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之一——《许飞日记》: http://www.tuili.com/bbsShowDetail.asp?ftitle=许飞日记[寒]&act=search&fid=88973&aid=&bid=38&bname=&bmaster=&aname=&fz=&userid=水天一色 [寒]之二——《落寒的童年》: http://www.tuili.com/bbsShowDetail.asp?ftitle=落寒的童年[寒]&act=search&fid=92075&aid=&bid=38&bname=&bmaster=&aname=&fz=&userid=水天一色 [寒]之三——《校园惨剧》: http://www.tuili.com/bbsShowDetail.asp?ftitle=校园惨剧[寒]&act=search&fid=127179&aid=&bid=38&bname=&bmaster=&aname=&fz=&userid=水天一色 人家不就是爱作个链接吗?上一篇就说URL有问题,算了,斑竹辛苦辛苦,把那篇删了吧。 本文共计94458字,一共分十个帖子,如果不足回复9,请勿回,谢谢!情节和上一篇联系有点紧密,虽然没看那个也看的懂这个,但还是推荐按顺序…… 说起来,这段时间,我改变了不少。 以前我对文学作品(这么说比较好听,其实只是小说)的观念很传统,也就是大众舆论公认的那种--社会派是名门正宗,高不可攀;周围有四个不入流却很受欢迎的邪教,即言情、科幻、武侠、侦探。而以最前和最后者最令我不能容忍。言情欺骗人的感情。侦探欺骗人的理智。 不久前,我以很特殊的方式,结识对门的邻居,一个不像侦探的侦探。他让我觉得……推理……难道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 于是,现在正疯狂阅读侦探小说中。当然,也疯不到哪里去,条件有限呀。我一个自由撰稿人,要供一个大学生,日子当然紧巴巴。有很多东西是需要分期付款的,比如车,买了车就要买汽油,还有电话,安了电话就要有电话费做后盾,而大学生,则是它们中最昂贵的一个。也不能把小琳撒出去自己打工,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哥!" "又有什么事呀?大小姐?" "听你的口气!当然不会没事烦你,"伸出一个巴掌,"拿20块钱来。" "干什么?"我如临大敌。 "你不知道我最崇拜的言情小说家又出新书了?" "别这么浪费好吗?"很多侦探小说我都看着没有买,"你上学已经是……" 她劈口打断我: "我上学怎么了?又不住校,也就学费和饭费,有一顿还在家里吃,能花你多少钱?" "可是……" "再说了,家里的衣服谁洗?我洗!家里的饭谁做?我做!你倒是说说,谁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我也做家务呀……" 她一掐腰: "是呀!不但会泡方便面,还会自己洗内衣裤呢。" 算了,我既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自然英雄气短。 "那些东西……它也没用呀……" "谁说的?"她从架子上抽下一本,"你不知道里面的意境有多美!" "有什么可美的!经常写一个女人很有气质,就让她整天揽镜自窥,顾影自怜;要不然就跑到水边梳头,看见她的人绝对不会当她是梦中情人,女鬼还差不多;还会写她空闲时只有一件事做,就是坐在窗下读书,不时唏嘘感叹。最重要的一点是,眼神永远虚无缥缈,怎么可能有这么白痴的女人?还不事生产……" 我慷慨激昂,越说声越大。然后随着老妹脸色的变化,越说声越小,终于闭嘴。 她沉默很久,恶狠狠盯着我说: "好!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来,想像一下,"她切换成陶醉的语调,一边说一边做相应动作,"在高山之颠,云雾缭绕中,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绝色女子,长发飘飞,怀中抱着一把古琴,缓缓拨出绕梁的乐音。