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她,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她,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鲁迅《伤逝》 黄昏时分,青青站在路边等车。 雷雨过后的地面,仍然是湿漉漉的。雨水同往日曾经飞扬的尘土掺杂在一起,绞成若干股泥沟。她低头看看崭新的凉鞋,又抬头看看雨后的风景,感到心烦意乱。就在这时,她看见在人群中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那人是她的老同学小枫。他正在马路的对面朝她挥手,而且嘴里高声叫喊着她的名字。 毋庸置疑,他显出了急于与她会面的明确态度。 她所等候的公交车,此刻却偏偏慢条斯理地开始进站。站牌已经生锈了,黄锈的水不时一滴、一滴、一滴,终于有一滴,落在她的肩头,在她明净的蓝裙上,画出一朵黑黄色的花。 她再次抬头看看站牌。 天际有彩虹,但她的灰色眼睛没能看见彩虹。 小枫让她心慌。 仿佛根本无法抗拒似的,她目送着汽车重新启动,然后开远。 她想:没出息的自己则还留在原地等人。 暗中深深地爱慕着小枫,究竟有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她掌握他的所有经历。用尽各种手段关系,打听他的升学,打听他的求职,他的生活和恋情——他现在与父母决裂,与阿信同居着—— 他在中学读书时,就喜欢阿信。他俩如今终于厮守,一起忍受人世间的残酷。 只有青青,硬挤在他俩中间又算是什么角色?午夜梦回,她经常困惑着:自己明明和阿信有着相似的嗜好,有着相似的才能,有着相似的梦想,甚至有着相似的爱,为什么小枫在选择时却毫无犹疑?也许这就是孽! 最可悲的是,以上相似的一连串,注定阿信与她相知,产生深厚的友情。 向来有决断的她,居然从未对小枫表白过心迹。哪怕被拒绝也是好的!从此各人各行各路,用一句简单的“我恨你们”来结束烦恼。 可叹她没有勇气对挚友的爱人表白。 于是,她做出笑脸,给他俩传递情书、幽会望风。此外,在他俩闹别扭、赌气说分手的时候,努力为他俩消除误会,劝他俩和解,继续相亲相爱。 坐在青青的门前台阶上,小枫告诉她他俩正在冷战。 今日他的表现确实很反常。他的话说得太多太杂,嗓门过于高亢响亮。在路边挥手叫人,有违他的行事作风。 沉默,才是小枫真正的生活方式。 青青很清楚,他平常在与人交往时,有多么消极。 仅是和阿信为家务琐事吵架,他就变成了一名罗嗦的男人,言行举止简直像个泼妇。以前他就算同阿信吵,也能保持着起码的体面。但现在不比从前了,所以她想哭。 她听见自己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不管现实有多残酷,你们要顶住。 ——他人的言语,你们要顶住。 短暂的沉默。小枫突然分辩道:“我不介意世人的冷眼。” 她尖刻地说:“你很酷,你不介意,可阿信很介意。阿信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最在乎别人的说法。从来是很乖巧的人,却跟着你走上被众人鄙视的道路。” 小枫的脸色铁青。 她看见晚风吹乱他染作银灰色的散发,也吹乱了他的心。 “你们最近常常吵架!” “你怎么知道?”他怒道,“难道阿信对你抱怨过什么?” 青青凝视他的眼睛,极度悲哀:“不,没说过什么抱怨的话!阿信只是微笑的次数太多。谁都知道那人是最喜欢讲究教养的,最爱用微笑来掩饰痛苦。” 小枫低下头,他说他忍受不了家中冷漠的气氛,因此昨天晚上带着行李出走了。他用痛悔的语调说他当时觉得还是分手最好。 她震惊道:“你!你怎么这样?真过分!” “阿信肯定明白我是为他的幸福着想。” “不!”她绝望地说,“阿信只会认为你在厌弃,认为失去了你的爱!你错以为阿信勇敢而且无畏,其实是你的爱情赐予了和社会决裂的勇气。失去你的爱情,凭我这个多年相知的了解,阿信如今已经别无选择,只剩死路一条。” “可阿信会信任我的爱不会改变啊!” 青青笑了。她教训他道,爱情是会令人丧失自信的东西。即使以阿信的智慧,也走不出疑心和猜忌的怪圈。 她随即宣布道,他应该算是始乱终弃的典型。 他立时泪流满面。 “我,我想……想要和阿信永远厮守,无论生死……” 她忍不住跟着他痛哭失声。 但她清楚自己洒下的,决非同情之泪。 “天!我必须马上回家去。”他迅速抹干眼泪,跳了起来。 “记住说你爱阿信!每天多说几遍。这样效果最好了。” 他点头答应着,急匆匆往前奔出数步,又猛然回头,几乎是腼腆地请求道:“青青,陪我一起回家,好吗?” 在她嘲笑他之前,他就脸红红地说他怕阿信不理睬他。因为阿信生气时总是一声不吭,叫他手足无措。 其余的路程,总算在宁静中渡过。 两人相伴着走上熟悉的楼梯,打开房门。小小的房间完全一览无余,没有阿信的踪迹。小枫大叫着心上人的名字,先冲进厨房,随后又一阵风冲向浴室。阿信大概不在家? 就听小枫“砰砰砰”砸浴室的门,接着又掏出钥匙在门锁上拧来拧去。 她皱眉问道:“你干嘛?” 他一脸的困惑不解:“浴室的门反锁了!谁在里面反锁?” 她忍俊不禁。 “废话,当然是阿信了,也许是讨厌你,不愿意见你!”见他脸色大变,她急忙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快道歉!” 接下来的半小时,可以说一场滑稽透顶的表演。他从开始的推托扭捏,逐渐变得肉麻、厚颜无耻。听得青青都非常害臊。她只好建议把门撞开。阿信这样温顺的人,别扭起来真麻烦! 他主动,她同时帮忙,合作冲入浴室。门锁发出刺耳的怪声,但两人却似乎没有听见。只因眼前的景象骇人! 他俩看到阿信跪在浴缸边,左手浸在缸中的水里。一大片触目的猩红。水原本应该是热的,但此刻已经冰凉。尸体也是冰凉。 浴室的窗关得紧紧的,插着插销。 小枫犹如被抽去了脊梁骨,陡然瘫软在地上,好似一滩烂泥。 她握起阿信的手。指尖上,密布着细碎的伤痕,好像经历过徒劳地挣扎、搏斗。而手腕上,交叉着六道刀痕。伤口的肉翻卷着,浅浅的粉色,好像婴儿娇嫩的嘴唇。刀伤很深,伤痕里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这凶器就和钥匙一起,被撇在尸体身边。 即使成了尸体,阿信也美得叫人恍惚。 望着那张死灰色的、有着美丽微笑的脸,青青觉得防止阿枫自杀,将是她今后肩负的重要责任。 ——虽然小枫说,徇情自杀,他是不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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