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着雪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耳机里回放着柴科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年》,突然想钻进超市买些猫粮。 圣诞到了,什么东西都在打折sale。 小小的超市人客爆满,让我避之不及。货柜组成的迷宫中,一色齐刷刷红绿白的包装,我学样伸手去抓,触感却依旧冰凉。耳机中音乐渐入高潮,想到猫那肥滚滚的身躯,我又从货架上添两包海鲜口味的鱼饼。 一路雪片铺天盖地。 在跨进房间的一瞬,迎面大玻璃窗里直射进来的光让我睁不开眼,这怕是圣诞夜幕前最后一点夕阳。我拂掉头发上的雪珠,眯起眼睛。挣扎着看见猫曼步走上前来,肥胖的头抬着,景仰着我手中超市鲜艳的袋子。 斐柯:永逸你回来了。 斐柯在窗下的沙发里仰面倒着,从盒子里磕出一支烟点上,染成深蓝色的长直发沉光闪闪似有潮气。我想问她是不是刚刚回家? 斐柯用一只手指描着窗帘的花样。 她穿着橙色的格子长裤,烟灰色的恤衫,奇怪的搭配。 但她穿上了非常美丽。 于是我什么也没有问。 斐柯和猫,是我的室友。 租住高层的公寓,一室一厅小小的空间仿似聚集了茫茫人海中的同类。 穿越一片海洋,来到这个生活节奏异常缓慢的国家已两年有余。 这里的天空总是很空。 两年中我的个子没有长高,也没有一般东方女孩子出国后发胖的迹象。头发已经垂到腰,漂成铂金一般的颜色。期间还曾烫过些卷曲的式样。 对镜时,总觉得自己尴尬的丢失了东方的形象。 也并没有得到西方的气质。 虽然不愿承认,但心里很清楚为了逃避感情来到另外一个国度的我很懦弱。当初想要逃避的人,在家乡附近的小城为一起火灾服刑。 大火圣诞一夜之间吞没我的家。 记得那时那人。总是爱穿白衣,一脸淡定。 人们都说他是个万恶的纵火犯,而我叫他南术人。 他的刑期已近满。 抱歉我的时间概念模糊。 唯一肯定的是,我还没有再见过一个可以把白衬衣穿的那么好看的人。 一只手托着沉重的猫,我一只手含混的翻动着锅里的鸡蛋炒饭,家庭主妇状幸福的吸着油烟味。至于斐柯,烟视媚行的女人是不适合下厨的――我们谁也不想在吃炒饭的时候吃到一片画着樱花的透明假指甲。 一年前我遇到贴着樱花指甲的她。 那时斐柯从我炒的一盆金色的食物中仰起雪白的脸,她说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炒饭。 斐柯:我可以整理你那惨绝人寰的房间。 斐柯:你将不会再需要别人陪伴。 斐柯:永逸,我们一起生活吧。 如今这个美丽的美丽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安静的等着我那一碗炒饭。这份相依为命的感情的确让我看上去不再需要别人。 除了猫,自闭的我们再容不下旁的。 猫很合时宜的“喵”跳下去让我盛饭的时候,我看到对面贴着栀子花纹墙纸的墙上浮动着一些异样的红光。 略微侧首就看见斐柯已经从沙发里腾出来。 一手夹着薄荷烟一手端着朗姆酒倚在窗边。 然后是远远的,穿过黯淡的天空,安宁的背景音乐下传来意义不明的喧嚣人声。 我的手停下来,一阵心悸:斐柯? 斐柯又盯着外面二、三秒,回头看定我:街那边的房子着火了。 吸进一口烟又温和的补充:烧不过来,消防车已经到了。 我答不出话,只战战兢兢近前去俯视那条火树银花的街。 记忆,瞬间被街尾那道火光箭一般毫不留情的穿刺。 火,光,有缺口的雪,与记忆中的形象一一印合,被烙一样深刻。 像在半透明的幕布上投射了双层的电影画面。 就那样愣在那里,口不能言,眼睛却无法离开那一团眩晕惊异的焰色。 看见两年前的自己,匆匆穿过积雪狼藉的街道。 等待我的,也是那一团鲜红。 整个房子就像被圣诞公公包裹好的巨型礼物。 术人站在街边,大把吵嚷围观的人群里,火光映得他白色的外衣异样温暖,那样子就像一个蹩脚的圣诞老人。 那么肮脏破败的街道,独独衬着他却是那么和谐。 警员:为什么你的火机会在室内。 南术人:我不知道。 只记得眉目如画,表情却已经模糊。 全世界下着的雪,在那片天空,空出了一缺。 凝神间只觉那红愈浓烈――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夜色已俯下身来。 恍惚得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仿佛是我梦回,而现实中并没有火。 