告诉我,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我一击掌: "她是怎么上去的?!" 啪! 一本书砸在我脸上。 "你没前途了你!" 我偷眼看看小琳气鼓鼓的背影,捡起地上的书,抚平上面的折痕:这可是她非常心爱的书,居然舍得拿来扔我,我觉得……很……荣幸…… "小琳……"小心翼翼地捧着书过去。 "给我20块就原谅你!"冷冰冰地伸手。 我只好摸向自己的口袋。每逢这个时刻,我都会想起商场减价促销的常用词:含泪忍痛跳楼大出血! 虽然我们兄妹在诸多问题上意见分歧,但在偶像崇拜方面,还是统一的。 比如,在楼门口与杜公子擦身而过,于是探讨起他手中塑料袋的内容。 "你说那里面是什么?" "反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会不会是某个案子的证据,警察局长让他带回来仔细研究的?" "证据?就用普通塑料袋装?" "这样别人才看不出那是什么呀,保密嘛。" "有道理。毕竟是个侦探,他的生活可不是咱们能想象的。" "那是……" 就在我们几乎满意于自己的猜测时,杜公子踩着他特有的步伐,来到每天定时停在楼下的车边,提起那备受关注的袋子,手一松,转身走回来。 我和小琳不由分说地僵在原地,当起了门神: "难道……" "只是……" "扔……" "垃圾……" 又快"十一"了。 近几年,政府采取"放长假,钓大鱼"的扩大内需策略,把前后的周末扯到一起凑成一个礼拜,让大家歇个痛快。对我这种常年在家的人,其实影响不大。反正我是没钱出去旅游的。而且这段时间的报纸杂志,需要的都是些回顾过去、评估现在、展望未来的文章,正是我工作的淡季。加上妹妹会放假在家……完了,家里没法呆了。 实在不堪对自己黑暗前景的想象,为了身心健康,下楼来透气! 快下到楼梯间平台时,杜公子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身形有些晃。我以为自己眼花,但立刻知道不是。因为他忽然倾过来,跌在我脚前。 "你怎么了?"我蹲下扶他,第一想法是他在打击罪恶的过程中负了伤,于是在他身后寻找血迹,当然没找到。 他冲我虚弱一笑,摇头表示没事,撑着楼梯扶手站起来。 "幸亏是摔在这儿……"要是趴在楼梯上,一张挺不错的脸,还不磕成一棱一棱的? 我正说着,有人"噔噔噔"从楼下跑上来。此人长相粗犷,身材魁梧,站在我面前,压来一大片黑影。 他简单看看,俯身贴近杜公子,看姿势是想把他横抱起来。我的邻居好笑地推开他,自己扶着栏杆,缓慢拾阶而上。我身边的这位"壮"士在后面亦步亦趋,看来不管前面的人从什么角度掉下来,他都能接住。 直到杜公子开门时,这人才声音低沉地开口: "'X君',要不然……" 杜公子倚着门,转身笑道: "火车票就麻烦您订了。" 说完,他很有动感地进了屋子,几乎是顺着门的自然打开跌进去的。那"壮"士皱眉看着,然后一拳擂在墙上。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向我,上下打量。 干什么?要迁怒? 他面露绝处逢生般的喜色: "你是许飞?!" 我点头,心里诧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著名。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按键拨电话: "喂,局长,是我……这件事……我知道不能改,就是想问能不能请个'外援'……毕竟情况特殊……让人担心……真的?太好了……"挂断电话看着我:"我是公安局的,叫张臣。有件事求你。" 求人口气还这么硬的? "去我家谈吧。我妹妹正好不在。" 张警官还没有坐定就说: "几个月以前,你去我们局里做证人,我见过你。" "哦,那件事呀……实在多亏了杜落寒。" 他眼神怪异地看着我,似乎无法接受我直呼邻居的名字。其实,我自己叫着也别扭。 "他现在有点麻烦,你能帮个忙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你先看看。" 信上的字不难看,甚至可说漂亮,只是有种特殊的扭曲感,让人很不愉快。 警察同志: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真的。