浮华靡丽也须精雕细琢啊,今夜又要与子昂兄有番唇枪舌剑 了,”宋之问苦笑岔开话题:“今早忽然得知你母亲患疾,你要回 家照料有关事宜,几时才能归京呢?” 刘希夷悲从中来,怅然道:“小侄才疏学浅,蒙舅舅多方提携, 谒见各路大家,浪游京都,酬唱赠答,虽薄有诗文之名,但终无所 成,这次回归故园,心意已决,想以布衣终身,侍奉双亲度过残日 了。” “刘世侄,”沉默许久,站在远处,被特意邀来送别刘希夷的 几名诗人之一的太子少詹事沈全期摇头晃脑,颇为世故的道:“若 想求为世用,施展抱负,有些东西该放手时还是得放啊。” 刘希夷明白他的意思,可抛弃一身傲骨换取的功名他又岂能放 在眼中,他虽心中不屑,脸上还是带笑道:“小侄归京后只盼还能 得到大人的教诲,就此别过了。” “希夷……”宋之问一张过早苍老的脸带着伤感:“我还是对 不起你呵,见到你母亲时帮我转达一下歉意,也愿你早去早回,老 夫在京城等着你。” 诗人的心灵是脆弱的,别离尤其令人伤感,刘希夷忍住眼泪, 一一拜别众人,坐上马车,频频招手不已,他虽然没有达成梦想, 但依然感激舅舅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落日余辉,大地一片绝望的灿烂,健马长嘶,扬起尘土,长安 已缓缓的被抛在身后了,这段经历只是别人微不足道的插曲而已, 但或许就是我今生的绝唱了,刘希夷悠悠的靠在马车上想着,寒鸦 的哀鸣,从天空远端不时撒下来。 出了长安城,三七赶马的速度慢了下来,中秋之夜,路上旅人 稀疏,三七并不喜欢刘希夷,当然这没有必要说出来,因为对所有 的诗人他都没什么好感,但他始终为一些事苦恼着,他曾经看过主 人写不出来诗的模样,不免自嘲的想:“我的样子大概也是如此吧。” 他表面上还是一副毫不介意的神态,毕竟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 次做了,将刘希夷送到他的终点后,他就会消失好好休息一阵子, 生活如此舒适而惬意,没什么可抱怨的。 风声萧萧,在带着寒意的车中,刘希夷浑身感到寂寞凄伧,他 深有感触的想今年的中秋夜倒是分外的苍凉呢,三七缓缓将头伸进 车蓬,道:“刘公子,路遥途远,喝点酒御御寒吧,可别先伤了自 己身体。” 刘希夷感激的接过酒囊,朴素的关怀令他心中温暖,他喝了几 口,道:“这次路途劳烦你费心了。”三七哈哈一笑:“只要刘公 子以后莫要怪我才好。” 刘希夷迷惑不解,三七忽然停下马车,路边停着另外一辆华丽 车辆,他躬身道:“让安哥等的心烦了。”那马车上的汉子淡淡道:“ 好说,谁叫咱都是吃别人的饭呢。”说话间,他阴郁的眼神微微向 车蓬里掠过来。 刘希夷心里一凛,可头脑却忽然晕眩起来,模糊中,他被人搀 下马车,隐隐约约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好象是什么东西撞上了…… 花间的蟋蟀凄凄诉说最后的私语,月光似水银般流泻进室内, 刘希夷似做了个大梦般悚然惊醒,他缓缓来到小窗前,皓月当空, 花影扶疏,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是竟是如此熟悉?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宋之问带着酒气走进房内,看到刘 希夷,微笑道:“贤侄,我们又见面了,一路上睡的可好?” 刘希夷惊讶道:“这是什么地方,舅舅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之问呵呵笑道:“这是我的监丞府啊,你刚刚从这里走出去 没多久,难道便已忘了?” 刘希夷用手扶住头,想拼命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宋之问却 突然直挺挺的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口呼道:“贤侄救我!” 刘希夷被吓的六神无主,连忙搀起舅舅:“舅舅一切好说,切 莫折杀晚辈。” 宋之问就势站起,一张脸瞬间变的黯然神伤的模样:“情非得 已,如今我后悔也已迟了,若贤侄不能割爱,老夫也没面目见人了。” 刘希夷的心中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只得疑惑道:“舅舅说 的是……” 宋之问沉痛道:“舅舅自当上这尚方监丞以来,应酬颇多,做 诗也自感才力单薄,每每酬唱应景之作,也觉意境雷同,思锐才窄, 昨日见你所做的《代悲白头翁》,心甚喜之,我知你还未将此诗示 人,让与舅舅如何?” 