我转头看见斐柯被映成紫色的长发和眯起了的眼。她不着痕迹的笑着,那个样子美极。 可我突然不辨冷热的颤抖起来。 遂赶紧移开目光到室内。 我一声不响的把买来的猫食顷倒进那个鼠形的容器里,猫于是很快的,却又装作不经意的急速前来。 两年前十七岁的冬天,我好像是没有哭。 因为我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宠物。 那件礼物里原本就没有我要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斐柯如常的把头埋的很低。 我一直听见电视里不断的报道着火灾现场的实况。 先是消防车,后是救护车,最后是警车。 统统闪着各色的灯绕着圈子。 那些人,一边乱作一团边说烧的太干净了,必是纵火。 群情激昂在这个圣诞夜。 斐柯:要不要去二十八号楼看看?我们离得很近。 她衔了一支烟,却没有点燃。手里一次性的塑料火机被她啪啪玩的很好看。 猫面露满足的趴在桌角,注视着她手中明灭的火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猫突然凄厉的叫了一声,弓起身子逃走了。 我一凛。 电视里并没有说明火灾详细的地点。 想着想着胃里一阵抽搐,我很想问她。可是脑海中她陶瓷般细致的面孔从炒饭里抬起来,有湿漉漉的眼神。然后开启油亮亮的嘴唇:一起生活吧。 我终于痛苦的掩上了我的嘴。 颓然进了厨房,手下胡乱的忙着。 没有发现我的异样,斐柯自言自语着要换台,找那个陪伴她每个寂寞夜晚的肥皂剧集。我和斐柯跟大多数本地人一样,选择在家里度过这特殊的一天。 和国内不同,只记得过节的时候街上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包括我们自己全部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曾牵起术人的左手,仰着脸,说着话。 拥挤的小城让人很有安全感,不比这里只是个空旷的牢笼。 终于她找到了遥控器,熟悉的肉麻女声凭空响起来。我们双双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昏昏噩噩。 猫不知所终。 门铃响的时候,我起初还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 四个着制服的雄武男,鱼贯而入。 三个围住了斐柯,一个走向我。 出示证件后,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用带点口音的英语让我不要惊慌。可是我怕的发抖,眼睛看着斐柯。 只见烟雾中她巧笑倩兮,应对自如。 红头发的男人扔下我,走过去问她:你怎么解释这只火机上刻了你的名字。 斐柯:…… 终于他们带走了她。 随后我在沙发的一角找到了猫的尸体。 原来是这样,我的圣诞注定孤单。 电视里的女声带着哭腔:不要丢下我一个。 我的意识模糊下去。 混沌中远处有教堂的钟声透过蓝黑的夜色传过来,遥远而低沉。 两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时五十九分。 我忽然听见另一阵铃声,干脆而急切,从我的房间涌出来。 是电话。 也许是的。城市的钟声还没有结束。 九―― 我忆起最后的烟雾中斐柯深蓝的长发后面瓷色的脸。 八―― 我知道她在七十二小时内会死于伤寒。 七―― 她绝不会遗失那块我送的火机。 六―― 她有没有听说过那种破坏人免疫的毒素。 五―― 她那样的美人怎么却喜欢吃一碗我做俗气的炒饭。 四―― 猫已经长得嫌太胖了。 三―― 尤其是它沾了我身上的汽油味以后。 二―― 一切,只是因为我在圣诞的时候感觉寒冷罢了。 一―― 一切,和两年前没有分别。 喂? 钟声和电话一起结束了。 散尽夜色。 灯火通明的北美机场。裹着一件白衣的东方旅客,天使样安静的脸。 对着小小的公用电话亭:圣诞快乐。永逸。 我一边把猫装进透明的塑料盒子里,一边微笑。 真是及时。 我怎么能让术人看见比我更美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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