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这次也绝对不会。 撷取最精彩的瞬间,拍到最出色的照片,是我毕生的梦想。所以我一直到处旅行,寻找灵感,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在一个城市,我往往住同一家旅馆。不久前,我受到《法制》节目的启发,忽然觉得:如果用旅馆来贩毒,不也很合适吗?而在我现在住的这家,就有一个人,我投宿时见过好几次。如果是我想的那样,岂不是…… "这是什么呀?"实在看不下去了,内容完全不懂。而且,那第一段……就算是必须用词激烈撕心裂肺的话剧台词,也太夸张了,更何况是信呢? "我慢慢和你解释。你看最近的《法制》节目了吗?" "我可是热心观众,一直坚持看的。前些天播的《校园惨剧》还不错,说的是发生在某高校的贩毒杀人事件……" "这'某高校',正是'X君'他们学校。" "那案子……" "就是他破的。可是事情并没有完,它背后有一个遍布全国的巨大贩毒网。上面的人非常重视,现在主要就忙它。前些天,我们抓了一个叫徐晓菲的女孩,因为贩毒。大家分析,她绝对是'网'里的。" "怎么?" "方法呀。和节目里一样,利用一个固定的地方,交易的双方不见面,一个留,一个取,钱在银行里走。而徐晓菲说她负责的据点,就是来这封信的旅馆。" "啊!我明白了。来信的人一知半解,胡乱猜测,却恰恰猜到了点子上。" "是!那个旅馆就在火车站附近,人口流动量很大,一些人住两天走了,其他人再来住。如果前一个客人落了点什么东西在房里,又偏是不容易打扫到的地方,下一个客人住进来,顺手就拿走了。或者有人假装拾物不昧地捡了个锁着的皮箱,他离开以后,有人自称东西的主人来认领。如果有钥匙,能打开一边的锁,就一定没错了,倒也不需要开箱子让人看……总之,把戏多得是呀。" "一定是黑窝点?" "对。为了破这个窝,我们特别保密徐晓菲被捕的事。交易对象不知事情有变,一定会去。" "好啊。只要派人过去抓,不就行了?" "不行!交易时间是来信的日子前后,信到我们手里又耽搁了些时候。徐晓菲抓得比较早,这次还没去放下毒品。对方根本没东西可取,还不离开呀?派人可能扑空。" "那也得去了再说呀。" 张警官脸色有些郁愤,似乎对自己要说的很不屑: "本来这信是寄给当地警察局的,他们说忙,而且这事也是我们局开始办的,就转到这里。我们局警力也紧张,几乎回来一个立刻又派出去,兄弟们一个多礼拜没放假了……" 前言不搭后语了一段后,他一砸桌子: "算了,实话跟你说!其实是因为……来信的人没我们掌握的东西多,他猜得对不对没人知道,信里的词句又奇怪成那样,怎么都不让人相信。万一错信了他,浪费警力的责任谁担?尤其现在人手这么紧张的时候。可是那个旅馆有问题,又是一定的。如果不去,放跑犯罪组织重要成员的帽子扣下来,正经不轻。" 这回我理解: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去确定信的真实性,再决定怎么行动。而去的这个人,必须有处理这件事的头脑,又要和警察局--至少在表面上--扯不上任何关系……"非杜公子莫数了,"我知道他说的火车票是什么意思了。" 他的口气有些暴躁: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让'X君'去冒险。哼!他自己也是……那些人编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骗过他?我就不信!他是明明知道,还坚持要去。要是别的事,我说什么也要把他扣下。偏是这件……" "有什么不一样吗?" "和他们学校那件事有关系的,他知道了,绝对不可能不管。他现在又这样,你刚才也看见了……" "他怎么了?哪儿受伤了?" "受伤?"听语气,他似乎不敢想象这种情况,"是发烧。他呀,从小不爱得病,一得上就不容易好。所以,我想请你和他一起去,至少有个照应。" "是不是,如果有什么危险,我还得保护他?"论打架能力,我不太有把握。 "真要有事,谁保护也不顶用。那个组织的人,心狠手辣,想起杀人来,不论个儿杀论打儿杀呀……不过,有人要对他不利,他应该可以意识到……" 他边说边点头,似乎要说服自己相信。我不知道他和杜公子是什么关系,但现在看来,他对他,大概像父母对孩子,再有信心也不放心。 "对了,刚才我和你说的,千万别让他知道,他或许不愿意。你赶紧收拾东西吧,车票什么的我张罗,估计很快能下来。刚才我请示过,这次的一切费用,局里报销。" 说了这么多,最正中我下怀的就是这最后一句。 真厉害!也就是公务能这么快,平常人大概不可能这么顺利。火车票居然是第二天的。而这一天,显然不是什么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恶运从昨天开始。我刚接到委托时,还像个孩子般,紧张却期待。后来,一想到可以去旅行而且免费,就完全忘了此行的重责大任,有些得意过头。为我收拾行李的妹妹,本来就心情极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我这样更是动辄得咎。我知道她是借题发挥,可是有些事只能心里明白,不能说出来。我能说什么?"你不用嫉妒呀,放心!我又不能和你的杜公子怎么样……"我要是真敢说,她非抓花了我不可。 被她横眉立目地送到火车站,我这个提心吊胆呀。好容易到了地方,她走了。我跟张臣会合。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据说是石局长写的证明,有局里的大印。到了那边如果有什么麻烦,可以找当地同行帮忙。这给人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我挺喜欢。 古装电视剧里,我最爱看的段落就是:一位钦差大人,扮装成百姓游走于民间。正当一群恶人对他不屑一顾冷嘲热讽时,只见他手往怀里一摸,御赐金牌一亮,在场人众统统伏地山呼万岁。一下子所有人都比你矮的感觉,一定扬眉吐气。类比现在的情况,只可惜时代不对,就算我们在危急关头亮出一张压得笔挺的介绍信……好像也威风不到哪里去。 我浮想联翩过后,才看到站在一边的杜公子。他大概没料到我也随行,而且非常明显,对这改变持反对态度。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生气,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他皱眉看着张臣,似乎又不忍真的出口责备。僵持的尴尬场面,被他的手机铃声打破。刚按下接听键,那边便吼出声来。声音很具爆发力,即使在嘈杂的火车站也能隐约听见。 "落寒,说话!" "我在!" "嗓子好了?" "嗯。" "我失望了!你失声这几天,我们耳根难得清静呀。就是清理现场有点难,一做值日,收拾出好多纸条来,什么'文羽,咱们吃饭去呀!',要不就是'帮我把作业本拿过来'……" "我说不出话,只能写条了。有道是:'声',亦我所欲也;'意',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声'而取'意'者也。" "刚能说话又开始……气得我都忘了要和你说什么了。假期给我在家好好待着啊,少折腾。再感冒,上课我们不帮你答到。" "也不是我自己想病……" "你不想?靠着墙坐了一夜算什么?愿意熬夜我不拦着,你倒衣冠整齐呀,还晾着……人家'思想者'什么都不穿都不得病,为什么?因为他是雕像!你是吗?不是就别逞能……" "我那不是脱衣服脱到一半,忽然想起点儿事来……" "然后就琢磨了一宿?有什么的呀?不就是第二天,要为咱们学校的事,出庭作个证吗?你一个尸体发现人,连死人都见过了,一屋子活人有什么可怵的?再说,你要想,你躺着想。我大晚上的起夜回来,看着上铺坐着一个,你想吓死人呀!" "我又不是真一夜没睡……" "你要不是天亮的时候靠着墙睡着了,你能感冒吗你?算了,不说了,再说,我非得摸着电波爬过去掐死你!" 那边没了声音,杜公子低声嘟囔: "死徐宁……" 谁料对方还没挂机: "说什么呢?还敢骂我……" 为表示情形出乎意料,杜公子模拟向前栽倒的动作,却在最后悬崖勒马时真的捂住额头。他显然忘了自己现在的体质。 他凝视了手机一会儿,扯到嘴边当步话机用:"在下岂敢,在下惶恐!"随即捏断联系。 回头看看我们,大概是没心情也没心力讨论先斩后奏的问题,长出口气说: "我们上车吧。" 我们被安置在硬卧车厢,张臣为局里没有更多经费而扼腕。其实我看已经很好了,毕竟两个都是下铺。 火车开动后,我发现和杜公子实在无话可说。