如被晴天霹雳打中了一般,刘希夷顿时清醒,脸上又忍不住流 露出落寞倦怠的笑容,他认真的看着舅舅多变的模样,不由发出了 一声疲劳长叹,这种长叹接近于怜悯,他轻声道:“舅舅,你一切 都已安排妥当了,我尚有选择的余地吗?” 宋之问一时语塞,转眼又呵呵笑道:“不错,我料你也应该明 白了,你母亲患疾的确是我告诉你的假消息。” “既然如此,你不怕沈全期泄露你的秘密吗?” 宋之问叹气道:“你切莫小看了这条老狐狸,他一直帮我照应 着其他不明真相的诗人,如果没有他们在现场,谁能证明你已安全 的离开了长安呢?” 刘希夷淡笑道:“你们二人的律诗合称‘沈宋体’,没想到做 事也珠联璧合呢。” “老夫偶尔也替他送送别人的,”宋之问又关切道:“三七行 事急躁鲁莽,他对你没怎么样吧,我已警告他一定要用温和的方式 将你请回来。” 刘希夷微笑道:“多谢舅舅考虑周全。” 宋之问也微笑道:“舅舅的记性有时也不太好的,他今天就忘 记了某位大人爱吃的甜品,再送别你之前已嘱咐管家寿安快马采买, 他总是都做的让我满意,只是三七有些苦恼,因为他不能每次都是 出了事故啊,呵呵。” 刘希夷感叹道:“我真庆幸自己是宋氏的子孙。” 宋之问捻着胡须,深有同感道:“是啊,若是外人,我又何必 劳心烦力请你回来,希夷,你将此诗让与我后,你我仍然情同父子, 我一直欣赏你的才华,以老夫薄面,再出资疏通,为你在长安谋个 差事也不算太难,你意下如何?” 刘希夷漫步窗前,忽然反问道:“今夜我的这首诗反响如何。” 宋之问干笑道:“我确实已在今夜诗会现场将此诗发了出来, 连一向与我不和的陈子昂,张说二公也不得不赞我此诗气韵流畅, 音调谐美,必当流传后世。” 刘希夷的眼睛闪出光芒,喃喃道:“竟能得子昂公赏识,不负 平生哉,”他象下了很大决心般回头,直视宋之问,道:“舅舅, 我已决定了,此诗不让。” 整个房间突然死寂,没有一点声音,宋之问静坐不动,用毫无 表情的目光看着他。 刘希夷道:“舅舅,诗文见真性,我宁可将此诗付之一炬,也 不忍见他背负虚名而流传后世啊。” 宋之问用手轻扣桌案,柔声道:“希夷,我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但你也要为舅舅想想呵。” 刘希夷恳切道:“舅舅,你可知道希夷眼中的舅舅应该是什么 样子吗,他应该是那个把近体诗往前推动一步,并因在律诗上表现 出的高妙文字技巧而冠盖京华的舅舅啊。” 宋之问漠然道:“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啦,连舅舅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刘希夷道:“我知道舅舅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只是念在希夷是 宋氏后代才网开一面,诗文事小,我愿一死来换取舅舅猛醒!” 宋之问点头道:“你真的心意已决?” “我早已考虑好了,”刘希夷叹了口气道:“舅舅若真的喜欢 我的诗的话,就应该从中看得出我早已有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冲动了, 死对于希夷来说未尝不是解脱呢。” 宋之问站起身来,挥了挥手,三七和寿安从门后走了出来,宋 之问拍拍刘希夷的肩,用苍老而无情的声调道:“希夷,原谅舅舅。” 刘希夷不再说话,只是嘴角流露出让宋之问心烦意乱的笑意, 宋之问连忙面带愁容,颤巍巍地走出房间,仰望星空,只觉清光皎 洁,玉宇深沉,不知不觉已是二更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公元七一二年,屈指算来, 离刘希夷被土囊压死,弃尸长安古道也有五年了,又是一个中秋夜, 月光如水,已被谄附小人等罪名流放到钦州的宋之问也终于等到了 睿宗勒令他自杀的消息,面对着金樽里的毒酒,他忽然想起刘希夷 临死时的笑容,不由心悸不已,那是一种多么倔强而残酷的笑容呵, 仿佛看到了他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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