平时就只是点头之交,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偏偏住对门,彼此的情况都知道,想废话也废不出来。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一个话题从来没有超过三句。他也只是敷衍地随口应和,我相信这绝对是生理原因。 他终于去休息了,不管从什么角度,我都赞成这个决定。我开始自行其是,观观景,啃啃带来的面包,翻翻随行的侦探小说,不时忠于职守地过去看他一眼。第一天算是平安无事地过去。 晚上了,我关注起火车上的铺位。上中下三层,六张床连在一起,让我想起某种养鸟的笼子。我和杜公子的床只隔一块板,真正的"隔壁"。我睡前决定,回去后告诉小琳:我曾经和杜公子"同床共枕"…… 第二天,他过来我这边,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我说什么来着?睡觉是真正的"万灵丹",包治百病。哪里不舒服,睡一觉准好。 这次,换他主动和我聊。果然比我有技巧,一语中的地谈起我摊放在床上的侦探小说。我开玩笑地说:"一般的侦探都是:一出海就沉船,一上飞机必遇恐怖份子,一搭火车准死人。你可别这样。"他笑起来说应该不会。 局面似乎就此打开。我们说到这次旅行的目的上。那封信我没有看完,但他说内容也就我看的那么多了,往后又是一些恳求相信的辞句。信中令人气愤的并没有出现怀疑对象的名字,连性别也不能确定。目前只知道来信人叫吕良,而旅馆的招牌是"如归",取"宾至如归"之意。我打趣说听着怎么这么不吉利,好像鬼门关,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也笑了,但笑容略带些忧郁,似乎不只当它是玩笑。 我连忙转移话题,说我一直很好奇(这倒是真的),让他给我讲讲《校园惨剧》的具体情况。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似乎不愿详述。反而和我说起他们学校的奇人奇事,宿舍的日常生活,上课、翘课、互抄作业、突击复习…… 他说得很高兴,我却在心底长叹。唉,偶像这东西,真的之能远观,距离产生美感是绝对的真理。现在在我面前的,哪里还是我想象出来的英明神武的大侦探,分明就是一个满坑满谷一抓一把的普通大学生。 听到有趣处,我也会插上两句,互动性比昨天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我并不轻松。真的聊起来,最大的问题便是称呼。我叫他什么?"杜公子"只是戏称,"杜落寒"这名字取得实在绕舌头,又没熟到可以叫"落寒"的地步。"小杜"?万万不可能。我们相识,是因为他不久前帮了我,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我恐怕这辈子没机会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了。 思前想后,怎么都不合适,只好"你"个不停了。 一场天聊到中午,"隔壁"过来一个穿着土气的女人。我见过,她和她女儿住杜公子上面。她说孩子在上铺呆着,她怕她掉下来,问能不能借杜公子的铺位玩一会儿。 谈话被打断,他一怔,但立刻点头。 女人眉开眼笑地走后,我立刻用胳膊捅他: "你不怕她要和你换铺?"珍贵的下铺呀!尤其从票价上讲。 他又一楞,然后就笑了,让我搞不清他是根本没那么想,还是想到了也不在乎。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觉得有点困。因为今天很早就醒了,在火车上究竟睡不安稳。当我想睡午觉时,也终于体贴地想起没有痊愈的病人需要休息,就赶他回去躺着。 等我舒服地睡醒一觉,原以为他那边也差不多,实在没想到,一睁眼会看到这种镜头: 杜公子背靠车窗站在那里,双手抱在一起,头随着车的摇晃上下点着。而他的脸色,又回到昨天的状态,不是,是更不堪入目。异常的苍白,颧骨上顶着烧出来的红色。 我冲过去把他摇醒: "你干什么?有床不睡睡这里……" 说着我扭头看他的床,一个小丫头趴在上面,身上盖着毛毯,睡得很甜。不用多说,我已经可以演绎出事情的经过。 "看见她玩累了睡着,你就一直在这儿……" 他摇摇头,似乎嫌我说话声音太大,而后异常柔和地看了小女孩一眼,辩解道: "我也叫过她……" "叫不醒?我不信!你怎么叫的?用给她盖毯子的方式?" "你很会推理……不用瞪我,我是想,如果把她惊醒了呢,正好挪到上面去睡。可是,她不是没醒吗?……我是不是传染上你了,你脸色这么难看?而且,从本质上说,躺着和站着的姿势其实是一样的……" 一股怒气从丹田直冲胸口,激起我的破坏欲。直接打他是故意伤害,打碎玻璃是破坏公物,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正挥拳要砸上车窗,猛然想起骨折的话医药费自己掏,于是中途改道,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这时完全忘了我们的熟悉程度),用力甩在我床上。 他托着被摔晕的头: "那你……" "我睡好了!!" 我揉着吼破的喉咙:这种人,气死我了!昨天早上在电话里骂他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骂得好!! 我直楞楞地大步向前走,急欲找到泄愤的方式,好在并不困难。我很快找到了在心里抨击的对象。 看看,看看这个女人,真是毁眼呀!并不是说她丑,而是…… 两条腿并着,歪向一边,似乎很淑女。从她身子的姿态,我推理她是个体操运动员,因为一般人的腰掰成那个角度早折了。一只手流线型地放在腿上,另一只托腮,无名指和小指还以标准姿势翘出来。头望着窗外,不过……哪里是看风景?分明是希望别人把她当风景欣赏。我相信,她脸的偏转,都经过深思熟虑,为了取得最佳观赏角度。哼!和我妹妹一样--被言情小说教坏的一代。 其实,我们男人是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当看到那些想美却美不起来的东西时,会毫不留情大加讥刺。除非能美到一下子把人震慑住,我们便没词了。 我深吸一口气,往她对面看,那边也坐着一个女孩子。她背对着我,坐得很正,两手握着一把纯黑色的长伞放在膝头,同样是望着窗外,身上却真正透出一种名叫气质的东西。而且,她的衣服……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白色为底,染着稀疏流畅的蓝色条纹,让我忆起一种久违的感觉。 在搬去和杜公子作邻居前,我家住平房。我们院子里和我最好的哥们,对他家的地板我印象深刻。堆积泥土的方砖,年代久远积累成黑色,把整间屋子都映得黑压压。虽然我好友他妈经常对我家的洋灰地羡慕不已,那却是他的骄傲。那时还没上学,天黑后的固定活动,是去他家"鬼屋探险"。成群结队,弯着腰,小心翼翼,想象着脚下的凹凸不平是踩到了葬身于此的冒险前辈的骸骨。忽然哪个大叫一声,再一起涌向门口,夺门而逃。 后来,条件有了改善,但平民家庭毕竟不可能在地板上一掷千金。所以他母亲满怀歉意地告诉他,他的房间"是最便宜的"。他把我领到屋门口时,却是狂妄地和我说相同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最便宜"吗?通体明亮的白色,写意的蓝色条纹,如同云海间透出的几丝蓝天,只不知道,从云彩上向下看,天是否是蓝的。 我站在原地,甚至不敢踏足上去。它……太干净! 我惊艳的表情令他满意,而他的笑声令我怒从心起: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大姑娘!" 他一拳挥过来! 于是,我们打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架,破最长时间纪录的,呕了三天气。三天后,又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由人家的衣服联想到地板,虽然荒谬,却也无奈。谁让现在值得珍惜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呢? 正如我这位童年好友,前些天邀我去参观他结婚用的新居。豪华,考究,大理石,木地板,镂花的隔窗,甚至几盏灯开关的搭配,会造成怎样的光晕效果,营造出怎样的气氛,都是精心研究过的。一切都很有匠心……错了,是很有匠气,一天下来除了一鼻子的甲醛味一无所获。当然,这无需得到我的赞同,最根本的目的是给他女朋友看。他的女朋友比他的房子漂亮,这小子好运气!哪儿像我,千锤百炼的王老五…… 有时候想想,一个人的性格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炫耀是他儿时坚定的缺点,也是现在的爱好,可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耳边听到收拾行李的声音,车厢里的人们坐在铺位上蠢蠢欲动,再看看车窗外静止的景物--火车到站了。 这时,一个穿绿军装,架着单拐的人,十分颠簸地经过窗子。那个深受我厌恶的女人开口了。如我所料,像这种以为自己的外表每时每刻都在发光的人,经常会把自己的品德和才华也拎出来璀璨一番。比如抛售同情心。或者咬文嚼字,只要听起来漂亮,多不恰当的词都敢用。 "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好可怜呀,都不能独立走路,必须倚靠手杖……" 手杖?天!是拐,好吗? 我不耐烦地转身走,只听另一个声音有些僵硬地说: "希望他不是城市人,不然脚一定很痛。" 他一条腿残废,当然会痛,关"城市"什么事? 虽然不解,我却没费心去想。因为比起这句话,她说话本身更让我惊讶。声音确实没听过,但腔调却似曾相识。而且,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觉得熟悉。难道真的是某位故人? 心里模糊出现的影子,却跳不出心外。我也没难为自己去冥想。回忆嘛,就像找东西。找的时候像从世界上消失,而不找了,它会自己蹦出来。所以,暂时不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恍然了呢。 我叫起杜公子,提了包,和其他人拥在走道,不成型地排着队,准备鱼贯而出。可是车门却不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打开。 下车后,发现车头那里被栏了起来,附近人头攒动,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在疏散围观人群。于是,消息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火车撞死人了…… 我回头,想看杜公子的反应,却见他靠在大厅的柱子上,号称"靠一会儿就好"。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有些无措,站在他身边,四下张望,想着要不要找人来帮忙。 断断续续的琴声传过嘈杂钻到耳朵里,我发现旁边的柱子下也有一个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扶着的二胡早已褪色,侧面蛇皮翻起,弓弦磨得跳丝,白得发亮,是他所有东西中最干净的。身边放了一根污渍斑斑带铁头的木棍,面前是一只在久远以前流行,现在却无人问津的水碗。人们在他附近来去如风,他也左右顾盼。或者不应该用这个词,因为他转向我时,我看到了充满他眼眶的,明晃晃的眼白。 一个皮肤白皙,体态丰腴的女人,在他面前站定,向那碗里看着。似乎不满人们把他作为面值小到花不出去的硬币的倾销地,就把手伸到口袋里,大概是没带钱吧,又空着拿出来,惋惜地紧紧攥着手中的伞,终于转身离开。 我再把头转向杜公子,谁知眼前一花,被人撞到,带得转了半圈才停住: "喂!"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哈着腰道歉,"急着找人……" "那也不能横冲直撞呀。" "实在不好意思。" 他继续点头,一次抬起时对上杜公子。他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抓起杜公子一只手,捏住手腕,拧着眉毛斜着眼睛揣摩,原本陪笑的脸也相应变得严肃。 我疑惑地看着他奇异的举动,心里想的居然是:他有多大?刚才那样看来20出头,现在的样子要加上5岁,25?不会再多了。 他一改刚才的态度,话语带着气流直冲过来: "你们一起的?" "是啊。" 他眉毛倒竖: "你怎么搞的?还在这里耽搁。他现在……最好立刻去检查,然后住院休息。" "有这么严重?他自己说没事。" "听他自己说呢!很多保证没事的人,去医院一查都是癌症晚期。病人的话……哼!" "那你的话……" 他迅速掏出一张卡片平推过来,险些顶到我的鼻子。这么近,我能看清楚的只有中间最大的字:方擎岳。叫这个名字了不起吗?随后我才领悟到他让我看的是旁边的小字,什么"中医药"…… 我还没看全,他就撤回去: "我是医生,懂了吧?" "你刚才是在……号脉?" "你才知道呀!" "哦,不是,我只是觉得,中医都是老头子,你也不说点术语让我相信……" "我说阴阳、寒热、虚实、经脉、穴位,你听得懂吗?" 我自知理亏,不再分辨,只觉得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训成这样,实在丢脸。 "看你们这样,刚到吧?算了,你管他,我去给你们拦辆出租。" 我依言过去扶杜公子,他简直是从柱子上直接转靠到我身上,让我真正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轻声说: "石叔的信……" 我不耐烦地回道: "放心,丢不了的。" "收好……那里有坏人……危险……" 折腾了一圈,再回到这里,真是心力交瘁。提着两个人的行李,向人问着路,抑郁得说不清理由,也许是为了所有事情的综合。 拐了几次,距离不远,却似乎走到了繁华的背面。 发白的工地,好像撒满了白灰,有水泼在地上一定会瞬间吸收,令人恶心的干燥,动辄爆土扬烟,空气绝对不适合呼吸。 摆放的木材旁边,用铁链和项圈栓着一条狗,肚子的地方是明显的凹陷,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喂过。它对面站着两个穿工作服的民工,站在前面的一个,手里托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用牙卡下一块,轻佻地嚼嚼,一昂头吐出去。汁水口水淋漓的苹果在空中划过抛物线,落在离狗不远处。它立刻虔诚地跑过来,最后一点距离时,锁链勒住了它。它拼命伸长脖子,依然够不到,便发出焦急的叫声。那民工乐此不疲地继续,他后面的同事,脸上挂着极有兴趣的愚蠢笑容,拍手叫好。很快,狗的周围堆了一圈碎苹果。 暴怒的狂吠,以及抖动铁链"哗啦啦"响,震着我的耳膜。我不禁捏紧拳头--我觉得这是在侮辱人格,虽然那只是一条狗。 这灰暗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他简直具有救世主的一切特征。光滑的黑发,细致的皮肤,大过常人一倍的明亮眼睛,令人赞叹的漂亮,让你不禁想把褒义词都抛掷到他身上。其实,在我心里,早已导演了一出戏剧性很强的《儿童与动物》。确实,他们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种代表纯净的东西。 男孩走到狗旁边,看着地上的惨状,并没有如我所料的护在它前面,反而像想到什么巧妙的事情一样,神秘地一笑,"噗"地吐了口口水。终于有一件东西掉在了活动范围内,狗低头闻过来,左左右右地嗅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那孩子胜利者一般开怀大笑。 不止后背,我心都凉了。相比之下,刚才那两个人的虐待,都不算什么了。 我忘记了,孩子是最接近动物的东西,非常自我,考虑事情也大多出于直觉。他们应该分成两类:一种是匪夷所思的善良,被社会沾染了一点点便无法领会的纯洁;另一种则是令人发指的阴残,虽然只是一时灵感,却胜过许多设计精巧,用心狠毒的诡计。 后面的这一类通常是聪明的孩子,但我不相信聪明的都会这样。忽然想起杜公子,就把他拎来做反例。他小时候一定不一样。 可眼前这位……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呀? 看他摇头摆尾地走了,我虽不想多管闲事,却也不愿假装没看见,简直是不知道想干什么地跟在他身后。他拐进了一栋建筑。我一看招牌:如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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